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迷斯卓諾旅記 第四章 獵手之重返家園 文 / 艾德·格林伍德
我之精靈民眾素有歌謠吟唱,雲阿森蘭特之伊爾明斯特為我科曼多城之壯麗奪魂失魄,日夜遊蕩於街道,視線所及,皆令其驚歎不已。
然,歌謠時有謊言與誇大其辭哉。
夏星城吟遊名詩人所黑勒·塔拉壬《暑夜銀劍》——此書雖非科曼多官訂史書,然字字皆為信史爾,出版於豎琴之年五顏六色的玻璃搭建成懸空圓屋頂,在太陽的照射下,反射出仿若彩虹一般的光線來。一個戴著頭盔的頭在上面晃了晃,頭盔上閃出一線紫光。這道光芒已經足夠表明佩戴者的意思,他要自己的戰友趕快過來看看。
兩個精靈守衛站在懸浮執勤哨位,一起朝城市北方邊界看去。一道孤獨的身影疲憊不堪地跋涉在大路上。通常只有從敵陣裡逃脫的戰俘和失去坐騎的報信員,不得不徒步在森林裡行走數日,才會顯得那樣疲憊。
哦,不對,這道身影,也並非那樣「孤獨」。在他身後,出現了第二道人影,這個人應該是個巡邏隊衛兵,用了隱身術,緊跟著前者。用了隱身術的精靈,尋常人是看不見的,但這兩個哨兵戴了專門的監視頭盔,所以看得一清二楚。兩個衛兵換了個眼色,一起揮手招來懸在身邊的一顆水精球,側耳靠了上去。
水晶球開始傳來一陣輕柔的樂聲,爾後突然發出難聽的噪音:不同的音樂聲,輕輕的閒聊聲,大車拉過發出的隆隆聲。兩個衛兵專心聽了一陣,一起聳聳了肩。那個疲憊的精靈沒有跟身邊任何一個人交談。當然,他的跟蹤者也沒有說話。
守衛再次換了個眼色,其中一個忍不住攤開手,做出一副「我們能怎麼辦」的樣子。就算這個闖入者並非科曼多人,他也有人監視了。這就意味著,某支巡邏隊長跟這奇怪的精靈交談過,更仔細地觀察過他,並且已經起了疑心。當然,兩個經驗豐富、警惕性很高的守衛也會對他起疑心。
但這又怎麼樣呢?無非是某一個人的陰謀詭計吧。況且那孤身精靈已經筆直地穿過了揭示術的封鎖線,而法術並沒有發出些微警告。
另一個守衛沖攤開手的同伴揮了揮手,轉身走到後面的果樹旁,伸手採摘了一大把汁水飽滿的甜漿果。第一個衛兵也伸手要了些,又遞給同伴一碗薄荷水。很快,那個身後跟著隱身護衛的精靈就被忘得一乾二淨了。
☆☆☆他知道自己在找什麼。智慧寶石早就告訴了他:一幢藏在深色松樹叢林裡的大房子(「真是裝腔作勢」,宜穆拜爾記得對手家族的一個女僕,對它用了如此的形容詞)。那大房子有高而狹窄的窗戶,上面佈滿了無數精美的雕刻,鑲嵌著五顏六色的玻璃。在窗戶上,刻著動人的風景,吟遊技藝,飛翔的獨角獸,還有牡鹿穿過地面鋪著苔蘚的大廳。這些窗飾是阿拉頓·阿拉瑟特?萊的手藝,全科曼多再也沒人比得上他。兩百多年前,阿拉頓已經辭世進了色漢奈。
阿拉瑟特?萊家族的大宅沒有圍牆,但沿途四周都圍著樹木和籬笆,形成了一道天然的防護欄。在小路邊的樹上,還刻著家族的紋章。黃昏之後,這些活生生的紋章就會閃出藍色的光芒,讓路人看得清清楚楚。整個科曼多有很多類似的家族,他們都是這麼做的。可在白天,一個偽裝成精靈的人類法師,只好滿大街地閒逛,直到他找到跟腦海裡印象相符的房屋為止。
大多數人都認為,不管道路如何艱難,長夜如何漫漫,神的僕人都能預見將會發生的一切。伊爾為這個想法苦笑了一下。蜜斯特拉女神也許能夠預見一切,但他這個神選之人卻絕對沒有這個本事。
他站在樹叢之間,感到大為驚異,那些樹優雅地長成了尖頂城堡的奇異樣子。寶石告訴他,有法術能夠把鮮活的樹木結合在一起,並且改變它們生長的形狀。但宜穆拜爾和他的祖先都不明白這魔法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而在這城市之中,已經沒有人懂得這種法術了。
在巨大的樹堡之中,有許多小一些的石建尖頂大宅,以及一些像花朵般盛開的玻璃雕刻。可不管這些懸空的花園看起來如何漂亮,如果沒有真正的樹木陪襯,精靈們就決不會喜歡,決不會住進去。伊爾盡量讓自己不去看眼前的美景,那些流光異彩的玻璃窗,那些在空中飛舞,描繪出靈動曲線的木與石,更不要說那些精美的雕鏤花飾。但他打心眼裡承認,這輩子他從未曾見過哪裡的房屋,修建得如此美麗。不只是這些鱗次櫛比的建築,還有大街小巷上到處都是的發光樹,那街景,他實在畢生不曾見過。那些花園裡的雕刻,隨便一座,也比人類最棒的工藝品顯得精美。哪怕是法師之王伊赫玳的私人花園也比不上這裡的壯美景象。
諸神啊,伊爾每往前多走一步,就會發現新的奇跡。這邊有一幢房子,圍在灌木叢中,建成了一朵波浪的樣子,玻璃底的屋子懸在拱形屋頂的曲線之下。那邊是用魔法控制的一道小瀑布,這樣它就能歡笑著流過一座大宅所有的房間。那些房間本身全是用帶顏色的玻璃製成。精靈居民們手上拈著盛滿佳釀的玻璃酒杯,在房間裡悠閒地交談著。那條小路,通向一座小小的池塘,周圍有許多緩緩旋轉的座椅,一邊旋轉,一邊上上下下地輕輕動著。
