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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寇開時始見心---《懷人》 第40-42章 文 / 斬鞍

    四十枝葉這樣的密,偶然穿過來的陽光好像螢火蟲一樣忽明忽滅地落在地面上。四月的臉上也有這些金色的斑點在跳動,那散碎陽光裡的肌膚白得好像透明一樣。界明城坐在四月的身邊呆呆地看她,側面可以看見她臉上很淡很淡的絨毛,特別溫柔的感覺。

    「看什麼呀?!」四月嗔怪地說,沒有回頭也知道界明城在盯著她看。她的動作挺麻利,不一會兒,淡淡的藍煙就順著大樹粗壯的板狀根飄了出去,紅彤彤的火苗舔著烏黑的鍋底。

    「嗯,」界明城愣了一下,「我在想……你好像恢復地很快呢?」他說得有點言不由衷。「是不是……是不是那口溫泉的……」四月轉過臉來了,嘴角彎彎的,眼睛也是彎彎的。她看著界明城的目光分明是洞悉了他的心思。

    界明城有點害臊,終於老老實實地說:「嗯,你很好看吶!」「說了很多遍啦!」四月笑吟吟地說,「連個新花樣都沒有。」界明城被她堵了一下,臉上又有些發熱,想要辯解什麼卻還是沒有說,好脾氣地安靜著。四月不再理會他,顧自忙碌著,過了一會兒,把手伸了過來:「接著。」那是幾粒香草籽,熏制乾肉時候用的香料。界明城慌忙伸出手去接,四月時不時地從乾肉中挑出幾粒香草籽放在他的手上。他那麼托著香菜籽,也不敢收回去。原來她是不喜歡香菜籽的味道的,界明城先前就發現了,總是在煮湯之前先把香菜籽挑出來扔掉。他不太明白四月為什麼要把這些菜籽留著。

    「好了。」四月滿意地說,她把挑乾淨了的乾肉都倒到鍋裡去,然後扳著界明城的手開始一粒一粒地數:「十五,十六,十七……」她纖細的手指輕輕撥弄著界明城掌中的菜籽,一粒一粒把它們撥到一遍。一共有三十一粒香菜籽,界明城早就數過了一遍,可是他沒有說,四月扳著他的手數菜籽的樣子讓他從心底覺得暖暖的,軟軟的。

    「三十一粒!那麼多啊!」四月高興地放下界明城的手,不再理會他,回頭去弄湯了。界明城啼笑皆非地看著自己的手掌,不知道應該如何處理那些菜籽。被四月握過的地方好像還停留著那種溫暖的感覺,四月的手是熱的。

    自從那次沐浴以後,四月每天都在好轉,幾乎快要恢復初遇時候的光彩了。界明城猜想這一定是那口溫泉的力量。他輕輕摸了摸箭創,那傷口也已經完全癒合。是倏馬的功勞呢!日子還是一樣的過,每天是四月和他輪流做飯;陪著四月圍著那棵巨大的樹散步,四月說那是羽人帶來的年木,九州最大最長壽的樹;在四月泡在四月湯裡的時候,他就彈起七絃琴為她歌唱。可是一絲焦躁在他的心中醞釀,他不願意去探尋那焦躁的來源,也許是因為日子有如絲綢一般的滑爽。

    界明城以為四月煮的東西會好吃一些,四月是個那麼精緻的女孩子,做的飯也應該會精緻一些,起碼他有這樣的期許,但這幾天他始終沒有發現什麼不同。界明城看著專注的四月,抽了抽鼻子,不知道該不該說。

    「水,干餅和肉乾。」四月居然猜到了界明城的念頭,她顯然覺得界明城很不領情,「你說還能煮出什麼特別的味道來呢?」說到這裡,她忽然轉開了話題,「我好啦!我們明天就繼續趕路吧。到了朱顏海,我就可以煮好吃的東西了。」她的眸子亮晶晶的,好像想起了什麼。

