第三部 伊爾明斯特的誘惑 第二章 灰馬載厄運 文 / 艾德·格林伍德
聖神蜜斯特拉隱形之日,魔法任由法師之己念而生長,神選者伊爾明斯特獨留此世,教他深知人性,及人性之外延。
安塔恩費倫法師編年史聖賢傳記付梓於大棒之年前後隆冬之日,清晨寒意破骨,濃霧籠罩密林。斯塔恩的居民從不會在這個季節,進入嘯鬼林,更不用說進入樹林深處了。所以這天依美萊的收穫頗豐,到處都有可採摘的果子,她的背囊很快就滿滿當當地裝滿了漿果,堅果,和厚皮葉,更何況她也根本沒見到任何嚎叫鬼怪的影子。很快,這些月光花會在樹枝間成簇地開放,隨後就會生長出蔥綠的葉片和奶黃色的球果……依美萊想起好些人,甚至包括一些斯塔恩本地人都說過,只有最熟練的獵人,能在十天內打到一隻強壯雄鹿,才能從靠著冬季的樹林為生。
依美萊若有所思地抓了抓發癢的臉頰,回頭望了望樹木漸漸稀疏的出口。在那後面的溪谷地,雀鱔大道橫穿拉勞登的岔口上,便矗立著貝克拉拉姆的斯塔恩村。
「四十座小房子,住滿,住滿,鬧哄哄的長舌老婦人成天織著斗篷。
孤零零的羊群,漫步在山間。」吟遊詩人塔婁特曾經如此形容過這座村落。長久以來,斯塔恩人都為他的話耿耿於懷,甚至大動干戈,祈禱諸神降下各種不幸,懲罰那個爛嘴巴壞心腸的刻薄流浪歌手。但就依美萊所見的情況,塔婁特所說並不算錯。當然,她也很早就懂得一個道理:斯塔恩從來不歡迎所謂的真相。
依美萊的父親在冒險中失去下落。他是特許冒險團拓費之爪的成員,隊長是聲若洪鐘,光頭亮得像太陽的老武士拓費。在依美萊的腦海裡,她一直記得拓費坐在馬鞍上,神采奕奕,性格直率。但人們都說,八年前,老人家就變成了骨頭和灰燼。他們一行七人(依美萊的父親也在其中),死於巨龍之爪下,連骨頭都沒辦法分辨出來呢。
如今,拓費之爪冒險團的故事,已經被斯塔恩談論整整八個年頭了。有些還賭咒發誓地說,他們化身成人形之魔怪,藏在這片樹林裡,伺機捕獲過路商隊的女人,還把黑暗的種子撒便費倫大陸。其餘的人則堅持說,什麼拓費之爪,本來就一直是強盜匪幫。他們留在斯塔恩,就是為了獲得關於村子的詳情和穿越森林的路徑,等時機一到,就到不遠的森林裡去跟真正的匪幫會合。
那邊的匪幫之林,有人叫它托隆王國,另一些人則稱之為黑騎之地——但沒有人知道它確切的邊境在哪裡,什麼人住在那裡,也沒有人能解釋,為什麼過了這麼多年,拓費之爪冒險團早已灰飛煙滅(自然,沒有人知道他們到底是死是生,還是犯下滔天大罪,這麼多年都躲著不敢露面),黑騎之地的匪幫也不曾全副武裝,揮刀舞槍地衝下山來,掠奪斯塔恩村。
是的,這些疑問沒有人知道答案。真相就是斯塔恩人嘴裡取鬧的玩笑話,頭天是這樣,過一個晚上轉眼就可以變成那樣。依美萊知道唯一例外的「真相」,只有鐵狐和他那些劍客們鋒利劍尖裡藏著的事實。
鐵狐團六年前沿著雀鱔大道以東而來,他們手裡抓著鋼刀,冰冷的雙眼毫無慈悲之心,是一幫子為利是圖的鐵漢。領頭的是個高壯男人,頭盔頂上是一隻鐵鑄的狐狸頭。連他的手下也之叫他「鐵狐」。他騎著馬,闖進村裡的農神廟,用劍尖指著年老虛弱的神父雷仁頓,把他趕出神廟,流落在早春二月的雪地裡。鐵狐就這樣把神廟霸佔,變成自己的據點。
從這天晚上,他對著馬廄和農田里沉默無聲的村民,大聲宣告:對大地之母查提的祭祀,在露天舉行更為恰當。而房子修起來本就是讓人居住的。他,和他的手下,從今以後便進駐此地,為了村民的利益,保護斯塔恩村。
第二天中午不多久,一紙文法混亂的法令貼在村民飲水處的大門上,內容非常簡短,宣稱「鐵狐」為斯塔恩村唯一合法的裁決者,律令頒布者。就在這天晚上,少數幾個膽敢對這道特別法令、這整件事情,表示不滿的村民,全都血淋淋地死在了家裡,村子的路上,還有人莫名其妙消失不見。
又過了幾天,斯塔恩村里長得最漂亮的姑娘,被硬生生從家裡掠到鐵狐團駐守的狐塔,衣服扯得精光。十多天後,一隊石匠又被勒令去加固狐塔,把它變成了一座可攻可守的堡壘,回來之後就說起斯塔恩史上唯一的傳奇英雄們——拓費之爪團的好處來。
和善而又有點老糊塗的雷仁頓神父打那以後,住進了水磨坊後的老房子,這裡本是居民們收留孤兒(自然包括依美萊)的地方。這之後的一個月,好幾個身強體壯的農夫在一天的耕作完畢後,神秘地死在了狐塔附近的地裡,他們的房子在當晚必定著火,大門被人從外面鎖得緊緊,高牆上的窗戶也被人用箭鏃封死(那箭鏃是匪幫們專用的,和鐵狐團所用一摸一樣)。兩個愛傳小道消息的斯塔恩婦女,和老瞎子雕刻匠阿德熱,稍稍違反了新頒布的律令,就被公開在市集上處以鞭刑。村民們對整天逛蕩,眼神凶狠的衛兵,漸漸地習以為常,並從此生活在恐懼之中,和承擔起鐵狐團高昂的稅收:辛勞一年的收穫,只能留下一小半,剩下全部被強行徵收。
