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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世界之眼 第四十三章 決定和行動 文 / 羅伯特·喬丹

    艾塞達依似乎明白洛歐的意思,但她沒有說話。洛歐用粗手指搓著鼻子,低頭看著地板,好像是為了自己剛才的爆發覺得慚愧。沒有人願意說話。

    「為什麼?」嵐終於問道,「為什麼我們會死?捷路是什麼東西?」

    洛歐瞥了茉萊娜一眼。她轉過身,走到壁爐前的椅子坐下。小貓伸長小爪子在爐邊的地毯上刮擦著伸了個懶腰,然後懶洋洋地走到她跟前,用小腦袋蹭她的腳踝。她伸出手指輕撓它的耳背。貓兒發出舒服的喵喵叫聲,跟她冷靜的語氣正好形成對比。「這是屬於你們一族的知識,洛歐。對於我們來說,捷路是唯一一條通往安全的道路,唯一一個能比暗黑魔神搶先的方法,至少現在是這樣。不過,應該由你來告訴他們。」

    她的話並沒有能安慰巨靈。他在自己的椅子裡彆扭地挪了挪身子,才開始講述。「在瘋狂時代期間,世界仍然四分五裂,土地仍在起伏翻騰,人類就如風中之塵般四散。我們巨靈也被驅逐出了靈鄉,各自開始了我們的放逐和漫長的流浪時期,對靈鄉的渴望深深刻在我們心中。」他又斜斜地瞄了茉萊娜一眼,一對長眉毛低低地垂下,「我會盡量簡潔,但這件事不是一兩句話能解釋清楚的。現在,我必須提到的是另一些巨靈,當全世界都在分崩離析時,他們設法留在了自己的靈鄉里。當時的男艾塞達依」——他現在是避開不看茉萊娜了——「在瘋狂中一邊毀壞世界,一邊死去。於是,當時仍留在靈鄉的巨靈對那些尚未陷入瘋狂的男艾塞達依提出,可以讓他們進入靈鄉,接受靈鄉的庇護。許多人接受了,因為在靈鄉中他們可以免於受到暗黑魔神邪惡的污染,由此可以保住性命。然而同時,他們與真源的接觸被隔絕了。他們不僅不能使用唯一之力或者接觸真源,甚至感覺不到真源的存在。到了最後,沒有一個人能忍受這種隔絕,他們帶著也許邪惡污染已經消除的希望,一個接一個地離開了靈鄉。只可惜,邪惡的污染一直沒有消失。」

    「在塔瓦隆,有些人認為,」茉萊娜平靜地說道,「巨靈提供的庇護導致裂世曠日持久,並且加劇了它的破壞程度。另一些人則認為,如果所有那些男人都同時發瘋,世界早已毀滅殆盡。我是藍結的,洛歐。跟紅結不一樣,我們藍結贊成後一種看法。庇護挽救了世界上可以被挽救的一切。請你繼續說。」

    洛歐感激地點點頭。嵐看得出,他放下了心頭一塊大石。

    「正如我剛才說的,」洛歐繼續道,「那些男艾塞達依離開了。不過,在他們離開之前,他們送給巨靈一件禮物,作為對庇護之情的報答。捷路。走進捷路門,走一天,也許你就會從距離出發地一百里、或者五百里以外的另一個捷路門走出來。捷路之中的時間和距離很特別。在裡面,不同的路,不同的橋,通往不同的地方。至於要花費的時間,則取決於你選擇哪一條路。這真是一件絕妙的禮物,時間越久,越顯神奇。因為捷路不屬於我們眼睛所見的周圍這個世界,也許它們是自成一體,不屬於任何世界的。巨靈由此不再需要在世界上旅行就能在靈鄉之間來往。要知道,當時的世界,即使裂世已經結束,人類仍然像野獸一般互相爭鬥。而且,捷路的世界裡沒有裂世。兩個靈鄉之間的土地可能已經裂成深谷或者升起高山,但是它們之間的捷路完全不受影響。