伊爾拖著腳步慢慢往前走,時刻還提醒自己注意裝得跌跌撞撞的。他到底該怎樣辦?在這麼一大堆華麗建築裡,如何找得到阿拉瑟特?萊家的房子呢?這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整個科曼多城顯得十分忙碌。大街小巷,以及懸在半空中跨越森林的浮橋,都擠滿了精靈。可它一點也不像那些吵吵嚷嚷,塵土飛揚的人類城市……伊爾發現,在精靈城裡,不是精靈的小動物,只有貓咪,和那種生有翅膀的飛天貓咪。
這簡直不像是一座城市。對於伊爾來說,城市就意味著石頭路,以及一大堆人,髒呼呼地聚集在一起,大喊大叫。人群之間,還夾雜著幾個半身人,半精靈,甚至一兩個矮人。
可這裡卻只有一身藍白色光滑皮膚的精靈,他們穿著華麗的袍子,時髦的綠色斗篷,或是披掛著爍爍發光的戰甲,甚至只在身上披掛著綵帶、小飾品,如此這般,驕傲地走在路上。頭上的智慧寶石告訴伊爾,最後這一種裝束叫做懸空袍。精靈們優雅地走動,顯露出極為苗條的身材,下樓梯的時候,他們穿的懸空袍會發出好聽的小鈴鐺聲,聲音隨著人影的遠去慢慢減退。
不過,伊爾現在幾乎什麼也不敢看了,至少是不敢再看更多了。只要他發覺有人留心到他,他就不時裝出一副悲哀的苦臉相。那些少數幾個注意到他的精靈會因他這副表情而轉開臉去。大多數精靈則好像沉浸在自己的想法和熱情裡。他們的神情和舉止隨著傳進耳朵的音樂聲,時而高亢興奮,時而低回婉轉,科曼多的精靈們也不停地閒聊著,就像人類在市集上那樣。伊爾總是趁著精靈們不注意,偷偷摸摸地觀察他們走路的樣子,然後再模仿著改變自己的姿勢。
大多數精靈都彷彿在心裡唱著歌,像個舞者那樣輕快地跳動晃蕩。啊,就是這樣——沒人用平板一般的腳步走路,即使是長得最高的精靈,或是最急著趕路的精靈,也都彷彿跳舞一般地用趾頭尖走路。在他借來的精靈外形下,伊爾也照著這樣做了,但他忍不住想,什麼時候他的心情才能變得輕鬆,有如被笑話逗樂的那般愉快呢?但他的心情一直拒絕放鬆,不舒服的感覺始終存在於腦海某處。等他一直往前,走到城堡般的大樹叢下,伊爾漸漸知道了原因:他被人監視了。
不是那些歡笑著的精靈,伸著爪子的小貓咪,甚至飛過頭頂的飛馬,在偶然間投過來的視線,不是那種隨便地打量,而是一雙一直在他身後注視著他的眼睛。
伊爾開始走回頭路,希望能瞥見到底是誰在跟蹤他。那種緊張感頓時變得更強烈了,彷彿已經靠近了監視的來源。有一兩次,他在大街上停下腳步回過頭,彷彿只是不經意地往後看看,其實是想知道到底是什麼人跟他一起站在樹蔭之下,他甚至留心著視線裡有沒有出現一張熟悉的臉孔。
有些精靈好奇地看著他,伊爾只有轉回頭。人們面帶古怪地看著他,意味著他的表現古怪。不管如何,他一定不能惹人注意。於是他只有像方纔那般繼續往前走,試圖甩掉那些古怪的注視,忘掉身後跟著他的監視者。
在這座不設防的城市裡,有沒有一些秘密的方法,能從人群中準確地鑒定闖入者呢?伊爾覺得,肯定是有的。要不然,那些變形怪,那些被叫做alunsree的闖入者,很快就會擠滿整座城市了……嗯,alunsree不就是從精靈語裡傳出來的嗎。精靈們一定很早就遇到過這樣的問題,那時候,人類可能還是蹲在山洞裡的穴居人咧。
所以,他肯定是被人監視了。那個監視者,跟著他幾乎走遍科曼多所有的街道。他該怎麼辦才好?除了趕快找到阿拉瑟特?萊家族,伊爾再別無他法。而且他在尋找的過程中,一定不能被人看出他的焦急之色。他不敢去問別人,那房子到底在哪裡;也不敢引來別人的視線,詢問他是否需要幫助……除非他不顧死活,他甚至不敢召喚出智慧寶石裡的魔法來。
所謂不顧死活的情況,就是被一大群憤怒的精靈法師圍著,所有人手裡都攥著魔法,隨時能讓他伊爾明斯特看不見明天的太陽。伊爾有些過敏地掃視著街道,生怕喘息之間這樣的威脅就從四面八方包圍住他。可到處還是一片狂歡節的景象。人們聚成小堆,自顧自地跳著舞,高聲論辯著。傳令官的號角吹起了新的曲子,從天空中飛來一對飛馬騎士,他們互相追逐,上下翻滾,他們所過之處,常常捲起片片樹葉,沙沙作響。
要是他膽子夠大,他願意坐在那些長椅和懸空座上,著迷地看著眼前的科曼多人走來走去。當然,如果被人發現了他的真面目,也許會被就地處死呢。無論如何,宜穆拜爾拜託的事情,他還沒有完成。在這片無邊無際的樹林裡,到底哪裡才是阿拉瑟特?萊家族的房子?他已經走了幾個小時,太陽已經西斜了。隨著光線漸漸黯淡,伊爾心裡突然預感到,神秘的跟蹤者就要攻擊他了。