但他們保持著沉默,面對突如其來的厄運,只是虛弱無力地抗議。人們繼續稱呼「鐵狐的斯塔恩村」為「貝克拉拉姆的斯塔恩村」,可鐵狐的手下卻彷彿是進入了一座永遠沉默的荒廢之谷。他們鐵蹄所過之處,孩子和主婦都逃進最遠的樹林,小玩具和寵物被扔在一邊,田里勞作的農夫則躲進地裡最泥濘的山洞,當鐵狐團的強盜們舉起手裡閃著寒光的劍,他們便嚇得頭也不敢抬,氣也不敢出。
像斯塔恩村許多正在發育的同齡小女孩一樣,依美萊變成了另一種影子——她們永遠穿著最骯髒破舊的大人衣服,白天躲進樹林裡,晚上在谷堆和矮屋簷下過夜。她們看見自己年長的姐姐們,身上滿是傷痕,又帶著鐐銬。她們一點也不願為了一頓美食,一個暖和的夜晚,而放棄自己的自由,被男人們粗暴地凌辱,虐待。
現在,依美萊的身體發育得越來越好了,足足比得上好些鐵狐團抓去的「漂亮妞兒」,所以她非常注意自己的打扮。她總穿最鬆垮的皮汗衫和皺巴巴的大裙子,頭髮從來不洗,一副亂蓬蓬不整潔的樣子。每到陰天和晚上,她一定躲在樹叢裡不出來。這群像陰影一樣生活的小女孩,比村裡的小男孩們還愛幻想,成天發著白日夢,希望有一天,費拓之爪的英雄們凱旋而歸,騎著高頭大馬,慢慢地走在大路上,手裡握著亮晃晃的利劍,把鐵狐狸們砍上天。
十天裡總有一兩次,依美萊會悄悄穿過嘯鬼林,來到林子以東的山脊上。那裡是雀鱔大道通往斯塔恩村的邊界,有一座哨所,由殘忍的狐狸武士駐守,盤查過路商旅,並向長途而來的商隊強行徵收高額的過路費——尤其是那些人手不足,無法抵擋他們威脅的商隊。
有時依美萊會假扮成小動物,貼著草地爬到路邊,悄悄偷走鐵狐武士們忘在樹林裡的箭鏃。但更多的時候,她只是靜悄悄地盤腿而坐,觀望著大路上那些人的滑稽相。附近的地區一定早就聽說了鐵狐團攔路打劫的消息,所以很少有人再走雀鱔大道。自從鐵狐來到斯塔恩的頭一年,村民們就再也沒見到任何一輛可以叫做「大蓬車」的東西,那是商隊專用的運輸工具。
這一天早晨,拉勞登沿岸結起薄冰,樹林的落葉上儘是白色的霜霧。為了保暖,依美萊不停地使勁搓手,嘴皮都凍得發青了。但這寒冷的潮濕,讓她在森林裡的腳步近乎無聲無息。這倒是個值得慶幸的好事。只有一次,她無心地走到一隻蜷伏在灌木叢裡的小灰兔旁邊,把它嚇得飛竄起來。而其餘大多數時間,她都像個飄蕩在晨霧中的鬼影子一般,輕手輕腳地撿起自己所需要的野味和食物。
她在樹林裡找到了一個山洞,藏在裡頭坐著,剛好能看到狐狸團把守的哨所。她找到一塊大樹墩,上面長有厚厚的苔蘚,靠上去很舒服,就像一座簡陋的沙發,還揀了一根樹枝,緊緊握在手裡,以防萬一。
——但大事發生的時候,她幾乎快睡著了。
哨所裡的六個黑甲劍客突然騷動起來。鎧甲叮噹作響,劍客們從路邊的樹林裡飛快地站起身,操起刀劍,騎上馬,吆喝著一起把大路攔斷。
有人來了。
狐狸團劍客們本來無聊得很,看到有人來了,自然想逗弄取樂一番,並順便從那旅者身上狠狠敲一筆。
過了不多久,一個單身旅者,騎著一匹花斑灰馬,慢慢地出現在遠方的路上。那馬一副從容不迫的姿態,悠然地踏著碎步,走進山谷。旅者腰間晃晃悠悠掛著一把佩劍,他看上去很年輕,鼻樑很挺,臉色嚴峻。一頭濃黑的亂髮披在肩膀上。
他分明看到了路口上把守的劍客——他們手裡寒光閃閃的利劍,和他們凶神惡煞的樣子,但他卻毫無遲疑神色,也不曾掉轉馬頭,而是自信滿滿地拍了拍馬兒的背,嘴裡小聲哼著陌生的歌謠,不慌不忙地迎上前來。
「站住!」一個鐵狐團劍客喝道,「外地人,你已進入鐵狐閣下控制的斯塔恩邊界!」「那我該在那麼辦?嗯?」旅者揚起眉毛好奇地問著,伸手從馬鞍上拿起一件鑲金的斗篷,「是該掉頭離開呢?還是得交點過路費?難不成你們還想把我剃度了送到本地的修女院呆上些日子?」「至少你得學會把嘴巴放乾淨!」鐵狐劍客咆哮一聲,「然後,等我們砍掉你拿劍的髒手,你還得哭著祈求我們寬恕你的無禮冒犯,並且繳納過路費!」旅者吃驚地聳聳肩,停下馬,「作為過路費來說,這個價格未免太貴了些。」他說道,「不如我們先幹上一架,再行商榷這價錢公道不公道。」依美萊驚訝地使勁揉著眼睛,不敢相信眼前情形。
鐵狐劍客們發出一聲怒吼,一起衝向外地人。一時間馬蹄陣陣,連樹林邊的土地都輕輕晃起來。外地人從容地往後打馬往後,手裡閃出一把小刀,手一揚,就把從馬鞍上拿起的斗篷準準地扔在劍客們的臉上,再讓灰馬飛快地掉了個頭,揚起後馬蹄就踹倒了一個對手,再接著又踹飛了另一個。同時,外地旅者又從馬鞍裡掏了一把什麼東西,用力把它朝劍客臉上一甩。那被踹的鐵狐劍客頓時沾了滿臉沙礫。
轉眼之間,旅者闖過了鐵狐劍客的封鎖線,閃到他們後方。有一個劍客的坐騎受了驚嚇,拔蹄便跑,把背上馱的騎手甩了下來。另外兩名劍手騎在馬上,還在互相糾纏掙扎,柔韌的斗篷蒙住他們的頭,一時竟是掙脫不開。
旅者手裡又一閃,一條長長的鏈子死死地纏上馬背劍客的咽喉,他用力往後一拉,那劍客連哼都沒哼一聲,立時落於馬下。而在他身旁的另一劍客,不知何時,一把鋒利的小刀插進他的眼睛。