    「是啊,該趕路了。」界明城看著癟了一半的乾糧口袋點了點頭。那口袋平日就堆放在那裡,這時候忽然變得刺目了起來。他恍然地想到,原來心底的那一絲焦躁是因為在等待這個時刻的到來。在這個地方的停留本來是個意外,卻幾乎讓他把龍淵閣都拋在腦後。他敲敲自己的腦袋,對自己的遲鈍和癡迷頗有些吃驚,然而心底,究竟是有些隱隱的痛意。四月似乎奇怪地瞥了他一眼,界明城強打精神地笑了笑:「在想怎麼走啊!倏馬帶的路,我都轉向了。」四月「撲哧」一聲笑出聲來:「就你知道怎麼走啊?」她指著東邊,「很近了,天氣要是好的話,都能直接看見若感峰頂的白雪呢!快些走,有個三四天就到了。」「是我糊塗了,」界明城也笑了起來,「都忘記你是朱顏海的人。」他這樣笑著,不知怎麼地卻覺得四月的面容陌生了些,似乎只有那個病怏怏的要依賴他的四月才是他一直以來所認識的。界明城晃了晃腦袋,試圖把這個奇怪的念頭清除出去。

    聽見界明城的話,四月眨了眨眼睛,想說什麼似的。她的手指捻著一縷銀色的長髮,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一粒俏皮的虎牙微微咬著下唇。但是在界明城注意到她之前,她又笑得好像畫兒那麼燦爛了。「湯好了呀!」她用馬勺攪著濃濃的湯對界明城說,把撲鼻的香氣打到他的臉上來。

    天氣還是老樣子,早上出一陣子的太陽,近午時分就開始起霧。界明城極目遠眺,希望能看見若感峰的蹤跡。有一陣子他以為自己看見了,但是不能肯定。

    「沒錯,」四月對他說,「就是那個亮亮的,那是若感峰的峰巔。」界明城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是看見白茫茫的一片。四月的堅定沒有讓他覺得安心,倒是有些說不清的感覺在心底翻騰。就像他不願意去清點乾糧一樣,他也不願意去清點那些感覺。四月走在前面,才恢復的身子勉強適應著倏馬的顛簸,讓界明城看得一陣陣揪心。可是四月一點不在乎,她很明白界明城的白馬為什麼靠得那麼近。對於他的維護,她報以一個鬼臉。

    經過四月湯的時候,四月停了一下。白茫茫的霧氣在空中飄蕩,看不見泉水。他們對視了一眼,界明城的心裡動了一下,四月的目光裡滿是親暱和留戀。這個看似明朗的女孩子,把最細緻的感情都掩埋在她醉人的笑容下面了。

    「這口泉水,夜北人管它叫無憂泉,很有名的。」四月指著那泉水說,「可以治病啊。」「哦……」界明城應了一聲,覺得哪裡有些不妥當。

    「但是我覺得四月湯也很好聽的。」四月說,她閃爍的目光讓界明城那個轉動的念頭頓然迷失了方向,「我們就管它叫四月湯好不好??」她望著界明城,臉上儘是孩子般的期冀。

    「好。當然好。」界明城想說,本來不就是叫四月湯嘛?但他把話嚥了下去,四月的眼神讓他覺得四月說的不是泉水的名字,而是一個約定。他的心震動了一下,嘗到了某種陌生的渴望,那渴望是甜的。

    一直到年木巨大的綠色樹冠消失在背後的山丘下面,四月也沒有再回過頭。界明城肩並肩地騎行在她身邊,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回味著那一絲淡淡的甜味。

    四月說得沒錯,過了幾個和緩的山坡,若感峰的影子就熱辣辣地跳進了他們的眼簾。若感峰其實不算太高,只是因為孤零零地站在夜北高原的中間才顯得特別雄偉。界明城模糊的思想才看見若感峰的剎那霍然開朗。四月認得年木,她認得無憂泉,她知道若感峰只有幾天的路程,說明四月肯定是來過這個地方的。現在界明城有點明白四月為什麼沒有在泉水邊驚叫起來,只是,她為什麼不早說呢?她知道有這樣一眼神奇的泉水。疑惑在他的心中才轉了一轉,界明城就自己找出了答案,四月都病成那樣了,只怕朝不保夕,哪裡有心情給他講過去的故事?再說誰也不會想到四月湯有這樣神奇的功效吧?這個答案或許不完美,但是界明城覺得已經足夠了。他望了望身邊四月那窈窕的身影,不自覺地微笑了起來。

    「笑什麼呀!」四月嗔怪地瞪了他一眼,被他笑得有些臉紅。見界明城並不做答,她賭氣地鼓著腮幫子,縱馬錯開界明城的目光。兩個人一前一後地拖著,界明城只是微笑地望著四月,直到她也笑了起來。「呆子!」四月笑罵到,放開了倏馬的韁繩。兩匹白馬在雪地上發蹄疾馳,後面的夜北馬急忙跟了上來,滿身的行李叮噹直響。空曠的雪原上於是飄蕩著笑聲和銅鍋清脆的碰撞聲,傳得很遠。

