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世界之眼 第二十七章 避風所 文 / 羅伯特·喬丹
珀林跟隨徒灑安人的車隊慢悠悠地往東南移動,心急如焚卻又無可奈何。遊民的行進從容不迫,根本不著急。他們從來就不曾著急過。每天,五彩的旅行馬車直到太陽高掛才出發,如果恰好遇到合適的營地,即使下午才剛過了一半,他們也會停下來紮營。他們養的巨獒跟在馬車旁邊輕鬆地小跑著,很多時候連小孩子也是這樣,他們毫不費力就能跟上馬車的速度。任何關於多走幾步路、或者走快一點的建議都只能換來大笑,或者一句啊,你忍心讓那些可憐的馬兒工作得那麼辛苦嗎?令他意外的是,伊萊邇也不著急。他是不肯坐馬車的,寧願走路,有時候還會在隊伍前面幫忙開路可他就是不提離開的事,也從來不催促他們。
這個一身皮毛的大鬍子怪人跟溫和的徒灑安人如此不同,不論他在哪輛馬車旁,都十分顯眼。即使他遠在營地的另一邊,也能一眼認出他來。這不全是因為衣著的關係。伊萊邇的一舉一動都帶著狼的慵懶,他的皮衣皮帽只不過是加重了這種氣質而已。他的身上如同火焰散發熱量一般自然地散發著一種危險的氣息,和遊民形成鮮明對比。徒灑安人不論老少,都是一天到晚開開心心,他們的舉止中沒有任何危險,只有歡樂。孩子為了享受奔跑的樂趣,自然很喜歡互相追逐遊戲。但是在徒灑安人之中,就連老人也是腳步輕盈莊重,卻又像踩著多彩的舞步。每一個人,不論何時,不論站或者走,不論營地裡是否有音樂,似乎都隨時準備起舞。至於音樂,營地裡沒有音樂的情況是非常罕有的。不論紮營還是上路,幾乎一天到晚,馬車之間都有提琴和笛子、洋琴和箏鼓和諧地奏著樂曲。快樂的曲子,愉悅的曲子,歡笑的曲子,憂傷的曲子,只要營地裡有人是醒著的,通常就會有音樂。
不論伊萊邇走過哪輛馬車,都會得到友好的點頭和微笑,不論他停在哪個營火旁,都會受到愉快的招呼。但是,珀林知道,這些開放的、微笑的臉,只是遊民在外人面前的禮貌,隱藏在這張臉底下的,是對未能完全馴服的野鹿的戒備。笑容的背後,深藏著對艾蒙村兩人是否會造成威脅的擔心,隨著日子的過去,這種擔心只是減弱了少許。對於伊萊邇,他們的戒心更深,就像夏日空氣中散發的熱氣一般,而且,這種戒心從未減弱。他們在他的背後時常常公開地看著他,似乎疑惑他究竟想怎樣。當他從他們身邊經過時,本來時刻準備起舞的雙腳似乎也時刻準備逃跑。
另一方面,伊萊邇當然也對他們的葉之路非常的不適應。每次他跟徒灑安人在一起時,總是歪著嘴角。表情不像是遷就,當然也不是輕蔑,只是他恨不得能躲到別處而已。可是,每次珀林提出離開時,伊萊邇都用撫慰的語氣說,再休息幾天吧。
你們在遇到我之前吃了不少苦頭,伊萊邇這樣說道。珀林也記不清這是第幾次提起了,也許是第三次或者第四次吧,而且,你們未來的日子將更加難過,有半獸人和類人的追趕,有艾塞達依朋友。他口裡塞滿了依拉的干蘋果派,邊嚼邊朝珀林笑笑。即使他在笑,那雙金黃的眼眸仍然敏銳,甚至可能比不笑的時候更甚。那是獵人的眼睛,極少露出笑意。他懶懶地躺在樂恩的營火旁,如常地拒絕坐在當凳子用的圓木上,見鬼,別忙著把自己交到艾塞達依手裡啊。