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皇開邊意未已---《白駒》 野兵 文 / 斬鞍
宛北的夏天是明朗的。從暮春開始,一滴雨也沒有下過,天空比黃洋嶺上最美的水晶還要純淨,連一絲雲氣的影子都沒有。這是近昏時刻,陽光卻仍然熱力十足,它肆無忌憚地穿透青桐樹寬大的葉子,在院子投下深淺不一的光斑。
文廟裡明明是安靜的,連知了的叫聲都聽不見,可夏若書還是心神不安。她用南絲帕子抹了一下額頭細碎的汗珠,不經意間揉碎了一瓣落在發稍的青桐花。嬌嫩的花瓣被帕子搓得薄而透明,粉色的花汁在雪白的帕子上洇開了小小的一團。
「弄髒了啦!」夏若書抱怨地說,靈巧地跳起身來,「爹,我去門口明渠裡洗洗帕子。」夏夫子從文牘中抬起頭來,皺著眉頭:「要去明渠做什麼?這邊不就有……」文廟的後院裡就有明渠引來的一池清水。可是夏若書聽也不聽,已經跑到了門口。
「叫你不要去外面亂跑!」夏夫子的聲音漸漸低落下來,反正夏若書也一樣當聽不見。他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中年得女,夏若書的娘死得又早,這姑娘被他寵得不像樣子。
這些日子的青石變化好大,能走的人家都走了,城裡面卻不見冷清。湧進來的多是年輕精壯的漢子,或者是匠人,或者是商人,都是來刀口下面討生活的。這許多人進來,儘管城守極力彈壓,還是免不了三條兩頭的出些事情。夏夫子對夏若書約束得緊,生怕她出去遇上麻煩。
文廟之戰以後,筱千夏在廟外駐紮了士兵,連廟外的石皮巷兩端也放置了鹿砦阻人行走。文廟本來是個鬧中取靜的所在,門口有士兵站崗,商學也關閉了,就顯得越發寂靜。除了文廟裡面這幾個,一天下來都沒有多少新鮮面孔,夏若書這樣活潑的性子,哪裡按捺得住,總要找了理由跑出門去。
雖然文廟門口就有明渠,可夏若書又不是真出來洗帕子了,一路小跑到了巷口才停下來。石皮巷一端接著皮市巷,一端接著湧金街,都是很熱鬧的所在,卻被鹿砦隔成了另外一個世界。夏若書拎著裙角,小心翼翼地穿過鹿砦,看著皮市巷裡來來去去的人頭,心情總算踏實了許多。
守在巷口的幾名城守笑嘻嘻地說:「夏小姐,又出來了麼?」夏若書白了他們一眼道:「什麼叫又啊!今天還沒出來過。說說看,今天可有什麼新消息?」幾名城守收起了笑容,搖了搖頭。青石軍軍走了幾天,都說這兩天就要打起來,可是飛蝗一樣的傳言卻忽然斷絕,誰也不知道百里峽到底在發生什麼。來去合口的人那麼多,可再沒有人能夠繼續北上,連百里峽的影子都看不見。
夏若書隱隱約約覺得這是好的,她也說不清道理。雖然她,和青石城裡每一個人一樣,對北方的戰事那麼好奇,可也同時在擔心著。這一戰,青石軍一定會取勝,她毫不懷疑這一點,可是用什麼代價呢?當修豪軍離開青石的時候,她才真正感到害怕。那些年輕的充滿朝氣的臉龐,或許有一些再也不能看見,其中就有她小時候的玩伴。修豪軍中的那個校尉,夏若書其實不熟,大起來以後都沒有說過多少話。她倒是知道那個小伙子喜歡自己,眼神裡看得出來,可是喜歡她這「青石之花」的人還少麼?只是離開青石前那一眼對視,讓她的心忽然被一隻無形的拳頭用力抓緊,緊得讓她透不過氣來。這個曾經跟她一起揀過青桐花的人,也許再也不會回來?戰爭或者殺戮,對於宛州人來說始終都是說書人口中的詞語,他們遠離戰火的時間太久了。可當身邊認識的人真當走到那大張著的死亡的陰影中去,那種震撼也許比自己面對時還要強大--因為置身事外的人有那麼多的空間可以想像。
