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寇開時始見心---《懷人》 第37-39章 文 / 斬鞍
三十七界明城愣了一下,方才明白四月的意思。既然冰蝶還能吸食那些牛馬的腐屍,說明那些牛馬還有些值得吸食的地方。倒斃在這面山坡上的牲畜雖然看著也瘦弱,其中卻還有些沒有完全耗盡體力的。
「要是它們有吃的,又怎麼會倒在這裡?」這個簡單的問題仍然在界明城心中逡巡。
「那一道山坡啊!」四月用微微扭了扭頭,來示意。她的神氣看起來是那樣懶洋洋,就好像才從春日午後的小睡中醒來。
界明城凝視著那彎頑皮的嘴角,一時竟然有點失神,好像是看見了童年時候天空中飄過的浮雲一般,他忍不住也微笑了起來,「你是好些了麼?」「嗯。」四月輕輕答應一聲,身子一側,不再看他,倏馬顧自大踏步地走到前面去了。
白馬有些猶豫,似乎想跟上倏馬,卻又期待著主人的命令。界明城恍然地抖了抖韁繩,它就一溜小跑地追了下去。
不知道是不是冰蝶的功勞,這面山坡上沒有多少積雪。界明城的視線掃過了兩邊的死畜。四月說的對,這裡的牧草應該還是沒有被污染過的,早來的畜群把這裡的草根都啃得乾乾淨淨,讓這片山坡在午間的陽光裡顯得蒼白無力。
這是一道夜北常見的山坡,既不特別高也不特別陡峭,只是大了一點,界明城和四月上來花了一頓飯的功夫。可就是這樣一道坡,竟然可以留下那麼多的生命。
牲畜對於它們賴以生存的環境是敏感的。飢寒交迫之下走到這裡的時候,它們一定知道前面的牧草是乾淨的了。界明城幾乎可以想像畜群衝上山坡的場面:大群的牲畜喘息著奔跑著,它們的蹄子翻捲起飛濺的泥塊,呼出的熱氣好像一塊塊低雲覆蓋著棕色白色的軀體。已經衝上了山坡大口撕扯著枯草的牲畜不斷被後來者撞倒、踐踏。而更晚到達的畜群看見的只是個點綴著同類屍體的光禿禿的山坡。不少牛馬的屍體都是殘缺不全的,有踐踏的痕跡,有冰蝶吸食的痕跡,也有撕咬的痕跡--那是絕望中的牲畜干的,它們開始吃同類的毛髮甚至皮肉。
界明城長出了一口氣,他見過了這樣多的廝殺和死亡,可是每一次的死亡都能深深地震撼他,這樣或者是那樣。他按捺住心底的涼意,夾了夾白馬,奮力去追趕前面的四月。四月是生長在這高原上的女子,她應該更明白身旁的這片屍場意味著怎麼樣的瘋狂。如果說這兩天的旅程中,界明城只是擔心四月的身體,這一瞬間,不知名的憂慮忽然佔滿了他的心。「要……保護她!」他想,目睹四月的秘術以後,這個念頭頭一次顯得不那麼可笑。不管怎麼強大,四月畢竟只是一個女孩子啊!「我們該歇一下了。」界明城對四月說。他趕上四月有一會兒了,可四月只是隨著倏馬的步伐輕輕搖晃著,她輕蹙著眉頭,沒有去看周圍發生的一切。
下了山坡還不遠,路邊仍然倒臥著不少凍餓而死的牲畜,雖然沒有山坡上面那麼密集。遠遠望出去,一個山坡接著一個山坡,和緩柔美的曲線連綿不斷,一時也望不到盡頭。被畜群踩出來的路依然坎坷泥濘,伸入到那遙遠的山坡中間去。
午後的風不猛烈,卻也不溫和,時不時冰冷地在耳邊發出尖銳的呼嘯聲。這茫茫一片天地之間竟然沒有任何遮擋,有的只是無盡的雪原。這不是個休憩的好地方,一棵樹,一個土包,甚至只是一塊大石頭,都是一個好的多的選擇。界明城當然明白這一點,可是眼中實在不見什麼希望,而四月的身子眼見是越來越虛弱了。
