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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影子 第二章 文 / 尼爾·蓋曼

    他們帶她到墓地乘坐一輛大卡迪拉克他們帶她到墓地可是不再把她帶回來——摘自一首老歌「恕我冒昧,我點了菜,讓他們送到你的座位上。」在鱷魚酒吧洗手間裡洗手時,星期三先生說,「畢竟我們倆有許多事情要談。」「我可不這麼想。」影子說。他用紙巾擦乾手,把紙團成一團,丟進垃圾筒。

    「你需要一份工作,」星期三說,「人們不會僱傭有前科的人。你們這種人會讓大家感覺不舒服的。」「我有份工作等著我,一份很不錯的工作。」「在筋肉健身房?」「差不多吧。」影子說。

    「你不會得到那份工作了。羅比·伯頓死了。沒有他,筋肉健身房也就不存在了。」「你是個騙子。」「當然,而且是個優秀的騙子,是你見過的最出色的。不過,恐怕這次我沒對你說謊。」他把手伸進口袋,掏出一張折疊起來的報紙,遞給影子。「在第七版。先回酒吧,你可以坐下看報紙。」影子推開門,走回酒吧。室內煙霧繚繞,空氣也變成了藍色,迪西杯子樂隊正在自動點唱機裡唱著《哎哦哎哦》。影子忍不住笑了,這是一首很老的兒歌。

    「看我的國王穿著一身紅,「哎哦哎哦穿了一整天,「我賭5塊錢他要處死你,「傑克瑪菲娜娜。」影子在桌邊坐下,把報紙放在一旁。「這是我作為自由人的第一頓正式晚飯,我吃完再看你說的第七版新聞。」漢堡包的味道比監獄裡的好吃,墨西哥辣味牛肉嘗起來也很不錯。不過他覺得,只要再過幾個月,這就不是他在本州吃到的最好吃的牛肉了。

    勞拉做墨西哥辣味牛肉最拿手。她用的是瘦肉、黑腰豆、切成小丁的胡蘿蔔,大約一瓶黑啤酒,還有切成薄片的新鮮辣椒。她會先把牛肉煮上一陣,然後加入紅酒、檸檬汁和一撮新鮮蒔蘿,最後裝盤時撒上辣椒粉。影子不止一次要求她給自己演示到底是怎麼做的。他仔細觀察她的每一個步驟,從切洋蔥片到把洋蔥撒進加了橄欖油的鍋子裡。他甚至還寫下了食譜,記錄下每一種材料的份量。有一個週末,勞拉出城辦事的時候,他還親手做過一次墨西哥辣味牛肉。味道嘗起來還不錯,但卻沒有勞拉做的美味。

    報紙第七版的頭條報道。這是影子第一次讀到有關妻子死亡的報道。勞拉·莫恩,文章裡說她27歲,還有羅比·伯頓,39歲。兩人乘羅比的車,在州際公路上突然轉向,撞上一輛三十二輪載重卡車。卡車把羅比的車子撞得翻滾著衝出公路。

    救援人員從撞毀的車內救出了羅比和勞拉,但送抵醫院時,兩人已經不幸身死。

    影子重新折好報紙,從桌面上推回給星期三。後者正在狼吞虎嚥地吃一塊血淋淋的、似乎壓根兒沒有烹調過的牛排。

    「給你,拿回去。」影子說。

    開車的是羅比。儘管報紙上沒有提,他一定是喝得醉醺醺的。影子發現自己正幻想出勞拉驚恐的表情,因為她看到羅比已經醉得無法開車了。當時的場景在他的意識中緩緩展開,連他自己也無法控制:勞拉衝著羅比大叫,叫他靠邊停車。接著汽車猛地撞上卡車,然後方向盤開始失控…………汽車停在公路旁邊,破碎的玻璃灑滿地面。在車前燈的照射下,好像閃爍的冰塊或鑽石。鮮血在路面上流溢,如紅寶石般奪目。兩人的屍體從撞毀的車里拉了出來,或者正姿勢優美地躺在路面上……「怎麼樣?」星期三問。他像餓癆鬼一樣吞完了牛排,這會兒正大口咀嚼著炸薯條,用叉子叉著往嘴裡填。

    「你說得對,」影子承認說,「我沒有工作了。」影子從口袋裡掏出一枚25美分的硬幣,背面朝上。他把硬幣往高處一拋,硬幣離手時手指一捻,讓它晃動著,乍看上去好像在旋轉。他接住硬幣,倒扣在手背上。

    「猜。」影子說。

    「為什麼?」星期三問。

    「我不想為運氣比我還差的人工作,猜猜哪面朝上。」「正面。」星期三說。

    「抱歉猜錯了。」影子看都懶得一眼,逕直說道,「是背面。我拋硬幣時做了手腳。」「作弊的遊戲是最容易被擊敗的。」星期三衝著影子晃晃手指,「咱們還是看看結果吧。」影子低頭看了一眼,居然真是正面。

    「肯定是拋的時候失手了。」他有些迷惑。

    「作弊失敗,」星期三微笑著說,「而我是個最最幸運的傢伙。」他抬起頭,「運氣來得快去得也快。瘋子斯維尼,過來和我們喝一杯嗎?」「桃子香甜酒加可樂,不加冰。」影子背後的一個聲音說。