馬背上沒了騎手,驚聲嘶叫,其他的馬一聽,也混亂起來,馬蹄亂踩,踐踏著落在地上的鐵狐劍客。方才臉上被撒了一把沙礫的劍客,另一把匕首深深戳進他的喉嚨正中,來不及掙扎一下,他已栽倒在地。這時馬背上便只剩兩名騎手。旅者微微一笑,又拋出一把沙礫,落在對手一人的肩膀上。
那些劍客素來是作威作福,虛張聲勢慣了,見此情形不禁臉色蒼白,坐在馬上,前也不是,退也不是。馬蹄得得亂響,兩人苦著臉慢慢靠近黑髮鷹鼻的外地旅者。旅者揚揚眉毛,笑意盈盈地從鞍囊從抽出一把小刀,朝兩人揮揮手,彷彿是在對他們說,儘管放馬過來。
一名鐵狐劍客見了這陣仗,恐怖地尖叫一聲,轉身就跑,竄進樹林。另一人聽見夥伴逃竄的腳步聲,又看了看那男人藍灰色的眼睛,再看了看地上那些被他輕而易舉收拾的同伴,轉了個身,也跑了。
不等他跑遠,一個重重的沙袋擊在他後腦勺,他悶哼一聲,跌倒在地。斑條灰馬往前跳躍幾步,走到倒下的劍客身邊,旅者在馬鞍上回過頭,看著雀鱔大道上的死者和傷者,歎了口氣,趨馬向前,進了林子。
他手裡握著刀,馬步輕盈,沿著逃走鐵狐劍客的方向追過去。放過敵手,讓他逃跑去警告自己的同夥,告訴他們有危險來臨,那可是相當不明智的舉動。要是他聽說的那些關於鐵狐的傳說是真的話,那更萬萬不可掉以輕心。
逃跑者並沒跑太遠,他喘著氣,在前面的樹叢裡,用力撥開伸展的樹枝,異常吃力地跑著,然後到了一座山坡下,正要往上爬。他身上穿的是黑色鎧甲,很容易從植物中分辨出來。
但他沒爬一會,只聽一聲尖叫,就掉進一個山洞,又也許是溝壑之中。
依美萊驚訝的叫聲隨之響起來,鐵狐劍客竟然掉進她的藏身之所!她慌忙起身,抓起防身用的樹枝,滿頭大汗的武士正從天而降,頭盔重重地砸在木頭墩上,咚地一聲響,竟把樹墩都砸裂了。但那劍客竟沒暈過去,搖搖晃晃地站起了身。
混亂之中,依美萊的腳差點被壓扁了。她定了下神,從樹根下把靴子抽出,轉身就往山洞外跑。但身後一隻粗壯的手一把鎖住了她的身子,把她拉了回來。她用盡全身力量使勁踢,用胳膊肘扭打,男人的喘息聲和她的尖叫和咒罵混在一起。她開始用指甲抓那人的臉,忙亂中她只撇見一張發白的大臉,浮腫的眼泡裡噴著怒火。斗大的拳頭朝她飛來,她只覺得太陽穴猛地跳起來,週遭立時天旋地轉,腳下一軟,栽倒在泥濘的地上。
太陽發出刺眼的金光,灰色的影子在她眼睛裡盤旋。
依美萊只朦朦朧朧地看見有個身穿鎧甲的人,如烏雲壓頂般,朝自己走來。她無力地又用腳踢起來,翻過身抓著樹根,竭力想爬出這個洞穴。她雙膝著地,在覆滿苔蘚的地上挪動,一步,兩步——山洞的邊緣已經近在眼前。
可她爬不動了。像鐵鉗一般的手緊抓著她的腳踝,再度把她扯回洞裡。
正當依美萊幾乎絕望的時候,她看見頭頂寒光一閃,腳踝上的壓力消失了。
她大鬆一口氣,垂下頭,癱倒在潮濕的枯樹葉中,身後的山洞裡似乎傳出鮮血汩汩往外流的聲音。一隻握著長劍的手(劍身上還有剛染上的血跡),輕輕把她臉上的苔蘚擦乾淨,一個極為溫和的聲音響起來:「可愛的小姐,您能在這兒等我一會嗎?我需要你的幫助,但眼前還有一些瑣事尚未瞭解。」「好、好的。」依美萊驚嚇過度,發著抖,結結巴巴地說。過了一會,一雙溫柔的手拍了拍她沾滿泥巴的小手,一隻匕首的刀柄塞進她的手掌,又慢慢幫她把手指合在刀柄上。依美萊呆呆地看著手裡的刀,覺得有點頭暈。
——這個森林的小角落,在一瞬間之中恢復了寧靜。
那長著鷹鉤鼻的人走開了,正沿著林間小道朝大路上跑。依美萊呆呆地望著他的背影,嘴唇突然發了干,忍不住用舌頭舔了舔,又情不自禁地回頭往山洞看了一眼。
鐵狐劍客倒在地上,喉嚨被割開一條大口子,血慢慢地往外淌著。
見此情形,依美萊全身發軟,止不住地覺得噁心,胸口堵悶,張開嘴嘔吐起來。
而那旅者回到路上,翻檢著屍體,看對手們是否都已喪命,並從屍身上拔出武器。
依美萊吐完了,又坐在地上抽泣起來。也不知過了多久,旅者回到她身旁,背上扛一個大包,每走一步,那裡面的兵器就叮噹作響。
陌生人朝她咧嘴一笑,「您好,」他彬彬有禮地說道,朝她彎腰鞠了一躬。
依美萊瞪著他,忍不住破涕為笑。她本想朝他做個屈膝禮,當作是還禮。但她的褲子和靴子糾纏在一起,她動作本就有些生硬,不小心便跌倒在地。兩人一起大笑起來。旅者強壯的手臂扶起依美萊,讓她的雙眼肆無忌憚地打量著自己。
「依、依、依——」依美萊又變得有點結巴了。
陌生人寬慰地朝她笑笑,拍了拍她的手臂,說:「叫我瓦倫吧。我是來這裡打獵的,專打狐狸……鐵狐狸。您叫什麼名字,可愛的小姐?」「依美萊,」她回答,低頭看了看手裡他遞給她的匕首,伸出手還給他,還是幾乎無法相信——她盼望了這麼多年的救星,終於出現在自己面前。他不止是來到了斯塔恩村,而且動作這麼快,本領又這麼高。
「如果我們繼續留在這裡,說一會話,你覺得安全嗎?」他問。
「嗯,」依美萊點頭同意,絞盡腦汁思索著自己該問個什麼樣的問題。