這兩天來都是如此。每天早上起來四月的氣色都要好得多,可是過了午後就迅速衰竭下去。這樣的旅程,即使對壯年男子也是艱苦的考驗,界明城實在是擔心四月撐不下去。
倏馬只管自己「得得」地走,四月的身子搖搖欲墜。她是個好騎手,本不該隨著倏馬的步伐而起伏。所有的騎手都知道,要是不能配合坐騎的節奏來保持身體的穩定,騎行會極為勞累。
四月輕輕地「嗯」了一聲,沒有停下,也沒有搭話。她的臉色蒼白得好像覆蓋著冰雪的原野,要不是微微上翹的嘴角帶著一絲笑意,界明城真會急得一把把她抓下馬來。
界明城皺了皺眉:「我的白馬……累了。」他說得小心翼翼。胯下的白馬很配合地打了響鼻,晃了晃汗水淋漓的脖子。白馬確實累了,行走這樣的道路不是它所擅長的,要趕上倏馬和夜北馬的腳力,對它來說辛苦了些。不過,一起走過了半個東陸,界明城對自己的夥伴還是有信心的很。他不過一時苦於找不到圈四月歇息的理由。
「嗯。」四月微微回過頭來,似乎是連話都懶得說。她的眼神迷離而疲憊,手中緊緊地握著韁繩。過了一刻,才用力睜了睜眼。「好呀,我們歇一下吧。」她輕輕地說,卻沒有勒緊韁繩。倏馬是矯健的,它的步伐張揚而美好,不是小跑,只是快步,它瞬間就離開了剛勒住白馬的界明城,遙遙走到前面好幾步去了。
如果不是四月,如果四月不是個這樣強大的秘術家,如果不是有前面這許多的故事,界明城本來該在倏馬超越自己的這一瞬間就明白四月已經恍惚了。這一次他卻是再次猶豫了一下,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要衡量的東西多了起來。緊緊是剎那的猶豫後,界明城就做除了決定。他夾了夾馬肚,白馬抖了抖精神,撒開蹄子直朝倏馬追了下去,身後的夜北馬也跟著跑了起來。一時間寒冽的微風中飄滿了清脆的鈴聲,幾乎凝固了的天地驟然變得生動起來。
似乎是被夜北馬的鈴聲激勵了,倏馬也在跑。它跑的很矜持,似乎僅僅是為了保持和身後那些馬匹的距離。確實,如果它真的放蹄狂奔,只怕片刻就會消失在界明城的視線之外。倏馬只是頑皮而已,它那麼不緊不慢地領先著界明城,都不需要回頭看看。
界明城的心中又焦又躁,倏馬的頑皮對四月來說實在是難以承擔的。四月輕巧的身子這時候顯得那麼僵硬,幾乎是在不斷的撞擊馬鞍。
「喝!」他大聲催促白馬。高寒的夜北實在不是白馬施展本領的好地方,它已經跑的口沫飛濺,但依然在主人的呵斥之下驟然加快了速度。
三十步,二十步,十步……四月就在白馬的衝刺中近了,可那倏馬忽然醒覺過來,也開始加速,幾乎是在轉眼之間就又拉開了五十多步的距離。
「這畜生!」界明城惱火地大罵,要不是長弓已折,他真有一箭射傷倏馬的衝動。然後他猛地摒住呼吸:四月的身子高高地從馬鞍上彈了起來,她鬆開了韁繩,像一片葉子那樣墜落。
「快啊!」界明城夾緊了白馬,下意識地伸出一隻手,想要抓住正在墜落的四月。可是,實在太遠了。
他眼睜睜地看著四月重重摔在泥濘中,她摔得那麼重,以至於又微微彈起了一下,才毫無生氣地倒在那裡。耳邊都是呼嘯的風聲,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聽見了四月墜落時的那一聲驚呼。
白馬風一樣掠過四月。界明城幾乎是從馬鞍上滾下來的,他準確地落在四月身旁,卻因為太大的衝力站立不穩,直向四月倒了下去。幾乎是本能地,他雙膝觸地跪進了泥濘裡面,五臟六腑一陣翻騰,差點吐了出來。他來不及喘息就伸手去扶四月,卻像被火燙了似的收回手來。