    「我去和酒保說。」星期三說著站起來,擠開人群向吧檯走去。

    「怎麼不問問我想喝什麼?」影子叫住他。

    「我知道你喝的是什麼。」星期三說著擠到吧檯前。點唱機裡的派特西·塞琳又開始唱那首《午夜漫步》。

    點桃子香甜酒加可樂的傢伙在影子身邊坐下。他留著短短的薑黃色鬍鬚,穿一件粗斜紋棉布夾克衫,上面綴著亮閃閃的補丁,夾克衫裡面是一件髒兮兮的白色T恤,上面印著一行字:不能吃它、不能喝它、不能抽它、不能吸它——干死它!他還戴著一頂棒球帽,上面也印了一行字:我唯一愛過的女人是另一個男子的妻子……我母親!他用骯髒的拇指指甲揭開一盒軟包裝的好綵牌香煙,抽出一支煙,還遞給影子一根。影子差點下意識地接過來——他不抽煙,但在監獄裡,香煙是相當好的交易品——然後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出獄了。他搖頭拒絕。

    「這麼說,你為我們那位幹活了?」留著絡腮鬍子的男人問他。影子覺得他的神智不十分清醒,但也沒有喝醉。

    「差不多吧。」影子說,「你是做什麼的?」絡腮鬍子點起香煙。「我是矮妖精。」他笑著說。

    影子沒有笑。「真的?」他問,「那你應該喝愛爾蘭健力士黑啤酒才對,不是嗎?」「陳規俗套。你得學會跳出框框看問題才行。」絡腮鬍子說,「愛爾蘭可不僅僅只有健力士黑啤酒。」「你說話沒有愛爾蘭口音。」「我在這裡待的時間太他媽長了。」「這麼說,你的家族來自愛爾蘭?」「我告訴你了,我是矮妖精。我們當然不是從該死的莫斯科來的。」「我猜也不是。」這時候星期三回來了,爪子一樣的大手輕輕鬆鬆拿著三杯酒。「桃子香甜酒加可樂是你的,瘋子斯維尼,我的是傑克·丹尼爾威士忌。這一杯給你,影子。」「這是什麼酒?」「嘗嘗看。」酒的顏色是暗金黃色。影子喝了一小口,舌頭嘗到一種奇怪的酸酸甜甜的味道。他可以分辨出裡面的酒精味,還有某種古怪的混合味道。這種味道讓他回想起監獄裡的私釀酒,那是在垃圾袋裡,用腐爛的水果、麵包、糖和水釀造的酒。但這杯酒感覺更甜,味道更古怪。

    「好了,」影子說,「我嘗過了。這酒叫什麼名字?」「蜜酒。」星期三告訴他,「用蜂蜜釀的酒。是英雄們喝的酒,也是神喝的酒。」影子又喝了一小口。是的,他覺得自己辨出了蜂蜜味道,但那只是諸多味道中的一種。「嘗起來有點像醃醋汁。」他說,「酸甜醋汁酒。」「味道像喝醉的糖尿病人的尿。」星期三贊同地說,「我痛恨這東西。」「那為什麼還讓我喝?」影子問。

    星期三用他那不對稱的眼睛凝視著影子。影子覺得其中一隻眼睛是玻璃假眼,但分辨不出到底是哪一隻。「我拿蜜酒給你喝,因為這是傳統。而現在,所有的傳統我們都得用起來。喝下這杯酒,我們之間的契約就敲定了。」「我們還沒有訂立契約呢。」「我們當然訂立了。你現在為我工作。你負責保護我,負責開車送我到各地,負責替我跑腿。在緊急情況下——只有在緊急情況下——你還要負責揍那些應該挨揍的人。在我不幸死亡的時候,你負責為我守靈。作為回報,我可以確保你的所有需求都可以得到充分的滿足。」「他在騙你。」瘋子斯維尼突然說,他摩挲著絡腮鬍子,「他是個騙子。」「該死的,我當然是個騙子。」星期三說,「所以我才需要有人來照顧我,維護我的利益。」點唱機裡的歌結束了,酒吧裡安靜下來,所有談話都暫時中止。

    「有人告訴我,只有在整點過20分鐘或者差20分鐘到整點的時候,所有人才會同時閉上嘴巴。」影子說。

    斯維尼指指吧檯上方掛在一大堆鱷魚腦袋中間的鐘錶。上面的時間恰好是23:20。

    「看到了吧?」影子說,「見鬼,真想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我知道為什麼,」星期三說,「先喝完你的蜜酒。」影子一口喝乾剩下的蜜酒。「加點冰塊就好了。」他抱怨說。

    「加了也一樣,」星期三說,「這玩意兒難喝得要命。」「沒錯。」瘋子斯維尼也跟著說,「請原諒我離開一會兒,紳士們。尿憋得慌,急需方便。」他站起來匆匆走開。這傢伙居然個子高得驚人,差不多有七英尺。