最初的激昂過後,整個青石都陷入了這種焦灼不安的狀態。他們想要得到消息,卻有害怕聽到不好的消息。連流言飛竄的茶館酒樓也忽然支吾含混起來。
看見夏若書突然沒精打采,城守們也有些於心不忍,漂亮姑娘總是讓人心疼的。為首的那個城守說:「夏小姐,要不然去停晶棧看看?今天還有不少人從合口回來。」夏若書搖搖頭,沒精打采地說:「算了,我就是出來洗洗帕子。」她不想走遠了讓夏夫子擔心,雖然嬌縱一些,夏若書其實還是個聽話的女孩子。走下兩步,她坐在湧金渠的石階上,輕輕漂洗著那塊南絲的帕子。粉色的污漬很牢固,被水一泡,顏色反而深了,好像是一塊淡淡的血跡,洗也洗不掉。
皮市巷,就像名字所說的,有著許多的皮匠鋪子。因為要打仗的關係,六軍在這裡定制了許多新皮甲,皮市巷就和金巷成為眼下青石城裡面最忙碌的兩條巷子。許多的人來來去去,他們大多都是男人,敞著胸懷大漢淋漓,用粗豪的聲音高聲交談,在斜射的陽光裡,夏若書可以看見浮動的灰塵和他們的口沫一起跳動。
其實夏若書一點也不明白,為什麼總有人在這裡走來走去,他們並不是總拿著錢,皮子,皮甲或者其他什麼東西的。那麼多的人,他們每天這樣來去,到底是在做什麼呢?這個問題又深邃又有趣,但是夏若書不想去想。現在她什麼也不願意想,她微微閉著眼睛,坐在石階上,只是享受著流水帶來的絲絲涼意,這涼意穿透了她的肌膚,一直滲透到她的心裡去,讓她覺得安寧許多。
明渠對面的皮匠鋪子裡忽然傳來了高聲喧嘩,有人被推了出來,接著飛出來兩件黑糊糊的東西,落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那個被推出來的漢子似乎還被打過,臉上幾塊大大的青腫,鼻子下面血淋淋的一片。但是他並不像那些打架中吃了虧的人一樣激憤,也沒有高聲恐嚇回罵,只是低著頭揀起那兩件東西,撣了撣。慢慢走下湧金渠的石階來。
他像是沒有看見對面坐著的夏若書一下,伏下身來掬起一捧水來洗臉。水從他的指縫中流下來,粉紅一片。
「喂!」夏若書大聲喊。
那漢子的手緊緊捂在臉上,沒有回答。
「喂!」夏若書憤怒了,「懂不懂規矩?這是明渠哎!誰讓你隨隨便便在這裡洗臉洗屁股的?!」那漢子這才拿開雙手,吃驚地看著對面憤怒的女孩子。洗去臉上的血污,可以看見那漢子劍眉朗目,長得挺精神,只是鼻子被打破了,滿面都是疲憊的顏色。
湧金渠是青石城中最大的明渠之一,從大方井流出來,向南交匯清波渠,然後從伏波門一直流出去匯入壞水河。像其他明渠一樣,一丈多寬的湧金渠也是用青石板鋪底築邊的,石板縫裡面長著一些柔軟翠綠的水草,在半人多深的水底歡快地不停地舞蹈著。
青石城裡的明渠旁邊總是修著暗渠,夏若書身後就有一條,又窄又細,比明渠低深許多。說是暗渠,因為渠上都覆蓋著開了長條孔的橡木板,沒有暴露在日光下面,最後也是匯入城河壞水河。青石人家從明渠取水,污水則倒入暗渠。每日黃昏,城守還要打開明渠暗渠的水閘用明渠水沖刷暗渠。明渠用水是很講究的,因為是飲水來源。青石人若要洗滌,都從明渠打水在岸上洗完了,倒進暗渠去。隔不多遠,明渠岸邊就有一處青石池子,那是專門給人洗東西用的。