四月安詳地躺在地上,這樣從馬背上跌落,泥濘也沒有能污染她的衣裳和臉頰。一層淡淡的綠色光澤圍繞著她,那該是界明城手上刺痛的來源,也是四月墜落時的秘術。如此虛弱的四月還能釋放這樣強大的秘術,那綠色的光芒在她墜落後那麼久才開始漸漸消散,界明城不知道是應該慶幸還是吃驚了。
但那光芒終於消散了。界明城的手掌恰到好處地托住了四月頭顱和身軀,只是銀色的長髮終於還是落入了泥中。界明城心疼地把四月摟進在懷裡,手指有些僵硬地捋去她頭髮上沾染上的泥漿。
懷中的四月是冰冷的。界明城不能想像一個活人怎麼會有這樣冰冷的身軀,那厚厚的鼠皮馬甲似乎沒有能夠留住她身上的一絲熱氣。
「四月。」他柔聲喚她,似乎擔心把她從睡夢中驚醒。
四月的眼閉得緊緊的,昏迷中還微微蹙著眉頭,只是嘴角依然向上挑著,彷彿是個笑瞇瞇的模樣。她聽不見界明城的呼喚,好在鼻中還有氣息。
界明城長歎了一口氣,站起身來,胳膊上的箭傷又開始隱隱做痛。他抱著四月那麼站著,直到夜北馬的鈴聲在身邊停住,直到白馬粗重的喘息慢慢平復,知道餘光裡倏馬探頭探腦的出現。「該怎麼辦呢?」他這樣呆呆站立著,心中一片空白,那是因為不敢面對未來。
倏馬似乎知道自己犯了大錯,鬼頭鬼腦地轉了半天,還是把臉伸到了四月跟前。它眨巴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濕潤的呼吸落在四月的臉上。
「你……」界明城忽然惡向膽邊生,高高揮起了巴掌。
倏馬一聲驚嘶,退了一步,卻不再逃避,似乎是等待著界明城的懲罰。看著它可憐巴巴的樣子,界明城的手慢慢落下了。是啊,也不是倏馬的錯,再通靈性,它也不過只是一頭野獸而已。四月的病還是應該為他落下的吧?見界明城的面色緩和下來,倏馬的臉又湊了過來,它輕輕呼嚕著拖了拖界明城的袖子。
「你說怎麼辦呢?」界明城苦笑著問倏馬,他只知道些最粗淺的醫術,而四月的情況顯然不是他所能明白的。這寒天凍地,連個擋風的地方都找不到啊?!倏馬又拖了拖他的袖子。
界明城的眼睛亮了一下,這夜北大地是倏馬的地頭,它莫不是有什麼想法吧?疾行,還是疾行。倏馬遠遠地把白馬和夜北馬拋在後面,朝著正北的方向前進。
已經沒有路了。從那道山坡以後,畜群就各奔東西,大地上只有紛亂的看不清楚的行跡。界明城希望自己的白馬能夠分得清楚自己的去向。夜北的太陽似乎落得特別的快,依稀已經有霧氣升騰起來,黑夜就要來臨。即使白馬和夜北馬還有足夠的體力,它們也會很快失去倏馬的蹤跡。
「要生火啊。」界明城的懷中還是冰涼的,他急迫地想,終於開始擔心起夜北馬身上馱著的給養輜重來。
「你要把我們帶到哪裡去呢?」界明城喃喃地問倏馬,他抱緊了四月,生怕倏馬的顛簸震動了她。
「一棵樹。」界明城心頭猛一跳,差點把四月都丟出去。是四月的聲音!他低頭看四月,四月仍然微微閉著眼,面色還是蒼白如故,可他清晰地看見四月彎彎的嘴角上的笑意,比先前要清楚的多的笑意。
「你醒了?」界明城驚喜交加,只能問出這樣愚蠢的問題來。
「你醒了!」他高興地大喊。
「一棵樹。」四月低聲重複。
「什麼一棵樹?」界明城糊里糊塗的,他的心已經被喜悅佔領。
「不知道啊……」四月睜了睜眼,酒紅色的眸子迎上了界明城的眼神,「倏馬說的,一棵樹。」她隨即閉上了眼,長舒了一口氣。那氣息噴在界明城的臉上,也是冰涼的。可界明城覺不出來,他只是笑吟吟的,這才想起自己先前的問題。