    「最後一個艾塞達依離開靈鄉時,他們將一把鑰匙交給了長老。這是一件寶物,可以培育生長出更多捷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捷路和捷路門是有生命的。我其實並不理解它們,沒有巨靈理解它們,我聽說甚至連艾塞達依自己也已經忘記了。一年又一年過去,我們的放逐終於結束,漫長的流浪後我們終於再次找到了靈鄉。那些接受了艾塞達依禮物的巨靈為每一個重新找回的靈鄉都培育了捷路。在放逐期間,我們學會了石頭的工作。於是,我們為人類建造城市,又種植博樹林以安慰參與建造的巨靈,以免他們被對靈鄉的思念壓倒。所以,巨靈也培育了通往博樹林的捷路。在瑪佛•得達樂吶那裡有一個博樹林和捷路門,但那裡的城市在半獸人戰爭期間已經被夷為平地,所有的建築都已經坍塌,博樹林被半獸人砍伐殆盡,一把火燒了。」毫無疑問,洛歐覺得這種行為是不可原諒的罪行。

    「捷路門是不可能被摧毀的,」茉萊娜說道,「人類亦是如此。雖然那座巨靈建造的偉大城市已經消失,但法達拉至今仍有人類居住,捷路門也依然屹立。」

    「他們是怎麼造出這樣的東西的?」伊文娜問道,疑惑的目光看著茉萊娜和洛歐兩人,「我是問,那些男艾塞達依,既然他們在靈鄉里無法使用唯一之力,他們是怎麼造出捷路的?又或者,他們是使用唯一之力造的捷路嗎?他們可以使用的雄性唯一之力當時已經被邪惡污染。現在仍是。啊,我至今不太瞭解艾塞達依究竟能做些什麼,這個問題也許很愚蠢。」

    洛歐解釋道:「每一個靈鄉的邊界上都有一個捷路門,但是,是位於靈鄉以外的。你的問題並不愚蠢,它正正指出了我們為什麼不敢再使用捷路的關鍵。從我出生至今,沒有一個巨靈使用過捷路。在我出生以前也沒有。按照長老的法令,所有靈鄉的所有長老,不論人類還是巨靈,都不應該使用它。

    「捷路是由男人使用被暗黑魔神污染的唯一之力建造的。大約一千年前,就是你們人類稱為百年戰爭的那段時期,捷路開始發生變化。起初,變化十分緩慢,以至於沒有人察覺。它們漸漸變得濕寒陰暗,然後,裡面的橋陷入了黑暗中。旅行者描述說,覺得黑暗中有人在監視他們。走進去的人之中,有的再也出不來了,消失的人數漸漸增加。至於走出來的人,有些人發瘋了,他們語無倫次,不斷地念著『墨噬心』——黑風。艾塞達依醫者的治療對他們有些幫助,但儘管如此,他們也已經完全變了。他們沒有人能記得到底發生過什麼事,然而,黑暗似乎已經滲入他們的骨髓。他們再也不笑了,而且懼怕風的聲音。」

    房間裡一片沉默,只有茉萊娜椅子旁那隻小貓發出的「喵喵」叫聲和壁爐裡爐火濺起火星時的「辟啪」響聲。過了一會兒,奈娜依憤怒地爆出一句話:「你打算要我們跟你走進這種地方?你一定是瘋了!」

    「否則你打算怎麼選擇?」茉萊娜平靜地問道,「選城裡的白斗篷?還是城外的半獸人?記住,我的存在可以提供一些對抗暗黑魔神邪惡的保護。」

    奈娜依惱怒地哼了一聲,靠回椅子上。

    「你還沒跟我說清楚,」洛歐說道,「我為什麼要違反長老的法令?而且,我一點也不想走進捷路。雖然人類修的路常常泥濘滿地,但我離開尚台靈鄉後一直走的是這些路,覺得很好。」

    「不論人類還是巨靈,所有活著的生物,都已經捲入了跟暗黑魔神的戰爭之中。」茉萊娜說道,「然而世界上多數地方甚至還沒察覺這一點,至於那些少數察覺的人則以為他們現在進行的小小的衝突算得上是戰役。當世界拒絕相信事實的時候,暗黑魔神很可能一眨眼就能取得勝利。在世界之眼,有足夠的力量可以打破他的牢籠。如果被暗黑魔神找出扭曲世界之眼為他所用的方法……」