如果被黯者找到我們怎麼辦?如果我們一直在這裡等,又怎麼能阻止它們?三匹狼擋不住它們的,遊民連保護自己都不會,更幫不上忙。半獸人會屠殺他們,那將是我們的錯。反正我們遲早要離開他們,不如早些走吧。我有某種感覺,它叫我等待。再過幾天吧。某種感覺!放鬆點,夥計。你得學會隨遇而安,該跑就跑,該打就打,該歇就歇。你到底在說什麼,某種感覺?吃點派吧。依拉雖然不喜歡我,不過每次我來時,她都拿美食招待我。跟這些人在一起時,總會有好吃的。到底是什麼感覺?珀林追問,如果你知道些什麼,又不告訴我們伊萊邇皺眉看著手裡的半個派,然後,放下它拍拍雙手。某種感覺,他終於聳聳肩,似乎自己也不是十分明白,某種感覺告訴我,必須等,這很重要。再過幾天吧。我不會經常有這種感覺,但是我的經驗告訴我,應該相信它。它曾經救過我的命。這一次的感覺不知為何有所不同,然而,它很重要,這一點很清楚。如果你要繼續走,你走吧。我不走。他肯說的就是這些,不論珀林再問多少次,他也不再多說。他躺著,跟樂恩聊天,吃東西,用帽子遮擋眼睛小睡,不肯再討論離開的事。某種感覺告訴他要等,告訴他這很重要。當離去的時刻到來時,他自然會知道。吃點派吧,夥計。別瞎緊張。吃點燉菜吧。放鬆。
珀林卻無法放鬆。夜裡,他在七彩馬車之間徘徊,擔心這,擔心那。除了他,所有人都看不到任何需要擔心的理由。徒灑安人在營火旁唱歌跳舞,煮食,吃各種水果、堅果、漿果和蔬菜他們不吃肉,忙無數家務雜事,似乎完全不關心外面的世界。孩子們到處跑,到處玩,在馬車之間捉迷藏,爬上營地周圍的樹木,跟狗兒在地上打滾大笑。每一個人都完全不關心世界。
看著他們,他更渴望離開。在我們把追殺者引到他們中間之前離開。他們這樣招待我們,我們卻以危險回報他們的善意。他們有理由心情愉快,沒有人在追趕他們。但是我們至於伊文娜,他幾乎沒有機會跟她說話,她要麼跟依拉兩個人把頭湊在一起密密談天,擺明男人莫近,要麼就跟阿然跳舞,隨著樂聲轉個不停。徒灑安人用笛子、提琴和皮鼓奏出來自世界各地的樂曲,用高昂的帶著顫音的嗓子唱出自己的歌曲。他們的歌曲不論節奏快慢,聲調都是又高又尖。他們會唱很多曲子,其中有一些在雙河也很流行,只是在他們這裡通常會有另一個名字。比如,雙河的《三個牧羊女》,被巧手族稱為《漂亮舞女》,他們還說,雙河的《北方來風》有些地方叫《大雨滂沱》,另一些地方叫《貝林大撤退》。珀林想也不想就問起《巧手族偷了我的鍋子》這首歌,他們全都笑翻在地,他們知道這首歌,在這裡,歌名是《投翎》。
聽到他們的歌曲,自然而然就會想跳舞,他很理解這點。在艾蒙村的時候,他並不是一個非常出色的舞者,但是,巧手族的歌曲牽動著他的雙腳,使他覺得自己這輩子從來沒有跳得這麼久、這麼好過。就像催眠一般,它們令他的血液隨著鼓聲跳動。
就在跟著遊民出發後的第二天晚上,珀林頭一次見到他們的女子隨著慢歌起舞。當時,營火輕燃,夜幕低垂,手指在皮鼓上敲出柔緩節奏。起先,只有一個皮鼓,然後,一個接一個,整個營地的皮鼓都敲起同樣緩慢綿長的節奏。夜幕之下,一片寂靜,只有鼓聲。一個穿著紅裙、頭髮上裝點著串串珠子的女孩搖擺著走到火光中,解下圍巾,踢掉鞋子。一隻笛子開始吹出悅耳的音調,帶著輕輕的哀怨。女孩翩翩起舞,向後伸展的雙臂張開圍巾,赤裸的雙腳隨著鼓聲滑動,翹臀隨著腳步起伏擺動。她的黑眼睛注視著珀林,笑容跟她的舞步一樣緩慢,連旋轉的時候,還回過頭來向他微笑。