倏馬又在上坡,速度慢了許多,也穩健了許多。他鬆開控韁的左手,把裹著四月的斗篷又仔細地塞嚴實了些。
「什麼一棵樹呢?」界明城鬆了一口氣。四月醒了,什麼一棵樹似乎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問題。
倏馬的腳步忽然停下,落日的紅光洶湧地撞進了界明城的眼中和懷中,到坡頂了。界明城抬起頭來,忽然愣住。他深深呼吸一口,輕輕搖晃了四月一下。
「四月,你看,好大一棵樹啊!」三十八一棵樹和一片森林,界明城從來沒有覺得它們之間的區別是這樣的細微。
遠遠望去的時候,那樹是如此的突兀,幾乎讓他無法判斷它的高度。而走到樹蔭下面,界明城就更加迷惑。密密麻麻的氣根侷促地站立著,濃綠的生氣勃勃的樹冠覆蓋了一里方圓。這時的晚霞依舊明亮,可是界明城抬起頭來卻不能看見一絲的天光。
這是隆冬時節,樹好像覺察不到這個季節的嚴酷,它還是綠得很自在,長得很歡欣。界明城能夠看見低垂下來的枝頭上還有一枚一枚毛茸茸的芽頭,嫩黃色的,似乎隨時都會綻開。
別說是茫茫夜北,就是在辟先山上那大半個月裡面,界明城滿眼見到的也都是耀眼的白雪和灰敗的枯枝。習慣了單調色彩的眼睛裡忽然跳進來這樣一團生動的綠色,任何人的心中都會被喜悅充滿的。界明城覺得自己的骨骼都似乎在隨著這棵大樹一起生長,他幾乎能聽見那種輕微的「個崩個崩「的爆裂聲。他深深呼吸了一口,空氣裡有一種熟悉而親切的氣息,那是森林的氣息。四月一定會很喜歡。
「看哪!」他輕輕晃著四月,「樹啊!」四月輕輕答應了一聲,她的眼睛似乎睜了睜,可界明城不敢肯定。他急切地想讓四月看見這棵了不起的大樹。就算四月是虛弱的,他想,也一定會因為這樹振奮起來。他又晃了晃四月。
「看哪,四月。」他說,「很漂亮的大樹啊!」這次四月甚至沒有答應,界明城才振奮起來的心情迅速黯淡下來。他望了望遙遠的天際,樹冠擋住了大部分的晚霞,可他還是能看見地平線上那團鮮亮的色彩,夜就要來了。他抱緊了四月,毫不猶豫地往樹叢的深處走去。
倏馬把他們送到樹下就掉頭往來路奔去。界明城知道它是去找自己的白馬了。這個念頭讓他覺得安慰。一個可以遮蔽風雨的地方,一堆篝火,一卷溫暖的毛皮和一鍋香噴噴的熱湯,這是他能想到的四月最需要的東西,而這些東西大多還馱在那些夜北馬的身上。就算白馬和夜北馬會迷失方向,倏馬也一定能找到它們。
界明城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那麼快就把信任交給了那個漂亮但卻陌生的小傢伙,他甚至不曾這樣信賴過白馬。畢竟是牲畜,他一直這樣想,不可能真正理解人的想法。
在這荒涼的夜北高原,倏馬要比他有用得多,它是高原的主人,而他不是。信任是從依賴上生長出來的。界明城覺得有點不安,需要依賴一頭牲畜是件難堪的事情,尤其是對於試圖掌握時勢的天驅武士來說。好在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他要對付的事情要具體得多,也要傷腦筋得多。