也許是在天黑之後?在一個人眼稀少的地方?現在他站的地方,身後的行人漸漸少了,光芒、懸橋和樂聲也都寥落了。如果他繼續往前走,他會走進城市深處西南方的綠色森林。對,是西南方。他朝那邊看了一眼,看見高懸的爬山虎,茂盛而又濃密的巨樹,和一塊佈滿蕨草的幽谷。這使伊爾下定了決心。就在剛才,在他的心中,這塊蕨草幽谷還算不上什麼美景。
伊爾轉了個身,整理一下步速,像所有科曼多人一樣用腳尖跳動地朝前走去,那姿態彷彿是正朝著一處已知的目的地而去。他的手緊緊挨著袖子裡的匕首柄。他是否正朝著那看不見的敵人走去?那敵人是不是正舉著寒光閃閃的劍,把他這個假冒的宜穆拜爾給刺個對穿?他走過一座小花園,園內懸空的植物裡傳來了動聽的豎琴聲。可他只能繼續往前走下去;要不他還能怎麼辦呢?死去的宜穆拜爾可是給他留下了一樁難題呀。等伊爾完成它之後,還要著手完成蜜斯特拉給他佈置的第一樁任務。伊爾有些憤憤地搖搖頭,這地方實在是太美了,他真想悠閒地在街上逛逛。這願望就如同他多麼期望自己童年是和父母一起,快快樂樂地生活在阿森蘭特,而不是一個被巫師團追蹤的流浪野孩子。唉,總會有些懂魔法的人時刻想要製造破壞。伊爾咬了咬下唇,朝東北方而去。他最好穿過這座城市,沿著城市邊緣繞著它轉轉看。因為伊爾已經走過了這座城市大多數街道,卻連阿拉瑟特?萊家族獵鷹紋章的影子也沒見到。
雖說沒有刀劍砍在他身上,可那種被監視的感覺並沒消失。他一邊走,一邊感到那種被魔法包圍的感覺變得越來越強烈。太陽西下,微光把樹尖染成金黃色,但在樹林深處,夕陽之光卻永遠無法射穿那裡的幽暗。
天色雖已黯淡,可精靈們的遊戲和音樂卻並未因此減退。伊爾繼續走著,用力克制心裡所感到的焦急之情。難道說,智慧寶石給他的信息是錯誤的?難道說它顯示出的是阿拉瑟特?萊家的老屋子,還是這座房子根本就在城市之外?然而寶石裡再沒有顯示過另外的家族房屋,也沒有什麼線索說明它座落在什麼別的地方。宜穆拜爾肯定知道自己住在哪裡。
不錯,他肯定知道,而且在寶石存貯的記憶裡也毫無疑問是正確的。對寶石的前佩戴者宜穆拜爾來說,家族之房屋乃是日常生活中最最平常和親近的地方,決不會馬馬虎虎地搞不清楚狀況。
不對!等等!那——不就是他要找的獵鷹紋章嗎?伊爾轉了個彎,加快腳步。就是它!錯不了!他在心裡狂熱地感謝著蜜斯特拉對他的庇佑。
拱門敞開著,門上纏繞的樹籐閃著藍色綠色的魔法光芒。伊爾往門裡走了兩步,走進了浸在柔和微光中顯得有些昏暗的花園,又回頭看了看身後的大街。
那裡沒有精靈,可那雙看不見的眼鏡仍然在那裡。慢慢地,伊爾轉回頭。
他眼前有什麼東西發出微弱的光芒,懸浮在彎彎曲曲的花園小路上。但片刻之前,他並沒有看見這個東西。那是精靈戰甲閃光的頭盔,兵器,以及肩甲。
要不,那就是一個衛兵的偽裝。因為伊爾看見的所有東西,就是這些武器,肩甲和頭盔而已。在盔甲之下並沒有身體,散發著幽幽的光芒,像煙霧一樣移了過來。伊爾正在看它,從身後左邊的灌木叢裡,又升起來一副鎧甲,跟面前的這副一摸一樣。
伊爾嚥了嚥口水,看來他驚醒了這塊土地的魔法防護。用法術跟它們交鋒,似乎並非明智之舉。暮色籠罩的花園裡,一副接一副的鎧甲從四面八方無聲地升了起來,伊爾轉著腳跟,可他的所有去路都被鎧甲們圍住了。伊爾面前正對著第一副攔住他的鎧甲,在那鎧甲的頭盔上,燃起了火焰。一座大廈從鎧甲之後升了起來,跟寶石顯示出的情形完全相同。那阿拉瑟特?萊家族素來引以為傲的高長而狹窄的窗戶裡,點起了柔和的燈光。
也許就在此時,屋裡的人正從窗戶往外看著,想知道是什麼東西驚動了花園裡的守衛。
伊爾靜靜地站著,正在尋思該怎麼做,並努力回想寶石裡出現過有沒有類似情形。他面前的頭盔卻放射出了琥珀色的光波,掃視著這個假冒精靈的阿森蘭特王子。當光波掃過他全身,伊爾並沒有感到痛楚,不是被撕裂也不是被燒焦,只是皮膚有一陣絲絲的發麻感覺。他眉毛中央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溫熱感,一道光芒閃出,幾乎讓他失去視覺。伊爾閉上了眼鏡,直到自己能重新看見周圍的情形。
智慧寶石彷彿獲得了生命一般,在黑暗中灼灼地蹦跳發光。守衛們對此似乎深感滿意,搜索的光線褪了下去,四周的鎧甲也退了回去。最後,伊爾面前只剩下了第一副鎧甲。它懸在空中,頭盔不再發光。
伊爾明斯特讓自己鎮定地走向它,還以為自己會走到它煙霧般的身影旁邊。
但它沒給他機會接近自己。伊爾朝著大廈走來,它慢慢地就消失了,只留下他一個人,正對著阿拉瑟特?萊家族的正門。悠悠的音樂聲從門裡傳了過來,金色光芒形成了無數細小窗格,在一邊的面板上,出現了錯綜複雜的花紋。