他艱難地嚥了嚥口水,臉上不禁發起熱來。又一個女孩加入了舞蹈,圍巾的穗子隨著鼓聲和臀部緩慢的旋轉抖動著,恰到好處。她們一起朝著他微笑,他沙啞地清了清喉嚨,不敢四處張望,臉紅得像個甜菜頭,心想,那些沒在看舞蹈的人一定正在嘲笑他。
他裝作隨意地從剛剛坐得舒舒服服的圓木上滑到地下,把目光從火光中的兩個舞女身上移開。在艾蒙村時他從來沒試過臉紅成這樣,就算是在節日裡跟村裡的女孩在草地上跳舞也不會。此刻他只盼風快變大,好把自己滾燙的身體吹涼。
可是,那些女孩又舞進了他的視野,只不過,現在有三個了,其中一個狡黠地朝他眨了眨眼。他不知所措地轉著眼睛。光明啊,他心想,我該怎麼辦?嵐最瞭解女孩子了,他會怎麼做呢?舞女們輕聲笑了,頭上的珠子隨著她們甩動頭髮的動作發出脆響。珀林覺得自己的臉都快要燒起來了。然後,一個年紀稍長的女人加入了三個女孩,教她們如何跳得更有調情意味。珀林長歎一聲,閉上雙眼投降。可是,即使閉著眼睛,他耳裡仍然聽到她們嘲弄的笑聲,心癢難安。即使閉著眼睛,他似乎仍然能看得到她們。他的前額滲出汗珠,祈禱著夜風快點吹來。
根據樂恩的說法,那些女孩其實很少跳那種舞,至於女人就更少了。伊萊邇則說,虧得珀林的大紅臉,她們從那晚開始,每天晚上都要跳這支舞了。
我得謝謝你啊,伊萊邇一臉嚴肅地說道,我老了,跟你們這些年輕人不同了,要令我的骨頭暖起來,一把火可不夠。珀林瞪了他一眼。伊萊邇走開時,他的背影洩漏了他其實是在偷笑。
珀林很快就明白了,避開不看那些女人和女孩不是什麼有效的方法,所以,雖然她們的眨眼和微笑仍然令他想躲開,他也不再躲了。如果只有一個女孩在跳,還好辦但是如果有五六個,而且人人都在看結果,他從來沒有真正成功地克服過自己的大紅臉。
伊文娜也開始學跳這種舞了,教她的是頭一天晚上帶頭跳的那兩個女孩。她一邊舞著借來的圍巾,一邊練習那拖拖拉拉的舞步,一邊輕輕拍著節奏。珀林想說什麼,可是決定還是咬咬牙比較明智。然後,那兩個女孩開始教她搖動臀部,她大笑起來,三個女孩笑作一團。伊文娜眼睛閃著光芒,臉頰泛起紅暈,最後,對這個動作還是有所保留。
阿然在一旁,兩眼發亮,飢渴地注視著起舞的伊文娜。她的脖子上一直戴著一串藍色珠子,是這個年輕英俊的徒灑安男孩送的。依拉的臉上,擔憂的皺眉已經取代了她起初發現孫子對伊文娜有興趣時露出的微笑。珀林則下定決心,要好好監視這個年輕的阿然先生。
有一次,他設法在一輛綠黃兩色的馬車旁單獨逮住了伊文娜:你很享受這種日子,是嗎?他問道。
為什麼不呢?她低頭朝著脖子上的藍珠鏈微笑,用手指撥動著它,我們何必像你這樣一天到晚裝出一副悲慘的樣子?難道我們不可以稍微享受一下自己的生活嗎?阿然就站在不遠處他從來都不會離開伊文娜很遠雙手交叉抱在胸前,臉上微微笑著,半是得意,半是挑釁。珀林壓低聲音:我以為你想去塔瓦隆,在這裡可當不成艾塞達依啊。伊文娜一擺頭:我也以為你不喜歡我當艾塞達依呢。她的聲音甜蜜得嚇人。
