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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世界之眼 第二十八章 空氣裡的腳印 文 / 羅伯特·喬丹

    奈娜依看著河流的前方驚歎不已,那裡,白橋在陽光下閃爍著奶色光芒。這又是一個奇跡,她一邊想,一邊看了看騎在前面的守護者和艾塞達依。又是一個奇跡,但這兩個人甚至沒有留意它。於是,她決定了,當著這兩人的面時,她絕對不看那座橋。如果他們看到我像個鄉巴佬一樣大驚小怪,一定會嘲笑我。就這樣,三個人默默地朝著那神話一般的白橋騎去。

    從奈娜依在阿里尼勒岸邊找到茉萊娜和蘭恩、跟著他們離開ShadarLogoth的那個早上到現在,她和艾塞達依之間沒有真正地談過話。當然,她們有一些對話,只是奈娜依覺得沒有一次是有意義的。比如,有幾次茉萊娜試圖說服她到塔瓦隆去。塔瓦隆。她會去的,如果有需要,她會去,會接受她們的訓練,但是,決不是為了這個艾塞達依以為的理由。如果茉萊娜為伊文娜和那些男孩帶來傷害,那麼,她會去的有時候,她會不由自主地想到,究竟一個賢者可以使用唯一之力做些什麼,她自己可以做些什麼。每次,當她發現自己在想這些事時,憤怒之火總是立刻把這些想法燒得一乾二淨。唯一之力是醜惡的力量。她不會用它的。除非,她迫不得已。

    那個該死的女人只肯跟她談帶她去塔瓦隆訓練的事。並不是她什麼都想知道,而是茉萊娜什麼都不肯告訴她!你打算怎麼找他們?她記得自己曾經這麼問道。

    就如我說過的,茉萊娜頭也不回地回答道,當我離那兩個失掉銀幣的男孩足夠近時,我就會感覺到。這不是奈娜依第一次問這個問題了,然而這個艾塞達依的聲音就像一池死水,不論奈娜依往裡面扔多少塊石頭,都沒有一絲波紋,每一次都令賢者怒火中燒。她憤怒地瞪著她的背影,知道她肯定能感覺到自己的目光,只是假裝若無其事而已。時間過得越久,我就必須靠得越近,但是,我會感覺到的。至於另一個還帶著銀幣的,只要他帶著它,就算他到了世界的另一邊,我也能找到他。然後呢?你找到他們後打算怎麼辦,艾塞達依?她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這個艾塞達依如果沒有任何計劃,還會如此熱心地尋找他們。

    塔瓦隆,賢者。塔瓦隆,塔瓦隆。你就會說這個,我開始覺得賢者,你在塔瓦隆要接受的訓練裡,將會包括學習如何控制你的脾氣。如果你任由情緒失控,是無法使用唯一之力的。奈娜依張口要說話,但是艾塞達依不給她機會,蘭恩,我得跟你談談。兩個人把頭湊到一起,將滿臉怒容的奈娜依晾在一邊。其實,她每次發現自己怒形於色時,也很生自己的氣。這個狡猾的艾塞達依要麼把她的問題巧妙地叉開,她的話裡到處是陷阱,一不小心就會上當。要不然,就是對她的叫喊置之不理,直到她自己安靜下來為止。每次她無法控制怒火時,就會覺得自己像一個被女事會的會員發現在做蠢事的女孩兒。這種感覺是奈娜依在艾蒙村時極少遇到的,而茉萊娜臉上平靜的微笑只會令她覺得更糟糕。

    如果有辦法把這個女人使開就好了。只有蘭恩一個會好辦些想到這裡,她忽然無緣無故地臉紅了,趕緊告訴自己,這是因為一個守護者足夠為她打點旅途上一切必須的事務可是,他和艾塞達依是兩位一體的。

    而且,比起茉萊娜,蘭恩更令她生氣。她自己也不明白,他怎麼會這麼容易惹自己生氣。他很少說話有時候一天也說不上十來個詞而且,對於茉萊娜和她之間的那些討論,他從來都不插嘴。他常常離開她們兩人,獨自偵察周圍情況,就算他跟她們在一起時,也總是走到一邊,稍微離開一點,看著她們兩人的樣子就像在觀看決鬥。奈娜依真希望他能停止這種目光。如果這真是決鬥,到目前為止,她還沒有贏過一次。至於茉萊娜,甚至似乎沒有注意到她在跟她角力。奈娜依不想看到他那冷漠的藍眼睛,更不想要一個沉默的觀眾。