智慧寶石並沒有說過有關大門口陷阱的事情,似乎進門的時候也不曾有過僕人。所以伊爾直端端地走向大門,伸一隻手,伸向了門上新月形的把手。他想,蜜斯特拉一定會保佑這道門沒有上鎖。
他走完了最後一步,把手放在了把手上。這時,伊爾第一次感覺到,曾在他身後無所不在卻又看不見的監視之眼,已經消失了。
一股神清氣爽的放鬆感傳遍了他的全身。他吸了一口氣,拉動門把手,把手突然發出了強烈的藍色火焰,大門無聲地打開,大廳裡好幾個精靈,震驚地睜大了眼睛看著他。
「哦噢!」伊爾明斯特忍不住低聲說道:「蜜斯特拉呀,如果你愛我,請此刻與我同行。」無法壓低的細語,幾乎都能被旁人聽去了。
☆☆☆哈桑塔的盜賊素來都要練習一個古老的把戲,倘若並未作案而被人捉住,一定要表現得異常鎮定。此時沒時間過多考慮,伊爾不假思索地將這個把戲用了出來。
大廳裡的桌上擺著開了蓋的紅酒瓶,大淺盤裡放著堅果和其他水果。五個精靈僵硬地立在正中。伊爾走向他們,鎮定地衝他們點點頭。這些僕人的面孔他幾乎沒在寶石裡見過,看來宜穆拜爾平常對下屬也並沒怎麼留過心。伊爾朝著大廳後面走去,那邊是小巧的室內花園。在他身後,僕人們忙不迭地朝他敬禮,一邊慶幸主人不曾對他們太過留心。
從右邊的一道門裡爆發出大笑聲,僕人們忙著干自己的事情,忘掉了伊爾。伊爾為蜜斯特拉給他帶來的好運慶幸地笑了笑。沿著另外一條通路,一排酒瓶以齊胸的高度,尉為壯觀地飛了出來,顯然是有僕人下了召喚法術。
可伊爾的笑容很快僵硬了。一位精靈女士從靠右邊牆的新月形拱門裡跳出來,她注視著伊爾,黑色的大眼睛裡充滿了驚訝。接著她叫了起來:「啊!我的主人,我們盼你回來可是好多天了呢!」她的聲音顯得十分熱切,伸出手擁抱著他。哦,蜜斯特拉呀。
伊爾不得已又玩起了在哈桑塔後街上的把戲。他眨眨眼,把她從身邊拉開,舉起一隻手指,有些狡猾地做了個「安靜」的手勢。
這一招果真有效。少女高興地吃吃笑著,向他揮揮手,示意下次再見,蹦蹦跳跳沿著通往大廳的走廊小跑了出去。她長袍的腰帶隨著她的步伐上下躍動,顯出那發光的獵鷹紋章。
不錯,就是這家族紋章。方才門口的五個僕人也穿著印有紋章的制服。他們穿的應該是適合那情形的特定制服,可不是隨便什麼衣服都可以的呢。
從寶石的記憶裡,伊爾找出了方纔那跳動而去的少女的臉孔和名字。她叫雅拉慕。在宜穆拜爾的印象裡,雅拉慕時常靠在他臉側,像剛才那樣吃吃地笑,但那時,她身上可是什麼衣服都沒穿。
伊爾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緩慢又有點悲哀地把氣呼了出去。至少智慧寶石能幫助他分辨出精靈們說話語調的些微區別。
他繼續沿著通道往下走,發現了左手邊有一道拱門,裡面有間房間,池水上閃著星光;右手邊有間放置雕刻品的小黑屋。這條走廊上其它的房間都關著門,在盡頭,有一間圓形大廳,空中懸著光球,看上去好像是渴睡的螢火蟲在飛舞,照亮了一道螺旋形環梯。
伊爾走上樓梯,在某個阿拉瑟特?萊發現他之前,他希望能趕緊走完這條通道。他沿樓梯而上,路過一間大廳,屋裡有好些舞者正做著伸展運動,顯然是在為一場演出做熱身。雖說舞者男女都有,但他們都留著相似的如絲般光滑的長髮。他們的衣服上織著小鈴鐺,身體上畫著複雜的圖案,肯定是很時髦的設計。
舞者中有人看到了門外樓梯上匆匆而過的精靈,但伊爾用手托著下巴,裝出一副陷入沉思的樣子,假裝完全不曾留心到屋裡那些彎腰伸展的舞者。
樓梯過後是一塊露天平台,懸空的植物裝點了這裡。更準確的說法是,植物靠著魔法懸在露台的上半空,剛好讓枝條從上垂下,掠過五彩斑斕的地面。
伊爾彎下腰穿過它們,依然擺著他「若有所思」的姿勢,走向後面一道有些昏暗的拱門。但那裡有什麼東西攔住了他的去路。
那東西發散著冷冷的白光,照亮了整個房間。那是一把懸起的出鞘長劍。
它自己懸浮在半空之中,劍刃周圍流動出的光塵把伊爾的視線吸引到了拱門旁邊的後牆角,那裡有一隻精靈舉起的右手。
手的主人是一個英俊壯碩的精靈,有一副在科曼多人裡幾乎可算是巨人的身材。他面前的地上若隱若現地擺著一副黑棋盤,而這個精靈優雅地從地上站起身,對著面前一個戰戰兢兢的女僕做出施法的手勢。女僕的棋局已經很慘地輸掉了,她眼裡充滿恐懼,等待著即將降臨到她身上的皮鞭,或者其他懲罰。伊爾心裡忍不住想,不知是她贏了所受懲罰更重,還是輸呢?智慧寶石告訴伊爾,魁梧的精靈名叫瑞魯聶瑟,是阿拉瑟特?萊家族收養的表兄,他的雙親死後,就一直住在這裡,也是整個家族的搗亂鬼。他總是心懷怨恨,為人甚至有些殘忍,時常逗弄折磨他的兩個年輕表弟,宜穆拜爾和奧塞拉斯。