    黃昏慢慢爬進卡安琅,壁爐裡的火發出的光芒太弱了,嵐很想點亮房間裡的燈,他不喜歡房間裡有任何陰影。

    「我們能怎麼做?」馬特冒出一句,「為什麼我們這麼重要?為什麼我們得到滅絕之境去?那可是滅絕之境啊!」

    茉萊娜沒有提高音量,但她的話語帶著強勢充斥房間的每個角落,她火邊的椅子忽然像一個王座般高高在上。一時間,就連摩菊絲也會因她的存在而黯淡。「只要還有一個辦法,我們都要去試。看起來偶然的事往往就是時輪之模本身。在這裡,三條線索交集到一處,每一條都提示一個警告:世界之眼。這不可能是偶然,而是時輪之模。你們三個並沒有做出選擇,是時輪之模選擇了你們。現在,你們在這裡,知道危險的存在。你們可以選擇走開,世界也許因此滅亡。逃走,躲藏,是無法逃離時輪之模的編織的。或者你們可以選擇試一試,到世界之眼去。三個ta-veren,三個命運之網的核心,聚集到危險的中心,在那裡讓時輪之模在你們三人的身邊編織變化,你們也許就可以把世界從暗影中解救。這是你們的選擇。我不可能逼你們去。」

    「我去。」嵐說道,嘗試讓自己聽起來很堅決,然而不論他怎麼努力去尋找那片虛空,他的腦海裡仍然不停地閃過影像。塔,農屋,草原上的羊群。那本來是一個幸福的生活,他真的從來沒有過別的奢望。聽到珀林和馬特也表示同意,他覺得安慰一點——僅僅是稍微安慰一點。他們聽起來跟他一樣口裡發乾。

    「我想,我和伊文娜也是根本沒什麼選擇吧。」奈娜依說道。

    茉萊娜點點頭。「你們兩個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都是時輪之模的一部分。也許你們不是ta-veren——也許而已——但是同樣強大。從拜爾隆之後我就已經明白到這一點了。毫無疑問,到了現在,黯者也已經知道,巴『阿扎門也是。不過,你們的選擇跟他們三個男孩一樣多。你們可以留下來,待我們走了之後,前往塔瓦隆。」

    「留下來?」伊文娜喊道,「讓你們去冒險,我們自己躲在後面?我不會的!」她迎上艾塞達依的目光,稍稍畏縮了一下,但是沒有放棄抗議,固執地咕噥了一句。「我不會這麼做的。」

    「我想,這就是說我們兩人都會跟你們一起去了。」奈娜依顯得無奈,可是她的眼中光芒一閃,補充道,「你仍然需要我的藥,艾塞達依,除非你在我不知道的時候突然學會了新技能。」她的語氣帶著一種嵐無法明白的挑釁,但茉萊娜只是點了點頭,便轉向巨靈。

    「好了,洛歐,哈蘭之子阿仁之子。你怎麼樣?」

    洛歐兩次張開口,又兩次合上,穗子耳朵不停地抖動著。最後,他說道:「那麼,好吧。綠人族。世界之眼。書裡當然都提到過這些,但我猜沒有巨靈真的親眼見過,噢,至少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了。我想……非要走捷路嗎?」茉萊娜點點頭。他的長眉毛低垂下來,眉尖掃著臉頰。「那好吧。我想,我必須給你們引路。哈門長老大概會說,這是我做事總是趕急趕忙的報應。」

    「那麼,我們都已經做出選擇了。」茉萊娜說道,「既然如此,我們必須決定接下來要做什麼,怎麼做。」

    他們一直計劃到深夜。多數是茉萊娜在做,加上洛歐關於捷路的一些建議。不過,她也會傾聽任何人的提問和建議。天完全黑下來以後,蘭恩也來了,仍是一副懶洋洋卻又無懈可擊的樣子,他也提出了他的意見。奈娜依負責列補給品清單,她握著筆的手很穩,時不時就在墨水盒裡蘸一下,只是不停地低聲自言自語。

    嵐真希望自己能像賢者這麼鎮定,他自己沒法自制地在房裡踱來踱去,就好像體力過剩似的。他知道自己已經做出了選擇,知道這是憑他現有的知識可以做出的唯一選擇,但他不喜歡它。滅絕之境。剎幽古就在滅絕之境內的某處,在枯萎之原的另一邊。