見鬼,難道你以為我們在這裡更安全嗎?我們在這裡,這些人會安全嗎?黯者隨時會找到我們的。撫著珠鏈的手微微發抖,她放下手深吸一口氣:不論我們是今天離開還是下個星期離開,要來的總會來的。這就是我現在的想法。珀林,享受一下吧。這可能是我們最後的機會了。她哀傷地伸出手指輕輕掃過他的臉龐。阿然朝她伸出手來,她轉身朝他跑過去時,已經在笑了。兩人朝著笛聲跑去,阿然邊跑邊回頭得意地朝珀林一笑,好像在說,她不屬於你,而我,將會得到她。
他們已經中了遊民的咒語了,珀林心想。伊萊邇是對的,他們根本無須拿葉之路來說服你,它自己會滲入你的心中。
依拉看到他在風中瑟縮,就從她的馬車裡取出一件厚厚的羊毛斗篷給他。幸好,是深綠色,而不是紅紅黃黃的鮮艷色彩。當他披起斗篷,心裡正在奇怪怎麼會這麼合身時,依拉認真地說道:本來可以做得更合適一點的。邊說邊瞥了瞥他腰帶上的斧頭,當她抬頭迎上他的目光時,她的笑容帶著哀傷,本來可以更合適的。所有的巧手族人都這樣,他們的臉上永遠掛著笑容,永遠都毫不猶豫地發出一起喝杯飲料或者一起聽音樂的邀請,但是,他們的目光總是飄向他的斧頭,他能感覺道他們心裡的想法。這是一件暴力的工具。沒有任何理由可以作為對他人使用暴力的借口。葉之路。
有時候,他真想對著他們大喊。世界上還有半獸人和黯者。還有那些把每一片葉子砍下的人。還有暗黑魔神,他眼睛裡的火焰足以把葉之路燒燬。他固執地把斧頭掛在腰間,即使寒風陣陣也堅持要把斗篷張開,露出那半月斧刃。伊萊邇時不時就會挖苦他,咧嘴笑著,說他何必老把這麼沉重的武器帶在身上,那雙金黃的眼睛似乎能讀懂他的心。每次,他都幾乎想把斧頭遮蓋起來。幾乎。
雖然徒灑安人的營地令他煩躁不安,不過,在這裡時,他的夢境還算平常。有時候,他會被惡夢驚醒,夢見半獸人和黯者衝進營地,彩虹馬車化為熊熊烈火,人們紛紛倒在血泊裡,男人、女人和孩子倉惶逃跑,尖叫著死去,卻毫不反抗。一次又一次,他在半夜裡驚醒,喘著氣伸手拿起斧頭,然後才看清馬車沒有著火,身邊沒有那些見鬼的畸形生物,地上也沒有撕裂扭曲的屍體。不過,這些只是普通的惡夢,這令他稍感安慰。如果暗黑魔神要進入他的夢境,就一定是在這種惡夢裡。然而他沒有出現過。沒有巴阿扎門。只是普通的惡夢。
只是,當他醒著時,卻又感覺到了狼。那三匹大狼不論是白天行進,還是夜裡宿營時,一直跟他們保持著距離。但是,他知道他們在哪裡。他感覺到他們對徒灑安人養的看門狗的不屑,知道他們認為那些狗只知道吵吵鬧鬧,早已忘記了自己的本性,忘記了溫暖血液的味道。這些狗也許能嚇倒人類,一旦遇到狼群,只能夾著尾巴逃跑。每一天,他對狼的感覺都更加敏銳,更加清晰。
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斑紋越來越不耐煩了。她認為,伊萊邇打算帶著珀林兩人到南方的決定是對的,然而,既然決定了,就把它完成好了,結束這種慢吞吞的遊蕩吧。狼族雖然喜歡在大地徜徉,但是她不喜歡離開她的族群太久。風也覺得不耐煩了,這一帶的獵物少得淒涼,他又不屑於吃田鼠。他覺得那是幼狼拿來練習狩獵技巧的道具,只有無力撲倒野鹿或者咬斷野牛腳筋的年邁老狼才會吃那些東西。