    朱顏海驟然跳入界明城的眼簾。他在坡頂勒住了白馬,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若感峰是灰黃的,頂著一盞銀色的帽子,朱顏海是碧藍的,周圍鑲嵌著碧綠的草場。在潔白的高原上,這鮮艷的色彩瞬間奪走了界明城的神智,讓他頭暈目眩。好一陣子,他往後探一探手,四月乖巧地把小手放進了他的掌心。

    「真美呀!」界明城大聲的感歎。言語是貧乏的,他略有些頹然地想,即使是唱頌朱顏公主故事最美的歌謠也不能表現朱顏海的萬一。

    「當然啦!」四月的臉上也全是喜悅,那喜悅與界明城的不同,夾雜著驕傲也夾雜著思念。她握了握界明城的手,「快走!」看見了朱顏海,走下去大概還要大半天的時間。兩人舒緩的心情在朱顏海邊變得迫切不安了。如果不是顧慮夜北馬身上的重負,他們真的會一路疾馳到海邊。草場上點綴著不少黃羊和犛牛,但是沒有牧人看管。四月說朱顏海是夜北人的聖地。確實,除了這些野畜的身影,草場上還點綴了一堆一堆的石塔,插滿了夜北的牧人們敬拜朱顏公主的經幡。

    「那你們住在哪裡呢?」界明城好奇地問,遠遠望去,海邊不像有人煙的模樣。

    「那裡!」四月指了指若感峰腳下一段半島模樣的山崖,臉上又掛上了戲謔的神情。

    這個時候最好就是不理會她,界明城已經知道了,他不看四月,只是極目遠眺。剛剛過午,陽光在水面上跳動,四月指的方向儘是耀眼的反光,什麼也看不清楚。可是他看見近岸的地方掀起了一個巨大的漣漪。

    「海裡有魚?」界明城吃驚地問,這樣大的漣漪該是多大的魚才攪得出來的啊!他知道朱顏海是朱顏公主和她那面銅鏡在高原上撞出來的,這樣的海裡怎麼會有大魚?四月沒有做聲,她緊緊盯著那漣漪。果然,水面又被破開了。即使隔著那麼遠,也能看見一條巨大的紅影衝出水面,然後重重地跌了回去,濺開一片白浪。更大的漣漪一圈一圈的散了開去。如果是一條魚的話,那紅魚差不多有兩條漁船的大小。

    界明城看得合不攏嘴,頭上卻被四月「篤」地敲了一下。「別傻了,快走啊,今天是大日子呢!」她的臉上是毫不掩飾的驚喜,「叫你趕上了,這麼巧。」界明城一頭霧水地看著四月,自打認識這個女孩子以來,他發覺自己的智慧是實在是太有限了。

    四十一下朱顏海並沒有所謂的道路,只有一片豐美的草場。然而草場平坦遼闊,馬兒們跑得十分寫意。即使四月催馬甚急,界明城也能抽空好好看看朱顏海的風光。

    朱顏海是個狹長的湖泊,纏綿地繞了若感峰半圈。從坡上望下去,湖水儘是深深的藍色。待到靠近岸邊,界明城的眼中就是一方幾乎要滴出來的翠綠,比草場的綠色又要鮮艷許多,只有遠遠的湖中才有一道狹窄的水線轉換著藍綠間所有難以言述的可能的色彩。界明城走過了東陸許多的地方,見過的美景也有比朱顏海更出眾的,但這樣單純的顏色之美他卻是頭一次體會。

    這樣的朱顏海是界明城不曾想像到的,卻也不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不錯,只有這樣的朱顏海才配得上歌謠中那絕美的朱顏公主。唯一讓他覺得吃驚是湖中的波瀾,明明沒有風,浪湧卻一陣陣推向岸邊,就像真正的大海。「山埋碧血,水鑒朱顏」,朱顏海該是有如那面銅鏡一樣平靜。不過與這個問題相比,界明城更想知道的是四月口中的大日子是什麼意思。四月在催馬飛奔,她臉上的關切和喜悅是那樣的明顯,讓界明城不自覺地生出了一絲妒忌來。即使是在並肩放馬的這兩幾天,四月也不曾對界明城流露出這樣的表情。