    一個女侍擦乾他們的桌子,拿走空酒杯。星期三告訴她給每人再上一份上一輪點的酒,影子的蜜酒裡加上冰塊。

    「總而言之,」星期三說,「我要你幹的就是這些事。」「知道我想得到什麼嗎?」影子問。

    「沒有什麼比知道你的要求更讓我高興的了。」女侍者拿來他們的酒。影子喝了口加冰的蜜酒。但冰塊並沒有起作用,只是加重了酒的酸味,而且喝下去之後讓味道在嘴巴裡徘徊的時間更長。不管怎麼說,影子安慰自己,至少喝起來沒多少酒精味。他不想喝醉,至少現在不想。

    他深吸一口氣。

    「好吧。」影子說,「對我來說,過去的三年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段時間。我的人生突然變得完全不一樣了,變得更加糟糕。現在我還有幾件事必須料理:我想趕回家參加勞拉的葬禮,想對她說聲再見,還要處理她遺留下的東西。如果你堅持要僱傭我的話,我希望開始時能拿每週500美元的薪水。」這個數字是他瞎蒙著說的,但星期三的眼神沒有任何變化。「如果合作愉快,我希望在六個月內將薪水提高到每週1000美元。」他停了下來。這是他這幾年來說話最多的一次。「你說你或許需要揍什麼人。如果有人要傷害你,我會去傷害他們。但我絕對不會為了好玩或是牟利而去傷害別人。我不想再回監獄,一次已經足夠了。」「你不會再回去的。」星期三保證說。

    「不,不會了。」影子喃喃說,一口飲盡剩下的蜜酒。不知是不是蜜酒的力量讓他的舌頭活泛起來——但這只是他腦子深處某個地方的念頭。話從他口中滔滔湧出,像夏天裡破損的消防栓往外噴水一樣,就算他想控制自己的舌頭也控制不住。「我不喜歡你,星期三先生,不管你的真名叫什麼,我們不是朋友。我不知道你怎麼溜下那架飛機而沒有被我發現,也不知道你怎麼跟蹤我來到這裡。但我現在反正走投無路。替你把事情辦完以後,我就要離開你。如果你把我惹火了,我也會離開你。在那之前,行,我為你工作。」「很好,」星期三說,「這麼說,我們之間的合同就算定妥了。雙方達成一致意見。」「隨你怎麼說吧。」影子說。在酒吧一角,瘋子斯維尼正往自動點唱機裡塞硬幣。星期三朝掌心啐了一口,向影子伸出手來。影子聳聳肩,也朝自個兒掌心裡啐一口。兩人的手握在一起。星期三加大手勁,影子也用力握回去。幾秒鐘後,影子的手開始疼起來。星期三多握了片刻,然後鬆開手。

    「很好,很好,」他說,「非常好。再喝一杯該死的臭哄哄的蜜酒,算是敲定合同,我們就算完成了。」「我也再要一杯桃子甜酒加可樂。」瘋子斯維尼蹣跚著從點唱機那邊走回來,插嘴說。

    點唱機開始播放「地下絲絨」樂隊的《誰熱愛太陽》。在點唱機裡居然能找到這種搖滾曲子,影子覺得真他媽的怪。實在有點不可思議。不過話又說回來,這個晚上就有這麼怪,而且越來越怪。

    影子從桌上拿起他玩硬幣戲法用的硬幣,手指愉快地感受到真實硬幣的花紋邊緣。他用右手食指和拇指捏住硬幣,然後將硬幣放在左手手心,動作輕柔流暢,但實際上硬幣仍舊夾在右手指間。他左手迅速握拳,握住並不存在的硬幣。他的右手食指和拇指又拿起一枚硬幣,假裝將硬幣塞進握緊的左手中,卻讓原先就藏在右手指間的硬幣落進右手掌中。兩枚硬幣相擊的叮噹聲讓人錯以為兩枚硬幣都在左手中,但它們實際上都乖乖待在他的右手裡。

    「硬幣戲法?」瘋子斯維尼問,揚起鬍子拉茬的臉。「喂,要玩硬幣戲法的話,瞧我露一手。」他從桌上拿過來一隻空玻璃杯,然後一伸手,從空中拈出一枚金光閃閃的硬幣。他把金幣丟進玻璃杯,又從空中抓住另一枚金幣,丟到杯子中。兩枚金幣碰在一起,叮噹作響。他從牆上蠟燭的火苗中取出一枚金幣,從自己的鬍子裡掏出一枚金幣,從影子空著的左手中拿出一枚金幣,一枚枚地投進杯子裡。他把手放在杯子上面,用力一吹,更多的金幣從他手中掉落到杯子裡。他把杯子裡濕漉漉的金幣倒在自己衣袋裡,然後翻開口袋——不出所料,金幣消失了!「瞧見沒有?」他說,「這才是硬幣戲法呢。」影子一直側著腦袋,專注地看著。「告訴我你是怎麼變的。」「反正變出來了。」瘋子斯維尼神秘兮兮地說,一副懷揣著特大秘密的表情,「漂亮、有格調。這就是我變的戲法。」他無聲地笑起來,身體前後晃悠著,咧開牙齒稀稀拉拉的嘴巴。