「瑞魯聶瑟,」伊爾用平和的聲音向他打了個招呼。發光的利劍慢慢轉過劍鋒,指向了他,但伊爾裝作毫不在意。
智慧寶石很急切地要伊爾使出個法術試試看,宜穆拜爾曾把這道法術和瑞魯聶瑟的映像鏈接起來,並把兩人心中的怒氣合在一起。伊爾跟著寶石的指引,面無表情地站在他表兄面前。「你總是這樣,拜爾,」瑞魯聶瑟咕噥著說,「你總是走到你不該來的地方,而且看到太多你不該看到的東西。這個習慣可會讓你受傷的……也許很快就會了。」劍身上的光芒猛地消失,在一片黑暗中,刀鋒刮向了伊爾了右臉。
伊爾連忙側身,接著聽到了瑞魯聶瑟從容的笑聲。利劍猛然下降,衝進黑暗裡,尋找著它真正的目標。僕人立刻哭了起來,恐懼讓她幾乎窒息,呆呆地站著,眼睜睜看著利劍射向她的嘴巴。
為了救得她一命,伊爾決心付出代價。一道魔法即時迸射出來,把刺向女僕的劍用力擋住,又拉著它繞女僕不停地轉圈子。瑞魯聶瑟錯愕地嘀咕起來。他的手伸向了腰帶上佩戴的小刀。這倒有趣,一個人類的假冒者竟然在幫阿拉瑟特?萊家族清理門戶呢!魁梧的精靈笨拙地朝伊爾比劃著劍,想奪過對長劍的控制。伊爾咬緊牙關,拚死不放。兩人的爭鬥很快停了下來:伊爾把利劍升起,架開了瑞魯聶瑟的匕首,並且剖開了他的小腹。
瑞魯聶瑟倒退一步,反手竟然把匕首也刺進了自己顫動的傷口,手裡緊緊握著刀柄,用力要念出一些詞句。不管即將發生的是什麼魔法,匕首已經閃起了光芒。
伊爾可不想讓什麼致命魔法折騰自己,趕忙使出了宜穆拜爾專門留給瑞魯聶瑟的魔法,那是為了防止瑞魯聶瑟再惹什麼麻煩而留下的。
魁梧的精靈突然冒出了白色的煙霧,原地打起了旋子。他的耳朵、鼻孔、眼球裡都噴出了大量白色蒸汽。宜穆拜爾很早就預見到了這個後果,還說瑞魯聶瑟的腦子如今已經在他腦殼裡著起了火。宜穆拜爾用一種極少見的黑色幽默口吻形容說:「那肯定是一團終結之火焰。」的確如此。瑞魯聶瑟巨大光滑的身軀哄然倒下,頭朝前從樓梯上栽倒下去,還在地上軟塌塌地反彈了兩三下。這時伊爾幾乎還沒找到出門的路。
樓梯底下有人尖叫了起來。伊爾腦海裡出現了那些面帶勝利微笑的精靈,可他沒時間管他們,他急匆匆地在寶石炫耀般展示的魔法裡挑挑選選,終於找到了他所需的東西。
血燃術,可以把那魁梧的傢伙燒為烏有。雖說矮人才有火葬的習俗,可伊爾現在哪裡還顧得上這許多。樓下刺耳的聲音都叫了三四次了。
一道耀眼的光芒衝了上來,讓伊爾知道,瑞魯聶瑟的殘肢已經燃起來。伊爾往棋桌邊看了一眼,發現那僕人、賭幣等等都消失了個一乾二淨。看來他還不是這房子裡唯一需要趕快逃掉的人咧。
不過,他應該是這裡唯一一個殺掉精靈的人類吧。殘忍和傲慢總會招來各種麻煩。為什麼他就不能早點鑽進這道走廊上奧塞拉斯的房間,就不用惹上麻煩了呀。
樓下的火焰熄滅了,長劍叮噹一聲落在了地上。除了骨灰和硝煙,瑞魯聶瑟大概什麼也不剩了。
還有時間容他離開此處,鑽到這幢大宅裡別的房間去。但關於他殺了瑞魯聶瑟的流言卻很快會傳開。伊爾但願自己能趕快找到大家族的繼承人,把寶石給他完事……伊爾小跑著穿過拱道,走過後面的一段路。他的動作毫不優雅,一定會讓精靈們大跌眼鏡,但速度也肯定比他們快上許多,當然,真正的精靈們是不會介意什麼速度的。他一把拉開一道門,進到門後一間天花板很高的大廳裡。這房間裡擺著高大的金縷屏風,從地面一直聳到了天花板頂上。從誦經檯面上冒出了活動的手,托起打開的書,送到了伊爾面前。
這是什麼?阿拉瑟特菈萊的家族圖書館?還是閱覽室?伊爾真巴不得能在這裡無人打擾地過上一個冬天,甚至更久也可以呀。
但屋裡還有另外一道門。他繞過面前懸在半空中的躺椅,那躺椅比他所見過的任何椅子都舒服許多,讓人忍不住有想躺上去的衝動。不過他還是衝到門邊,並使勁抓住了門把手。可還來不及拉門,門就打開了。與他面目咫尺相隔,出現了一張萬分驚訝的精靈面孔。
伊爾此時是來不及掉頭,也剎不住腳跟了。
☆☆☆「他就倒在這裡,尊敬的夫人!」舞者氣喘吁吁地指著。黃銅燈具發出微弱的光,照亮了他塗滿橄欖油的身體,也照亮了他身邊阿拉瑟特菈萊家族尊貴的女家長的身影。
娜彌蕾莎·阿拉瑟特菈萊穿著李子色的長袍,個子高挑,身材曲線畢露。長袍隨風而動,讓她身體的一部分仿若彩虹般閃光,而另一些部分則完全赤裸。經驗老道的慧眼或許能分辨出她早已不再年輕(甚至在好幾個世紀之前,她就已經上了年紀),但在一副如此曼妙的身軀面前,又有幾雙眼睛配稱得上是經驗老道呢?況且,敢於對著一副如此怒氣沖沖的面孔,恐怕更是沒什麼人有這樣大的膽子仔細觀望咧。