    倏馬把白馬遠遠甩下了一大截,直奔紅魚出沒的湖岸。界明城看見那湖岸邊有些黑影,原以為那是犛牛和黃羊,走近些才發現竟然有個牧人在湖邊眺望。隔著那麼遠,界明城也能清晰地聽見他們看見四月時發出的一聲歡呼。「大約是四月的鄉親。」界明城對自己說,卻還是不免狐疑,按照四月所說,牧人們是不敢在這裡放牧的。再近些,能看見那牧人的模樣,界明城心下越發打鼓。

    不用走到面前,也能看見這牧人是個極俊秀的男子,俊秀到了漂亮的程度,幾乎不帶一絲煙火氣。那男子與四月十分親熱,四月才跳下倏馬,就被那男子一把拉住不放。界明城下意識地帶住了白馬,心下很不是滋味。四月當然不是個隨便的女孩子,和這男子如此親暱,關係一定非常親密。界明城知道自己不過是尋常人物,卻很少有自慚形穢的時候,唯獨在這男子面前覺得自己土得掉渣。他只覺得整個心都浸在冰水裡面,很快那冷嗖嗖的感覺就從頂心一直灌下足底去,當真是通體冰涼。他不知道自己應該掉頭還是繼續前進,似乎怎麼做都是錯的,心中有如亂麻一般。正在胡思亂想,忽然看見四月推開了那男子,扭頭對這邊喊:「醋罈子,等著我啊!」僅僅是停著不過去,界明城的心思也被四月摸了個透,這一下子鬧了個面紅耳赤,才凍結的心情又化成了一池春水,心中還要猶豫,雙腿卻是一夾馬肚,逕直朝他們走了過去。

    不待界明城害完臊,四月已經轉身向湖中走去。界明城往湖裡看了一眼,登時把剛才的忸怩忘在了一邊。湖水極清,連水底的水草游魚都能看見。大約離岸邊百來步遠的地方,水深處有件亮閃閃的東西,看不真切,而圍著那東西倏忽來去的正是兩條巨大的紅影。紅魚游得極快,身軀又大,這岸邊的浪頭這樣大,原來是被它們給攪起來的。

    才一轉眼,四月已經走上了水面。不知道她是使用了什麼樣的秘術,每一步踏下,那一方湖水就在四月的腳下凝結,這一路走得真是波瀾不興。界明城見四月走得平穩,正要鬆一口氣,卻看見那兩條紅魚正慢慢浮上來。「潑喇」一聲水響,兩條紅魚的背脊破開水面,一左一右地夾住四月。那鮮亮的魚鰭好像船帆一般,把界明城的視線都擋住了。界明城一驚之下,想也不想地躍下馬來,右手早撤出了八服赤眉,奔著四月就衝了下去。其實那紅魚如此龐大,界明城怎麼傷得了它們?才踏上湖面,界明城就一腳踩空。原來在四月身後凝結的水面在界明城的腳下都恢復成柔軟的波濤。他跑得急,一下子剎不住,直衝到齊腰深的水中方才站定。湖水刺骨冰涼,嗆得他一口氣幾乎換不過來。界明城緩過氣來,咬了咬牙,仍要往四月那邊游去,才剛走了一步,忽然被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凍結在那裡。也是一股涼意,和湖水的寒冷不同,那涼意是深深透進他的心裡面的,在他心中打了個轉,就在他的四肢百骸間遊走。那涼意像是有只小手,從他身體的每個部位抓出記憶的碎片來,又像有一張小嘴,呢喃著和他竊竊私語。界明城的神智完全被它佔據了,只覺得自己的一切都被肆無忌憚的打開。

    不知道過了多久,界明城才被背後的怒吼驚醒。這一定是那牧人,他恍惚地想,鼻中猛地充滿了腥氣。一抬眼,一張黑洞洞的大嘴正張在面前,滿嘴裡一排排的儘是又白又尖的牙齒。原來那紅魚不知道什麼時候游到他面前來了,只是被什麼力量擋住,一時衝不過來,否則就是十個界明城也早被它一口吞下。一頭黃羊飛過了他的頭頂衝入了大魚的口中,接著又是一頭。吞嚥了兩頭黃羊,那紅魚終於不甘心地退入水中。界明城這時才反應過來,幾乎是躥著退回了岸上。那牧人滿頭大汗地站在那裡,分明是剛施展過秘術的模樣。

