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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世界之眼 第十五章 陌生人和朋友 文 / 羅伯特·喬丹

    陽光如流水般緩緩淌過狹窄的床鋪,嵐終於從沉睡中醒來,卻覺得筋疲力盡。他拉過一個枕頭蓋住腦袋,卻無法完全遮擋住陽光。而他,也不是真的想繼續睡下去。第一個惡夢之後,他又做了許多各式各樣的夢,雖然他只記得第一個夢境,但是他再也不想做夢了。

    他歎了口氣,把枕頭甩到一邊坐起來,伸個懶腰,發現昨天被熱水浴洗掉的酸痛竟然全回來了。頭也疼得厲害,這倒沒什麼奇怪的,那樣一個惡夢足以令任何人頭疼。其他的夢境已經被他遺忘,只有第一個記憶深刻。

    另外兩張床已經空了。太陽已經爬得很高,陽光從窗戶裡筆直地曬進來。如果是在家裡,這時候他應該早已吃過早餐,忙農活去了。他趕緊下床,生氣地自言自語:今天是可以逛逛這個城市的難得機會,這幫傢伙竟然不叫醒他。不過,水缸裡已經打好水,是暖的。

    他匆匆洗漱完畢,穿好衣服,猶豫了一會兒是否要帶上塔的劍。蘭恩和索姆的行李都留在了房間裡,但是守護者的劍不在。在艾蒙村的時候,即使當時沒見到任何會遭遇半獸人的跡象,蘭恩也是一直配著劍的,還是學他好了。嵐一邊說服自己道:這真的不是因為自己做過無數次配著劍在城市裡行走的白日夢啦。一邊把劍掛在腰帶上,再把斗篷搭在肩上,像背著個大袋子。

    然後他三步並作兩步衝下樓梯,往廚房跑去。廚房是能最快地找到食物的地方了,既然只能在拜爾隆呆一天,當然不能把時間浪費在吃東西上。見鬼,他們竟然沒有叫醒他。

    菲茲先生也在廚房裡,正在跟一個胖女人對峙。那個女人雙手直到肘部都粘滿麵粉,顯然是個廚師。她正伸出手指在旅店老闆的鼻子底下擺動著,倒像是她在教訓菲茲。店裡的女僕們、廚房幫工們、侍者們和清潔工們各自忙忙碌碌,都識趣地避開兩人。

    我的斯利是只好貓,廚師厲聲說道,我不許任何人有異議,你聽到沒?我覺得你正在抱怨它的工作做得好過頭。有人投訴了,菲茲先生好容易才插上口,是投訴,我的夫人。半數以上的客人我不聽。我就是不聽。他們要投訴我的貓嗎,那好吧,叫他們來煮菜好了。我那可憐的老貓只不過是盡忠職守罷了,我會帶著他另找一個懂得欣賞我們的地方。你等著瞧吧。她解開圍裙的繫繩,把它脫下來。

    不!菲茲先生慌忙阻止。兩人在廚房裡團團轉,廚師堅持要甩掉圍裙,旅店老闆則拚命把圍裙按回去。不要,莎拉,他喘著粗氣,用不著這樣。我說,用不著!沒有你我怎麼辦呢?斯利是只好貓,非常、非常優秀的好貓,她是拜爾隆最好的貓。再有人投訴,我就會跟他說,你應該感謝他優異的工作表現。是的,感謝。你不能走。莎拉?莎拉!廚師停止打轉,從老闆手裡一把搶過圍裙:那好吧。好。她兩手捏著圍裙,卻不急著穿回去,不過,如果你想讓我準備午飯的話,最好趕快走開,不要妨礙我工作。這裡雖然是你的旅店,但廚房是我的地盤。除非你想自己動手?她做出要把圍裙遞還給他的樣子。

    菲茲先生趕緊攤開雙手連連後退,張嘴正要說話,又停住了,他這時候才想起來要看看四周的情況:廚房裡的眾人仍然裝出沒事發生的樣子,嵐也趕緊低頭假裝忙著在外套口袋裡找東西。其實他那些口袋裡除了茉萊娜給他的那個銀幣外,只有幾個銅幣和一些亂七八糟的雜物,比如小刀和一些尖利的小石頭,還有兩條備用的弓弦,以及一段也許有用的細繩。

    莎拉等菲茲走出廚房,才精神奕奕地穿上了圍裙,把注意力投向嵐:我猜你是來找吃的,嗯?好,進來吧。她朝他笑了笑,我不會咬人的,不會啦。不要把剛才的事放在心上。思儀,給這個夥計拿些麵包、芝士和牛奶來。我們現在只有這些,你自己找個位置坐吧,夥計。你那些朋友們都已經出去了,只有一個還躺在床上,我猜他有點不舒服。你也打算出去逛逛,對吧。一個女僕給嵐送來一盤食物,嵐找了個凳子坐下邊吃邊聽廚師說話。她正在揉做麵包用的麵團。

    你不要介意剛才的事情。菲茲先生是個不錯的人,這是不用說的。是那些客人的投訴弄得他瞎緊張。你看看那些人都投訴些啥呢?難道他們寧願看到活老鼠而不是死老鼠不成?但是像這樣到處留下手尾倒不是斯利的一貫作風,而且,居然還有十幾隻那麼多。斯利決不會容忍這麼多老鼠跑到店裡來的,決不。而且店裡很乾淨,哪來這麼多老鼠呢。還有,所有老鼠的脊樑骨都被折斷了。她困惑地搖著頭。

    嵐口裡的麵包芝士頓時滋味全失:脊樑骨被折斷?廚師擺了擺粘滿麵粉的手:還是想想開心的事吧,這是我的處世之道。這裡有個吟遊詩人哦,你知道嗎,現在就在大堂那裡。哦,不過你是跟他一起的,不是嗎?你是昨晚跟阿拉絲夫人一起到的那隊人之一,對不?我猜也是。我自己大概沒什麼機會去看那個吟遊詩人的表演了,因為現在旅店滿成這樣,多數客人都是從礦場來的民工。她狠狠地揍了手裡的生麵團一拳,通常我們不會接待這樣的人,但是現在滿城都是他們。雖然,我想,接待他們總比接待某些人要好些。但是,啊,我從去年冬天之前到現在,都沒有看過吟遊詩人的表演了,而且嵐麻木地咀嚼著,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吃什麼,更沒有聽到廚師的說話。死老鼠,而且脊樑骨全都被折斷。他隨便吃完早餐,道了謝,就匆匆離開了。他得找人談談。