有時候,風還覺得烙印是對的,人類的麻煩還是應該留給人類自己。不過,斑紋在的時候,他會很小心地壓制這種想法,如果彈跳在,他會更加謹慎。彈跳是一位滿身傷疤的灰色戰士,經年累月積累的知識賦予他冷靜的判斷力,他的謀略卻足以彌補歲月從他身上奪去的力量。他並不關心人類,只不過,既然斑紋想辦成此事,他會跟隨她,她等他就等,她跑他也跑。狼還是人,牛還是鹿,誰敢挑戰彈跳,只會被他的下顎送往永眠。那就是彈跳的生活方式,那就是風忌諱他的原因。至於斑紋,她似乎不理會另外兩匹大狼的想法。
所有的這一切在珀林的心中都如明鏡般清晰。他強烈地希望能盡快到達卡安琅,見到茉萊娜和塔瓦隆。就算那裡沒有答案,至少能結束這一切。每當伊萊邇看著他時,他很肯定這個金黃眼睛的男人也知道這些。啊,請讓這一切快點結束吧。
***又是夢,它的開始比起最近的那些夢要愉快多了。他坐在艾貝特魯罕廚房的桌子旁,用磨刀石磨礪斧刃。魯罕夫人從來都不允許在她的家裡做任何跟鑄造有關的活兒,或者聽到任何鍛鐵的聲音。就連魯罕先生為她打磨廚房用的刀子,也不得不跑到屋外去。可是,此刻的夢裡,她忙著煮食,對於珀林的斧頭沒有任何意見。甚至,當一匹大狼走進屋裡,蜷縮在珀林和屋門之間的地板上時,她也沒有任何抗議。珀林繼續磨斧,因為,很快,就用得著它了。
大狼突然站了起來,喉嚨的深處發出低沉吼聲,頸上毛髮倒豎。巴阿扎門從屋外的院子走進廚房。魯罕夫人繼續忙她的活兒。
珀林匆忙站起來,舉起斧頭,但是,巴阿扎門對他的武器置之不理,而是把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匹狼身上,眼眶裡跳動著火焰。這就是你擁有的護衛?啊,我以前也見過這種情況,見過很多次了。他伸出一隻手指,彎曲起來。火焰立刻從大狼的眼睛、耳朵、嘴裡、皮膚迸出,他大聲嚎叫,血肉和毛髮燒焦的臭味充斥著廚房。艾貝特魯罕揭開一個鍋子,拿起一根木勺子攪拌鍋裡的食物。
珀林丟下斧頭跳到大狼身旁,想用雙手拍滅他身上的火焰。那匹狼就在他的手裡化成了黑色灰燼。魯罕夫人擦得乾乾淨淨的地板上,只留下了一堆不成形的焦灰。珀林瞪著那堆灰燼,向後退去。他很想把手裡粘的油膩灰燼擦掉,可是,要擦在哪裡?擦在衣服上只會令他作嘔。他一把抓起斧頭,緊緊抓著斧柄,指節卡卡作響。
你快滾!他大喊。魯罕夫人把勺子在鍋邊上輕輕拍了拍,哼著曲兒把鍋蓋蓋上。
你逃不出我的手心,巴阿扎門說道,你躲不開我的耳目。如果你就是那個人,那麼,你就是我的了。他臉上的火焰逼迫著珀林一直後退,直到背部貼在牆上。魯罕夫人打開烤爐,檢視裡面的麵包。世界之眼將會把你吞噬,巴阿扎門說道,我在你的身上打下印記,你是我的!他揚起緊握的拳頭,就像要朝他丟出什麼東西,當他張開五指時,一隻大烏鴉飛到珀林的眼前。
漆黑的鳥嘴朝著珀林的左眼啄下,他大聲慘叫他猛地坐起來,雙手抓著臉龐。身邊是遊民的馬車,人人都在熟睡。他緩緩放下雙手。不疼,也沒有血。然而,他清楚記得,那刺穿眼睛的痛楚。