    「哪裡來的妖刀?!」他怒斥界明城,「這麼大的殺氣,別說惹惱了哲羅……」他沒有說下去,一臉擔心地望著湖心。四月身後那片凝結的水面都已經被躍起的哲羅魚擊碎,只有她站著的那一小片還完整。牧人鬆了口氣:「還好是四月……」言畢還是憤憤地瞪了界明城一眼。界明城雖然還有些糊塗,總算明白過來這樁意外和他的彎刀有關,看也不看地反手歸刀入鞘。那哲羅魚在水中逡巡一番,再沒發現什麼目標,又繞回四月身邊去了。她好像一點都不知道身後發生的事情,跪在水面上,伸展的雙臂,想要擁抱那正緩緩從湖中浮起的東西。

    那東西終於露出了水面,一人多高,好像是一枚巨大的玲瓏剔透的花蕊,穿過它的夕陽被拆成一道道璀璨的光芒。那是極其美麗的。可不知道為什麼,界明城看見那東西,心中就有些惴惴不安,說不清是哪裡來的感覺,只是覺得又是親切又是危險。「情人手中的毒箭。」他不由自主地念出了這一句寧州的歌謠來。

    而那東西就在這一句歌謠中綻開,晶瑩的汁液從那東西裡迸射出來,外皮如凋落的蓮花軟軟地落下。外皮拖著一條長長的銀帶滑入水中,原本在水下巡遊的哲羅迫不及待地衝了上來,一口吞沒了那外皮,還潑喇喇地翻起了一個大浪,樣子十分得意。汁液流盡了才看見花蕊的中間站的竟然是一個女子。大約也是四月的年紀。她身上裹滿了粘稠的銀色汁液,看不清面貌,身材卻是極其美好的。

    那女子顯然是極虛弱的模樣,站在波光裡搖搖欲墜。四月一把扶住了她,撩起湖水來為她沖洗,用斗篷裹住她赤裸的身軀。界明城苦笑了一下,那青色的斗篷正是他披在四月肩頭的。柔和的微風送來了四月的吟唱,界明城的笑容就在吟唱裡剎那凍結。

    四月唱的是「西安幫多特來思」。

    讓界明城如遭錘擊的不僅僅是這咒語本身,他清楚地看見那個女子的身體在吟唱中堅強起來。她抬起了濕淋淋的面容,冰藍的眸子掃向了岸邊,似乎還對界明城笑了一笑。當四月再一次吟唱起來,她站直了身體,自己裹緊了斗篷,看了看自己的雙手,很艱難但是很清晰地問:「是,我,麼?」界明城踉蹌著後退了一步,喃喃地說:「原來真是有用的。」他用力拍了拍腦袋,所有曾經埋藏在意識底下的疑問和回憶都電光火石地串了起來。他轉向那牧人。「你們不是人,你們是魅。」界明城大聲說,他還沒有聽說過一個魅是如何的誕生,可他知道自己看見的一定就是魅。四月是個魅,這是多麼明顯的事實,為什麼他一直沒有想到。

    那牧人似乎也很震驚似地喃喃自語:「居然是個羽人……」然後才猛醒過來。他望著界明城的眼光又是鄙夷又是驕傲,「不錯,我們是魅,我們也是人。」他指著那個剛誕生的新魅,「她不是人,她是個羽人。」界明城不知道如何應對。晚風吹過來,他忽然感到濕透了的身體又冷又乏,幾乎連一步路也走不動了。

    四十二羽人真的很美,也許比四月還美。她看起來那麼的冷漠,卻又是那麼的艷麗,就好像雪地裡怒放的紅蓮,刺得人眼睛都痛了。界明城不知道,她看看羽人,又看看四月,心下一片茫然。關於美麗的定義一向都有很多,界明城以為每一個都很有道理。那些定義在四月的面前顯得那麼蒼白脆弱,界明城知道自己是偏激的,可他真的覺得四月就是光,就是音樂,就是世上最美的那個瞬間。他一直這樣覺得,直到這感覺在四月的咒語裡忽然變得模糊起來。

    「你說啊!她沒不美啊!」四月有點撒嬌的說,搖著界明成的手臂。界明城總也沒有回話,聰敏如她,本應該看出些端倪,可是他太高興了,也太累了,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言語裡面。