「你是一個人來的嗎?」她觀望著旅者的臉,輕聲問。他的臉並不像她開始設想的那般年輕,而他所說的「瓦倫」之名,則是「流浪者」的俗稱。要是他當真是單身一個人的話(儘管他本領十分高強),該怎麼對付那一大幫子鐵狐團呢?他怎麼可能擊敗數十把舉起的利劍,並從劍下脫生呢?他好像能讀懂她的想法,鷹鼻人溫和地拉起她的手臂,解釋道:「不錯,我是一個人。因此,我需要您的幫助,小姐。不,我並不需要你幫我上戰場,用你的樹枝對付鐵狐狸——即使你手裡拿著匕首,我也不會讓你去冒險的。您只需告訴我,斯塔恩的村民們,希望除掉鐵狐團嗎?」「當然,」依美萊有些困惑地回答,自己眼中的費倫大陸為什麼突然天翻地覆?「願諸神作證,每個斯塔恩人都巴不得他們死。」「那麼,告訴我,鐵狐團一共有多少人?我是說,像剛才那樣的劍客有多少人?能施放法術,比如能突然讓箭朝火,或是有其他特異能力的人,又有多少?請告訴我。」依美萊把自己知道的、記得的、甚至猜測的,關於鐵狐和他手下的一切,全都說了出來。外地人眼睛炯炯有神,臉上一直掛著微笑,專心聽著她的話。
她告訴他,鐵狐的手下,穿黑盔甲的劍客,和佩戴狐狸頭盔的武士(即使這裡有六個已送了命),至少有幾十個。而斯塔恩的居民,沒有人有足夠的勇氣,和力量,敢幫助一個外鄉來的陌生人,一起對付鐵狐團。除了她自己,她甚至不知道還有什麼人值得信任,可以幫上忙。她在樹林裡遊蕩的影子同伴們,也不能完全信任。在這樣一個嚴寒的冬天裡,為了讓自己過得暖和一點,吃上點好東西,穿上好衣服,出賣一個自己幾乎不認識的人,她們是不會感到愧疚的。
陌生人仔細聽她說著,但當她講到,聽說狐塔之中並沒有駐守任何術士和神之牧師,斯塔恩附近也沒有懂法術的人,鐵狐本人也不懂魔法,他臉上的笑意不自覺地擴大了。
依美萊告訴瓦倫(不管這個名字是不是真的),斯塔恩村的守衛是如何分佈的,這六個劍客的死,鐵狐大概會在何時發現。整整半打狐團劍客倒在樹林裡,頭盔和武器被扔進了拉勞登河,六匹坐騎(還包括一匹陌生的灰斑馬)散落在附近的林子。
她告訴了他自己所知的一切,甚至包括鐵狐如何打發晚上,他養了四隻獵犬,狐塔中貯存了多少弓箭,燈籠,和馬匹;她還告訴他斯塔恩村如今的生活,還有拓費之爪團消失之前的日子。
終於,她有點口乾舌燥,回答問題也答得有些倦了。
瓦倫問她,斯塔恩村在樹林附近,有沒有乾草堆,能夠讓他神不知鬼不覺地靠進。而且最好在一兩天內不被村裡的農人發現。依美萊想了想,說出三處符合的地點,瓦倫請她帶自己去其中最隱秘的一處,好把自己收繳的武器包藏起來。
「那接下來呢?」依美萊輕聲問。
「依美萊,對你來說最安全的事情是,」瓦倫的眼睛堅定地看著她,直截了當地說,「趕快找個地方藏起來,不管我發生了什麼,你都千萬別再回到這座樹林裡,那些人會帶著獵犬來搜索我們的蹤跡,也別回到這個山洞和藏武器的稻草堆附近。直到鐵狐狸們被趕出斯塔恩。」「要是我不這麼做呢?」她低聲問。
瓦倫抿嘴一笑,道:「在下並非暴君,在下流浪費倫,只願這塊大陸上的男女能如自己意願生活,能自由呼吸新鮮的空氣,到自己想去的地方,愛怎麼說話便怎麼說。當然,你要是願意繼續跟著我,幫我的忙,我定然無法拒絕你的好意……畢竟,我在此地孤身一人,當我為自由而戰,我所信仰的神明亦無法賜福於我,更不能降下奇跡助我一臂之力。」「啊,您竟沒有神明保佑?」依美萊舉起一隻胳膊,有點發顫地,指著大路上鐵狐把守的哨所,驚訝地問:「難道那不是奇跡麼?」「當然不是,」瓦倫微笑著回答,「奇跡大多是人們口中流傳的故事,人們年復一年地講述它,真實的事跡便變為傳奇。所以,如果你不停地吹噓這件事,它說不定也會變成一個奇跡呢。」這個人到底是誰,他為什麼來到這裡?依美萊呆呆地望著那雙鎮定的藍灰色眼睛,望了好一會(那雙眼睛似乎變得比她印象中更藍了),才簡單地問道:「敢問您到底是何方神聖?您……為什麼跑到這麼偏僻的地方,而且敢於獨自面對死亡的威脅?難道您在斯塔恩有什麼個人恩怨?要麼,您是找鐵狐來尋仇的?」瓦倫輕輕搖搖頭,「我在十多天以前才聽說他的名字。不管我走到哪裡,都只是按照自己的心靈指導而做這些事。哪怕斯塔恩將成為我喪生之地,在下也絕無悔意。此事一了,我決不會停留此地,而需繼續流浪。在下是個堂正的男子,一生下來,就注定要選擇這條道路,所以一定會走下去……亦會牢記自己所做的抉擇。」這時他陷入了沉默,依美萊揚起眉毛,微微張開雙唇,正想問他更多問題。但瓦倫用一隻手指封住她的唇,繼續說道:「可愛的小姐,你我萍水相逢,已是諸神庇佑。請你接受我吧。」
依美萊無聲地迎上他的目光,很久以後才回答,「啊,瘋狂的人,一切將會如你所願——遇到您,乃是我一生的榮耀。請跟我來,乾草堆在前面等著我們呢。」她轉過身,背對著他——她相信,再也沒有人能讓她如此信任,尤其是對一個靠她如此近,又全副武裝的人來說,她竟然毫不擔心,一眼也不回頭瞟他。她選中一條只有野獸走過的小徑,往前走去。瓦倫跟在她身後,背包裡的劍叮叮噹噹地輕輕響著。