    「對,」影子說,「確實漂亮。你得教我。我在《密瑟夢幻魔術》上讀過所有的魔術手法。你一定是把金幣藏在你拿杯子的那隻手裡,變戲法時讓它們落下來,又用右手把金幣變走。」「聽上去,這一套可夠忙活的,」瘋子斯維尼說,「把它們直接從空氣中取出來更簡單一點。」星期三突然說話了,「這是你的蜜酒,影子。我還是喝我的傑克·丹尼爾威士忌,還有給這位愛吃白食佔便宜的愛爾蘭人……」「我要一瓶啤酒,黑啤酒。」斯維尼說,「吃白食的?」他舉起自己喝剩的酒,向影子祝酒。「願風暴早日離去,讓我們健康平安不受傷害。」說完,他喝乾酒,放下杯子。

    「祝酒詞不錯,」星期三說,「可惜不會應驗。」另一杯蜜酒擺在影子面前。

    「還得喝?非喝不可嗎?」「恐怕是這樣。這是契約訂立的儀式,連喝三杯才有效。」「該死的。」影子說著,一連兩大口灌下蜜酒。蜜汁醃醋的味道瀰漫在嘴巴裡,久久不散。

    「好了,現在你是我的人了。」星期三先生說。

    「那麼,」斯維尼說,「你想知道那個戲法是怎麼變的嗎?」「當然。」影子說,「你把硬幣藏在袖子裡,對嗎?」「根本不在我的袖子裡。」瘋子斯維尼說。他得意地咯咯笑著,又蹦又跳,好像他是一座瘦長的、長著鬍子、不斷噴發著洋洋得意之情的人型火山。「這是世界上最簡單的戲法。你打贏我,我就告訴你。」影子搖搖頭。「我棄權。」「嘿,這裡有件好玩的事。」瘋子斯維尼突然對整個酒吧吆喝起來,「老傢伙星期三給他自個兒找了個保鏢,可那傢伙是個懦夫,連舉起拳頭都不敢。」「我不會和你打架的。」影子堅定地說。

    瘋子斯維尼搖晃著身體,一身大汗,躁動不安地撥弄著棒球帽的帽簷。他從空中變出一枚金幣,把它放在桌子上。「別懷疑,這是真金的。」瘋子斯維尼說,「不管你是輸是贏——你肯定會輸的——只要你和我打上一場,金幣就是你的了。一個像你這樣的大傢伙,誰會想到你居然是他媽的一個懦夫?」「他已經說過不會和你打。」星期三說,「走開,瘋子斯維尼,拿著你的啤酒走開,讓我們安靜一會兒。」瘋子斯維尼走近一步,湊到星期三身邊,「你管我叫吃白食的,是嗎,你這注定該死的老怪物?你這冷血的混蛋,沒心沒肺吊在樹上的老傢伙。」怒火讓他的臉變成了暗紅色。

    星期三伸出手擋住他,平靜地說:「你太愚蠢了,斯維尼。看看你是在什麼地方,居然說這些話。」斯維尼瞪著他,然後用喝醉之後的低沉語調說:「你雇了一個懦夫。如果我傷害你,他會怎麼做?你說呢?」星期三轉向影子,「我受夠了。」他命令說,「擺平他。」影子站起來,仰頭凝視著瘋子斯維尼的臉。他很想知道這個人到底有多高。「你在打擾我們,」他說,「你喝醉了,我想你應該回家去。」瘋子斯維尼臉上慢慢浮出笑容。「看拳!」他突然一拳揮向影子。影子向後一仰。對方的拳落在他右眼下方,影子眼前頓時冒出無數金星,同時感到一陣劇痛。

    就這樣,鬥毆開始了。

    斯維尼出拳沒有招式,沒有任何章法,除了對戰鬥本身的狂熱之外什麼都沒有,他那雙來勢兇猛的大拳頭往往落空。

    影子保持防守的態勢,小心地避開瘋子斯維尼的拳頭。他發現人群聚攏過來,桌子也被搬開,好給他們騰出地方。影子還注意到星期三的目光一直跟隨著他,臉上掛著星期三特有的露齒微笑。很明顯,這是一次測試。但到底是什麼的測試?在監獄裡的時候,影子知道一共有兩種毆鬥模式:「別來招惹我」式的毆鬥,其過程一般都很慢,目的在於盡量給人留下不好招惹的深刻印象;還有一種私底下的搏鬥,這才是「真正」的鬥毆:出拳快、用力猛、非常凶殘,常常幾秒鐘內就結束戰鬥。

    「嘿,斯維尼,」影子氣喘吁吁地叫道,「我們為什麼要打架?」「為了戰鬥本身的樂趣。」斯維尼說,現在他不再是一副醉醺醺的樣子了,「為了戰鬥那該死的邪惡的快感。難道你沒有感到血液中流動的快感嗎?如同春天的樹液一樣迅速流動的活力?」他的嘴唇在流血,影子的指關節也一樣。

    「你到底是怎麼變出金幣的?」影子問。他身體向後一晃,本該擊中臉部的拳頭落空,打在他的肩膀上。

    「剛才已經告訴你是怎麼變的了。」斯維尼哼哼著說,「聽不進真話的人——哦,好拳——是最瞎的瞎子。」影子猛地揮出一拳,打得對手向後撞到桌子上,空酒瓶和煙灰缸滾落在地。影子完全可以就此結果對手。