    「很美啊。」界明城試圖說得誠懇一些,可是自己都能聽出語氣中敷衍的意味。那個羽人轉過臉來看界明城,冰藍的眸子裡映出界明城和四月的影子。他眼中明明是這個羽人裹在他青色斗篷裡的裊娜身姿,心中卻滿是那透明的花蕊,她拖著長長的臍帶從深深的湖底浮起來,在水面綻放出一個黏糊糊的赤裸的身軀。那著魔般的扭曲和綻放,他忍不住打了個冷戰。這樣的景象超乎他的想像,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羽人是那麼熟悉親切,就好像是朝夕相處了好久。他垂下了目光,避免和那羽人的目光交錯。他心裡已經夠亂的了。

    「哈!」四月的倏馬突然欄在了界明城面前,「動心了?」她看著界明城那張不知所措的臉,慢慢放下了淘氣的笑容,多少回過些味來。「嗯,剛才嚇到了吧?別看它們那麼大,其實哲羅很好脾氣的,我們都是在它們守護下出生的。誕生的時刻我們的精神最是敏感,一點外界的影響都會干擾到我們的凝聚。你那柄彎刀殺氣太重,不知道刀下死過多少人呢!那麼一拔出來,就是一兩里都能聞到肅殺的味道。哲羅保護我們好像保護孩子一樣,你一拔刀它當然生氣了。看看它那張嘴啊……要不是有仲秋啊,你真是小命難保呢!謝過大家沒有啊?」說著那麼凶險的事情,四月卻咯咯地笑了,好像一點都不在意,界明城的心裡又似乎被針狠狠地刺了一下。

    「大恩不言謝。」界明城沖仲秋拱了拱手,淡淡地說,「仲秋兄只要有用的到我的地方,儘管吩咐就是。」仲秋好像很不喜歡界明城,扭轉頭去裝沒聽見。四月可真的吃驚了,界明城那種虛應世故的客套分明夾雜著情緒。她拉馬讓開了界明城面前的道路,低下頭去,她明白了。

    「界明城……」她低聲說,「那個咒語……」「是啊,你跟我說了,」界明城故作瀟灑地說著,「是我自己笨,沒有想到這是真的。」又豈止是一個咒語,四月是個魅的事實他就可以忽略了麼?四月猛地抬頭,僅僅迎上界明城的目光,她酒紅的眸子閃動著,好像有很多的話想說,界明城別開頭去,雙腿一夾馬肚,驟然超過了四月。「你們到底住在哪裡呀?」他提高了聲音,裝作很感興趣地望著暮色中若感峰巨大的影子。四月憂鬱地凝視著他,一句話在嘴邊滾來滾去,終於輕輕滑了出來:「界明城,我什麼時候可以認認真真地和你說話呢?」界明城的臉色沉了一下。原來這又是我的毛病,他惱火地想。有心回四月兩句,看看四月那憂傷的神色,胸口一熱,還是沒有說出來。「就在前面!」四月清清嗓子,指了指正前方,晚霞中朱顏海上金光一片,哪裡看得見什麼。「快到了!」她策馬跟上界明城,面容卻如最後的晚霞一樣暗淡下來。

    夜北的傳說裡,朱顏海是那位美麗的公主,而若感峰就是守護著她的那位羽人貴族。這個巨大羽人的翅膀伸入進朱顏海中,形成一個狹長的半島。魅的村莊就在半島的盡頭。這是界明城第一次知道魅的村莊的存在。很少有人真正知道魅的來龍去脈。都說魅是在精神力特別強大的地方才會凝聚的,可他們的凝聚是這樣稀少而艱難,以至於沒有什麼人把魅當成一個種族來看待。也不會有人想到魅也有自己的村莊。他們只是異類,即使他們凝聚成的生命再完美,也不過是笨拙的複製品。那紅對魅的不屑乃至厭惡大概來自所有種族的自尊。這也許是九州五族最有共同點的地方了。半島的中心是高聳的土崖,幾口窯洞就挖在崖壁上。說是村莊,除了四月和仲秋,一位老婆婆就是著村莊的唯一居民。

    「本來人還要多些,可他們都出去了。」四月對界明城解釋著,「很多的新人都不想留在這裡。」她正在認真地烤著一片醃黃羊。油脂滑到爐膛裡,點起一片火焰映得她的臉紅撲撲的。她有時候偷眼看看界明城的臉色,但沒有看出什麼。界明城在微笑,他小心翼翼的探出來的情感的觸鬚又被那層開朗堅硬的外殼包裹了起來。那微笑很有些空洞的意思。