「退後!」她用力一揮手,喝令道。她的法袍衣衫飄飄,就像是一尊雕像一般,雙肩挺得筆直,秀髮披在肩頭,肆無忌憚地顯出她不可抑制的氣憤來。她身邊有個僕人輕輕地低聲交談著,說是他們之前只見過這位老夫人三次動怒,而每一次,為了平息她的怒氣,這棟大廈裡都有人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而且這次她用了魔法。她說了幾個簡短的字,利劍順服地升上半空,能量在劍身輕輕發顫,接著劍頭披開空氣,首先指向了樓梯。這把劍會像一枝描得準準的箭,一直把老夫人帶到殺害瑞魯聶瑟的兇手面前。儘管瑞魯聶瑟的命運實在是他自己找的,他賭博,用心險惡,還玩弄女人。但素來沒有人膽敢闖進阿拉瑟特菈萊大宅,又害死了老夫人的一個子嗣,還能不用付出任何代價。這實在是太、太、太過分了。
娜彌蕾莎夫人快步走上樓梯。她法袍的下半截落了下來,有些擋路,她一腳把它踢到了旁邊,露出了裹著蕾絲的腿。走到一半,她的手放到了樓梯扶手上,卻摸到了什麼黑漆漆粘乎乎的東西。
她並沒放慢步伐,只是回頭看看扶手上深黑色的血,接著又面無表情地看看手指上的血滴,連手也不停下擦擦,就跟著前面的劍繼續走去。
樓下,舞者有些不肯定地撿起了那條弄得有些髒的襯裙,把它交到了一個僕人手上,然後跟著老夫人上了樓梯。在他的帶動下,幾個僕人遲疑地也跟了上來。
但就在一行人來到樓梯頂露台的時候,他們既沒有看見老夫人的蹤跡,也沒有那把劍的影子。舞者吃了一驚,匆忙地跑開了。
☆☆☆伊爾在最後一個瞬間彎腰向前衝去,他的肩膀撞上了門口的精靈僕人。兩人重重地撞了在一起,倒在地上。精靈四肢張開,沒再動彈。
伊爾喘著氣,站穩腳跟,趕緊繼續往前跑。在他下面的某個地方,大鐘再次振響。前面的路口分了叉——這幢樓實在是太大了,伊爾選了左邊的一條。如果選錯了路,但願他還來得及往回跑。
不過看起來這個選擇不太妙。兩個穿著閃閃發光碧綠色鎧甲的精靈戰士朝他跑了過來,手裡緊握著劍柄。「有入侵者!」伊爾叫起來,希望他的聲音聽上去跟宜穆拜爾差不多。他用手指著兩個衛士跑來的方向說道:「那邊,有賊!他們剛從那裡跑了過去!」衛士轉過身,可其中一個有些懷疑地,用力地,從頭到腳仔細看了打量了伊爾一番,接著跑回了自己奔來的小路。「幸好不是老夫人她親自跑來看我們醒了沒有!」兩人一邊跑,一邊有個衛士嘟噥著說道。伊爾面前的房間,擺著一座真人般大小的雕像,刻的是一位身著長袍的精靈女性,手臂歡快地舉起。房間另一頭是另外一座懸梯,往下走的;中間的走廊上橫放著一把躺椅,顯然衛兵們剛才就坐在上面。走廊兩側都有華麗的門,伊爾選了一扇看上去最順眼了,走了過去。他的手很快就能打開那扇門了,卻聽見樓梯處衛兵們的大叫聲,大概他們已經發現他沒再跟在後面了吧。
伊爾抓著門把手,用力一擰,門「咯噠」一下打開了,他閃了進去,並隨手把門輕輕合上。
他轉過身,打算好好看看這次面前又會出現什麼樣的危險,卻發現面前的房間一片漆黑,半空中懸著一張橢圓形的大床,上面撐著樹葉形的床帳。床邊放著幾個淺盤,裝著幾瓶酒和玻璃杯。一道柔和的視線從床帳裡射了出來,大床的主人從床上坐起了身,看著闖入的來人。
她十分苗條,樣貌美麗,藍黑色的頭髮披散在身邊,穿著一件薄如蟬翼的緊身睡衣,胸前的領口開得很大(想來後頸部分也是如此),肩臂都裸露在外。她的大眼睛很快從警惕化作了喜悅,姿勢優雅地從床上翻了個跟頭,幾乎是裸體地抱住了伊爾。
「噢!我親愛的哥哥!」她輕聲道,抬起眼睛看著他,「你終於,終於回來了!我總是做夢,夢見你死了!」她咬著嘴唇,手臂緊緊地抱在他身上,彷彿永遠不再放他走。
哦,蜜斯特拉神呀。
一聲巨響,房間的另外一道門猛然被推開,一個穿著類似睡衣的高大精靈婦女,帶著一雙憤怒的眼睛走了進來,手腕邊上冒著火焰。而她身後跟著一群衛士,護甲胸口處都刻有家族紋章,手裡握著閃著魔法之光的劍。
「法拉瑞爾!」她高聲喝道,「快快躲開這個冒牌貨!他只是盜用了咱家大哥的形體!」伊爾懷裡的精靈女子一下變得僵硬起來,試圖往後退縮。可伊爾卻緊緊抓著她,就像方纔她抱著他那般用力,並感到她光滑柔軟的身體抵著他。他低聲道:「請,等等!」他手裡抱著一個精靈妹妹,大概另一個精靈姐姐恐怕就不會那麼快對他動武了吧。
果然,那高大精靈女性本來已舉起手要向他施法,可雙手卻僵在了半空,害怕自己的行動會危及到法拉瑞爾。可伊爾能靠妹妹暫時阻住她的魔法,卻擋不住她的嘴巴。她怒喝道:「你這個兇手!」「梅拉瑞爾,」法拉瑞爾在伊爾明斯特懷裡發著抖,一邊小聲問:「我該怎麼辦才好?」「咬他!踢他!讓他沒時間發魔法!這樣我們就能撲過來了!」梅拉瑞爾高聲怒喝,並往前靠了一大步。
另一扇門也豁然洞開,一道用魔法加以強化的雄渾聲音清晰地傳了進來,那聲音命令道:「各位!全都別動!」整個房間立刻安靜了下來,只有法拉瑞爾使勁地在伊爾的懷裡掙扎著。