    影子瞄了一眼星期三,後者點頭表示同意。影子低頭看著瘋子斯維尼。「就到這兒?」他問。瘋子斯維尼猶豫片刻,然後點點頭。影子放過他,後退了幾步。瘋子斯維尼喘息著,突然一撐,站了起來。

    「還沒打完呢,」他咆哮著,「除非我說結束才算完!」他咧嘴一笑,整個人猛撲上來,撲向影子。他的腳踩到一塊冰,一腳滑開,咧開嘴巴的得意笑容一下子變成了張大嘴巴、驚慌失措的表情。他向後摔倒,「轟」的一聲,後腦勺重重地磕在酒吧地板上。

    影子膝蓋頂住瘋子斯維尼的胸口。「我再問你一次,我們之間的戰鬥是不是結束了?」「我們可以結束了。」瘋斯維尼從地板上抬起腦袋,「戰鬥的快感已經從我身上離開了,像大熱天裡小男孩在游泳池裡撒的一泡尿。」他抹一把嘴巴上的血,閉上眼睛,轟隆隆地打起鼾來。

    有人把影子從地板上拉起來。星期三把一瓶啤酒塞到他手裡。

    啤酒的味道比蜜酒好多了。

    影子醒過來,在車子的後座上伸個懶腰。清晨的陽光很刺眼,他的頭開始疼起來。他笨拙地坐起身,揉揉眼睛。

    星期三在開車,嘴裡哼著不知其名的曲子。杯架上有一杯紙杯裝的咖啡。他們正沿著州際公路向前開,助手席空著。

    「多麼美好的早晨,你覺得怎麼樣?」星期三沒有回頭,逕直問他。

    「我的車呢?」影子問,「那輛車是我租來的。」「瘋子斯維尼幫你開回去還了。這是你們倆做的交易的一部分——打完架以後。」昨晚談話的記憶令人不快地湧進腦中。「你還有咖啡嗎?」星期三的手伸到助手席下,掏出一瓶沒打開過的礦泉水。「給你,你都快脫水了。這個時候,水比咖啡更管用。我們在下一個加油站停車,給你弄點早餐吃。你還需要洗漱一下,你看起來好像被山羊抓過。」「被貓抓過。」影子糾正他。

    「山羊。」星期三堅持說,「長著長長牙齒,渾身直冒臭氣的大塊頭山羊。」影子打開礦泉水瓶蓋,開始喝水。有什麼沉甸甸的東西在他口袋裡叮噹作響。他伸手一摸,掏出一枚半美元硬幣大小的硬幣。很重,金燦燦的。

    在加油站,影子買了一個清潔包,裡面有一把剃鬚刀、一袋剃鬚膏、一把梳子,還有附帶牙膏的一次性牙刷。他走進男洗手間,在鏡子裡查看自己。

    一隻眼睛下面有瘀傷,他試探著用手指戳了一下,瘀傷隱隱作痛。下唇也充血腫脹了。

    影子用洗手間裡的洗手液洗臉,然後在下巴上塗滿泡沫,開始刮臉。他還刷了牙,把頭髮打濕向後梳攏。清潔之後,他看上去仍然很糟糕。

    不知勞拉見到他這副樣子會怎麼說。然後他才想起,勞拉再也不會說什麼了。他發現鏡中自己的臉顫抖起來,但只顫抖了一會兒工夫。

    他走出來。

    「我看上去糟透了。」影子抱怨說。

    「當然。」星期三說。

    星期三拿著一份快餐走到收銀台那邊,和汽油錢一起付款。他兩次改變主意,拿不準到底是用信用卡還是用現金付帳,直到坐在收銀機旁嚼口香糖的年輕女人開始發火。影子冷眼旁觀,看著星期三慌亂起來,向她道歉。他突然顯得很蒼老。女人把他的現金還給他,把購買的商品價格打進信用卡,把收據給他,接著又接過他遞過的現金,然後又把現金還他,收了另外一張信用卡。星期三一臉快哭出來的表情,完全是個被現代社會的信用卡系統弄得孤苦無助的老人家。

    他們走出溫暖的加油站,呼出的氣在寒冷的空氣中凝成一片白霧。

    再一次上路。褐色的牧場土地在車子兩旁快速掠過。路旁的樹木葉子已經落光,只剩下光禿禿的枝幹。兩隻黑色的鳥站在電話線上,盯著他們。

    「喂,星期三。」「什麼事?」「我都看見了,你沒有付汽油錢。」「哦?真的嗎?」「我看見了。她被你弄糊塗了,你認為她這會兒發現了嗎?」「她永遠不會發現的。」「你到底是什麼人?一個二流騙子?」星期三點點頭。「沒錯,」他承認說,「我想我是個騙子,但不僅僅是個騙子。」他一轉方向盤,從右邊車道超過一輛卡車。天空依舊陰沉著,灰濛濛一片。

    「快下雪了。」影子說。

    「是的。」「斯維尼真的把那個金幣戲法教給我了?」「哦,當然教了。」「可我不記得了。」「會慢慢想起來的。昨晚發生了很多事。」幾片小雪花刮到車子的擋風玻璃上,很快就融化了。