按理說,夏若書這樣在明渠裡洗帕子也是不該。不過她這樣美貌清爽的女子,沖得又是一塊雪白的南絲帕子,也沒人真來說她。可那漢子就不同,在明渠清洗血污,是非常忌諱的。也就是這一刻正好沒有旁人注意,否則又要被人痛毆一頓也難說。
「不是本地人?」夏若書看見那漢子的吃驚,緩和了口氣。
漢子搖了搖頭,用袖子擦了把臉,默默搖了搖頭。
「這是明渠,不可以亂洗的。」夏若書看那漢子的委頓模樣,覺得他有些可憐,「去那裡的池子打水洗吧!」漢子點了點頭,露出感激的神色。
夏若書也不再理會他,嘴裡喃喃地念叨:「是個啞子。」漢子站起來,拎著兩塊東西要走,原來是件皮甲。像是用了許久了,皮甲是幾浸桐油後的黑亮顏色,上面綴著的銅釘擦拭的閃閃發亮,顯然保養的很好。就算夏若書不領行情,也能看出皮甲質量不錯,尤其是這樣的時候,應該能賣出很好的價錢來。不知道怎麼會被皮匠鋪裡的人扔出來。只是在那漢子轉身的時候,陽光直落在皮甲上,她才看見上面有極黯淡的「風」字模樣。
「你是扶風營的?」夏若書脫口而出。經過了文廟之戰,她對扶風營的標記實在是太熟悉了。
漢子的身軀忽然僵住,他幾乎是本能地點了點頭,緊接著卻又搖了搖頭,嘶啞著喉嚨說:「不是。」現在夏若書明白為什麼皮匠鋪不收那人的皮甲了。
扶風營與青石私兵和鷹旗軍不同,來源頗為複雜。揮軍北上之前,據說扶風營統領照弋讓屬下自行選擇是否參戰,結果還真有一些扶風營戰士退出的。扶風營不過是野兵,確實也沒有義務為青石而戰,可是青石人總覺得被這些人背叛了。夏若書原以為這些扶風營早都離開了青石,不想還有人留下,居然還想賣掉在扶風營中穿戴的甲冑,難怪被人轟了出來。便是夏若書這樣的女子,也頗覺得不齒。
見那漢子緩緩走過木橋,來到這邊的水池邊上,夏若書心中一陣火起,收起帕子,「登登」地也跑了過去。
「你是扶風營的!」夏若書強調。
漢子繼續洗著臉,他鼻子破得厲害,血一滴一滴落在石板地上,被他用水沖洗掉。
「你們扶風營在百里峽跟燮軍打仗,你卻躲在這裡!」夏若書不屑地說。
「我不是扶風營了。」那漢子停下手,轉過一張水淋淋的臉來。
夏若書被他嚇了一跳,忍不住後退了一步。
漢子不再理他,扭轉身去。
「可是,」夏若書不甘心,「你的皮甲上明明有扶風營的標記嘛!你就是貪生怕死的膽小鬼!」那漢子愣了一下,又轉過來望著夏若書:「我貪生怕死有什麼不對麼?」「你!」夏若書張口結舌,居然還有人覺得貪生怕死沒有什麼不對,簡直匪夷所思。可是倉促之間,她也說不出貪生怕死有什麼不對,想找出過硬的理由來,心中確實空白一片。她只是重複了一聲「你」,再說不出話來,一張臉憋得通紅。
「是,我怕死。」漢子倒像抓住了夏若書的要害,反問過來,「你不怕麼?姑娘,你年輕輕的美人一個,現在要你死你不怕麼?」「你算是男人麼?」夏若書總算擠出了一個理由。
那漢子笑了起來,鼻子裡的血還在流,顯得有些猙獰:「當兵的都是男人,當逃兵的也都是男人,貪生怕死的還少了麼?」他說得如此理直氣壯,夏若書一時有些迷惑,不知道自己到底忽略了什麼。
「你是…是…青石子弟……」夏若書很不自信地結巴著。
