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號角狩獵 第十三章 從石柱到石柱 文 / 羅伯特·喬丹
旭日的光芒把嵐照醒了,他緩緩坐起來,呆看著眼前的情景,懷疑自己是否在做夢。一切都變了,或者說,幾乎一切都變了。這裡有太陽和天空,儘管太陽蒼白、天空無雲。洛歐和胡林仍然躺在他的兩邊,包在各自的斗篷裡熟睡著,他們的馬匹仍然綁在一步之外,可是,其他所有人都不見了。戰士、馬匹、他的朋友們,所有人、所有東西都沒有了。
洞穴本身也變了,他們三人此刻位於洞穴正中,而不是原來的洞穴邊緣。嵐的頭部旁邊,立著一根灰色石頭圓柱,高三班,直徑半步,上面深深地刻滿了數百個、也許數千個圖案和記號,用的是某種他不認識的語言。洞穴的地面上鋪著白色石頭,平坦得像個地板,打磨得十分平整幾乎可以反光。洞的周圍砌著寬闊高大的圓弧形台階向著洞邊升起,每一級的顏色都不一樣。洞口附近的樹木發黑扭曲,似乎被一場火災燒過。一切景色看上去都顯得比它應有的顏色蒼白,跟太陽一樣,顯得很柔和,如同蒙上了一層薄霧。只不過,事實上並沒有薄霧。只有他們三人和他們的馬匹看上去是真實立體的。然而,當他觸摸身下的石頭時,感覺告訴他,那石頭也很真實。
他伸出手去推洛歐和胡林。醒醒!醒來告訴我我在做夢。請你們醒醒!已經早晨了嗎?洛歐邊說邊坐起來,然後,張大了嘴巴,兩隻圓咕嚕的大眼睛越睜越大。
胡林驚醒過來,然後一躍而起,就像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左右張望。我們在什麼地方?發生什麼事了?大家都到哪裡去了?我們在什麼地方,嵐大人?他跪倒在地,緊握雙手,眼珠仍然飛快地轉動著。發生了什麼事?我不知道,嵐緩緩說道,我還希望這是個夢,可是也許這真是個夢。他曾經做過不是夢的夢,那是他既不願意重複也不願意回憶的夢。他小心地站起來。一切都維持原樣。我看,這不是夢,洛歐說道。他正在研究那根柱子,樣子並不高興。他的長眉毛低垂著掃著臉頰,他的穗子耳朵像是枯萎了一般。我認為,這根石柱就是我們昨晚在它旁邊睡下的那根石柱。我猜,我現在知道它是什麼東西了。頭一次,他的語氣是因為知道而難過。
那是不。比起他的眼前所見馬特、珀林和石納爾人不見了,一切景色都變了那是同一根石柱不算更瘋狂。我還以為自己逃脫了,但是,它卻重新開始,再也沒有跟這一樣瘋狂的事情了。除非,我發了瘋。他看看洛歐和胡林。他們的舉動並沒有把他當成瘋子;他們也看見了。那些台階的某種特點吸引了他的目光,那不同的顏色,從藍到紅,一共七個顏色。每種顏色代表一個結。他說道。
不,嵐大人,胡林哀歎,不。艾塞達依不會對我們做這種事。她們不會!我光明正大啊!我們都是,胡林,嵐說道,艾塞達依不會傷害你的。除非你妨礙了她們。這有可能是茉蕾干的嗎?洛歐,你說你知道那石柱是什麼。它是什麼?我說的是,我猜我知道,嵐。我曾經見過一本古書的一部分,只有幾頁,但是其中一頁上面畫了一根這種石柱,這根石柱他的語調特別加重了或者,是一種非常和它非常相似的石柱。在圖畫的下面,寫著,從石柱到石柱,在也許的世界中穿越,是無限的假如。那是什麼意思,洛歐?我聽不懂。巨靈憂傷地搖搖巨大的腦袋。只有幾頁紙。其中有提到傳奇時代的艾塞達依,那些擁有穿越空間技能的最強大的艾塞達依可以使用這些石柱。它沒有說要怎樣用,但是,從我的推測看來,我猜那些艾塞達依也許是使用這些石柱來進入那些世界。他瞥了瞥那些枯萎的樹木,但是立刻飛快地低下了眼睛,似乎不願意思考洞外有些什麼。然而,即使艾塞達依可以使用它們,或者曾經可以使用它們,我們這裡並沒有艾塞達依可以引導唯一之力,所以,我不明白這是怎麼發生的。嵐的身上直起雞皮疙瘩。艾塞達依可以使用它們。在男性艾塞達依存在的傳奇時代。他隱約記得,當他入睡的時候,虛空正在包裹他,虛空中填滿那不安的光芒。