    在馬特的眼裡,他看到了跟自己眼中一樣的擔憂和恐懼。他坐著,十指交叉,指節發白。嵐不由猜想,如果他放開雙手,他會握住那把ShadarLogoth的匕首吧。

    珀林的臉上沒有任何擔憂之色,有的卻是更糟糕的一種厭倦和聽天由命。他的樣子就像是一直以來都在跟某種東西做鬥爭,如今已經沒有力氣再爭,只是坐等對方了結自己。不過,有時候……

    「我們做我們必須做的事就好了,嵐,在滅絕之境……」一瞬間,那雙金黃的眼睛被渴望點亮,在他疲倦的臉上閃著光芒,跟這個身材強壯的鐵匠學徒像是不屬於同一個生命,「在滅絕之境,可以好好地狩獵一場。」他輕聲說道。然後他打了個哆嗦,好像剛剛才聽到自己說了什麼似的,於是,他的臉又再一次回到厭倦之中。

    至於伊文娜,嵐把她拉到壁爐的另一邊,以免被桌子旁正在做計劃的人聽到。「伊文娜,我……」她的一雙漆黑大眼就像一池深水要把他吸進去一般,他不得不停下來嚥了嚥口水。「暗黑魔神想要的人是我,伊文娜。我、馬特和珀林。我才不管茉萊娜塞達依怎麼說,你和奈娜依明天一早就回家去吧,或者去塔瓦隆,去任何你們想去的地方都好,沒有人會阻止你們。只要你們不跟我們一起,半獸人、黯者、任何人都不會阻止你們的。回家吧,伊文娜。不然去塔瓦隆也行。離開我們。」

    他等著她回答說,她跟他一樣有權力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他沒有權力指揮她。可是令他驚訝的是,她微笑著輕撫他的臉頰。

    「謝謝你,嵐。」她柔聲說道。他眨眨眼,見她還有話說,又趕緊閉上嘴。「可是你知道我不可以的。茉萊娜塞達依把明在拜爾隆見到的影像都告訴我們了。你早該告訴我明是什麼人的。我當時還以為……啊,明說我也是其中之一,奈娜依也是。也許我不是ta-veren,」她說出這個詞時有點拗口,「但是看來,時輪之模也要我去世界之眼。任何與你有關的事,也與我有關。」

    「可是,伊文娜——」

    「誰是依蕾?」

    他呆瞪了她一分鐘,然後說出最簡單的事實:「她是昂都王位的繼承人。」

    她的眼睛好像忽然冒出火一般:「嵐•艾『索爾,既然你連正經一分鐘都辦不到,我不想跟你說話了。」

    他無法置信地看著她挺直著腰回到桌旁,在茉萊娜身邊彎下腰用肘子支著身體,聽守護者說話。他心想,我得跟珀林談談才行,他知道如何對付女孩子。

    吉爾先生來過幾次,第一次是來點燈,然後是親自送來食物,稍後又來報告外面的事態。白斗篷正從街道的兩邊監視旅店。通往內城的城門附近發生了一次騷亂,女王的衛兵逮捕了一些戴白帽章和紅帽章的人。有人想在旅店前門畫龍牙,被蘭溫的靴子踢走了。

    也許旅店老闆見到洛歐跟他們在一起會覺得奇怪,不過他的臉上沒有露出來。他回答了茉萊娜的幾個問題,也沒有試圖探問他們究竟在計劃什麼。每次他來的時候,都會先敲門,然後等蘭恩去開門給他,就好像這裡不是他的旅店和圖書室似的。他最後一次來時,茉萊娜把奈娜依整整齊齊地列在羊皮紙上的補給品清單交給他。