    可是他不能開口。他心裡的念頭翻騰得這樣激烈,只要一開口,就會露出馬腳來。「你們……也管自己叫人嗎?」他努力問地平和些,然而四月的臉色還是變了變。只是一瞬間而已,她隨即就釋然的笑了。

    「那我們能管自己叫什麼呢?」他指了指隔壁,老婆婆正一臉慈祥的給羽寧梳頭,仲秋正樂呵呵地和著面,屋子裡暖融融的。「看看他們,哪裡不一樣呢?也許來歷不同,可羽寧是羽人,我們是人。」她凝視著界明城的眼睛,「你看我們到底那裡不同了?」界明城仔細打量著四月,他說不出來,四月從髮梢到指尖,都是最美的人類女子,哪裡看得出是個異類?他遲疑地說:「你們……可以變成各種樣子,哦,我是說凝聚……」他想說人類沒有你這樣美,卻自覺無稽了,那樣的話應該在年木匣才說得出來的。

    「是啊,」四月放下了黃羊,用拳頭支住了下巴,好像想起了很遙遠的事情,「也許是有不同吧,不管凝聚成人,羽人,甚至誇父,我們都能感覺到相互間的聯繫。在我們這樣的村子裡,還有各種先輩的傳說,和你們一樣……你知道嗎?我們破碎的傳說裡米面,藏書也是一個魅啊!」界明城猛地瞪大了眼睛,最後一些還沒有鏈接上的念頭開始蠢蠢欲動。

    四月笑了:「當然,那只是傳說而已。如果能夠凝聚成龍那樣強大而完美的生命,我們就不會有任何難題了。實際上,我們很難凝聚成誇父,因為誇父的身體那麼龐大,我們的精神力難以駕馭。凝聚成羽人的也很少,因為羽人本身的精神力很強,凝聚成羽人的魅容易被他們認出來,」他滿懷憐惜地望著屋外的羽寧,「你知道羽人是多麼驕傲自閉的種類。最多是凝聚成人的,可是人類身體所能支持的精神力又要弱些,要是沒有控制好的話,就會溢出。」她停了一下,試圖揭示這個詞,「就是說,精神失去對身體控制。」界明城懂了,「比如使用了太強大的秘術就會這樣,對嗎?」他想起了四月前些天的樣子。

    「嗯。」四月點點頭,「不知道別處的魅怎麼樣,可是我們這裡有秘術的傳承。學了秘術哪裡有不用的,一不小心就會溢出。那種死亡是很痛苦的,看著自己的身體慢慢虛弱,慢慢朽壞。」她沉默了,臉上是深重的悲哀,似乎想起了舊事。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繼續講述。「所以從小時候開始,婆婆就不許我隨便使用秘術。」她從界明城作了個鬼臉,「我可不像羽寧,我凝聚的時候是個真正的小孩子,婆婆一手把我帶大的。」「所以你們覺得藏書一定有辦法解決溢出的難題。」界明城已經全通了。四月一開始就跟上他,原來真的是為了左歌。藏書不僅凝聚成了最強大的龍,而且可以從腐朽中復生。那說明他對肉體的控制達到了最高的層級。雖然傳說只是傳說,可是左歌裡真有控制肉體的咒語,即使這可能性很小,也是值得嘗試的。他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難怪四月那麼關心她,難怪四月從一開始就跟上了他。

    「不僅僅是溢出,比如今天你干擾了羽寧的凝聚,如果我沒有使用那個咒語的話,她就可能凝聚失敗,變成又醜又弱的羽人了,還會很早就死去。」四月搖搖頭,她微笑著抓住了界明城的手,「能感覺到嗎?」四月的手是溫暖的,可是傳進界明城心中的是一股熟悉的涼意,就好像在朱顏海中一樣,只是遠沒有那麼強烈。「我們的凝聚也不是隨心所欲。要從與他人的接觸中瞭解凝聚的奧秘,決定是不是要凝聚成他的樣子,凝聚到什麼階段。比如今天朱顏海感受到了你,也許過些時候,會有一個魅按照你來凝聚呢!」一個小界明城的想法讓他不寒而慄,他慌忙摔開了四月的手。「這個……還是不要了吧?」「如果他凝聚了也不會是又一個界明城。」四月安慰他,「他只是選擇了一些他喜歡的來參照。所以如果凝聚成功的話,我們在外形上總是比普通人類更好看一點。」「總是真是一點的好!」界明城澀聲說,他想起了包著羽寧的那個花蕊,那裡面是在怎樣調製著一個生命的誕生啊!他覺得一陣噁心。四月難道也是這樣的?他不能想像。