樹叢的裡面,很多很多氣根中間,竟然有一座小小的泥屋。這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泥屋了,早已坍塌的不成樣子,可依稀還能夠看出泥屋曾經的輪廓。地面上鋪置的磚塊雖然碎裂了,總還比泥土要堅硬的多,好大的一塊地面上空空蕩蕩的一條氣根也沒有。
界明城依著一塊巨大的板狀根坐了下來,他原來打算用彎刀把斗篷釘在地上來為四月搭一頂臨時的帳篷,現在看來沒有這個必要。這地方沒有風。
太陽完全落下去了,四月那頭柔亮耀眼的銀髮也看不清楚了,界明城擦亮了火石,燃燒的草媒只能堅持很短的時間,他只是想看看四月。四月的呼吸平穩,可進來樹叢以後她還沒有說過話,界明城心裡忍不住一陣一陣的害怕。他覺得很奇怪,似乎隨著那一箭失去的不僅是他的體力,還有他的鎮定和信心。夜北真是個奇怪的地方。
四月醒著,界明城的目光正好撞上她酒紅色的眸子,一時間頗有些狼狽。
「啊……」界明城結巴了,「我……」四月的眼光還是那樣頑皮,似乎抓住了界明城的什麼小秘密。她不說話,那神色就讓界明城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好像是偷窺的時候被抓住了。他看不清四月,四月怎麼能看得清他?他毫無防備地落入了四月目光的陷阱中。
界明城頭上密密麻麻出了一層汗,正在尷尬,一片樹葉不知從什麼地方飄了出來,落在了四月的臉上。他忙捏著草媒的手一揮,小指輕輕彈開了那樹葉。瞬間的接觸,小指就感受到了四月臉頰上的寒氣。他皺了皺眉,把手背貼了上去。真涼,一個人的臉怎麼可以這麼涼呢?界明城把自己的手背貼在四月的臉上,那皮膚柔滑好像春水,卻涼得像是秋霜。界明城把四月又抱得緊了些,徒勞地試圖用自己的體溫來溫暖四月。
好像有什麼變化,他又看了看四月,那張蒼白而美麗的臉正一點一點地紅起來。界明城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沒有放鬆懷抱,那草媒已經燒到了他的指尖,狠狠地燙了他一陣子,恰到好處地熄滅了。
黑暗中只有兩個人平緩的呼吸聲。
界明城聽到四月在說什麼,聲音那麼低,他聽不清楚。他把耳朵湊到四月的嘴邊去。
「我餓了。」四月說。
「好的,好的!」界明城頓時來了精神,他跳起身來,卻又愣住。馬兒們都還沒有到來,他身上可沒有什麼食物,就算有,這冰天雪地的,不熱一下又怎麼能給四月吃?他有心跑出樹叢去看看動靜,卻又不敢把四月留在這黑漆漆的樹叢中。
四月又在說什麼,界明城忙把耳朵又湊過去。
「講故事!」四月忽然大聲說。界明城嚇了一跳,接著聽見了四月咯咯的笑聲。
「四月姑娘……」他一本正經地說,滿心想抗議一下,只說了這四個字卻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好吧……還是左歌嗎?」「嗯。」四月的聲音又小了下去。
天一黑,四月的精神似乎就會好起來,可剛才那個小把戲和笑聲還是消耗了她的很多氣力。界明城心頭一軟,他知道四月是在安慰自己。
「那好,我們上次說到哪裡了?」界明城把四月靠著樹根放下,抽出了自己的彎刀。他把六絃琴也留在了白馬的背上,好在他會彈奏的並不僅僅是琴弦。
他坐得離四月遠了一點,生怕鋒利的八服赤眉碰到了四月。黑暗中,彎刀散發著淡淡的光輝。他用食指彈了一下刀鋒,一聲清涼的刀鳴飛濺出來。界明城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敲擊著刀鋒,叮叮咚咚的刀鳴竟然也成就了曲調。