    多數情況下,他們的旅程就是這樣了。除了她大發脾氣的時候,就是安靜,靜得有時候,她的喊叫就像在一片寂靜中碎裂的玻璃一般。周圍的土地也是靜悄悄,除了風在樹木之間呼號以外,萬物俱靜,好像連世界都停下來喘息了。就連那風,雖然冷得刺骨,也顯得很遙遠。

    起初,這種寧靜對於經歷了連串驚嚇的奈娜依來說,是一種休息。自從春誕前夜之後,她就幾乎沒能安心過。可是,獨自一人跟著艾塞達依和守護者走了一天之後,她又開始煩躁不安。她時不時地回頭張望,好像背後有撓不著的騷癢似的。這種平靜就像注定要粉碎的水晶,只是在等待那令她牙齒打顫的第一個破裂之音。

    茉萊娜和蘭恩也一樣倍感壓力,他們表面上泰然自若,但是她很快就意識到,在冷靜的外表下,他們的神經隨著時間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地過去,繃得越來越緊,就像將要轉到極限的鬧鐘發條。茉萊娜的前額多了一道皺紋,似乎總在聽一些實際上不存在的聲音。蘭恩看著森林和河流的樣子,就像是以為從那些光禿禿的樹木、那寬闊緩慢的水流裡可以找出等待他們的陷阱或者埋伏的線索。

    她的心裡,雖然為自己不是唯一一個覺得處境像高空走鋼絲一般搖搖欲墜的人而高興,但是,如果他們也感覺到了,那麼,這種危險就是真實存在的了,所以,她也非常希望這些只不過是自己的幻覺。這種不安在她的意識深處騷動,就像以前她聆聽風語時一樣。然而,現在她知道這些都是唯一之力在作怪,因此,她拒絕接受這個在她意識邊緣徘徊的波動。

    當她向蘭恩詢問時,他沒有看她,只是回答道:沒什麼不妥,他的雙眼無時無刻不在掃視周圍,此時也不例外。過了一會兒,他又自相矛盾地補充道,到了白橋鎮,你就沿卡安琅大路回雙河去吧。這裡太危險了。往回走反而不會遇到任何阻礙。這是他這一天最長的一次對話了。

    她是時輪之模的一部分,蘭恩。茉萊娜責備道,她的雙眼也是注視著別處,奈娜依,是暗黑魔神。雖然風暴已經離開我們至少,暫時離開了,她抬起一隻手,好像在試探空氣,然後又無意識地把它在裙子上擦了擦,就像剛剛摸到了污穢似的,然而,他仍然在覬覦她歎了口氣而且,更強烈了。他覬覦的不是我們,而是世界。還要過多久,他才會變得足夠強大而奈娜依縮起肩膀,突然間覺得有人在她的背後窺視她。像這種事,她倒是寧願這個艾塞達依不要告訴她。

    沿河往下遊走的路上,蘭恩負責探路,不過,以前他也負責帶路,現在則是由茉萊娜決定該往哪裡走。她的每個決定都非常肯定,似乎在追蹤一些看不見的痕跡,一些空氣裡的腳印,記憶留下的氣味。蘭恩只需要檢查她想走的路是否安全就夠了。奈娜依覺得,就算他說那條路不安全,茉萊娜也會堅持走過去。而他肯定會跟隨她,沿著河,一直走下去,走到她忽然從沉思中驚醒。他們已經走到白橋的橋腳了。彎彎的大橋在陽光中閃著淡淡的光芒橫跨阿里尼勒,就像一張精緻得無法承受任何重量的奶色蛛網,只要一個男人站上去就能把它踩垮,更別說馬匹了,它自己的重量也隨時能把自己壓碎。

    蘭恩和茉萊娜漫不經心地向前騎去,沿著光亮的引橋,走上橋去。蹄聲清脆,聽起來不像鋼鐵敲擊玻璃,卻像鋼鐵互擊的聲音。橋的表面看起來就像濕了水的玻璃一般光滑,但是馬匹走在上面卻步伐穩健。

    奈娜依跟了上去,只不過,從她邁出的第一步起,她就一直擔心著整座橋會在她的馬蹄下粉碎。她心想,如果蕾絲是用玻璃來做的,大概就會是這個樣子了。

    他們快要完全走過了橋時,她才開始注意到,空氣中漂浮著濃重的燒焦味。再過了一會兒,她看見了。

    白橋橋腳連接的廣場四周,過半的建築都已經被一堆堆焦木取代,還在冒著煙。一些男人穿著不合身的制服和晦暗的盔甲沿著街道巡邏,但是,他們腳步匆忙,好像在害怕會發現什麼東西,而且,邊走邊回頭看。在街上只有寥寥數個鎮民,一個個縮著脖子,腳步匆忙,好像在逃避什麼。