    牡鹿與雄獅的大堂跟酒泉旅店的大堂除了用處一樣以外,沒有任何相同的地方。它的佔地要寬兩倍、長三倍以上,牆壁的上方有漂亮的繪畫,描繪著華麗的建築和花園,園裡有鮮艷的花朵和高大的老樹。它不像酒泉旅店般只有一個大壁爐,而是每個牆壁上都有一個。大堂裡擺放著數十張餐桌,座無虛席。

    每個客人嘴裡都叼著煙管,手裡拿著酒杯,身體前傾,聚精會神地看著一個人:索姆。他站在大堂正中央的桌子上,五顏六色的斗篷放在桌旁的一張椅子上。連正在擦拭杯子的菲茲先生也被他吸引住了,手裡拿著一塊抹布和一個銀色大酒杯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戰馬昂首闊步,盔甲銀光閃閃,騎士意氣風發,索姆繪聲繪色地說,一邊擺出騎馬的姿勢,而且,不知怎的,在觀眾眼裡他不是獨自一人,而是身處一支延綿無盡的隊伍中。絲一般的鬃毛隨著馬兒的前進飄揚,上千面旗幟在無垠的空中劃出彩虹。喇叭吹出響亮號子,戰鼓擂出如雷鼓聲。成千上萬的觀眾發出一浪接一浪的歡呼聲,在伊連的上空迴盪。但是,騎士們不為所動,他們的心和眼被肩上所負的神聖任務所照亮。大獵角傳奇開始了。騎士們前進著,去搜尋瓦勒爾之角,搜尋這只從墳墓中召喚歷代英雄之魂為光明而戰的傳奇號角。這是吟遊詩人稱為平調的技巧。到拜爾隆的路上,他在營火邊給嵐和他的夥伴們講過,講故事時的技巧分為高調、平調和普調。普調就是平常跟鄰居談論自家的農作物時用的方式。那些晚上他只能用普調給他們講故事,語氣裡掩不住對普調的不屑。

    嵐縮回走廊,把門關上,喪氣地坐倒在牆邊。看樣子索姆不能給他什麼有用的建議了。茉萊娜呢?如果她知道了,會怎麼做?他發現經過的人都奇怪地看著他,才意識到自己在喃喃自語。他趕緊站起來,撫平身上的衣服。他必須找人談談,那個廚師提到過有一個夥伴沒有出去,去找找他吧。想到這,他立刻往珀林和馬特住的房間走去,幾乎是一路小跑。

    他敲敲門,然後把頭伸進房間裡看。原來留下的是珀林,他躺在床上,衣服都還沒穿上,頭埋在枕頭下。他轉過頭來看了看嵐,又把眼睛閉上了。馬特的弓箭則堆在牆角。

    我聽說你覺得不舒服,嵐說道,走進來坐在另一張床上,我只想跟你談談,我他忽然發現自己不知道該如何說起,嗯如果你病了,他邊說邊站起來,那你還是睡一下吧,我走了。我都懷疑我以後還能不能睡覺了,珀林歎道,如果你想知道,我告訴你吧。我做了個很壞的夢,之後就再也沒法睡著。馬特大概也跟你說過了。今天早上我告訴他,因為這個原因我太累了,所以不能跟他出去時,被他嘲笑了一通。但其實他也做了惡夢,我整晚都聽到他在說夢話,聲音顫抖不清,肯定也睡得很糟。他把一條粗壯的胳膊擱在雙眼上擋住陽光,光明啊,我很累啊。也許只要在這裡躺上個把小時,就會好了。如果因為一個夢而錯過參觀拜爾隆的機會,馬特肯定會把我數落至死的。嵐慢慢坐回床上,舔了舔嘴唇,然後,飛快地問了一句:他殺了一隻老鼠嗎?珀林放下擱在眼上的胳膊盯著他,好一會兒才問:你也夢到了?嵐點點頭。珀林說:我好想回家。他告訴我他說我們該怎麼辦?你跟茉萊娜說了嗎?沒有。還沒有。可能我不會跟她說。我不知道。你呢?他說見鬼,嵐,我不知道。珀林忽然用肘子撐起上半身,你猜馬特會不會也做了同一個夢?他雖然嘲笑我,但是聽起來很勉強,而且當我告訴他因為惡夢睡不著覺時,他的表情有點奇怪。也許吧,嵐說道。他現在覺得安心了些,因為自己不是唯一一個做這個夢的人,但是他又為這種想法感到有點內疚。我想問一下索姆的意見,他見多識廣。你你該不會認為我們應該告訴茉萊娜吧?珀林摔回床上:你也知道那些艾塞達依的故事。可是,你覺得我們可以相信索姆嗎?我們究竟可以相信誰嵐啊,如果我們能逃脫此劫,活著回家,之後你再聽到我說任何要離開艾蒙村的話,即使只是到守望山去,你也儘管踢我一腳好了。好嗎?那還用說嗎,嵐回答,勉強笑了笑,裝出高興的樣子,我們一定能回家。來吧,起床吧。我們可是在城裡啊,而且還有一整天的時間去逛逛。你的衣服到哪裡去了?你去吧。我只想再躺一會兒。珀林又把胳膊擱在眼上,你先去好了。我過一兩個小時後再去找你。這會是你的損失哦,嵐邊站起來邊說,想想看你錯過的是什麼。他站在門邊,是拜爾隆啊。我們曾經談論過多少回,終有一天要到拜爾隆來看看?珀林躺著,雙眼藏在胳膊下,一言不發。嵐等了一會兒,走出房間關上了門。