「說到藏書和左聊天啦!」四月說,「還說到藏書可不是一條普通的龍。」「那是你說的呀!」界明城笑著說,他喜歡和四月爭論。爭論就意味著有生氣,這讓黑暗的泥屋廢墟也變得親切起來。
「總之……」四月說。
界明城幾乎可以看見她的鼻子皺起來的樣子了,四月耍小性子的樣子。
「總之,」界明城說,「藏書就和左說了很多很多的故事。就像我要給你講的那樣多。」他開始歌唱。
馬蹄聲來得比想像的早,看來倏馬很順利地找到了它負重的同伴們。
大汗淋漓的馬兒們帶來了界明城最需要的東西:火,食物,鋪蓋。他忍不住抱著那幾匹夜北馬的脖子挨個和它們親熱了一番。這些動作讓白馬感到了妒忌,它打了一連串的響鼻,直到界明城抱住了它的脖子才罷休。
倏馬站在四月的身邊,它也累壞了。它垂著頭,濕潤的呼吸打在四月的臉上,它的喉間滾動著一連串的呼嚕聲。四月把臉靠在它的臉上,他們停在那裡就像是一座雕像。
溫暖的篝火在廢棄的泥屋中間跳動了起來。界明城把皮墊子鋪在火堆邊,又在篝火上架起了鍋。不多會兒,那鍋裡就冒出了「咕嘟咕嘟」沸騰的聲音和迷人的香氣來,界明城覺得世界上最美好的一切都不過如此。
「來,嘗一口。」界明城把銅勺湊到四月的嘴邊。
四月已經能活動胳膊了,她小心地托著銅勺試了一口。轉過來的時候,她的眼睛彎彎地笑成了月牙兒。
「很好喝呢!」四月說,臉上有了些光彩。
界明城長長鬆了一口氣。「那就好。」他不是個精於飲食的人,自然也不懂得烹調。流浪在外的人風餐露宿,吃飽了就是好的,哪裡有這樣多的講究?若是平時,他這樣隨便做做倒也罷了。只是四月身子不好,要是他做的羹湯四月喝不下去就非常糟糕。他大大舀了一碗肉湯,拿到四月面前。「慢慢喝。」他柔聲細氣地說。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從心裡升了起來,他還從來不曾這樣照顧一個人。原來是這樣的。
碗很大,四月的手還沒有力氣,界明城就托著那碗跪在四月身邊,看著她一小口一小口的抿著,心裡又是歡喜又是踏實。四月也不看他,只顧自己喝湯。只是喝著喝著,她的耳朵根子都紅了起來。再過了會兒,她停下了,界明城看見兩滴晶瑩的水滴落入了乳白色的湯中。
「怎麼了。」界明城驚惶地問。
四月沒有回答。
界明城似乎明白了點什麼,然而又不真明白。他也不敢再問,只是跪在那裡。開弓揮刀的手托那只碗只是區區小事,界明城卻覺得那碗似乎重了起來。
四月又開始接著喝。
「好喝。」她說,她把一大碗湯都喝完了,笑吟吟地望著界明城,好像剛才並沒有哭過。也許是熱湯的力量,她的臉色紅撲撲的,彎彎的嘴角邊是深深的酒窩,紅色的眸子裡跳動著的篝火也是水靈靈的。
界明城看著她不由發呆,好一陣子才說:「真好看吶!」這依稀就是初見四月的光景。
「嗯。」四月說,她伸出手指在界明城額頭上彈了一下,「看夠了沒有啊?!你自己該吃點了。」四月這麼一說,界明城忽然覺得自己的肚子餓得利害,這一天奔忙,還沒正經吃過什麼東西呢!界明城喝了兩口肉湯,忽然放下碗來,轉向四月。
四月正望著他,目光閃爍,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我們明天不走了。」界明城對四月說,。「後天也不走。」這荒涼的夜北啊,要再找出這樣一處好地方談何容易。界明城已經不願意想像帶著傷重的四月繼續趕路的情形了。