一把利劍披開空氣,直指伊爾明斯特。它升起來,飛過精靈老夫人的頭頂,朝著那張假冒精靈的緊張面孔,飛向了他的嘴巴,並且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劍後面站著的老夫人,只穿著法袍的上半截,她臉色鎮定,可那雙冒著火星的眼睛洩漏了她是何等怒不可遏。她一邊下令,一邊打著手勢。在這個家族裡,她已經習慣了別人對她無令不從。伊爾從她的氣勢,猜她一定是宜穆拜爾的母親,娜彌蕾莎夫人。
伊爾別無選擇了,要麼死,要麼召喚出寶石。他心裡歎了一口氣,喚醒寶石的魔力,把射來的劍碎成粉末,讓它們落在地板上。
「汝非我兒!」老夫人冷酷地說,她盯著伊爾的眼睛就像兩把鋒利的匕首。
「可他戴著家族信物呀。」法拉瑞爾哀求著說,她看著寶石在抱著她的來人額頭上閃著光,而這人又是那麼像她親愛的哥哥。
娜彌蕾莎沒管小女兒的請求,上前一步,繼續嚴厲地追問:「汝乃何人!」「奧塞拉斯,」伊爾有氣無力地說,「帶奧塞拉斯過來,你就會知道我是誰了。」老夫人瞪了伊爾好長時間,一語不發。然後她用力轉過身,腿上的蕾絲花邊也飄蕩起來。她下了命令,身後的兩個衛兵點點頭,轉身出門,為了避免誤傷圍觀的人群,他們把劍高高舉過頭頂,滑出了房門。伊爾雖看不見他們離開的方向,可也知道,他們決不是往同一處去的。
這緊張的寂靜場面並沒持續太久。娜彌蕾莎夫人身後的衛兵拔出劍,分散成弧形,而梅拉瑞爾也讓自己的衛兵上前。兩邊的衛兵把伊爾團團圍住。
「母親大人,」梅拉瑞爾手腕上的魔法火焰熠熠發光,「我們現在遇到的到底是什麼樣的危險?難道說我們應該不計代價殺了這個假冒者,犧牲這整個家族,和整座大廈?!我們又怎麼能把阿拉瑟特菈萊家族的繼承人帶到如此危險的處境來,面對這個陰險的變形者?」「梅拉瑞爾,我從來都明白我們所面對的是什麼危險,」她母親冷漠地回答,眼神片刻不離伊爾明斯特,「我的判斷力是用幾個世紀的時間培養出來的。千萬別忘了,我才是這個家族的首領!」「女兒不敢,母親大人,」梅拉瑞爾恭敬地答了一句,可她聲調裡的憤怒幾乎讓伊爾笑出了聲。看來人類和精靈,在本質上似乎也沒有太大差異嘛。
「請相信,」伊爾對手裡抱著的女精靈說道,「我對你,對整個阿拉瑟特菈萊家族,都沒有任何惡意。我到這裡來,只是為了履行我對別人的承諾,這個承諾是以在下的榮譽起誓的。」「是什麼承諾?」娜彌蕾莎急切地追問。
「尊貴的夫人,」伊爾轉過頭,回答說:「等我把必須完成的事情完成之後,一切答案就將揭曉。這件事太過突然,容不得我們做太多辯論。我只是請您相信我此行並無惡意。」「告訴我你的名字!」老夫人大聲喝令,朝伊爾甩了個魔法,企圖迫使他回答。她的魔力讓伊爾顫抖,仿若一片枯萎的黃葉。但寶石幫了他的忙,蜜斯特拉也助了他一臂之力,伊爾仍穩穩地站著。他朝老夫人眨了眨眼睛,又搖搖頭。周圍的精靈戰士們對他的表現很是敬佩,不由得紛紛低聲議論起來。娜彌蕾莎夫人聽到這些話,臉上新增了別樣的怒容。
「我到了,」門口傳來一個低沉悅耳的聲音。眾人看去,見到一個年長的精靈站在那裡,他穿著跟人類法師類似的長袍和披風,肩帶上配著一排獵鷹族徽。伊爾知道,他肯定不是家僕。老人的手指上戴著戒指,手拄一根螺旋形的短木法杖。
「乃理丹,」老夫人衝著伊爾的方向點點頭,簡捷地說了一聲,「你來處理他吧。」老精靈看著伊爾,他的眼神鋒利,似乎是在伊爾眼睛裡找尋蛛絲馬跡,「無名者,」他慢慢地說,「吾知道汝並非宜穆拜爾,卻戴著本該屬於他的寶石。汝難道認為擁有這件寶物,就可命令阿拉瑟特菈萊家族嗎?」「尊敬的長者,」伊爾低了低頭,回答說:「我沒有絲毫慾望,想要控制這座傳說之城,或是傷害你和這個家族的任何人。我來到此地,只是為了履行自己向某個垂死之人的承諾。」他懷裡的法拉瑞爾開始發起抖來。伊爾知道她在靜靜地哭泣,忍不住輕輕摸了摸她的頭髮和肩膀,想要寬慰她。老夫人的嘴唇又咬緊了。可梅拉瑞爾和一些精靈武士卻因為他的舉動,對這個闖入者好感大增。
老精靈點點頭,「汝言似真。然吾仍將向爾施展一道無害的法術,汝當自行引導汝之行為。」他舉起了手,劃了一道圈,攤開,又曲起兩根手指,從手腕處撒出少許粉末。空中響起了歌聲,包圍著伊爾的衛兵們急忙退到了後面。唱著歌的空氣漸漸圍住了伊爾。伊爾猜這大概是一道魔法屏障。
伊爾朝老法師點點頭,站定腳步靜靜等著。法拉瑞爾已忍不住大聲哭泣起來,他從胸口拉開她,並低聲說,「女士,請容我告訴你,你的哥哥是怎樣過世的。」屋裡突然一片沉靜。「在樹林深處,我偶然遇到了宜穆拜爾所在的一支巡邏隊——」「是他率領的一支巡邏隊,」娜彌蕾莎夫人怒氣沖沖地說,幾乎想打伊爾一巴掌。