    在走道上,嵐斜靠著牆壁站著,臉上的笑容已然退去。他的頭還是很疼,而且,更疼了。其實他自己也沒有多少熱情去參觀拜爾隆,他現在對任何事情都提不起精神。

    一個清理房間的女僕經過,手裡抱著一堆床單。她關心地看了看嵐,但是還沒開口說話,他已經起步走下了樓梯,邊走邊披上斗篷。索姆在大堂的表演至少還要幾個小時才能結束。不如去找找馬特吧,問問他是否也在夢裡見到了巴阿扎門。這一次他慢慢地走下樓,邊走邊揉著太陽穴。

    樓梯底靠近廚房,所以他從那邊走出去,匆匆跟莎拉點頭打招呼,在她來得及繼續剛才的話題前趕緊跑掉。馬廄院子裡只有木茨一個人,他站在馬廄門前。另外有一個馬伕剛剛扛著一大袋東西進了馬廄。嵐也朝木茨點了點頭,但他凶狠地瞪了他一眼就走進馬廄了。希望城裡其他的人多些像莎拉,少些像木茨就好了,嵐心裡想著,做好了參觀這個城市的準備,向旅店外走去。

    在院子門前,他驚呆了:街上人山人海,像一群擠在羊圈裡的羊。人們把自己裹在斗篷和外套裡,只留出眼睛,帽沿因寒冷壓得低低的,腳步匆忙像被強風推動一般,相互擦肩而過時,既不看對方,也不打招呼。他們全是陌生人,他想,誰也不認識誰。

    氣味也很陌生,刺鼻的酸味和甜味混在一起,扎得他不住地搓鼻子。在艾蒙村就算是過節的時候他也沒見過這麼多人擠在一處,連這一半都不到。而這裡,還僅僅是一條街。菲茲先生和廚師都說過,整座城市都擠滿了人,整座城市都是這個模樣?他慢慢後退,遠離這條塞滿人的街道。把不舒服的珀林一個人留在床上真的不太好啊。而且,如果索姆講完故事以後自己正好還沒回來,說不定他也會離開旅店,這樣就會錯過跟吟遊詩人談談的機會了。還是在店裡等一下吧。他轉身背對擁擠的街道,鬆了口氣。

    不過,回到旅店裡對嵐也沒什麼吸引力,因為他現在頭疼得很。於是,他找到店外的一個倒扣著的酒桶,靠牆坐下,希望冰冷的空氣可以舒緩頭疼。

    木茨時不時走到馬廄門口來瞪他一眼,顯然很不喜歡他。因為他是鄉下人嗎?還是因為昨晚菲茲先生讓他們從後門進來使他很難堪?嵐心想,他該不會是一個暗黑之友吧?他想笑,但笑不出來。他輕撫著塔的劍,現在的他根本沒有什麼值得笑的事情。

    一個牧羊人,佩戴著一把刻有蒼鷺標記的寶劍,耳邊傳來一把低低的女聲,真是世事無奇不有。你被捲到什麼麻煩裡了,鄉下男孩?嵐吃了一驚,跳起身來。原來是昨晚他們洗完澡出來時,看見的那個跟茉萊娜說話的短髮女孩。她還是穿著男裝衣褲,看來年紀比嵐稍長,一雙黑眼睛比伊文娜的還大,顯得有點熱心過頭。

    你就是嵐,對嗎?她接著說,我叫明。我沒有什麼麻煩。他回答。不知道茉萊娜跟她說過什麼,但蘭恩關於保持低調的警告言猶在耳。你為啥以為我有麻煩?雙河是個安寧的地方,我們都是老實人。那裡不是製造麻煩的地方,只有農田和羊群。安寧?明微微笑著,我從那些到過雙河的人那裡聽過不少關於雙河人的傳聞。比如說,嘲笑你們這些木頭腦袋的牧羊人的笑話。木頭腦袋?嵐不由得皺起眉頭,什麼笑話?那些人說,她好像沒聽到他的問題似的,你們臉上總是掛著笑容,很有禮貌,謙恭溫順得像塊牛油。但這只是表面。內心裡,他們說,你們像老橡樹根一般堅韌。如果逼急了,他們說,你們能掘地三尺挖出頑石。不過,你的石頭不是埋得很深,你的朋友們也是,因為風暴已經將覆蓋在石上的泥土刮開。茉萊娜沒有告訴我所有的事,不過我可以看得到。老橡樹根?頑石?這不像是商人之類的人會說的話。不過她最後的話讓他嚇了一跳。

    他迅速看看四周,院子裡沒有別人,而且最靠近的窗戶是關著的。我不認識那個你說誰來著?那麼,阿拉絲夫人好了。明忍俊不禁的樣子使嵐不由得臉紅了,沒有人會聽到的啦。你為什麼認為阿拉絲夫人會有另一個名字?因為她告訴我了啊,明耐心地回答,嵐再次臉紅,不過,我猜她是沒辦法才告訴我的。因為我看到不同的她就在她上次住在這裡,準備到鄉下去時,我一眼就看出來了。她也知道我的事。我曾經跟其他像她一樣的人打過交道。看到?嵐完全聽不明白。