「我不是!」那漢子很乾脆地說,「我都不是宛州人。」他抬手劃了個圈,「這裡那麼多青石子弟都沒去打仗,為什麼該輪著我去送死?」「怎麼就是送死了?!」夏若書抓住了這點,「咱們青石軍鷹旗軍扶風營那麼多勇士都上去了,一定能打贏的!」「一定能打贏……」漢子不屑地笑,「好吧,就算能打贏,這和送死什麼關係?難道打贏就不死人了麼?就算能打贏,這不過是燮軍九牛一毛,青石還有其他什麼本錢?」「當兵打仗,總是要死的。」夏若書努力讓自己的話聽起來理所當然一些。「你以前在扶風營的時候就不會死麼?」「當然是要死的,可不是去送死。」漢子有些激動,「我是野兵,不是烈士。一個月拿那麼一點餉錢,是把脖子放在刀鋒上掙來的,是賣命。看你是個大小姐模樣,你知道不知道,我們吃的這口飯都是用命換來的?命都沒有了,還有什麼好賣的?!是啊,你這種富貴人家當然覺得我們當野兵的命賤,可我們也只有一條命,和你一樣,不是用來充臉面的。」夏若書沉默了,她知道那漢子說的不對,可是她也清楚的知道,自己的確沒有資格安排他人的生命。
那漢子也覺得方才自己說得有些過,放緩了口氣:「做野兵,本來就是吃這碗飯,也沒話說。可是打仗啊,只有以多打少才能打。區區一個青石城,想跟偌大一個燮國較量?」「不是只有青石。」夏若書出聲抗辯,「是整個宛州呢!」「整個宛州?」漢子冷笑,「人呢?我告訴你,還不止宛州,還有下唐,還有楚衛,還有天啟,還有晉北……是啊,整個東陸都盯著姬野呢!那麼多強兵猛將,怎麼只有青石頂上去了?」大局的情勢,夏若書也聽夏夫子和界明城他們討論過。青石之戰牽涉的絕非一個青石城,但是虎視耽耽的諸方卻誰也不願意首先去試姬野的鋒芒,青石必須指望他們卻又不能依靠他們。夏夫子說,要是百里峽這一戰勝了,那些方方面面就都會動起來。可是,夏夫子說的就能算數麼?筆削春秋的事情,夏若書可沒見自己的老父親少做。
「可是,扶風營上去了呀!」她認真地說。
漢子咄咄逼人的氣勢忽然散去,又恢復了先前的萎靡模樣,點頭附和:「是啊,他們上去了。」他頓了頓,咬牙切齒地又說,「本來強得也不是野戰,偏要去跟燮軍較量野戰,這不是送死是什麼?」夏若書搖了搖頭:「他們沒有覺得那是送死。是你覺得罷了!」漢子的臉紅了,居然沒有回嘴。
「你為什麼要賣甲冑?」夏若書問他,這身皮甲當初置辦起來也不會便宜,當野兵的人怎麼捨得賣?漢子的目光有些空洞,過了一陣子才回答:「沒錢了。」這一陣子,青石城裡的糧食住宿都貴了許多,他既然不再是扶風營,當然處處需要花錢。
「那你又不走。」夏若書很奇怪,青石城是要打仗的地方,這漢子既然怕死,為什麼不早點南下呢?「去哪裡?」漢子喃喃地說,夏若書明白,這是他在自問,「能去哪裡?」「你是野兵啊!」夏若書提醒他,「宛州不是到處都有野兵麼?」漢子用手背擦了擦鼻下漸漸乾涸的血跡,輕輕撫摸這皮甲上刻意洗去的「風」字。野兵不像其他的職業,生死與共的交情是在鐵血之下凝成的,哪裡能說跳就跳說換就換。
「等他們回來……」漢子的聲音低了下來。生死難定的關係,野兵的錢來得快,去得更快,他在青石城中苦苦捱著,終還是想等到扶風營回來。貪生怕死四個字,說起來也沒有那麼容易,有些東西其實比死亡還要可怕。
夏若書定定地望著這個漢子,她覺得,其實這個人並不像他自己說的那樣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