伊爾嚴肅地側了側頭,「女士,確實如此,請恕我無心之冒犯。我看見他最後幾個夥伴都陣亡了,只剩他孤身一人,四周都是盧卡怪獸,數量眾多,我和他的法術幾乎無法施展。」「你的法術?」老夫人語帶譏諷,完全不相信伊爾所說的話。這時法拉瑞爾淚眼未干,卻抬起頭來,決心聽完伊爾的說辭。
「等我好不容易殺開血路,來到他身邊,他已經被盧卡的長叉刺穿,倒在一條溪流之中。我用了法術,使得我們兩人從敵群中逃脫出來,但他傷勢已重。若他能再活久一些,他一定會親自帶我來到這裡。但他所剩時間無多,只來得及教我把此信物戴在額上,自己就……已化作塵土。」「他還說了什麼嗎?」法拉瑞爾抽泣著問,「難道他的遺言是:你記住他們了嗎?」她痛苦地抬高音量,整間臥室都迴響著她的聲音。
「女士,你哥哥最後,」伊爾輕柔地告訴她,「大聲叫出了一個名字,並說自己終於能和對方重逢了。而那個名字叫做:阿雅奎拉倫。」此話一出,法拉瑞爾和梅拉瑞爾皆掩面而泣;老夫人面色蒼白,像塊大石頭一樣僵立不動;而老精靈則悲傷地點了點頭。
眾人正沉浸哀傷之中,卻不料來了幾個人,他們身形苗條,背脊挺直,衣裝華麗,而態度傲慢。他們走進了門,一行七人,四個女精靈,兩個女童,為首的是一個驕傲的年輕貴族。伊爾認出了他,在寶石的映像裡他見過此人,雖然這裡既沒有懸椅,也沒有大樹柱子,甚至沒有陽光。可對方的確是奧塞拉斯,現在已經是阿拉瑟特菈萊家族的繼承人了。儘管,伊爾根本不怎麼認識他。
奧塞拉斯有些迷惑地看著伊爾,「哥哥?」他問了一聲,眉毛皺了起來,「這是怎麼一回事?」他看了看屋裡,「這個家族本來就是你的,有什麼天大的事情,要跟血親至交動武?」他又看看法拉瑞爾,眼色一沉,「難道你竟然冒犯你的親妹妹?」「住嘴,年輕人,」乃理丹喝了一聲,「如此想法,甚褻瀆不敬!難道你不曾看見你哥哥頭上的寶石?」奧塞拉斯看著自己的老叔父,就跟老人家得了失心瘋,「我當然看見了,」他說,「這又是什麼把戲?」「靜一靜!」娜彌蕾莎吩咐說,可武士中卻有人忍不住笑出了聲。
年輕的精靈貴族聞言,立刻換了副表情,做出很威嚴的樣子,沉靜地環視著房間(伊爾看了,忍不住心裡好笑,奧塞拉斯的樣子看上去就像哈桑塔街上的胖子商人,一不小心從馬背跌下來,重重摔在了鵝卵石地上。他爬了起來,到處看著有沒有人看見了自己的狼狽相,卻又假裝只是在看自己背後有沒有沾上馬糞。哦,沒有,一點也沒有,所有有教養的人都知道……),接著他對老法師說,「是的,我尊敬的叔父,我看見那家族信物了。」「很好,」老精靈苦澀地說,戰士裡又有人笑了起來,不過這次的笑聲更低。乃理丹等笑聲消失,繼續說,「你已經發過誓,要服從信物的佩帶者,就像我們所有人一樣。」「是的,」奧塞拉斯點點頭,他又迷惑起來了,「叔父,這一點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了。」「哦,難為你還記得。很好,很好,」老法師輕聲回答,這次響起了好幾聲低笑。娜彌蕾莎夫人和梅拉瑞爾表情甚是惱怒,卻什麼也沒說。
「那請以此信物之名,向那無數先祖起誓,不管你哥哥將要對你做什麼,都不得還手,不得施展魔法。」乃理丹說道,他的聲音突然銳利如一把鋒利之劍。
「我發誓。」奧塞拉斯簡短地回答了一聲。
老法師拉起年輕精靈的手,把他拉進了唱著歌的防護圈裡,又轉過頭對著伊爾,說道:「此子在此。請於我之熱血親族幹出蠢事之前,做汝所行之事。」伊爾點頭向他道了謝,輕輕拉了法拉瑞爾的手肘,並說:「女士,為我無奈之下禁錮您的自由,請接受我最最卑微的歉意。諸神在上,但願此事永遠不再發生。」法拉瑞爾從他身邊飛快地退開,睜大了眼睛,用指節壓著嘴唇。伊爾正要轉身,她卻突然衝口而出道,「您的榮耀未因此舉受損,願神保佑您,不知名的閣下。」伊爾走到乃理丹身邊,又繞著他輕輕動了動,禮貌地向奧塞拉斯微微一笑。
「壞消息,奧塞拉斯,」伊爾明斯特一邊說,兩人的鼻子撞在了一起,接著額頭也撞在一起。刺痛和閃光驟起,他緊緊地抓著精靈的肩膀,接著說,「我不是你哥哥。」記憶湧來,不斷衝擊著他,彷彿把他捲進了一個大漩渦。奧塞拉斯驚訝地發出尖叫。一道白色的魔法咆哮著把伊爾牽引起來,他再也支持不下去了。
「願此地之律令保佑我,」伊爾屏住呼吸,沙啞地低聲叫著,「蜜斯特拉,永伴我身!」伊爾但覺天旋地轉,再也無法說出任何話。他的身體拉長,屋裡的每個人都因為憤怒和警覺而大聲喊叫。黑暗貪婪地吞噬了他,他只記得自己最後看見的情形是,娜彌蕾莎夫人滿臉怒容,幾乎想衝上來撕碎他,而乃理丹手裡旋轉的木法杖,死死地攔擋著她。
之後的事情,伊爾再記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