    好吧,考慮到你的旅伴是這樣的人,我猜你不會向光明之子告發。那些白斗篷也討厭我的能力,跟他們討厭她的能力一樣。我不明白。她說,我可以看到時輪之模的片斷。明輕笑一聲搖搖頭,聽起來很了不起似的,其實,只不過是當我看著人們時,可以看到一些影像,有時我還會知道那些影像的意思。比如,我看到一個男人和女人,他們本來互不認識,但是我知道他們以後會結婚。她想讓我來看看你們,你們所有人一起的時候會有什麼。嵐打了個冷戰:那,你看到了什麼?你們在一起的時候?嗯,千千萬萬閃耀的星星之火圍繞著你們,像漩渦一般轉動著;還有一片巨大的比深夜還黑暗的陰影。這影像非常強烈,我很奇怪為什麼別人就看不見呢。星火想充滿陰影,陰影想吞噬星火。她聳聳肩,你們被命運綁在一起,將會遇到危險,但我不知道那會是什麼。我們一起?嵐喃喃道,連伊文娜也是嗎?但是它們追趕的並不是我是說明似乎沒有留意到他說漏嘴:那個女孩?她也是,還有那個吟遊詩人。你們全都是。你愛她。他呆看著她,就算沒有那些影像,我也看得出來。她也愛你,但是她不屬於你,你也不屬於她,不是以你們想要的那種方式。這是什麼意思?當我看著她時,我看到了跟阿拉絲夫人身上一樣的影像。那些東西,我雖然不理解,但我知道它意味著什麼。她無法抗拒它。這太傻了,嵐不安地說道。他的頭疼現在變成了麻木,腦袋裡像是塞滿羊毛,只想遠離這個女孩和她的那些影像,然而你看著其他人時又看到了什麼?什麼都有,明回答,咧嘴笑著,好像知道他真正想問的是什麼,戰爭嗯安德拉先生的頭上有七座高塔的遺跡,還有一個搖籃裡的嬰兒抱著一把劍,還有她搖搖頭,跟他一樣的人。你明白嗎?每個人都有很多很多的影像,它們一個疊著一個擠在一起。那個吟遊詩人的影像裡,最強烈的是一個男人不是他自己哦在玩火焰戲法,還有白塔,我一點也不明白這兩樣為什麼會放在一起。那個強壯的卷髮傢伙最強烈的影像是一匹狼,一個破碎的皇冠,還有樹木鮮花包圍著他。另一個人則是一隻紅鷹,一隻眼睛放在一個平衡的天平上,一把鑲著一顆紅寶石的匕首,一隻號角,還有一張大笑的臉。還有其他的東西,你知道我的意思啦。這次我完全沒法理解這些影像。她停下來,笑著,等待著,直到嵐終於清了清喉嚨問道:我呢?她噗哧笑了:都是類似的東西啦,一把不是劍的劍,一個金色的月桂葉皇冠,一根乞丐的手杖,你在沙地上倒水,一隻血手和一塊白熱的鐵,三個女人圍著一個棺材站著,你坐在棺材上,血染的黑岩石夠了夠了,他不安地打斷她,你不用把它們全部列出來。最強烈的是,你被閃電包圍,有些擊打在你身上,有些從你身上發出。這些影像我一個都看不懂,除了一樣:你和我還會再見面的。她看了看他,眼神古怪,好像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

    為何不呢?他說道,我回家會經過這裡。我想也是,一眨眼間她的笑容又回到了臉上,歪歪的,帶著神秘。她拍拍他的臉頰,不過,如果我把所有看到的東西都告訴你,你就會頭大得跟你那個寬肩膀的朋友一樣,頭髮全部捲起來了。他往後縮去躲開她的手,像躲避熾熱的鐵塊似的:你是什麼意思?你有沒有看到老鼠?或者,你能看到夢嗎?老鼠?!沒有,沒有老鼠。至於夢,也許你以為我看到的影像是夢,但是我可不這麼認為。她笑得那麼開心,嵐不禁以為她瘋了。我得走了,他邊說邊側身挪開,我我得去找我的朋友。那你走吧。不過你逃不了的。他轉身就走,越走越快。

    想跑就跑吧,她在身後喊道,你無法逃離我的。她的笑聲追趕著他跑過馬廄院子,跑到了街上擾攘的人群中。她最後的那句話跟巴阿扎門說的太像了。他在人群中磕磕碰碰地往前擠著,引來路人責備的目光和言語,但是他不肯慢下腳步,直到離開旅店幾條街遠才停下。

    又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定睛看看自己究竟到了哪裡。他的頭現在變得像個氣球,不過他仍好奇地東張西望。在他眼裡,拜爾隆雖然跟索姆故事裡描述的那些傳奇城市不太一樣,但也算是個雄偉的城市。他在寬闊的大街上遊蕩,多數街道都鋪著平整的石板。他也隨意地走進那些狹窄而且彎彎曲曲的小巷裡,又或者跟隨人群流動。昨晚下過雨,那些沒有鋪過的街道被行人踩得滿地泥漿,不過這對嵐來說沒什麼奇怪的,艾蒙村的街道從來不鋪石板。

    這裡肯定沒有宮殿,只有少數屋子能比艾蒙村的屋子大,但是每一座屋子的屋頂都鋪了石板或者瓦片,跟酒泉旅店的屋頂一樣漂亮。他猜想,也許在卡安琅那裡會有一兩座宮殿吧。至於旅店,他數了數,光是他經過的街上已經有九家,而且沒有一家比酒泉旅店小,多數都是跟牡鹿與雄獅一樣的規模。而他走過的,僅僅是城裡無數街道的少數幾條。

    每條街上都有商店,家家都有遮陽棚伸出到街上,下面擺放的桌子上堆滿了貨物,從衣服到書本,從鍋碗瓢盆到靴子,什麼都有,像把一百個小販的貨物集中到了一起似的。他看著這麼多貨物驚歎不已,不止一次招來店主懷疑的目光。起初,他並不明白店老闆那樣瞪著他是什麼意思,當他反應過來時,他覺得很生氣,直到想起自己在這裡也是個陌生人,只好趕緊離開。反正他身上的錢也買不到多少東西。在這裡,許多銅幣只能買到十幾個乾癟的蘋果,或者一把皺巴巴的蘿蔔。在雙河,那樣的東西只能拿來餵馬,在這裡,人們卻很樂意花錢去買。

    照嵐看來,這裡的人口明顯過剩,這麼多的人差點把他淹沒。有些人身上的衣服比雙河所有人的衣服都精美,跟茉萊娜的差不多了,不少人穿著鑲有皮毛、一直覆蓋到腳踝的長大衣。至於旅店裡人人在討論的礦工,他們的樣子很容易辨認,個個都因為常年在地底挖掘而彎腰駝背。而其他的人樣子,不論衣服還是面孔,都跟雙河人沒什麼不同,這跟嵐想像的不太一樣。事實上,有些人的樣子看起來很面熟,嵐不禁要猜想那人是不是他認識的艾蒙村附近某家的親戚。比如,一個沒牙的灰髮老人,長著水壺柄似的耳朵,坐在其中一家旅店門外的長椅子上,愁眉苦臉地看著手裡的空酒杯很可能是比利康伽的堂兄弟。還有,那個大下巴的裁縫,正在店前縫製衣物大概會是鍾坦勒的兄弟,他們甚至有一樣的禿後腦。他轉過一個街角時,另一個跟沙米爾克拉唯長得幾乎一摸一樣的人跟他擦肩而過,還有嵐不可置信地看著一個骨瘦如柴的小個子男人,他長著長手臂、大鼻子,在人群中急急忙忙地往前走著,身上的衣服像一堆破布,眼窩深陷,面容憔悴,好像很多天沒有吃過睡過似的。嵐敢發誓那個男人也看到了嵐,他的動作凝固了,身後的人幾乎要把他推倒。嵐再沒有猶疑。