    「你妻子的屍體在溫德爾殯儀館,那兒正在舉行追悼儀式。」星期三說,「午飯後,他們會把她送到墓地下葬。」「你怎麼知道的?」「你在廁所的時候,我打電話過去問的。你知道溫德爾殯儀館在哪兒嗎?」影子點頭說知道。雪花在他們前面飄舞飛旋。

    「我們從這裡進去。」影子指路說。車子駛下州際公路,經過一串汽車旅館,開進鷹角鎮的北部。

    三年過去了。這裡多了許多指示燈和不熟悉的商店。開到筋肉健身房時,影子叫星期三減慢車速。「家人亡故,現已關閉。」門上掛著手寫的牌子。

    行駛在鎮子主幹道上,他們經過一家新的文身店和軍隊徵兵中心,然後是漢堡王快餐店,奧爾森的藥店——這一家是熟悉的老店舖,沒有改變——最後來到迎面是黃色磚牆的溫德爾殯儀館。櫥窗上的霓虹燈寫著:安息室。櫥窗裡堆著沒有雕刻的墓碑石。

    星期三在停車場停下車子。

    「想讓我也進去嗎?」他問。

    「不必了。」「很好。」他又是咧嘴一笑,但沒什麼笑意,「你進去告別,我還有別的事要做。我在美國汽車旅館給我們倆開好房間,你辦完事就回來找我。」影子鑽出汽車,看著它駛走,這才走進去。燈光昏暗的走廊裡瀰漫著鮮花和傢俱油漆的味道,還有一點淡淡的甲醛氣味。走廊的盡頭就是禮拜堂。

    影子意識到他正緊緊攥住那枚金幣,控制不住地在掌心中一次又一次轉動金幣。金幣沉甸甸的質感讓他覺得安心。

    走廊盡頭那道門上的字條寫著他妻子的名字。他走進禮拜堂。禮拜堂內的人影子大都認識:勞拉的同事們,還有她的朋友們。

    他們全都認識他,從他們臉上看得出來。但沒有一個人衝他微笑,或者和他打招呼。

    房間另一頭有一個小小的檯子,上面擺著一具漆成奶油色的棺材,周圍環繞著鮮花:猩紅色的、黃色的、白色的,還有深紫色的花朵。他向前走了一步,可以從他站的地方看見勞拉的屍體。他不想再向前走了,可也不敢掉頭走開。

    一個穿深色西裝的男人——估計是在這家殯儀館工作的——走過來問:「先生,請問您可否在弔唁紀念冊上簽名?」他指給他看在小誦經台上攤開的一本皮面冊子。

    他寫下「影子」,在名字下面簽上日期,然後又緩緩地在下面寫下「狗狗」這個呢稱。他放下筆,向房間對面人們待著的地方走過去。那具棺材,還有奶油色棺材裡面的屍體,不再是勞拉本人了。

    一個身材嬌小的女人從門口進來,站在那裡猶豫了一陣。她的頭髮是金銅色的,衣服看起來很昂貴的樣子,黑色的,是寡婦的喪服。影子和她很熟。她是奧黛麗·伯頓,羅比的妻子。

    奧黛麗拿著一小束用銀色箔紙包裹著的紫羅蘭。那是小孩子在六月裡喜歡買的東西,影子心想,但這個季節,紫羅蘭很少見。

    她穿過房間,走到勞拉的棺材旁。影子跟在她後面。

    勞拉躺在那裡,眼睛安詳地閉著,雙手交叉放在胸前。她穿著一件式樣很保守的藍色套裙,那件衣服他不記得曾經見過。她長長的棕色秀髮攏在腦後,沒有擋住眼睛。這是他的勞拉,但又不是。他發覺她安睡的姿勢很不自然,勞拉平時睡覺總是很放鬆的。

    奧黛麗把那一小束夏季紫羅蘭放在勞拉胸前。她嘴巴動了一陣,突然沖勞拉臉上重重啐了一口。

    唾沫落在勞拉臉頰上,順著臉頰流到耳朵旁。

    奧黛麗向門口走去。影子匆忙追上她。

    「奧黛麗?」他叫住她。

    「影子?你逃出來了?還是他們把你放出來的?」他心想,她是不是吃了鎮定劑。她的聲音顯得飄渺遙遠。

    「昨天出獄的,現在我是自由人了。」影子說,「見鬼,你到底在幹什麼?」她在黑暗的走廊裡停下來。「你是說紫羅蘭?那是她最喜歡的花。還是小女孩時,我們倆常常一起去採紫羅蘭。」「不是紫羅蘭的事。」「哦,那個呀。」她說著,抹抹嘴角並不存在的唾沫星。「我還以為人人都明白呢。」「我就不明白,奧黛麗。」「沒人告訴過你嗎,影子?」她的聲音很平靜,沒有絲毫感情,「你妻子死的時候,嘴裡還含著我丈夫的陰莖呢,影子。」他回到殯儀館禮拜堂內。有人已經把唾沫擦掉了。