☆☆☆用一個大火球術,就能輕鬆地對付整座狐塔的宴會打聽;再用幾個小法術,也足夠對付那些剩餘的鐵狐團劍客。——但這正是伊爾明斯特來到這裡所要抗拒的最大誘惑。自從他在山頂與至高之人一席談話之後,已經過去了一個長長的炎熱夏季,他那隨時(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召喚魔法解決麻煩的習慣,已慢慢得以改正。
當然,這是個很慢很慢的過程。
鐵狐團的劍客們生性如此凶殘,殺人不眨眼,他恨不得立刻就幹掉他們。要是他能的話。
但他是一個人,素來講究公平公開之戰,要對付這些窮凶極惡的好戰野狗,戰勝的機會似乎渺茫了些。
嗯,是的,他想著,這些野狗……此刻時近正午,依美萊仍跟在他身邊。她像一隻小心翼翼的陰影,躡手躡腳地飄蕩著,腰間纏著十多把匕首,手裡替他捏著重重的鐵鏈。很明顯,早晨他殺掉的那些人,很快就會被發現,警告的號角也即將吹響。山谷出口的對面,站著三個從狐塔出來的衛士,正準備去雀鱔大道上的哨所換崗。等不了多久,他們就會到達那滿是血跡的地方了——伊爾明斯特在才那裡渡過了一個溫暖而血淋淋的早晨。
有一個坐在路旁樹蔭下的鐵狐劍客,站起了身,解開褲鏈,衝著塵土飛揚、蕩漾熾熱波浪的大路,迫不及待地響應著大自然的召喚——尿了起來。
——當然,這次他會感受到大自然有些異樣的召喚。
伊爾明斯特從容不迫又優雅地從灌木叢裡站起來,朝那擺好姿勢撒尿的劍客甩出一刀。這一刀發出,他已心知自己判斷出錯,暗中罵了一聲,另一把匕首緊接著出手。第一把匕首的寒光從這劍客面前一閃而過,他猛地一驚,機警地抬起頭。本來要射他眼睛的第二把匕首失了準頭,從他的臉頰對穿而過。
劍客又粗又澀的尖叫響起來,伊爾從依美萊手裡抓過鐵鏈,便朝那人飛快地跑去。他雖知道興許時間不夠充裕,但事到如今,也只有勉力一試。
劍客栽倒在路上,他的兩個夥伴轉過身,朝慘叫聲發出的方向看過來,他們皺著眉頭,劍從鞘裡拔出。
他們慢慢從白晃晃的太陽下,移進光斑點點的樹蔭,步伐異常謹慎,想是不願被埋伏的敵人砍倒在地。他們停在慘叫的夥伴身邊,困惑不解地左顧右盼。伊爾明斯特一個箭步衝上去,以受傷劍客歪歪斜斜的身子當掩護,用力拋出鐵鏈,纏在一隻握著劍的胳膊上,往自己的方向一拉。受驚的劍客止不住腳步,身體猛然往前傾,劍噹啷一聲脆響,掉在地上。伊爾看得真切,拔出匕首刺向他的臉。
但那劍客也不是窩囊廢物,匕首還沒刺中他,就閃身躲開,搖晃著自己麻木的手臂和發抖的手指。阿森蘭特人扭頭一看,另一張鐵狐劍客正滿臉怒容,站在第一名傷者邊上瞪著他。伊爾心如閃電,匕首朝他擲了出去。
那人大叫著倒下,與其說是受了重傷,倒不如說是給嚇的。這邊廂,伊爾揮舞鐵鏈,抽打著先前掉了劍的劍客。鐵鏈狠擊在他的臉上,血沫飛濺,對方的頭失去知覺地歪向一邊,人慢慢朝地上倒。可緊接著,臉上被飛刀刺了個對穿的傢伙掙扎起來,揮舞一把闊刃大劍,不顧一切地衝上來。伊爾朝地上仆倒,躲過這一擊。
闊刃劍手把伊爾的匕首從臉上拔出,傷口的窟窿裡汩汩地噴著血,痛得他淚眼模糊,淚水幾乎讓他失去一半的視力。而剩下一半的視力,剛好足夠讓他看見敵人所處何方。
伊爾在地上打著滾,想甩掉那把緊纏著自己不放的利劍。他滾在泥地裡,對手一刀接一刀往他身上猛砍。而這時第三個鐵狐劍客也該甦醒了吧?他一邊躲,一般盤算,無論如何,這次得用一道法術了。有沒有蜜斯特拉的保佑姑且不論,生死關頭總需一搏。
此刻,敵人使出特別陰險的一記刀招,卻不料自己失去重心,腳步不穩,打了個趔趄。伊爾抓住機會,一個鯉魚打挺,肩膀在泥地裡一滾,用腰力一撐,雙足齊齊蹬出。闊刃大劍叮噹作響,從他耳朵邊上飛擦而過,持刀人則沉重地被他踹倒在地,風聲吹來他的咕噥聲。伊爾好容易彈起身,一連往後跑了四步,才敢停下回頭看。第三個鐵狐劍客到哪裡去了?看起來他似乎還倒在地上,而且一動不動,悄無聲息。依美萊正站在他身邊,臉色蒼白,使勁喘氣,手裡的匕首沾滿鮮血。她抬起眼睛,看到灰塵撲撲的伊爾,勉強咧嘴做出個笑臉。——但顯然,這對一個小女孩來說,實在是太困難了。
伊爾朝她揮揮手,重又撲回拿劍砍他的劍客身上,用匕首狠狠刺了他三四刀,才又抬起頭。他看見自己和依美萊,全是滿身汗水,並裹滿泥土,氣喘吁吁。但——諸神啊,他們都還活著!這次,兩人由衷地互相交換了一個真心實意的微笑。
「女孩啊女孩,」兩人撲進對方懷裡,歡躍地擁抱著,伊爾嗔怪道,「要知道我那時可沒法保護你啊。」依美萊吻了吻他的臉頰,一把把他推開,從亂蓬蓬的頭髮裡把臉刨出來,衝他做了個鬼臉(臉上還沾著敵人濺出的鮮血),「還好,這算是公平買賣,」她告訴伊爾道,「我也沒法保護你啊!」伊爾咧嘴一笑,無奈地搖搖頭,朝三個鐵狐劍客倒下的樹蔭走去,滿意地點點頭。