    菲恩先生!他大喊,我們都以為你被一眨眼間,小販拔腿就跑,嵐趕緊追過去,一邊對被他撞到的人喊著抱歉。穿過人群他看到菲恩衝進了一條小巷,他也跟了進去。

    小巷裡,小販停了下來,因為前頭有一個高柵欄把他的去路擋住了。嵐剎住腳步。菲恩轉身面對著他,警惕地向後退縮,揮舞著髒手示意嵐不要過來。他的衣服被撕了許多道口子,斗篷破破爛爛。

    菲恩先生?嵐試探地問道,你怎麼啦?是我啊,艾蒙村的嵐艾索爾。我們都以為你被半獸人抓到了。菲恩猛烈地打著別過來的手勢,甚至還縮著身體朝巷子口跑了幾步。但是他似乎不敢從嵐身邊跑過,甚至不願意靠近他。不!他嘶啞著嗓子喊道,頭轉來轉去不停地朝嵐身後的街道看去。不要提起他的聲音壓低成沙啞的耳語,頭扭到一邊,斜著眼飛快地瞥了嵐一眼,它們。城裡有白斗篷。他們沒理由找我們麻煩,嵐說,跟我到牡鹿與雄獅去吧,我跟朋友們住在那裡。你也認識他們的。他們見到你會很高興,因為我們都以為你死了。死了?小販憤怒地打斷他,帕丹菲恩不會死。帕丹菲恩知道什麼時候該跳,什麼時候該落。他把身上的破衣服拉直,像整理宴會服裝似的,以前是,以後也是。我將會很長壽。比他的臉色忽然變得僵硬起來,雙手緊抓著衣服前襟,它們燒了我的四輪馬車,還有我所有的貨物。這根本毫無道理,是不是?我沒法取回我的馬匹,因為那個又老又胖的旅店老闆把馬廄給鎖了。我唯有逃跑,免得喉嚨被割斷。結果呢,我變得一無所有。這公平嗎?你說,公不公平?你的馬匹還好好的養在艾維爾先生的馬廄裡呢,你隨時可以去把他們取回來。如果你跟我一起到旅店去,我肯定茉萊娜會資助你回到雙河去的。啊她?她她是個艾塞達依,不是嗎?菲恩警惕起來,不過,也許他停了停,焦慮地舔舔嘴唇,你會在那個叫什麼來著?你剛才說的?牡鹿與雄獅那裡呆多久?我們明天就走了,嵐回答,不過這有什麼關係?你根本就不明白,菲恩大發牢騷,你吃飽喝足睡夠了,而我,自從那一晚就沒睡過。我的靴子在逃跑的路上磨壞了,還有,到現在為止,我只能吃他的臉扭曲著,我不想靠近任何艾塞達依一里以內,他噗地往地上吐口水,離她們越遠越好。不過,我可能必須走近她們,我沒得選擇,是不是?一想到被她那雙眼睛看著,甚至讓她知道我在哪裡他向嵐伸出手去像是要抓住他的衣領,但是半路停住了,擺著手又後退一步,答應我你不會告訴她。我怕她。不需要告訴她,沒有理由要讓一個艾塞達依知道我還活著。你必須答應我。你必須!我答應你,嵐安慰道,但是你不用怕她。跟我來吧,那樣你至少可以吃到一頓熱餐。也許,也許。菲恩若有所思地摸著下巴,你剛才說,明天?到那時你不會忘記你的承諾的,是不是?你不會讓她?我不會讓她傷害你,嵐說,心裡卻想,怎樣才能阻止一個艾塞達依做她想做的事?她不會傷害我,菲恩說,不,她不會。我不會容許她這樣做。他突然像一隻野兔般嗖地從嵐的身邊衝過,沒入人群中。

    菲恩先生!嵐喊道,等等!他隨之衝出巷子,只來得及看到那個衣著破爛的身影消失在下一個街口。他喊著,朝那個方向追去,剛轉過街角,就結結實實地撞在了一個人的背上,兩個人一起摔倒在一灘泥漿中。

    你走路不帶眼啊?對方咕噥道。

    嵐吃驚地爬起身:馬特?馬特凶狠狠地瞪了嵐一眼,用手把斗篷上的泥巴擦掉,你快要變成城裡人了,睡覺睡到大中午,到處亂跑撞人。他站起來,看著自己粘滿泥巴的雙手,嘀咕著又把它們擦在了斗篷上,聽著,你一定猜不到我剛才看見誰了。帕丹菲恩。嵐說。

    帕丹菲你怎麼知道?我剛才正跟他說話呢,他忽然跑了。這麼說那些半馬特停住了,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身邊的人群自顧自走路,沒有人留意他們。嵐很高興看到他終於學會一點謹慎。這麼說那些東西沒有抓到他咯。他為什麼離開艾蒙村呢,一句話都不留下就不見了?難道他從那一晚開始就不停地逃跑,一直逃到這裡?但是,剛才他又為什麼要跑呢?嵐搖了搖頭,覺得腦袋快要掉下來了:我不知道,只知道他很害怕茉阿拉絲夫人。要做到隨時小心自己的話語真是件難事,他不想讓她知道他在這裡。他要我答應不告訴她。哈,他的秘密在我這裡也很安全,馬特說道,我也不想讓她知道我在哪裡。馬特?身邊的路人來來往往,依舊沒有人留意他們兩人,但是嵐還是壓低了聲音,靠近了他的夥伴,馬特,你昨晚做惡夢了嗎?夢見一個男人殺死一隻老鼠?馬特一眨不眨地看著他:你也是?他說道,我猜珀林也做了這個夢。我今天早上幾乎要問他了,但是他一定也是。見鬼了!有人在控制咱們的夢境。嵐,我真的、真的很希望沒有任何人知道我在哪裡。旅店裡今天早上到處是死老鼠。嵐覺得現在說出來沒有早上時那麼害怕了,他甚至對任何事物也沒有什麼感覺似的,它們的脊樑骨都被折斷了。他的話語在他自己的耳邊嗡嗡作響。如果他病了,他將不得不向茉萊娜求助,而令他意外的是,此刻他覺得,即使可能要在自己身上使用唯一之力,似乎也不是什麼煩惱事。