然後,他回憶起村子裡的那個房間,還有,他為了逃走而向它伸出手去的那團光芒。如果,那就是真源中的陽性力量不,不可能。可是,如果它真的是那怎麼辦?光明啊,我還在猶豫要不要逃走,而它一直就在我的腦海中。也許,是我把我們帶到這裡來的。他不願意再想。也許的世界?我不明白,洛歐。巨靈不安地聳聳巨大的肩膀。我也不明白,嵐。那書裡的話多數都是這樣的。如果一個女人往左轉,或者往右轉,時間的流動會否分成兩邊?時間之輪將會編織兩個時輪之模?如果她轉了一千個彎,那麼,將會有一千個時輪之模?多如繁星?是否,其中只有一個真實,其他的只是影子和鏡像?你看,它說得不是很清楚。多數都是提問,多數看起來互相矛盾。而且,只有幾頁紙。他又盯著那根石柱,但是,他的樣子像是希望它會消失。這樣的石柱應該還會有許多,散佈在世界各地,或者說,曾經有許多,只是我從來沒聽說有人發現過它。我根本就從來沒有聽說有人見過這樣的東西。嵐大人?此刻的胡林站了起來,樣子冷靜多了,但是他雙手都捏著外套的腰部,臉色焦慮。嵐大人,您可以把我們帶回去的吧,是不是?回到我們所屬的地方去?我有妻子啊,大人,還有孩子。光是我的死訊就已經夠米莉亞傷心的了,可是如果她連我的屍首都見不到,不能把我送回母親的懷抱,她會傷心一輩子的。您明白的吧,大人。我不能讓她得不到我的音訊。您會帶我們回去的。如果我死了,如果您沒法把我的屍體帶回去給她,您會告訴她的,至少讓她知道。說到最後,他已經不是在提問了。他的語氣越來越有信心。
嵐張嘴,想再次聲明自己不是什麼大人,但是,他什麼也沒說。這時候,這些根本就不重要。是你把他捲進來的。他想否認,然而,他知道自己是什麼人,知道自己能夠引導,即使每一次似乎都不是出於他的意願。洛歐說過,艾塞達依可以使用這些石柱,那就意味著,牽涉唯一之力。洛歐說他知道的事情,你可以肯定那就是真的巨靈從來不會不懂裝懂而附近沒有其他人可以使用唯一之力。你把他捲進來了,你就必須把他帶出去。你必須試一試。
我會盡力的,胡林。因為胡林是石納爾人,他又加了一句,我以家族和榮譽向你保證。雖然是一個牧羊人的家族和一個牧羊人的榮譽,但是,我會讓它們跟一個貴族的家族和榮譽一樣強大。胡林鬆開了捏住外套的手。此刻,連他的眼中也流露出信心。他深鞠一躬。很榮幸為您服務,大人。嵐感到一陣內疚。現在,他相信你可以帶他回家了,就因為石納爾的貴族總是信守承諾。你打算怎麼辦,嵐大人?不要這樣,胡林。不要鞠躬。我不是忽然,他明白自己不能再告訴他自己不是貴族了。此刻支持著這位嗅探者的是他對於一位貴族的信心,他怎能把這個支撐拿走。不可以是現在。不可以是這裡。不要鞠躬,他尷尬地說完。
遵命,嵐大人。胡林咧嘴笑了,笑容就跟嵐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一樣燦爛。
嵐清了清喉嚨。是的。呃,就這樣。他們倆都在看他,洛歐很好奇,胡林很信任,都等著看他下一步要怎麼做。是我把他們帶到這裡來。一定是我。所以,我得把他們帶回去。那就意味著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走過白色的石頭地板,來到覆蓋記號的石柱前。每一個記號都環繞著幾圈小字,是他不認識的文字,奇怪的字母筆畫由流暢的曲線和螺旋突變為銳利的尖鉤和利角,然後又回復流暢。至少,這不是半獸人文字。他無奈地把手放在石柱上。它的樣子跟任何打磨過的乾燥石柱一樣,但是,它的觸感出奇的滑膩,就像塗了油的金屬。
他閉上雙眼,在腦海中點燃火焰。虛空姍姍而來。他知道,是他自己的恐懼、對自己正在做的嘗試的恐懼在拖延它。雖然他盡快把恐懼丟進火中,但更多的恐懼仍然繼續襲來。我辦不到。我不想引導唯一之力。光明啊,一定還有其他辦法。他陰沉地把這個念頭逼入靜寂之中。他可以感覺到汗水在臉上流淌。他固執地堅持著,把恐懼推入火中,使它越來越旺盛。然後,虛空出現了。