    四月看了他好一陣子:「界明城,你覺得自己就比我們更真實嗎?!」界明城愣住了。

    四月的手藝真的很好,如果不是心事重重的話,界明城大概已經把自己的舌頭給吞下去了。但是黃羊和白魚的鮮美在他的口中不能停留,總有些寒涼和苦澀清掃著他的舌底。

    仲秋坐在了他的身邊,遞過來一杯碧色的酒漿。

    界明城接過杯子抿了一口,一股烈火頓時從口中一直衝到胸膛中去,濃香打得滿面都是。他忍不住讚歎了一聲:「好酒!」只有這樣荒涼的高原才能釀出這樣的烈酒來。

    「夜北春,絕對正宗,你在外面可喝不到啦!」仲秋洋洋得意地說。回到村子以後,他對界明城的態度居然好了起來。

    「哦……」界明城沒有訝異。夜北春是古時候的名酒,治法早失傳了。可他今天經歷的奇事太多,對於小小一杯酒,實在沒有多餘的驚訝可以分配了。他只是點頭:「真的不錯。」「當然啦!古法秘製嘛!」仲秋說,「夜北雖然是荒僻的地方,可也叫戰亂掃蕩了幾個回合了。以前老祖宗的好東西一多半都廢了,別看我們村子小,可還保留了不少好東西呢。那一頭的窯洞中可全是過去的典籍寶貝哩!」「祖宗,」界明城回味著這個詞,看著杯中的酒液,「按說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該無禮。不過……你是真覺得自己是個人類?」仲秋這次沒有惱怒,他坐直了身子,認真地說:「是。可從決定凝聚成人的時刻起,我就是人了。我們的記憶,我們的來源,都是來自過去的人類,所不同的僅僅是形成身體的過程。要是有什麼理由把我們和你們區別開來的話,也許就是你們不承認我們是人吧?」界明城沉默了好一會兒:「你們都這樣想嗎?我是說,這村子裡的人,包括過去凝聚的。」仲秋幾乎是立刻就給除了肯定的答案。「我留在這裡是因為婆婆已經老了,四月又經常在四處遊歷,我得迎生新凝聚的人。」他忽然笑了笑,「當然,還有羽人。要不然的話,我早離開這裡了。很多前輩都走了,我們再聽不見他們的消息,那一定是他們生活的很好。也有很出名的,比如應裟,可那時少數。人總是應該在人中間生活的。」他歎了口氣,「這裡太過冷清了。」「那四月怎麼不走?」「四月?」仲秋驕傲地笑,「她是我們中最強的,她的心可比我們都大,她關心著其他的人哪!五年前,我就是她迎生的。也許是因為這個,我每次和她說喜歡她,她總當我是個小孩,其實我們的年紀是差不多的。」他臉紅了紅,「不過我是真配不上她。」他猛地抓住了界明城的肩膀,「四月從來沒有帶外人來過這裡,她一定很喜歡你才那麼做。就連婆婆也說你是四月注定的那個。你真是有福氣呀!」他大笑著走開,顯然是已經喝醉了。

    界明城混亂的張望著四周。四月摟著羽寧的肩頭,不知道說著些什麼有趣的話題,兩個女孩子咯咯地笑著,整個窯洞都因此變得明媚。仲秋還在一邊倒酒,俊美的臉上滿是酒氣。婆婆笑咪咪地望著她的孩子們,接觸到界明城目光的時候,她的眼睛閃了一閃。

    界明城覺得頭很疼,高原,烈酒,還是窯洞裡溫暖的空氣?他走出窯洞,在滿地白沙的湖邊躺了下來。一粒尖銳的貝殼扎得他咧了咧嘴,可這反而讓他的心思清明些。朱顏海的夜空是寶藍色的,一絲雲氣也沒有,明月不知躲在什麼地方,只有滿天的星星忽明忽暗地閃爍。他從來沒有看見過那麼耀眼的星光,似乎天都變得低了。這茫茫星野裡,哪一顆是他的主星呢?四月呢?這天幕中是不是有著她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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