    馬特做了個深呼吸,用力拉扯著自己的斗篷,不安地四處張望像在尋找藏身之地:我們究竟怎麼了,嵐?怎麼回事?我不知道。我想向索姆尋求意見,關於是否告訴其他人的意見。不!不能告訴她。也許可以告訴索姆,但決不能告訴她!馬特反應的激烈令嵐覺得頗為意外:這麼說,你相信他的話?他不需要說明他指的是誰,馬特臉上的扭曲表示他聽得明白。

    不行,馬特放緩了語氣,這是個可能性問題,如此而已。如果我們告訴她,而他說的是謊話,那麼可能沒有事情發生,可能。但是也有可能,光是憑他能進入我們的夢境這一點,已經足夠令她我不知道。他停下來吞了吞口水,如果我們不告訴她,可能我們會繼續做這樣的夢。有沒有老鼠也罷,惡夢總是好過你記得渡口那裡的事嗎?我覺得我們還是什麼都不要說好了。好吧,嵐當然記得渡口的事,還有,茉萊娜的威脅。但是,那好像是很久之前發生的事了,好吧。珀林也不會說,是不是?馬特繼續道,腳趾點著地面,我們得回去找他。如果他告訴了她,我敢打賭,她會猜到我們都做了這個夢的。來吧。他積極地開始往人群裡擠。

    嵐站著,看著馬特的背影,直到馬特轉回來拉他,碰到他的手時,他眨了眨眼,這才跟著走。

    你怎麼啦?馬特問道,你睡著了嗎?我想,我感冒了。嵐回答。他的頭緊繃繃,空蕩蕩像一面大鼓。

    回到旅店後你可以喝些雞湯。馬特建議道。他們一邊走著,馬特一邊不時地跟他聊天。嵐很費勁地聽著,還不時地回答一兩句,但這對他來說都很困難。他並不是累,也不是困,就是覺得自己的意識在飄蕩,無法集中精神。過了一會,他發現自己跟馬特說起了明。

    一把鑲著一顆紅寶石的匕首,呃?馬特說道,我喜歡。我不知道那個眼睛是什麼。你確定她不是虛構出來的?我覺得如果她真的是個占卜師的話,應該知道這些東西的意思才對。她沒說她是個占卜師,嵐回答,我也覺得她沒有幻視。你忘了嗎,我們洗完澡的時候,看到茉萊娜在跟她說話呢。她也知道茉萊娜是什麼人。馬特朝他皺了皺眉:不是說不要用這個名字嗎?是的。嵐喃喃道,雙手搓著頭。要集中注意力真難。

    我看你真的生病了。馬特說道,仍然皺著眉。忽然他拉住嵐的衣袖停下腳步。你看他們。三個男人身穿著打磨得銀光閃閃的胸鎧和圓錐狀鋼盔,連手臂上的護甲也閃閃發光,正穿過人群朝馬特和嵐的方向走來。他們穿著雪一般白的長斗篷,左胸上有一個金色的光芒四射的太陽,一手搭在腰間的劍柄上,趾高氣揚地東張西望。人群如常走路,沒有人回頭看他們,只是,在他們的前面,人人都恰好走到路的兩邊去了。他們就這樣帶著這個移動的空間走來。

    你說他們是不是光明之子?馬特問道,聲音很大。一個路人瞪了他一眼,加快了腳步。

    嵐點點頭。光明之子。白斗篷。憎恨艾塞達依的男人。他們四處干涉別人的生活的,對那些不順從的人就製造麻煩,比如燒燬農場或者其他更糟糕的事。我應該害怕他們才對吧,嵐心想,還是應該好奇?什麼都無所謂吧。他無精打采地看著那三個人。

    他們看起來沒什麼了不起麼,馬特說,只是自大的很,你說呢?不要理他們了,嵐回答,回旅店吧,我們要跟珀林談談。跟艾華康伽一個樣。他也是鼻孔朝天的。馬特忽然咧嘴笑了,眼裡閃現光芒,還記得他從馬車橋上摔下來,全身滴著水拖沓地走回家麼?那讓他垂頭喪氣了一個月。那跟珀林有什麼關係?你看到那個沒?馬特指著光明之子前方不遠的巷子,那裡停著一輛手推車,車上堆著十幾個桶,只有一根木樁固定著。你看著。他笑著衝進了左手邊的一個刀具店。

    嵐看著他的背影,他知道馬特眼裡的那種光芒意味著他要惡作劇了。奇怪地,他只覺得好奇,想看看馬特要幹什麼。他下意識地知道這種想法不但錯誤,而且很危險,但是他微笑著,期待著。

    不一會兒馬特已經跑到他頭上,從店子閣樓的窗戶爬到瓦片屋頂上,手裡的投石繩已經甩起來。嵐看看那輛手推車,幾乎同一時間隨著尖利的卡噠一聲,那根固定木桶的木樁斷了。此刻,白斗篷們正好走到巷子口。人群急忙往旁邊閃開。十幾個木桶辟里啪啦地砸在地上,咕嚕咕嚕地滾出來,泥漿四濺。那三個光明之子高傲的神情被驚訝代替。有些路人摔倒了,濺起更多泥漿。雖然那三人動作十分敏捷,輕鬆地躲開了所有的木桶,可他們的白斗篷卻無法躲開飛濺的泥漿。