    「現在都晚上這個時間了,要弄到這些不太容易啊,」他邊讀邊搖頭說道,「不過我會盡量安排的。」

    茉萊娜又用細繩提著一個晃起來「叮噹」響的小軟革袋交給他。「很好。還有,務必在破曉之前叫醒我們。那個時間任何監視者的警惕性都是最低的。」

    「就讓他們看著個空盒子好了。」吉爾先生咧嘴笑道。

    大家離開圖書室時,嵐打著呵欠拖著雙腳跟著眾人去洗澡睡覺。他一手拿著粗布,一手拿著一大塊黃色肥皂,一邊搓身體,一邊看了看馬特浴缸旁的小凳子。他的外套整齊地疊放在凳上,邊緣露出那把ShadarLogoth匕首的金色鞘尖。蘭恩也時不時會往那匕首撇一眼。嵐很想知道,這樣把它留在身邊究竟是不是真的像茉萊娜說的那麼安全。

    「你說我的老爸會不會相信?」馬特一邊用一把長柄刷子擦背,一邊笑道,「我拯救世界?我的姐妹們一定會哭笑不得的。」

    他聽起來跟舊日的馬特沒什麼區別。嵐但願自己能忘掉那把匕首。

    當他和馬特終於回到屋簷下的房間時,天已經漆黑,星星躲在雲層後。馬特脫下外衣才上床,這是許久以來的頭一回。不過,他還是隨手把匕首塞到了枕頭底下。嵐吹滅蠟燭,爬到自己床上。他能感覺到從旁邊的床上散發出的邪惡,不是來自馬特,而是來自他枕下的東西。他就這樣擔心著沉入夢鄉。

    一開始他就知道自己是在做夢,那種不完全是夢的夢。他站著,瞪視著眼前的木門,漆黑的門板裂縫處處,滿是粗糙的小木碎。空氣濕寒陰冷,帶著濃濃的腐朽味。遠處有水在滴,空洞的滴水聲在石頭走廊裡迴盪。

    否定他。否定他,他的力量就會失效。

    他閉上雙眼集中精神,想像女王的祝福的樣子,想像自己的床,想像自己正睡在床上。當他睜開雙眼時,那扇門還在。迴盪的滴水聲跟他的心跳聲聲相扣,好像他的脈搏在為它數節奏一般。他又用塔教他的方法尋找虛空和火焰,內心獲得了平靜,可是周圍的一切卻沒有改變。他緩緩打開門,走進去。

    房間裡的每一件擺設都跟他記憶中那間像被燒融了的房間一樣。高大的拱形窗戶通往一個沒有圍欄的陽台,外面一層層長條狀雲朵像洪水似的流動著。黑色金屬做的燈裡跳躍著黑色卻不知怎的如同銀子般耀眼的火焰,閃爍著,令人炫目。壁爐仍是那麼恐怖,每一塊石頭都隱約是一張痛苦的臉孔,爐裡的火焰雖然狂亂旺盛卻發不出一絲熱量。

    全都是一樣的,只有一件例外。在磨光的桌子上,有三個小人像,手工粗糙,只能看得出是三個男人,似乎是雕刻家製造它們時太過匆忙了。其中一個人像的身邊還站著一匹狼,相比之下,狼雕刻得仔細多了。另一個人像握著一把小匕首,匕首鞘頂端的小紅點在燈光下微微反光。最後一個人像舉著一把劍。嵐的頸後汗毛直豎,他稍微靠近一點,剛好可以看清細小的劍刃上那只精緻的蒼鷺。

    他滿心恐慌,轉過頭,正好看到那面孤零零的鏡子。鏡裡,他的影像仍是一片模糊,可是比起上一次,卻清晰了一些,他幾乎能看出自己的樣貌特徵。若他假設自己此刻是瞇起眼睛看的話,他幾乎能確定那就是自己的影像。

    「你真是躲得太久了。」

    他從桌旁猛轉過身,呼吸變得粗啞。前一刻他還是獨自一人,此刻巴『阿扎門卻站在窗前。當他說話時,口中、眼中冒出烈火。

    「太久,但很快就要結束了。」

    「我否定你,」嵐沙啞地說道,「我否定你擁有任何比我強大的力量。我否定。」

    巴『阿扎門笑了,響亮的笑聲從火焰中傳出。「你以為這麼容易嗎?不過,你一直都是這麼天真的。每一次我們像現在這樣面對面時,你都以為你可以反抗我。」

    「你說的每一次是什麼意思?我否定你!」

    「你一直都否定我。從一開始就是。我們兩人之間的鬥爭已經進行過無數次。每一次你的臉孔都不一樣,名字也不一樣,但每一次都是你。」

    「我否定你。」這只是一句絕望的輕語。

    「每一次你都憑著你那微不足道的力量反抗我,每一次的最終結果都是你終於明白誰才是主人。一個又一個時代裡,你要麼向我下跪,要麼帶著希望自己還能下跪的悔恨死去。可憐的笨蛋,你永遠贏不了我。」