「怎麼了,瓦倫?」依美萊問,「有什麼不對勁嗎?」伊爾明斯特拿起一把十字弓,解釋道:「我想他們興許還有一個人……他們輕盔武裝,沒有長矛,也沒有騎馬……你注意到了嗎,這三個,似乎在等什麼人。嗯,想想看,合理的解釋就是,三個劍客護送一名商人。快,女孩,拿上這支弓,把它拉開。我們沒有太多時間了。」依美萊跑到他身邊,用一束十字弓的箭頭,剷起地上的投石彈囊,「不錯,沒有太多時間了,」她簡短地說,「他們的接應隊應該已經出發了。我剛剛看見他們的隊伍了……在塞爾蒙家的農田附近。他們很快就會過來,用不了……」「那快幫我把鐵鏈揀回來,拿回道路對面去,」伊爾壓低聲音,用力搖著十字弓的弩盤——但願自己所做的準備都還來得及!「快,孩子,快去!」斯塔恩村的小女孩匆忙跑過去,飛快地扛起沾滿血跡的笨重鐵鏈,正往路邊走。伊爾跟在她身後,貓著腰穿過大路,手裡的弩已經準備好了。
他用另一隻手,伸進依美萊背上的箭囊,想抽出箭來。為了方便他拿箭,依美萊不得不停下腳步。這時,得得的馬蹄聲響起,第一個騎手已經能夠趕到路口,看見了地上的屍首。男人高聲呼喝,用力往後拉著韁繩,但見他胯下之馬鼻息陣陣,剎住腳步。後面的兩名騎手也趕了上來,看到路中央四肢攤開的屍體,一起驚訝地張大了嘴,並抬眼往左右樹林打量著。
「甩下鐵鏈,快跑!」伊爾貼著依美萊的耳朵吩咐,「跑的時候記得趕快把你身上的袋子解開,藏到別的地方去,免得被他們逮住。如果我們失去聯絡,就到乾草堆西邊的小樹林會合!快跑!」來不及等她答話,伊爾便鎮定地站起身,走到路中央,瞄準看起來最厲害的武士,一箭射向他的咽喉。緊接著,他匆匆跑回樹林,把依美萊扔在地上的鐵鏈揀起來。轉眼之間,小女孩已看不見蹤影。遠方的森林,有幾根樹枝輕輕晃動著,她似是往那個方向去了。
他往樹林深處跑了兩步,伏下身子靜靜聽著動靜。如他說願,響起對方狂怒的咒罵聲,但他所擔心的事情也發生了:馬蹄散亂地打著轉,往原路折回。
過了一會,依美萊告訴過他的那種傳令號角聲,響徹整個山谷,急促而且刺耳。一定是另外那些死掉的衛兵也被發現了。號角響了很久,伊爾趁著喧鬧和混亂,沿著大路,在旁邊的樹林中飛快穿行,跑到剩下的兩名騎士可能會經過的路邊。他不敢奢望能在這條路上再消滅一個敵手,尤其是當馬蹄聲從他耳邊疾馳而過,騎手們快馬加鞭地往狐塔趕。——他們也希望能活著回去報信,而不是被另一支飛來的箭頭奪了性命。
馬背上沒了騎手的馬跟在他們身後,這讓伊爾繳獲對方武器袋的計劃落了空。他瞪了一眼三騎遠去的身影,又折回森林,跑回路口,從死掉的武士身上把箭拔出來,又繳下他隨身攜帶的武器,十字弓,還有箭囊。算他運氣好,武士從馬上倒下的時候,把馬鞍上的斗篷也拖了下來。而那裡面,整整齊齊地捆著伊爾所需要的每一件東西。伊爾用鐵鏈把背包纏好,背在身上,它可真是夠重的。
依美萊正在幾棵樹之外等著他,她接過十字弓,崇拜地望著他,就好像他是個最最偉大的英雄。
伊爾明斯特衷心希望她看走了眼。以他的經驗而言,所有偉大的英雄,都已經死掉了;即使還沒死的,也很快會死掉。
☆☆☆狐塔的宴會大廳騷動起來,受驚而憤怒的男人們互相咆哮著,無休止地吵鬧著。眼看著他們就要開始大干一架,一陣緊張的寂靜卻突如其來地降臨。
寂靜。
寂靜得就像大廳裡忽明忽暗的蠟燭,影子如同是厚重的斗篷,包裹在每個人的身上。懸掛燭台的鐵鏈在石頭牆上投下長長的影子,鐵狐(一個大塊頭男人,壯得像頭山熊,他的外形讓人無法聯想到狐狸這個外號)和他八個殘存的武士,盤腿圍坐在餐桌周圍,美食突然變得嚼之無味,眾人不約而同,一齊仰起頭,一口喝光了酒杯裡的酒。
僕人們根本不敢靠近桌子,害怕被那些人洩憤地撕個稀爛,只是分外詫異地望著空蕩蕩的,黑乎乎的歌者走廊。在那後面關緊的門裡,是正在等待消息的,心驚膽戰的女人們,剛才第一道壞消息傳來,她們就被喚下桌子。她們都在擔心,等這些頭盔上戴著狐狸標誌的人上了床,會不會拿她們當出氣筒。
燭光映照著塔樓,九個人聚在桌子面前,一語不發。那個拿著弓,匆匆出現在道路上的人到底是誰,他為誰效勞——這些個問題,他們已經爭論了許久。城堡的大門早已牢牢地鎖住,崗哨上也派好了哨兵,徹夜巡視,明天一早,武裝隊就出發。大廳的門也被用木欄從裡面堵住,鎖得緊緊地,鑰匙就放在這張桌子上。
現在,所能做的只剩下:等待,和想像。
那莫名其妙的敵人到底是誰?恐懼漸漸從每個人心底升了起來。
不知是誰的手肘不小心地將玻璃杯打翻,發出清脆的破碎聲。屋裡竟有半打人站起身大喊大叫,連劍都快拔了出來。鐵狐面帶厭惡之色,揮手喝止眾人。武士們互相打量著,眼裡滿是深黑色的殺機,好容易才慢慢坐回座位。