    影子在漢堡王吃的午飯,午飯後就是葬禮。勞拉奶油色的棺材被埋在鎮子邊上一個非教徒的小型墓地裡。墓地沒有圍牆,山坡草地上排滿黑色花崗岩和白色大理石的墓碑。

    他和勞拉的媽媽一起坐溫德爾殯儀館的靈車去墓地。馬克卡貝太太似乎覺得勞拉的死都是影子的過錯。「如果你規規矩矩待在家裡,」她忿忿地說,「這種不幸就不會發生了。真不知道她為什麼要嫁給你。我勸告過她,不止一次。可孩子們總是不肯聽父母的話,是不是?」她停下來,湊近了仔細看看影子的臉。「你又打架了?」「是。」他老實說。

    「野蠻人。」她氣呼呼地說,閉上嘴巴不再理睬他。她高昂著腦袋,挺著下巴,眼睛目不斜視地看著前方。

    影子感到奇怪的是,舉行葬禮時奧黛麗也來了,站在人群外面。簡短的儀式一結束,棺材就被放進冰冷的墓穴裡。人們散開回家去了。

    影子沒有離開。他雙手插在口袋中,站在那裡,凝視著地面上沉陷下去的那個黑暗的墓穴,渾身顫抖著。

    頭頂的天空是鐵灰色的,像鏡面一樣平滑。雪還在下,形狀不規則的雪花翻翻滾滾,像鬼影一樣落下來。

    他還有些話想對勞拉說。他靜靜等待著,等待自己想起到底要說些什麼。周圍漸漸黑了下來。影子的腳開始凍麻木了,雙手和臉也凍得發痛。他把手深深插進口袋裡取暖,手指抓住那枚金幣。

    他突然走到墓穴前。

    「這個送給你。」他輕聲說。

    棺材上蓋著幾鏟泥土,但墓穴還遠遠沒被填滿。他把金幣丟進墓穴和勞拉作伴,又往裡面推進更多泥土,蓋住金幣,免得貪婪的掘墓人偷走。他拍掉手上的泥土,喃喃說道:「晚安,勞拉。」過了一會兒,他又說,「對不起。」他把臉轉向鎮上有燈光的地方,向鷹角鎮走去。

    他要住的汽車旅館距離這裡大概兩英里,但在監獄度過三年之後,他喜歡可以不停地走下去,什麼都不想,永遠這樣走下去。他可以一直朝北,走到阿拉斯加,或者朝南,走到墨西哥,甚至更遠的地方。他可以走到南美的巴塔哥尼亞,或者火地島。

    一輛車在他身邊停下,車窗搖了下來。

    「想搭車嗎,影子?」奧黛麗·伯頓問。

    「不,不想坐你的車。」影子拒絕說。

    他繼續向前走,奧黛麗在他身邊,以時速3英里的速度慢慢跟著他。雪花在車前燈的燈光下飛舞。

    「我還以為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奧黛麗說,「我們每天都聊天。只要羅比和我吵架,她是第一個知道的人。我們倆會去奇齊酒吧喝上一杯瑪格麗特,一起痛罵男人都是人渣。可是,與此同時,她卻背著我和我丈夫偷情。」「請走開,奧黛麗。」「我只想讓你知道,我有絕對的理由那樣對待她。」他什麼都沒說。

    「喂!」她叫起來,「喂!我在和你說話呢。」影子轉身看著她。「你想讓我告訴你你向勞拉的屍體吐唾沫是正確的嗎?你想讓我告訴你那麼做沒有傷害我嗎?或者,你說的故事可以讓我不再思念她,轉而懷恨她?永遠不會,奧黛麗。」她在他身邊又開車跟了一會兒,沒有說話。然後她問:「在監獄裡過得怎麼樣,影子?」「很好。」影子說,「回家的感覺更好。」她踩下油門,發動機轟鳴起來,車子飛快地離開了。

    車子燈光遠去,周圍全黑了。天空中最後一點微光也漸漸消失在夜色中。影子期望繼續走下去能讓冰冷的雙手和雙腳暖和起來,可惜沒有奏效。

    還在監獄裡的時候,洛基·萊斯密斯有一次說,監獄醫院後面的小墓地像個骷髏果園。這個說法在影子的腦子裡紮下根。結果那一晚他做了個夢,夢見月光下的一個骷髏果園。果園裡長著白骨樹,樹的枝葉末端就是骷髏的手臂,白骨樹的樹根深深插入墳墓。在他夢中,骷髏果園裡的樹上還結著果實,但夢中那些果實似乎有什麼讓人感覺不妥的地方。可當他醒來時,卻完全不記得樹上到底長著什麼古怪的果子,還有他為什麼覺得那些果子讓人噁心。

    幾輛車子從身邊經過。影子希望有人能搭他一程。他突然被什麼東西絆倒了,黑暗中他看不清,結果手腳攤開地倒在公路邊的溝渠裡,右手插到幾寸深的冰冷泥濘中。他慢慢爬起來,在褲子上抹掉手上的濕泥,有些笨拙地站在那裡,不知所措。他這才發現有人站在他身邊,還沒來得及有所反應,口鼻就被什麼濕漉漉的東西堵住了。緊接著,他聞到了刺鼻的藥味。

    這次倒下時,溝渠裡似乎既溫暖又舒服。

    影子的太陽穴彷彿被人狠狠壓進他的頭骨裡,疼得要死,雙手被皮帶之類的東西綁在身後。他在一輛車裡,坐在車內地面鋪的皮墊子上。有一瞬間,他覺得自己視力的景深感出了問題,然後才明白過來,他面前的座椅確實距離他很遠。