    就連一貫冷酷的蘭恩,此刻的表情也十分陰沉。鎮民遠遠繞開他們三個,連那些士兵也是。守護者嗅著空氣,緊鎖眉頭,低聲咒罵。也難怪,空氣中燒焦的氣味太過沉重了。

    時間之輪按照自己的意志運行,茉萊娜喃喃自語,沒有人能預見時輪之模。說完,她下馬跟鎮民說起話來。她不問問題,只是表示同情,奈娜依驚訝地發現,她顯得十分誠懇。那些畏懼蘭恩,隨時準備逃離任何陌生人的鎮民,卻停下腳步跟茉萊娜說話。他們似乎對自己的行為也很驚訝,但是,在茉萊娜清澈的目光和撫慰的聲音鼓舞下,他們勉強放下了戒心。艾塞達依的眼裡流露出感同身受的目光,分享他們受到的傷害和困惑,然後,人們開始述說。

    可是,多數人還是在說謊。有些人甚至拒絕承認這裡有麻煩,聲稱什麼事也沒有。茉萊娜提起廣場周圍燒燬的建築。但是他們仍然堅持,一切都很好。他們的目光忽略掉不願看到的一切。

    一個胖子對他們裝出虛偽的熱心,只是,每次他身後傳來任何聲響時,他的臉頰都應聲抽搐。他的臉上掛著不停閃乎的微笑,宣稱是一盞翻倒的燈導致了這場火災,人們沒來得及撲救所以火勢蔓延了。可是,奈娜依只消瞥一眼就知道,沒有兩座燒燬的建築是相鄰的。

    幾乎每一個人都有不同的說法。有幾個女人壓低聲音神秘地說,是鎮裡某處有一個男人亂用唯一之力,是時候讓艾塞達依插手了,不論那些男人怎麼說塔瓦隆,就讓紅結艾塞達依來解決此事吧。

    另一個男人則說,是一次強盜襲擊。還有一個人說是暗黑之友的暴亂。你知道的,就是那些打算去看偽龍神的人,他吐露道,到處都是他們。所有人都是暗黑之友。不過,還是有些人願意承認有事發生,他們說,一艘沿河而下的船帶來了某種麻煩他們也不太清楚究竟是什麼事。

    我們要令他們明白,一個窄臉男人緊張地搓著雙手,喃喃說道,把那種事留在邊疆好了,那是邊疆的事情。我們走到碼頭去他突然卡地一聲閉了嘴,一言不發就轉身急急忙忙跑了,邊跑邊回頭看他們,就像害怕他們會追上來似的。

    那艘船已經離開了在問過其他人以後,至少這一點是可以確定的暴怒的鎮民衝到碼頭時,它砍斷綁在岸上的纜繩,逃往下游。那是前一天的事。然而,奈娜依無法從鎮民的話中確定伊文娜和那些男孩是否在船上。有個女人提到船上曾經有一個吟遊詩人。如果那個是索姆墨立林她跟茉萊娜說,有些艾蒙村人可能跟著那艘船逃走了。艾塞達依耐心地聽著,邊聽邊點頭,等她說完後,也許吧。茉萊娜說道,語氣卻顯得很懷疑。

    廣場那裡還有一座完好的旅店,裡面的大堂被一堵齊肩高的牆分成兩邊。茉萊娜走進店門時,站了片刻,用手感覺著空氣。不知道她感覺到了什麼,她笑了,卻什麼也沒說。

    他們沉默地進餐。不光是他們,整個大堂都是靜悄悄的。大堂裡只有少數客人,每個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跟前的碟子和自己的沉思中。旅店老闆一邊用圍裙角擦拭桌子,一邊不停地自言自語,聲音很低旁人都聽不見。奈娜依只覺得在這裡過夜不會是一件愉快的事,因為,連空氣都充滿了恐懼的味道。

    他們正在吃最後幾片麵包時,一個穿著紅色制服的士兵出現在了門口。起初奈娜依覺得他外表看起來很光鮮,戴著尖頂頭盔,穿著磨光胸甲。然後,他表情嚴肅地走進旅店,一手扶著腰間的劍柄,另一隻手的手指調整過緊的領口,又令她想起了裝模作樣地擺出村議會會員架子的辛布耶。