    「你說謊!」他大喊,「你是謊言之父。你除了說謊什麼都不會,所以你還是笨蛋之父。上一個時代,就是在傳奇時代裡,人們抓住了你,並且把你封印在你該呆的地方。」

    巴『阿扎門又笑了,一陣又一陣的嘲笑如陣陣轟雷。嵐很想捂起耳朵,但是強迫自己雙手垂在身邊。笑聲終於停下,他心中的虛空在巍巍顫抖。

    「你這只蠕蟲,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你就像一隻躲在岩石下的甲蟲那麼無知,那麼無能,我只要一個手指就能壓碎你。這場鬥爭從創世一直持續至今。人類總是以為這是一場新的戰爭,其實這不過是同一場戰爭的重複。只不過,現在時間之風帶來了改變。是改變。這一次不會再有重新開始的機會。那些高傲的艾塞達依打算支持你反抗我。我要扒光他們的衣服,用鐵鏈纏身,然後派他們赤身裸體地四出執行我的命令。或者,用他們的靈魂填塞厄運之淵,讓他們永世慘叫。只有已經選擇侍奉我的那些除外。那些侍奉我的艾塞達依,權力地位將僅次於我。你可以選擇站在他們之上,把世界踩在腳下。我再給你一次機會,這是最後一次了。你可以侍奉我,你將會得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力。以前,許多次,當你活得足夠久可以明白到你的權力時,你曾經作出過這樣的選擇。」

    否定他!嵐抓住自己能否定的一點大喊:「沒有艾塞達依侍奉你。你又說謊!」

    「這是他們告訴你的嗎?兩千年前我曾經帶領半獸人橫掃世界。就算是艾塞達依,他們之中也有人絕望地明白世界無法抵抗剎依坦,於是他們跪倒在我的腳下。兩千年來,黑結早已滲入其他各結,隱藏在暗影之中。甚至那些聲稱幫助你的人,也可能是黑結。」

    嵐搖著頭,試圖甩掉心中湧起的疑問。茉萊娜,這個艾塞達依究竟想從他身上得到什麼,她究竟打算利用他做什麼。「你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麼?」他喊道。否定他!光明啊,請助我否定他!

    「跪下!」巴『阿扎門指著他腳下的地板。「跪下,承認我是你的主人!最終你都會這樣做的。你將會成為我的走狗,否則你就會死。」

    最後一個字在房間裡迴響,回聲來回激盪越來越響。嵐舉起雙手抱著頭,想要躲避它的衝擊,踉踉蹌蹌地撞在桌子上。他嘶聲大喊,企圖壓過耳中的回聲:「不——————!」

    他跳轉身,把桌上的人像掃到地上。有什麼東西紮了他的手一下,但他顧不上理會,用腳狠狠地把人像踩成泥塊。可是,當他的喊聲退去後,耳中的回聲卻還在,而且繼續增強: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

    這回聲就像一個漩渦把他捲進去,扯進去,把他心中的虛空撕成碎片。光暗下來,他的眼前只剩下一條隧道,巴『阿扎門高高地站在盡頭的光亮裡,漸漸縮小縮小直到變成他的手掌那麼大,縮成指甲那麼點,消失。回聲捲著他不停地轉啊轉,向著那黑暗和死亡沉下去。

    他「砰」地撞到地板上,驚醒過來,仍然在拚命做著划水動作,想要游離黑暗。房間雖暗,但比不上夢裡的黑暗。狂亂地,他試圖把精神集中在心中的火焰上,把恐懼拋進火中,但是那虛空的平靜卻避開他。他的手腳都在顫抖,但他緊緊抓住那團火焰,直到耳中鼓動的血液靜止下來。