他漂浮在空靈之中。雖然他閉著眼睛,但是,他可以看到那光芒塞丁,他感覺到它的暖意在包圍自己,包圍一切,填充一切。它在晃動,如同油紙背後的燭火。酸腐的油。惡臭的油。
他向它伸出手去他不太清楚自己如何伸出手,但是,那是某種動作,某種移動,朝著那光芒靠近,朝著塞丁靠近卻什麼都抓不到,就像是伸手探入水中一般。那感覺如同一個粘糊糊的水池,表面漂浮著一層污垢,底下是清澈的水,然而,他無法舀出一滴清水。一次又一次地,它從他的指縫裡流過,連一個水滴都沒有留下,只有粘滑的污垢,令他的皮膚直起汗毛倒豎。
絕望地,他努力在腦海中回憶他們原來所處的洞穴:英塔和他的戰士們睡在馬匹的旁邊,還有馬特和珀林,以及那根半埋在地裡的石柱。他在虛空之外勾勒著這個畫面,緊貼在包圍他的空靈之上。他竭力把這個畫面跟虛空連結在一起,竭力把它們逼迫在一起。原來的洞穴,他、洛歐和胡林一起回去。他頭痛欲裂。一起,跟馬特、珀林和石納爾戰士一起。他的頭像是在燃燒。一起!虛空粉碎成千萬剃刀一樣的碎片,切碎他的意識。
顫抖著,他圓睜雙眼,踉蹌後退。他的手因為緊壓石頭而疼痛,他的手臂和肩膀痛苦地發抖;他覺得全身粘滿油污,他的胃噁心地翻騰,還有,他的頭他拚命穩住自己的呼吸。這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情。以前,當虛空消失時,它會像一個破滅的泡泡一樣,一閃之後就不見了。從來不會這樣像玻璃一樣破碎。他的頭發麻,就像是,那千萬道劃傷來得太快以至於痛苦還沒來得及發生。然而,每一道劃傷的感覺真實得像是用刀子劃過的一般。他撫摸自己的鬢角,驚訝地發現,手指上沒有血。
胡林仍然站在原地看著他,仍然充滿信任。要說變化的話,嗅探者是越來越相信他。嵐大人正在採取措施。那就是大人們存在的目的。他們用身體和生命保護土地和人民,當問題出現時,他們會把它解決,並且確保公平和正義。只要嵐在採取措施,不論那是什麼,胡林都相信一切最後都會好的。那就是大人們做的事情。
洛歐臉上則掛著另一種表情,一個略略迷惑的皺眉,不過,他的目光也盯著嵐。嵐想知道,他在想什麼。
值得一試麼,他說道。在他的頭裡,那腐臭的油膩感光明啊,它就在我的頭裡面!我不要它在我的頭裡面!正在非常緩慢地退去,可他仍然覺得自己想嘔吐。等幾分鐘吧,我會再試一次。他希望自己的語氣夠自信。即使他所做的事情有任何成功機會,他根本不知道石柱是如何使用的。也許要使用它們是有規則的。也許你必須做一些特別的事情。光明啊,也許你不能兩次使用同一個石柱,或者他不再繼續想下去了。那樣想事情沒有什麼好處。他必須成功。看著洛歐和胡林,他猜自己明白蘭恩說責任重於大山的意思了。
大人,我想胡林的聲音低了下去,顯得侷促不安。過了一會兒,大人,也許,如果我們找到暗黑之友,我們可以讓他們其中一人告訴我們怎樣回去。如果可以得到真實答案,我會去問暗黑之友或者暗黑魔神本人的。嵐說道,可是這裡只有我們。只有我們三個。只有我。我是那個必須做到的人。
我們可以追蹤他們的痕跡,大人。如果我們能抓到他們嵐瞪著嗅探者。你還能聞到他們的味道?可以的,大人。胡林皺著眉。很微弱,很黯淡,跟這裡的其他景色一樣,但是,我可以聞到痕跡。就在那邊。他指著洞穴的邊緣。我不明白,大人,但是昨晚,我可以發誓,痕跡就在那個我們原來睡的洞穴邊上。呃,現在,它在同樣的位置,只不過就如我剛才所說的,在這裡更微弱。不是平常那種陳舊或者微弱,而是我不知道,嵐大人,我只知道,它在那裡。嵐考慮了一下。如果菲恩和暗黑之友在這裡不論這裡是哪裡他們也許知道如何回去。如果他們到了這裡,那麼他們一定知道。而且他們手裡有號角和匕首。馬特必須得到那把匕首。不說別的,光是為了它,也得找到他們。他愧疚地意識到,終於讓他下定決心的理由,是他害怕再試。害怕引導唯一之力的嘗試。相比之下,他寧願跟胡林和洛歐一起面對暗黑之友和半獸人。