    蘭恩瞄了那人一眼,冷哼道:民兵。沒什麼用的傢伙。那個民兵掃視了一下大堂後,目光落在了他們三人身上。他猶豫片刻,深吸了一口氣,才邁著大步走過來,一口氣問了一串問題:你們是什麼人,在白橋鎮幹什麼,會在這裡呆多久。

    蘭恩不慌不忙地又喝了一口啤酒,才抬起頭看那個民兵,等我喝完這杯啤酒,我們就走。他回答道,願光明照耀敬愛的摩菊絲女王。紅制服男人張了張嘴要說什麼,但是,看清楚蘭恩雙眼後,他倒退了一步,看了看茉萊娜和奈娜依後,又立刻穩住了自己。有那麼一會兒,奈娜依覺得他很可能會為了不被兩個女人看成懦夫而做傻事。根據她的經驗,男人在這方面往往是白癡。然而,白橋鎮已經發生過太多事了,有太多人們無法預測的可能性。他又看了看蘭恩,重新考慮了一下。守護者堅毅的臉上毫無表情,一雙藍眼睛冷若冰霜。太冷了。

    最後,民兵決定還是精神地點點頭算了。那樣就最好。最近這裡來了太多陌生人了,對女王轄下的安寧沒什麼好處。他轉過身,大步離開,邊走邊練習嚴肅表情。至於店裡的其他本地人,似乎根本沒有人在意這個小插曲。

    我們要到哪裡去?奈娜依向守護者質問。雖然大堂裡的氣氛迫使她壓低聲音,但是她的語氣很堅決,去追趕那艘船?蘭恩看了看茉萊娜,後者輕輕搖了搖頭說道:首先,我要去找到那個我肯定能找到的男孩,他現在就在我們的北方。不論如何,我也不認為另外那兩個男孩跟船走了。她的嘴角微翹,露出滿意的微笑,他們曾經在這個大堂呆過,大約就在一天前,肯定不會超過兩天。雖然他們受了驚嚇,但是,活著離開了。若不是他們那強烈的恐懼,這個痕跡不會留下這麼久的。哪兩個?奈娜依急切地前傾身體靠著桌子,你知道嗎?艾塞達依很輕微地搖了搖頭,奈娜依向後靠回去,如果他們只比我們超前一兩天的路程,為什麼我們不先找他們?我只能知道他們在這裡呆過,茉萊娜的語氣冷靜得令人難以忍受,除此以外,我不知道他們究竟是往東還是往南、往北走了。雖然我相信他們夠聰明,那樣的話,他們就該向東,朝著卡安琅走,但是我無法肯定。他們失去了銀幣以後,我只有離他們在半里以內才能知道他們的具體位置。兩天時間,在恐懼驅使之下,他們可能已經朝著任何方向走了二十里、甚至四十里。而且,我肯定他們在離開這裡的時候處於極度驚恐的狀態下。但是賢者,不論他們受了多大的驚嚇,不論他們往哪個方向逃走,他們最終都會想起卡安琅的,我將會去那裡找他們。現在,我會先幫助我能找到的那個男孩。奈娜依還想說什麼,但是蘭恩輕聲打斷了她:他們有理由害怕。他環視四周,壓低了聲音,有一隻類人來過這裡,就像在廣場上時一樣,他又皺起了眉頭,這裡到處都有它的臭味。茉萊娜歎道:只要沒有親眼見到,我都會繼續懷著希望。我拒絕相信暗黑魔神能如此輕易的獲勝。我將會找到他們三個,活著,安然無恙。我必須這樣相信。我也想找到那些男孩,奈娜依說道,但是,伊文娜呢?你從來不提她,我問你的時候你也不理我。我還以為你打算把她帶到她看了看周圍的桌子,壓低聲音塔瓦隆。艾塞達依靜靜看著跟前的桌子,好一會兒才抬起眼睛迎上奈娜依的目光,眼中閃過憤怒的光芒。奈娜依愣了愣,然後,她挺直了腰,心中的怒火也開始上升。但是,她還沒來得及說話,艾塞達依冷冷地開口了。

    我也希望找到伊文娜,希望她平安無事。我是不會輕易放棄任何一個像她這樣有潛力的女人的。但是,這一切都只能服從時間之輪的意願。奈娜依覺得胃裡就像裝了冰塊一般。我是那些你不會放棄的女人之一嗎?我們走著瞧吧,艾塞達依。你見鬼去吧,我們走著瞧!三人在沉默中吃完食物,在沉默中騎馬走出城門,走上卡安琅大路。茉萊娜的雙眼搜尋著東北方的地平線。身後,帶著傷痕的白橋鎮漸漸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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