「什麼時候你好了,我們什麼時候走。」他的語氣很堅定。
四月臉上又浮現出一絲譏誚的笑意。「想在這裡安家了麼,」她想說,「還以為糧食夠吃到春天呢!」但是她張了張嘴卻沒有說出來。她抓緊了身上的熊皮毯子,心裡面有種又酸又甜的感覺,好像是咬了一嘴春天初放的酢漿草。
「哎。」她點了點頭。
三十九四月的情形十分古怪,早上看著精神了起來,過午卻又迅速衰竭下去。界明城原來以為是趕路辛苦的緣故,沒想到在這大樹下住了兩天都是如此。
四月自己倒是一副心中有數的樣子。「好些啦!」她每天都對界明城說。界明城摸摸她的手,還是冰涼的,四月也就不再堅持。
四月要是總也不好,這路是不是真就不趕了?這個問題界明城偶然也想想。
要在茫茫荒原上找出個更好的遮蔽場所恐怕不容易,就算四月在這裡沒有好起來,起碼她的狀況不會變得更壞。唯一的憂慮是食糧。左相的饋贈堪稱慷慨,卻絕沒有可能讓他們在這裡撐到春暖花開。但他也只是偶然想想,這個念頭在他凝視著天空中緩緩游過的白雲的時候會忽然劃過他的心頭,隨即就在四月的呼聲中灰飛煙滅了。
他是這樣的忙。給四月煮湯(那似乎是他能做出來的四月唯一愛吃的東西);給四月講故事唱歌;和四月圍著大樹轉圈子;他甚至在不遠處的雪原上發現了一眼小小的溫泉,溫泉周圍生長這青翠的小草。界明城能想像四月看見溫泉時候的驚喜,他甚至可以在耳廓中清晰描繪出四月那聲尖叫。想到這裡,他的嘴角也彎了起來。他一向都是愛笑的人,可是他好像不曾像現在笑得這樣多。每一天陪著四月度過,就好像是……一個家庭,這樣的日子他已經陌生了。
四月跪在水邊上,手指輕輕撩著溫暖的泉水。溫泉不大,正好能容納一個人的身子。她並沒有尖叫,可她的眼中滿是喜悅。
「你看。」界明城卸下了白馬背上的包裹,那是他們的帳篷。「我可以把它圍起來。」他比劃了一下。帳篷展開,是可以遮蔽整眼溫泉的。那麼好的水,四月一定喜歡,漂亮的女孩子有哪一個不願意幹乾淨淨的呢?「唉,」四月垂下了眼簾,「真好……」她的尾音拖的長長的。她覺得自己的臉頰開始發燙了,但是她的心裡是一陣一陣的暖意。
「多像一口鍋子啊!」界明城總算把帳幕圍好了,他看著自己的成果性質勃勃地說,「大鍋!」帳幕中間的溫泉熱氣騰騰,果然像是一口煮開了水的大鍋。
「呸。」四月輕輕啐他一口,「講故事的時候那麼多漂亮的言語,現在說話就那麼不中聽!」「怎麼不中聽了?」界明城覺得很奇怪,「難道它不像麼?就像我們昨天晚上喝的那鍋湯!」四月不理他,顧自走進帳幕中間。「這湯裡可沒什麼內容。」她小聲嘀咕著。
「怎麼會!」界明城大笑起來,「有四月嘛!這可是四月湯啊。」他若有所思地轉動著眼睛,「對啊,這名字不錯,叫它四月湯吧!」「呸!」一潑熱水從帳幕上方飛了出來。
四月的笑聲和界明城的笑聲溶成了一片。儘管歌唱娛人是他的職業,界明城的本性其實不那麼愛說笑,剛才的胡言亂語不過是為了打破守候四月沐浴的難堪。四月當然也明白這一點。笑聲止息的時候,無邊的尷尬又不屈不撓地轉了回來。帳幕裡靜悄悄的,一點水聲也聽不見。界明城不敢離帳幕太遠,怕出了什麼意外,卻也不敢離的太近。他搜腸刮肚地尋找著話題,卻一時找不見什麼合適的。枯坐在那裡,聽見自己的心「砰砰」的跳,界明城不想去想四月在溫泉裡是什麼樣的光景,卻不自覺的有些面紅耳赤。