    馬特在他的床上翻覆扭曲,在睡夢中呻吟。「……否定你,否定你,否定你……」聲音漸漸弱下去,變成模糊不清的哀鳴。

    嵐伸手把他搖醒。他一碰到馬特,他就立刻發出一聲近乎窒息的咕噥坐了起來,驚惶四顧,好一會兒才顫抖著長長地吸了一口氣,把頭埋在雙手裡。突然,他扭轉身,在枕頭底下亂摸,摸出紅寶石匕首用雙手握著壓在胸前,躺回床上。他轉過頭看著嵐,臉孔藏在陰影中。「他回來了,嵐。」

    「我知道。」

    馬特點點頭:「有三個人像……」

    「我也見到了。」

    「他知道我是誰了,嵐。我撿起了那個握著匕首的人像,然後他說,『原來這個就是你啊。』當我再看時,那個人像的臉跟我一樣。跟我一樣,嵐!它就像是活的一般,感覺像是活的。光明助我,我能感覺到自己的手捏著自己,就像是,我就是那個人像。」

    嵐沉默了片刻。「你必須堅持否定他,馬特。」

    「我有啊,他卻在笑我。他不停地提到什麼永遠的鬥爭,還說我們就像以前的一千次一樣再次相遇,還有……光明啊,嵐,暗黑魔神認得我。」

    「他跟我說了一樣的話,我不認為他真的認識我。」他緩緩補充道,「我認為,他不知道我們中的哪一個……」我們中的哪一個什麼?

    當他撐起身時,覺得手裡一陣刺痛。他朝桌子走去,試了三次才把蠟燭點著,然後把手掌伸到燭光下。一片粗厚的漆黑木片插在他的手掌裡,木片的其中一面光滑而且打磨過。他呆看著它,幾乎停止了呼吸。突然,他急促地喘著氣,狂亂地扯著木片,要把它拔出來。

    「怎麼了?」馬特問道。

    「沒什麼。」

    他狠心猛扯了一下,終於把它拔出來了,然後厭惡地「哼」了一聲把它丟掉。可是「哼」聲凝固在他的喉嚨中。木片一離開他的手,就消失了。

    然而傷口卻留在他的手上,流著血。房間裡的瓷水罐裡有水,他抖著手打水往臉盤裡盛,水四濺在桌上。他急匆匆地洗手,使勁揉傷口,把更多的血擠出來,然後洗掉。一想到手裡可能還留著木片,即使是最細小的一片,也覺得恐怖不已。

    「光明啊,」馬特說道,「他也令我覺得骯髒。」但他只是躺在原處,雙手握著匕首。

    「是的,」嵐回答,「骯髒。」他摸索著從臉盤旁的架子上找到一條毛巾。門口傳來敲門聲,把他嚇了一跳。敲門聲又響了。「誰?」他問道。

    茉萊娜伸頭進來。「很好,你們倆已經醒了。快點穿好衣服,然後下樓。我們必須在破曉之前出發。」

    「現在?」馬特呻吟道,「我們還沒睡夠一個小時呀。」

    「一個小時?」她反問,「你已經睡了四個小時了。快點,我們時間不多。」

    嵐跟馬特困惑地對視一眼。他清楚記得在夢中渡過的每一分鐘。那場夢從他一閉上眼睛就開始,只持續了幾分鐘。

    他們的對視引起了茉萊娜的注意。她敏銳地看了他們倆一眼,走進房間。「發生什麼事了?是夢嗎?」

    「他知道我是誰,」馬特說道,「暗黑魔神知道我長什麼樣子了。」

    嵐默默地抬起手,把手掌朝她張開。即使是在只有一支蠟燭的昏暗光亮下,上面的血也清楚可見。

    艾塞達依走上前來抓住他的手,她的拇指橫穿過他的手掌覆蓋在他的傷口上。刺骨的寒冷向他襲來,冷得他的手指開始抽搐,他必須用力才能迫使它們張開。當她拿開她的手指時,寒冷也隨之消失。

    他翻過手掌,震驚地搓掉上面的血跡。傷口已經沒了。他緩緩抬起雙眼,看著艾塞達依的眼睛。

    「快點,」她輕聲說道,「時間緊迫。」

    他知道她指的再也不是他們離開的時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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