那麼,我們去追趕暗黑之友吧。他盡量模仿蘭恩或者英塔的那種堅定。我們必須奪回號角。就算我們沒法子把它從那些人手中奪回來,至少,等我們找回英塔時,我們會知道他們在哪裡。只要你們別問我怎樣找回英塔。胡林,你得保證那真的是我們在追蹤的痕跡。嗅探者跳上自己的馬鞍,因為自己能出一分力而迫不及待,也許,也因為他迫不及待想離開這個洞穴。他騎馬匆匆走上那寬闊的彩色台階。馬匹的蹄子在石頭上敲出響亮的聲音,但是,沒有留下一點蹄印。
嵐把紅的腳絆放回自己的鞍囊旗幟仍然在裡面;他絲毫不會介意它被落在原來的洞中然後取回自己的弓箭,爬到牡馬背上。索姆墨立林的斗篷包袱堆在他的馬鞍後面。
洛歐牽著他的大馬來到嵐的身邊;站在地上的巨靈,腦袋幾乎來到坐在馬鞍上的嵐的肩膀。洛歐仍然一臉迷惑。
你覺得我們應該留在這裡?嵐問道,再試一試使用那根石柱?如果暗黑之友在這裡,在這個地方,我們必須找到他們。我們不能讓瓦勒爾之角留在暗黑之友手中;你也聽到艾梅林的話了。而且,我們必須奪回匕首。沒有它,馬特會死。洛歐點點頭。是的,嵐,我們必須。但是,嵐,那些石柱我們會再找到另一根的。你說過,它們散佈在各地,如果它們都是這個樣子周圍有那麼多石頭台階地板那麼要再找一根應該不難。嵐,那些古書碎片說,石柱來自一個比傳奇時代更古老的時代,雖然一些真正強大的艾塞達依會使用它們,但是就連艾塞達依也不明白它們的原理。他們要引導唯一之力才能使用它們,嵐。你打算怎樣用這根石柱,或者我們找到的任何其他石柱,來把我們帶回去?一時間,嵐只能看著巨靈,腦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飛快轉著。如果它們比傳奇時代還古老,那麼當時建造它們的人們也許不是使用唯一之力的。一定有其他方法。暗黑之友到了這裡,他們當然不是使用唯一之力來的。不論這個其他方法是什麼,我都會查出來。我會把我們帶回去的,洛歐。他看看那根一身奇怪記號的高石柱,心中感到一陣恐懼。光明啊,只要不是必須使用唯一之力才能辦到。我會的,洛歐,我答應你。不管怎樣。巨靈猶疑地點點頭。他騎上他的大馬,跟著嵐走上台階,走到焦黑樹叢中的胡林身邊。
土地在腳下延伸,低矮起伏,草地上零散地點綴著樹林,流淌著一些溪流。在不太遠的距離之外,嵐覺得自己看見了另一個燒焦樹叢。一切都是那麼黯淡,顏色像被水洗過一般。除了身後的石頭圓圈之外,再沒有人類建築的跡象。天空空蕩蕩,沒有炊煙,沒有鳥兒,只有幾朵雲彩和淡黃色的太陽。
然而,最糟糕的是,這個地方會讓眼睛發暈。近在手邊的景色看起來很正常,還有,目光直視的前方遠處也是一樣。但是,不論何時,當嵐轉頭的時候,本來在眼角餘光看起來是在遠處的景物似乎就會突然朝他衝過來,當他筆直地看著它們時,它們就在他的附近。這讓他頭暈;就連馬匹也緊張地輕聲嘶鳴,轉動著眼珠。他盡量減慢自己的頭部動作;那些本該不會移動的景物的明顯移動仍然存在,只是似乎好一些。
你的那幾頁古書有沒有提到這種現象?嵐問道。
洛歐搖搖頭,然後使勁嚥了嚥口水,像是希望自己手裡仍然拿著那本書。沒有。我猜,我們對這也沒什麼辦法。胡林,他們往哪邊走了?南邊,嵐大人。嗅探者始終低眼看著地面。
那麼,我們往南走吧。除了使用唯一之力,一定還有其他回去的辦法。嵐踢了踢紅的肚子,努力讓自己的語氣愉快起來,裝出眼前要做的事情沒有什麼難度。英塔說過什麼來著?再走三、四天就能走到那個阿圖爾鷹翼的紀念碑?不知道那座碑在這裡是不是也存在,就像那些石柱一樣。如果這是一個也許的世界,那麼,它也許還屹立著。洛歐,那不是值得一看的景色嗎?他們向南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