黎明快要降臨了,他坐著,發著抖,伊萊邇忽然走到他身邊蹲下,伸出一隻手打算把他搖醒。營地外面的林子裡,有狼嚎聲,是那三匹大狼一起發出的尖利嚎叫。他感到了他們的感情。火。痛苦。火。憎恨。憎恨!殺戮!是的,伊萊邇柔聲說道,是時候了。起來吧,男孩。我們該走了。珀林連忙爬出毯子,開始捲起毛毯。這時,樂恩睡意朦朧地揉著眼睛從馬車裡走出來了。他走下馬車後的梯級,看了看天空,停住了腳步。他的手仍然舉在臉旁,眼睛卻專注地查看著空中。珀林不明白他在看什麼。東方的空中有幾朵雲,被即將升起的太陽染成粉紅色。除此以外,空中什麼也沒有。樂恩似乎還在聽什麼,而且,還在嗅探空氣的味道。只是,林中只有風吹過樹木之間的聲音和昨夜營火留下的輕微煙味。
伊萊邇提著自己的行李走過來,樂恩走下馬車,對他說道:我們必須改變旅行的方向,我的老朋友。追尋者又不安地看了看天空,我們今天得往另一個方向走。你們跟我們一起來嗎?伊萊邇搖搖頭,樂恩似乎早就預料到他的回答,只是點點頭,好吧,那麼,你自己保重了,我的老朋友。今天有點他再次抬了抬頭,但是在目光越過馬車頂部看往天空之前就低下了頭,我想,我們會往東走。也許會一直走到世界之脊,也許我們能找到一個靈鄉(譯者:見名詞解釋),在那裡呆一段時間。靈鄉從來不受外界的煩擾,伊萊邇贊同道,不過,巨靈也不是太喜歡陌生人的。任何人都會歡迎遊民的,樂恩咧嘴笑道,況且,就算是巨靈,也需要修補鍋子雜物的麼。來吧,我們一起吃早餐,好好聊聊。沒時間了,伊萊邇回答,我們今天就得離開,越快越好。今天是個行動的日子。樂恩試圖說服他至少留下來吃完早餐。依拉和伊文娜從馬車裡出來後,依拉也加入說服的行列,不過,她不像丈夫那麼積極,雖然言辭禮貌得當,卻顯得虛偽。很明顯,她非常樂意見到伊萊邇離開,只可惜那意味著伊文娜也要走了。
伊文娜沒有留意到依拉對她流露的遺憾目光,只是詢問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珀林本來以為她會說要留下來跟徒灑安人一起,然而,當伊萊邇跟她解釋完,她只是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就急忙地回到馬車上收拾東西去了。
樂恩終於攤攤雙手說道:好吧。我不記得以前曾經試過讓客人不吃一頓告別大餐就離開,不過他猶疑的目光又飄到了空中,好吧,反正我們自己也得盡快出發。我想,也許我們得邊走邊吃。不過,至少跟大家都道別完才走吧。伊萊邇還沒來得及反對,樂恩已經轉過身,飛快地在馬車之間跑來跑去,敲著門把那些還在馬車裡睡覺的人都叫醒。等到一個巧手族人把貝拉牽過來時,整個營地的人都已經穿上了最漂亮的衣服圍著伊萊邇三人,大片大片的鮮艷色彩映得樂恩和依拉那輛紅黃相間的馬車都顯得黯淡。巨獒在人群裡鑽來鑽去,伸著舌頭,找不到人撫弄他們的耳朵。珀林他們三個卻不得不忍受一次又一次的握手和擁抱。那些每天晚上跳舞的女孩都不滿足於握手,她們給珀林的親密擁抱幾乎使他不想走了然後,他又想起周圍有許多人在看,臉上立刻變得比追尋者的馬車還紅。