    一個長著絡腮鬍子,穿著長圍裙的男人急匆匆地從巷子裡跑出來,揮舞著手臂生氣地喊著。但是當他看清楚那三個徒勞地想把斗篷上的泥巴抖落的人後,他以比出現時還要快得多的速度縮回去了。嵐朝屋頂上看了看,馬特已經不在了。射擊那根木樁對任何雙河人來說都是易如反掌的事,有趣的是隨之而來的效果。他忍不住笑了,雖然他還是很不舒服,但這仍然很好笑。當他回頭看看街上時,卻發現那三個白斗篷正瞪著他。

    你覺得好笑嗎?其中一個站得稍前的白斗篷開口問道。他的態度傲慢而又堅定,眼裡閃爍著一種自以為知道一些別人不知道的重要事情的光芒。

    嵐的笑止住了。附近只剩下他、三個白斗篷和泥巴,其餘的人都忽然有急事跑到遠遠的街道兩邊去了。

    對光明的畏懼令你舌頭打結嗎?白斗篷的窄臉因憤怒顯得更瘦了。他輕蔑地看了看嵐斗篷裡露出的劍柄,也許這個意外跟你有關,是吧?跟另外兩人不同的是,這個人斗篷上的太陽圖案下還有一個金色繩結。

    嵐動了動,心裡想把劍遮在斗篷裡,手裡卻把斗篷撥到身後。他的腦海裡狂亂地疑惑著自己究竟在幹什麼,但是這個想法太遙遠了。就算是光明之子,他回答,也會遇到意外。窄臉男人挑起一邊眉毛:你很厲害嗎,小鬼?他自己其實不比嵐大多少。

    是蒼鷺標記,伯哈大人。另一個光明之子提醒道。

    窄臉男人又看了看嵐的劍鞘:那只青銅蒼鷺很明顯。他的眼睛略睜大了一瞬間,然後目光回到嵐的臉上,不屑地哼了一聲:他太年輕了。你不是這裡的人,對吧?他冷冷地問道,你從哪裡來?我剛剛到拜爾隆。嵐的手腳都感到一陣莫名的刺激感,血往頭上湧,全身發熱,你該不會有好旅店介紹吧,有嗎?你迴避我的問題,伯哈一口打斷,你心裡藏有什麼樣邪惡使你不回答我的問題?他的兩個跟班走上一步,一邊一個,臉上刻板無情。除了斗篷上的泥巴外,他們現在一點也不好笑了。

    刺激感充斥著嵐,熱度已經升級為發燒。他想大笑,這感覺真好。腦海裡一個微弱的聲音呼喊著這樣不妥,但是他只覺得自己全身充滿能量,幾乎要爆發。他微笑著,靠著腳後跟輕輕搖動著身體,等著。模糊地,遙遠地,他好奇將會發生什麼事。

    小頭目的臉色陰沉下來,兩個跟班的其中一個稍稍拔出自己的劍,露出一寸劍刃,聲音生氣地顫抖著:你這個灰眼睛的鄉巴佬,當光明之子提問題時,必須回答,否則窄臉男人抬起手擋在他胸前阻止了他,並把頭往街道的一方揚了揚。

    城裡的守衛已經到了,共有十二人,戴著圓鋼盔和鑲釘的皮革短上衣,提著鐵頭木棍做好了準備,站在十步開外觀察著,默不做聲。

    這座城市已經失去光明了,那個幾乎要拔劍的人吼了一句,又提高聲音衝著那些守衛喊道,拜爾隆站在暗黑魔神的陰影之下!伯哈做了個手勢,他啪地把劍塞回鞘裡。

    伯哈把注意力轉回嵐身上,那種自以為是的眼神閃閃發光:小鬼,即使是在一個覆蓋在陰影中的城市裡,暗黑之友也絕對逃不出我們的手掌。我們會再見面的,你等著瞧!他惡狠狠地轉身大步離去,兩個跟班緊隨其後,完全當嵐不存在。當他們走到街道另一方的人群前時,跟他們來時一樣,行人恰好地給他們讓開了路。守衛們猶豫了片刻,看了看嵐,然後把鐵頭木棍擱在肩上,跟在三個白斗篷身後去了。他們卻不得不在人群中擠出路來,口裡雖然喊著給守衛讓路!卻沒什麼人理會他們。

    嵐仍然輕輕搖著身體,等待著。那種莫名的刺激如此強烈,令他全身顫抖,火燒一般。

    馬特從店裡走出來,不認識似地看著他:你不是病了,他下結論道,你是瘋了!嵐深深吸氣,刺激感像忽然破裂的泡泡一般,一下子消失了。他搖晃了一下,才省悟到自己剛才做了什麼。他舔著嘴唇跟馬特對視:我想,我們現在趕快回酒店吧。好的,馬特回答,好的,我想也是。街上的人潮又恢復了,不少走過的人都看著兩個男孩,跟同伴竊竊私語。嵐敢肯定,這個事件正在迅速傳播:一個瘋男人差點跟三個光明之子打架,這是個不錯的談資。也許是那些惡夢讓他失去理智。

    兩個人在這些毫無規律的街道上迷了幾次路,幸好,沒過多久他們就遇到了索姆墨立林。他正在人群中穿插,像在遊行一般。吟遊詩人說他出來是想舒展一下筋骨和吸吸新鮮空氣,不過每當有人朝他的五彩斗篷多看幾眼時,他就立刻響亮地宣佈道:我住在牡鹿與雄獅,只住今晚。是馬特首先開口,斷斷續續地跟索姆說起那個夢,以及要不要告訴茉萊娜的擔憂。當嵐發現馬特說的跟他記的不一樣時,他也不時加幾句。也許每個人的夢除了主要的部分以外,都有點不一樣吧。

    起初索姆還沒在意,但是沒說多久,他就開始全神傾聽。當嵐提到巴阿扎門時,索姆一邊一個抓住他們倆的肩膀警告他們住嘴。然後他掂起了腳尖,立刻比多數人都高出了一個頭。四面察看過後,他推著兩人轉進一條死巷子,裡面只有幾個柳條箱和一條瘦古嶙峋的黃狗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索姆警惕地觀察人群,確信沒有人停下來聽他們說話後,才回頭看著馬特和嵐,藍藍的眼睛在他們兩人的身上和巷子外面的人群之間掃來掃去。不要在會被陌生人聽見的地方提起那個名字。他的聲音壓得很低,甚至只是可能被陌生人聽見也不可以。這是個非常危險的名字,就算在沒有光明之子四處遊蕩的街道上也是。馬特不屑地哼道:我來告訴你光明之子的事吧。他斜了嵐一眼。