在武士們留意到之前,幾顆腦袋恐懼地從廚房門外縮了進去。要是那些桌子邊的人看見她們,一定會拿鞭子狠狠地抽打她們。廚房裡早變得寒冷之至,靜謐得嚇人,可三位廚娘不敢偷偷離開。
上一次,有個女僕就因為提前離開了一點點,結果被從塔樓裡拉出來,皮鞭把她整個背上的衣服全抽碎成片,皮膚不剩一塊完好的地方,真正是皮開肉綻。她留在大廳過道上的血痕,鐵狐下令不得清洗,好時刻提醒僕人們:這就是偷懶不服從命令的下場。
女僕們坐在廚房裡的長椅上,滿身疲憊,又害怕得要死——比大廳裡的武士還害怕。武士們害怕的只是這夜色包圍下的斯塔恩村,潛藏著某個不知名的襲擊者,他也許會來攻擊他們,可也許並不會。然而她們卻明明白白地知道隔壁有什麼樣的危險,正等著自己;她們也知道,自己根本沒法從這裡出去。很快,臥室裡就會傳出響亮的抽耳光聲,尖叫,和哭泣。要是她們還剩一絲判斷能力,她們……突然,傳來一陣吱吱咯咯刺耳的鐵鏈聲。蠟燭盤平常都是吊在半空中的,此刻掉下來,砸在了下面的桌子上。武士們立刻沸騰起來,大呼小叫,手裡的劍紛紛出鞘,在陰暗的燭光下閃著猙獰的光。很快,有一個人按捺不住,一邊怒罵,一邊小跑著穿越了大廳,身後還跟著另一個。在鐵狐來得及發出命令阻止之前,他們穿過拱道,跑了出去。
鐵狐——斯塔恩事實上的統治者,巨大的臉繃得比混凝土還硬,一把濃密的鬍鬚,一根根地豎立起來。他的眼睛冰冷殘酷,像極了陰冷的冬至之日。他抄著手,身軀也和臉一般巨大,穿著全副武裝的盔甲,汗水止不住地往外冒,肩膀和腋窩下全都濕透了。他一站起身,端著金屬盤子的裸體女僕們就止不住地抖動,胸和奶子全都顫顫悠悠。要不是她們如此驚駭,這本該是何其淫穢的肉體的海洋!鐵狐伸出一根粗大的手指,指著剩餘的幫眾,「我還沒離開這裡之前,要是有人再敢往外跑,我奉勸他趕緊跑,跑快點,永遠別叫我再看見他!你們知道像那樣逃跑,是件多麼愚蠢的事——嗎?」話音未落,從兩個男人逃離的那條通道就傳來尖利高亢的驚叫聲,打斷了他的話。他猛地轉過頭去。
大廳過去是餐具室,和小儲藏室……再過去還有一間「貝杜室」(貝杜是個死了很久的農神牧師),用來放桌子和固定蠟燭輪盤。嗯,看來突然出現的敵人就在那裡!鐵狐從桌子上一把拿起頭盔,頂在頭頂。
其他武士魚貫而起,靠近他身邊,聽他吩咐道:「杜利和阿衛森,去陳列室。到了那裡就大聲叫,好讓我們知道你們已經到達。龔得葛,塔索,雷恩,跟著我。你們三個劍下一下桌子底下,然後我們一起轉過背,時刻保持警惕。藍德,你守好通道的門。等確保陳列室的安全以後,我們五個人再一起把貝杜室弄個底朝天。」鐵狐說完,就停下等武士們展開行動。可眾人竟一動不動,似乎等著他再吩咐得詳盡一些。突如其來的怒意湧上鐵狐的腦門,難道說他的手下們全變成了一群愚蠢的臭綿羊?「快給我行動!你們這些婊子養的無賴!」他咆哮道,「快快快快快!動起來!」吼聲迴盪在大廳裡,鴉雀無聲。緊接著,每個人都「動」了起來。
阿衛森呻吟著倒在地上,緊接著龔得葛也倒下了——但聞弓弩颼颼作響,破空而來,這次輪到雷恩臉上多出一支長長的利箭。他們戴的頭盔都是南方式樣,沒有遮臉的鐵罩。鐵狐見勢不妙,飛快地抽出腰間所佩闊刃大劍,橫著舉起,擋住大半邊臉,腳用力一蹬地,貼在牆邊,這才回過頭,觀察著陳列室的動靜。
算他運氣好,正瞥見一個黑髮鷹鼻的男子,手裡拿著一把上好弦的十字弓,跳過陳列室的橫欄。這次他的目標是杜利。但杜利是個久經沙場的老兵,身體向前一撲,隨之又用戴著鐵護臂的手往前擋了一下,那支箭貼著他的護甲一晃而過,射在對面的牆壁上。
廚房裡傳來驚恐的尖叫聲,也不知是那裡面也出現了入侵者,還是女僕們對眼前發生的一切感到了恐懼。但鐵狐絲毫沒有閒心去察看個究竟——那沒他娘的關係。現在最最重要的是,陳列室有個敵人,手裡拿著他媽的一把準備好的十字弩,而且還正朝他衝過來!「塔索!藍德!你們,上樓梯!」鐵狐揮舞著劍,像牛一樣地吼叫著,「快!」這兩個最衷心的武士,對這個命令很明顯地感到了遲疑,卻還是按照吩咐往樓梯上闖。鐵狐本人,一邊死死監視兩人的行動,一邊從後面推著杜利,讓他沿著樓梯底下的走道,匆匆忙忙地往陳列室靠。
他跟在杜利身後,一跑到走道盡頭,就蜷伏下身子,小心翼翼地往陳列室裡瞅。
藍德和塔索已經上了樓,正謹慎地往前走著。
「情況如何?」鐵狐喝問,「有沒有狀況?」正在這時,牆上掛的織錦砸在藍德身上。塔索跌跌撞撞地向後退,免得被夥伴狂亂的劍法刺中。他使勁喘氣,突然也似中了邪,用他黑色的戰劍,狠狠地敲打著厚重的織錦,希望能打昏藏在裡面的敵人。但,只有藍德的慘叫聲悶聲悶氣地從那裹屍布裡傳出來。
混亂之中,有人落在地上,用力扯著兩人腳下的地毯。塔索立馬失去平衡,本來伸出手想扶住樓梯把手,卻未曾抓住,一下子就跌在地上。那鷹鉤鼻子男人飛快地跳起身,往前翻了個跟頭,手裡的匕首便已扎進他臉上。