    有人坐在他身後的座位上,但他無法回頭看他們。

    一個肥胖的年輕人,坐在這部加長豪華轎車另一頭的座位上,從車廂酒水櫃裡拿出一罐減肥可樂,打開蓋子。他穿著一件超長的黑色外套,料子似乎是某種絲綢。他臉頰的一側長滿青春痘,年齡看上去不過十幾歲。看到影子醒來,他得意地笑了。

    「你好,影子。」他說,「別跟我搗蛋。」「好的,」影子說,「我不會。可以讓我在美國旅館下車嗎?就在快到州際公路的地方。」「揍他。」那小子命令影子左邊的人。一拳狠狠地打在影子腹部,痛得他停止了呼吸,整個人蜷成一團。好久之後,他才慢慢伸直腰。

    「我說過別跟我搗蛋。搗蛋就是這個下場!回答問題要簡明扼要,否則我他媽的幹掉你。或者不用幹掉你,或許我可以讓我的手下捏碎你那該死的身體裡的每一根骨頭。人體一共有206塊骨頭。所以,別跟我搗蛋。」「聽明白了。」影子回答。

    車廂的頂燈從紫色轉為藍色,又轉為綠色和黃色。

    「你為星期三工作。」年輕小子問。

    「是的。」影子回答。

    「這混蛋到底在找什麼?我是說,他在這裡做什麼?他一定有個計劃,他到底想怎麼玩?」「我今天早晨才開始為星期三先生工作,」影子說,「只是個當差跑腿的。」「你是說你什麼都不知道?」「我確實什麼都不知道。」男孩敞開衣服,從裡面的夾袋掏出一個銀製香煙盒,打開,拿出一枝香煙遞給影子。「抽煙嗎?」影子本想要求先解開他的手,最後還是決定別提什麼要求。「謝謝,我不抽煙。」他說。

    香煙顯然是手工卷制的,男孩用一隻表面粗糙的黑色芝寶打火機點燃香煙。煙味聞起來有點像焚燒電子元件。

    男孩深深吸一口,然後屏住呼吸,讓煙慢慢從嘴裡冒出來,再從鼻孔吸回肺裡。影子猜他一定在家裡對著鏡子練習了好久,然後才在眾人面前表演。「敢對我撒謊的話,」男孩的聲音好像從很遠的地方飄來,「我一定幹掉你,懂嗎?」「你說幹掉就幹掉吧。」男孩又深深吸一口煙。「你說你住在美國旅館?」他敲敲他背後駕駛室的窗戶,玻璃窗降了下來。「喂,去美國旅館,州際公路邊上。我們要放下客人。」司機點點頭,玻璃窗又升上去。

    車箱裡閃爍的光纖燈繼續變幻著顏色,循環變成各種黯淡的色調。影子覺得男孩的眼睛似乎也在閃爍,是老式電腦顯示屏的那種綠色光芒。

    「你記得轉告星期三。你告訴他,他已經是歷史了,他被遺忘了,他老了。告訴他,我們才是未來,我們不會給他或任何像他一樣的傢伙任何機會。他應該被關進歷史垃圾博物館,與此同時,和我一樣的人,將在屬於明天的超級高速公路上駕著豪華轎車飛馳。」「我會轉告他的。」影子說。他覺得有些頭暈眼花。但願別感冒才好。

    「告訴他,我們他媽的已經為現實重新編製了程序。告訴他,語言是一種病毒,信仰是一種操作系統,祈禱不過是他媽的垃圾郵件。記得轉告我的話,否則我幹掉你。」那小子說話的聲音透過煙霧輕飄飄地傳過來。

    「記住了,」影子說,「你可以讓我在這裡下車,剩下的路我自己走回去。」那小子點點頭。「很高興和你說話。」他說,香煙讓他的聲音變得成熟了些,「你要知道,只要我們想幹掉你,我們可以立刻把你刪除。你明白嗎?只要輕輕一點,你就會被隨機重寫,一切歸零。你沒有選擇權。」他敲敲背後的窗戶。「他在這兒下車。」然後他又轉向影子,用他的香煙指點著。「這是用人造蟾蜍皮做卷紙的,」他解釋說,「知道嗎,現在人們已經能合成蟾毒色胺了。」車子停下,車門打開,影子有些困難地爬出車廂。他手上的皮帶被割斷了。影子轉過身,車裡面是一團翻騰的煙霧,還有兩盞燈一直在閃爍著。現在燈光轉為銅色,恰好是蟾蜍眼睛的顏色。「這他媽的所有一切,都是為了佔有絕對優勢,影子。沒有什麼比這個更重要的了。還有,很遺憾聽到你老婆死了。」車門關上,加長豪華轎車無聲無息地開走了。影子距離汽車旅館還有幾百碼距離,他站在原地,呼吸著寒冷的空氣,然後從紅、黃、藍三色的廣告燈箱下走過。上面正大肆宣揚可以想像得到的最美味的快餐,其實不過是漢堡包罷了。一路上沒有任何意外,他安全抵達美國旅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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