阿然把伊文娜拉到一旁。在一片道別聲中,珀林聽不到他說些什麼,只看到伊文娜一直搖頭,起初只是緩緩地搖,當他開始做出懇求的動作時,她的搖頭變得更加堅決。阿然的表情從懇求變成爭辯,而她只是固執地搖頭,直到依拉走過去,對孫子責備了幾句,把她救回來。阿然賭氣分開人群走了。依拉看著他離去,似乎猶豫著是否要把他叫回來。珀林心想,她大概也鬆了一口氣吧,因為,阿然最終還是沒有打算跟我們跟伊文娜一起走。
當他終於跟營地裡的每一個人握完手、跟每一個女孩至少擁抱了兩回之後,人群才稍稍退開,給樂恩、依拉和三個客人留下一點空間。
您在和平中來,樂恩頌道,他雙手撫胸正式地鞠了一躬,在和平中去。我們的營火永遠歡迎和平的您。葉之路就是和平之路。願您永享和平,伊萊邇回答,願您的人民永享和平。他猶豫片刻,又補充道,我將會追尋那首歌,終有一天,有人能找到它。不論是今年還是明年,它將被傳唱,就如以往,就如將來,世界沒有止境。樂恩驚訝地眨眨眼,依拉簡直是目瞪口呆,其他徒灑安人紛紛低聲回應,世界沒有止境。世界和時間沒有止境。樂恩和他的妻子連忙用同樣的話回答。
真的要走了。幾句最後的道別,幾句最後的臨別叮嚀,幾個最後的微笑和眨眼,然後,他們離開了營地。樂恩帶著兩隻巨獒,陪著他們一直走到樹林的邊緣。
我的老朋友,你真的真的要多多保重。今天我擔心,世上有邪惡橫行。至於你,不管你怎麼裝,我知道你跟它們不是一夥,它們不會放過你的。願您永享和平。伊萊邇回答。
也願您永享和平。樂恩哀傷地回答。
樂恩離開後,伊萊邇發現珀林兩人都驚訝地看著他,怒道:我才不相信他們那首蠢歌吶,他咆哮,只不過是覺得沒必要破壞他們的儀式罷了。我告訴過你們,他們有時候會有些很麻煩的儀式。當然了,伊文娜柔聲說道,完全沒必要。伊萊邇嘀咕著轉過身去。
斑紋、風和彈跳走上前來向伊萊邇問候。他們的問候不像狗兒一般諂媚,而是一種平等自重的互相致意。珀林能感覺到他們之間在交流。冒火的眼睛。痛苦。心中的毒牙。死亡。心中的毒牙。珀林知道他們在說誰。暗黑魔神。他們在述說他的夢。他們的夢。
三匹大狼出發前去探路時,他不禁打了個冷戰。現在是伊文娜在騎貝拉,他走在她的身邊。伊萊邇一如往常在前頭邁著平穩的大步帶路。
珀林不願意想起自己的夢。他本以為,那些狼使他的夢境變得安全。但是,這種安全並未完整。接受。全心全意。你仍然在抗拒。只有你全心全意地接受他們,你的夢境才能真正安全。
他把狼逐出腦海,然後,吃驚地眨了眨眼。他不知道自己原來可以這樣做。於是,他決定再也不讓他們進來。甚至在夢裡也不讓嗎?他分不清這些想法究竟是他自己的,還是他們的。
伊文娜的脖子上還戴著阿然送給她的藍珠鏈,頭髮上插著一支長著鮮紅葉子的小樹枝,那是另一個徒灑安年輕人的禮物。珀林知道,那個阿然肯定試圖說服她留下來跟遊民一起。他很高興看到她沒有答應,不過,他也希望她不要那樣喜愛地撥弄那串珠子。
終於,他忍不住問道:你跟徒灑安人在一起時,不是在跳舞,就是在跟依拉密談,你們倆究竟在說什麼?依拉只是在告訴我一些怎樣做好女人的建議而已。伊文娜心不在焉地回答。他失聲大笑,她瞇起眼睛兇惡地瞪了他一眼,可他沒能發現。
建議!沒有人告訴我們怎麼當男人。我們就是男人。這,伊文娜回答,也許就是你們男人這麼爛的緣故。前面,伊萊邇大聲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