藍德從織錦裡伸出劍,四處亂刺,想刺中那攻擊者。但對方順手從塔索臉上抽出刀,快准狠地朝他回敬了一劍。接著他用手撐住扶手,從二樓一躍而下,正跳進宴會大廳,愉快地朝滿臉錯愕的鐵狐揮揮手,朝塔樓的前門跑去。
鐵狐被激怒了,狂怒地暴喝一聲,追了上去,沒跑兩步,又停了下來。他舉起劍——嗯,不對,他不能跑到一個沒有自己人的地方去,絕對不能。在沒有防衛的環境裡,一個手持匕首的敵人,想要偷襲他這個巨大的目標,機會實在是太多。不行。還是回去看看藍德傷勢如何,再把杜利叫回來,跟他們一起找一個可供防衛的地方,一起對付那個手持匕首發了瘋的——瘋子。
他轉過身,用劍反手朝空氣砍了兩次——以防敵人突然出現在身後,這才回到大廳,爬上樓梯。織錦仍蒙著藍德,他癱在地上,有氣無力地掙扎著。
「藍德?」鐵狐大聲叫他,免得被自己人誤傷,「藍德?」他聽到身後傳來一道微弱的聲音,慌忙一劍倒砍而出,卻聽錚地一聲,劍重重地劈在石頭牆上,幾乎把他虎口震得發麻,劍口亦裂了幾道碎痕。
有人氣喘吁吁地叫起來。鐵狐回頭一看,結果既沒看到血淋淋的屍體,也沒看見那個鷹鉤鼻的潛入者,卻是一個自己在斯塔恩街上見過一兩次的少女。她站在三步開外的樓梯上,劍尖沒碰到她一根汗毛。但她臉色嚇得鐵青,用手捂著嘴巴。
他狠狠地瞪著她,這個小婊子是幾時來的?她是怎麼鑽進這座嚴防死守的堡壘的?然而,她的舉動大出他的意料——少女慢慢地放下手,又慢慢地解開了外衣。
鐵狐正驚訝地看著她的一舉一動,沒看到腳下冒出一根長戟,不歪不斜,緊緊鉤住他的腳踝,並用力往外拉。他倒下的聲音有如巨炮爆炸,低悶卻又震耳。
鐵狐又驚又駭,倉惶地用劍朝攻擊者的方向亂砍。這時,他的頭砸在地上,眼睛裡倒映出一個鷹鉤鼻男子的臉,正衝他露齒而笑。還來不及做點別的什麼,一隻纖細的小手,堅定地握著一把匕首趕上來,寒光一閃,刀尖已完全末入他右眼球。——費倫大陸從此跟他永別了。
依美萊呼哧呼哧地喘著氣,趕緊從一下癱軟的重盔狐狸身邊跳開去——鐵狐的頭匡噹一聲栽在樓梯上,戴著護甲的手在空中使勁抓了幾下,無力地垂下。
依美萊轉過頭,尋找著瓦倫,他低下頭,朝她露出微笑。「瓦倫,」她抽泣著,嘟噥著,轉眼之間,眼淚也迸出來,「瓦倫,我們成功了!」「不,女孩,」他的聲音是那麼讓人感到寬慰。伊爾明斯特伸出一隻胳膊,輕輕摟著她,「我們只是完成了最簡單的部分。真正艱巨的任務現在才剛剛開始呢。你把房間裡的耗子們幹掉了,可這並非全部……必須徹底地把滋生耗子的房間再打掃一次,讓所有的東西回歸原位,這才行呢。」他從她手裡奪下那把血淋淋的匕首,扔到一旁。依美萊聽見它掉在樓下石頭地板上清脆的響聲。
「鐵狐的斯塔恩雖然已經不存在了,我們必須讓原先那個貝克拉拉姆的斯塔恩村重生。」「可該怎麼做呢?」她倚在他寬闊的懷抱裡,「請指點我吧,你說過你不會在此地停留太久的……」「是的,不能太久,最多不超過一個季度。而且,對你來說,我離開得越早越好,最好今晚就走。」她心裡害怕,用力地抱著他,「不,不要!不要這樣拋下我!」「別怕,女孩,」他說,「我會暫時留下。你最好找個能信得過的夥伴,村裡的農夫也行,陪你一起護送老雷仁頓到索林山去。我給你寫一張便條,你把它交給那裡一個叫納提靈的馬伕手裡,你記得問問他,他的豎琴是否仍能迷倒眾生——這樣,他就明白這張紙條到底是誰寫的了。然後他會帶著人馬進駐本村——男人和女人都有,他們是些尊貴的騎士,懂得真正的榮耀,他們也手裡有武器,會保護斯塔恩村,讓村民們一起通過一部真正的法律,幫助大家把村子重新變得生機勃勃。但是我必須趕在納提靈和他的隊伍進入山谷之前離開……眼前還有更危險的事等著我……」依美萊仰起臉望著他,淚水流了一臉。她看見他的眼睛裡充滿抱歉之意,嘴唇咬得緊緊的,忍不住羞怯地伸出兩根手指,撫摸著他下巴的線條。
「在您走之前,您能告訴我你的真名嗎?」「依美萊,」他鄭重地點點頭,「我會的。」「那就好,」她幾乎是歡天喜地,張開雙臂摟著他的脖子,「——我的英雄,我無法把自己獻給一個不知姓名的陌生人……」一個不屬於依美萊的微笑,浮現在伊爾明斯特的夢裡,他猛然驚醒,後背全是冷汗。
「蜜斯特拉,」他在黑暗中喘著氣,張開眼睛瞪著碎石頭天花板——這已是狐塔裡最好的一間臥室。
「女神,您是否對我感到滿意?」回答他的只有無聲的靜夜。但隨即,一片漆黑中突然出現了火光,沿著天花板,寫下幾個大字:「汝需去侍奉一名叫達索菲黎亞之人。」字跡很快消失,伊爾明斯特錯愕地眨著眼。他感到異常孤獨,直到喉嚨邊有人輕聲對他低語。
「伊爾明斯特?」依美萊又驚又畏地問,「那是什麼?難道你是神的侍者?」伊爾明斯特撫摸著她的臉頰,幾乎落下淚來,「女孩,我們都是神的侍者,」他嗓音嘶啞,「我們都是——只是有時候我們並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