    索姆不理他:如果只有你們一個人做這個夢他拚命抓鬍子,把你們記得的所有情節,每一個細節都告訴我。他一邊聽一邊警覺地看著巷外。

    他列出了一些男人的名字,據他說,他們都是被利用的,嵐把所有記得的都說完了,最後提起那串名字,古埃樂阿瑪拉颯,勞霖黑禍。靼維安,馬特插嘴道,還有羽蓮石弓。還有羅耿。嵐結束道。

    都是些危險的名字,索姆低聲道,更加仔細地打量著他們倆,從某個方面來說,幾乎跟剛才那個名字一樣危險。除了羅耿,其他幾個都已經死了,有些已經死了很久。勞霖黑禍差不多是兩千年前的人。但是一樣危險,就算只有你自己一個人的時候,最好也不要大聲喊出來。大多數人都不知道這些名字,但是萬一給不該聽的人偷聽到他們到底是誰?嵐問道。

    男人,索姆喃喃回答,撼動承天之柱,動搖世界根基的男人。他搖搖頭,那不重要,忘記他們吧,他們現在已經化為塵土了。他們是不是真的如他所說,被利用了?馬特問道,然後被殺?你可以說,是白塔殺了他們。你可以這樣說。索姆抿緊了嘴唇,又搖了搖頭,但是,利用?不,我看不出來。光明才知道艾梅林殿下有多少秘密計劃,不過,我看不出來。馬特打了個冷戰:他說了很多事情,瘋狂的事情。關於弒親者盧斯塞倫的,關於阿圖爾鷹之翼的。還有,世界之眼。光明啊,這究竟是什麼意思?是一個傳說,吟遊詩人緩緩說道,也許是吧。在邊疆它跟瓦勒爾之角一樣著名。在那裡,年輕男子四處搜尋世界之眼,就如伊連的年輕男子搜尋瓦勒爾之角一樣。也許只是個傳說。索姆,我們該怎麼辦?嵐問道,要不要告訴她?我再也不想做這種夢了,也許她有什麼辦法。我們不會喜歡她做的事情的。馬特發牢騷道。

    索姆仔細地看著他們倆,用食指的指節刮著鬍子,思考著。我建議不要說,他終於說道,不要告訴任何人,至少,短期內不要。有必要時,你可以隨時改變主意。但是,一旦你說了,就完了,你比現在更加無法擺脫她。他忽然挺直腰,駝背幾乎消失了,另一個傢伙!你們說他也做了同樣的夢?他應該還有足夠的理智保持沉默吧?我想他有的,嵐回答,同時馬特說:我們正打算回旅店警告他。光明保佑我們及時趕回去!索姆立刻大步往巷外走去,斗篷拍打著他的腳踝,補丁隨風鼓動。他邊走邊回頭喊道:你們的腳釘在地上了嗎?馬特和嵐趕緊跟上,但是索姆完全不等他們,這次即使有人留意看他的斗篷,甚至跟他打招呼,他也不加停留,飛快地分開人群而去,好像這些人都不存在似的。馬特和嵐在後面小跑著才跟得上他。不一會他們就回到了牡鹿與雄獅,比嵐預想的要快多了。

    他們正要進去,珀林就衝了出來,邊跑邊披斗篷。為了躲開索姆三人他差點摔倒。我正要去找你們倆。他站穩後喘氣道。

    嵐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你跟任何人說過那個夢了嗎?拜託,你快說沒有。馬特要求道。

    這非常重要。索姆補充。

    珀林被搞得一頭霧水:沒啊,我沒有。我起床還不到一個小時呢。他無力地垂著雙肩,光是制止我自己不要去想它,都已經令我頭疼,更別說要談起它了。你們又為啥告訴他呢?他朝吟遊詩人擺擺頭。

    我們得找個人說說,不然會發瘋的。嵐回答。

    我晚些再跟你們解釋。索姆朝牡鹿與雄獅進進出出的人群示意。

    好吧。珀林緩緩同意,看起來仍然很不解。忽然他一拍額頭:你們搞得我差點忘了為什麼要去找你們了,不是我不想找你們,而是奈娜依在裡面。天啊!馬特大喊一聲,她是怎麼來的?茉萊娜那個渡口珀林哼道:你以為弄沉渡船這樣的小事能阻止她嗎?她把高塔狠整了一頓我不知道那傢伙是怎麼回到河那邊去的,不過她說那人躲在自己的睡房裡,不肯靠近暗礁河一步不管怎樣,反正她逼著他找到一艘裝得下她和馬匹的小船,把她送了過河。就他一個人哦,她只給他留了找到一個拖船手來重做一雙船槳的時間。光明啊!馬特倒吸一口涼氣。

    她到這裡來幹什麼?嵐很想知道,馬特和珀林都拿這還用問嗎的眼神瞪他。

    她來追我們,珀林回答,她現在跟跟阿拉絲夫人在一起,那裡的氣氛冰冷得快要下雪了。我們到別處去躲一會兒好吧?馬特問道,我爸說,除非別無選擇,否則只有傻瓜才會把手伸進黃蜂巢。嵐插嘴道:她不可能逼我們回去。春誕前夜的災難應該令她清楚知道這一點。如果她不明白,我們就說服她。馬特的眉毛隨著嵐的話越挑越高,等嵐說完,他低低吹了個口哨:你想說服奈娜依相信她看不到的事情?我已經試過了。我說,我們還是躲開吧,晚上再悄悄回來。根據我對那個女人的觀察,索姆說道,她不達目的決不罷休。如果她不能馬上得到想要的,她會大鬧直到引起所有人的注意,這是我們現在最怕的。這番話令所有人都無話可說了。他們互相對視,深呼吸,然後抱著必死的決心走進了旅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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