「界明城!」四月輕輕喚他。她已經叫得熟了,那語氣如同招呼一隻枕邊的貓。
「唉。」界明城嚇了一大跳,心虛地直起脖子。
「唱歌給我聽吧。」四月要求說,卻沒有一點點懇請的聲氣,好像是理所當然的。
「好啊!」界明城鬆了一口氣,站起身來。這可真是一個好主意,他方才怎麼沒有想到呢?抱著琴的時候他可不會不自在。他打了個呼哨,在拱著雪吃草的白馬不太樂意地掉轉身來瞅著它。「過來!」界明城呵斥它,「把琴拿過來。」白馬居然回頭找草,並不理他。「這傢伙!」界明城恨恨地嘟囔著,「跟那倏馬學壞了,居然不聽話了。」他走過去撤下了七絃琴,揚手在白馬屁股上狠狠打了一巴掌,「誰要你啊?!」白馬憤怒地嘶鳴了一聲,一溜小跑地走了。
界明城愣了一下,這下可真只有他們兩個了,可是溫潤的琴身讓他的心思安靜下來。「我們上次是不是講到藏書給左講他的重生呢?」「嗯。」四月回答。「藏書會唱歌呢!」界明城樂了:「是啊,藏書會唱歌。不過它不在,還是我來唱吧。」告訴你,朋友,我非凡的經歷,那是白晝離去的時刻,星野中出現流光。
戰爭已經結束,倖存下來的英雄們遠遠逃離了戰場我站在冰冷的山峰頂上,看見自己的肉體一點一點的朽壞。
我回憶著所有我見過的土地,那些不同的種族和他們的知識,然後我知道自己的去向。
我說:西安邦多得來思。
我於是從腐朽中生長起來。
「呀。」四月忽然叫了一聲。
界明城的手腕不由抖了一下,幾個錯誤的音符不安地跳了出來。「怎麼啦?」他放下琴,縱身躍向帳幕,就是對敵的時候他的身手也不過如此吧?「嗯,沒什麼。」四月的語調瞬間又恢復了從容,把界明城驚慌的步履牢牢剎在帳幕之外。「什麼叫西安邦多得來思啊?」「哦,這個。」界明城摸了摸耳朵,覺得有點害臊,「這個我可不知道。就是這麼唱的吧?老師那麼教我的。」他停了一下,覺得自己的回答實在不怎麼像樣,「嗯,藏書是一條活了那麼久的龍,他知道那麼多的知識,會那麼多的語言,也許他是想到了某個重生的咒語吧?」界明城嚥下了下面的話,心頭忽然一亮,他知道四月剛才為什麼會驚呼了。如果有一個咒語可以讓人重生……這咒語聽起來好像跟河洛語有點接近,說不定真有什麼淵源。畢竟河洛是九州三陸最早啟蒙的文明了。只是,就算是阿洛卡,也沒有聽說是會復活的呀!「有重生的咒語嗎?」四月一定猜到了界明城的念頭,「那世界上應該有很多不老不死的生命了。」「那也未可知……」界明城訕訕地說,才點燃的熱情被四月的這一盆冷水給潑得烏煙瘴氣,「總之呢……」「總之呢,要是這個傳頌了許多許多代的故事沒有出錯的話,我們可以念一念這個咒語,看看會不會從死裡復活。」四月的話語是戲謔的,可她真得大聲地開始念:「西安邦多得來思!」界明城被她逗樂了:「那得先死才行啊!」四月沒有回答。界明城笑呵呵的,手指輕輕在琴弦上跳動。那是一首調皮的歌,是他從蘭泥的獵人們那裡學來的,據說瀾州人都知道這首鬥嘴般的小曲。但四月始終沒有響應。界明城的心中漸漸不安起來。四月不是個小氣的女子,不至於為他的玩笑生氣的。可是,她為什麼忽然不出聲了呢?「四月!」界明城輕聲喊,還是沒有回音。「四月!」他的聲調急躁了起來,人也緊緊地貼著帳幕,。
「喊什麼呀!」四月忽然出現在他的鼻尖下,「湊那麼近,是不是有什麼壞念頭啊!」界明城應該要臉紅一下,可他甚至還沒有顧得上害臊,目光就鎖定在四月身上。濕潤的銀髮歇在她的肩頭,眼睛亮得像暗夜裡的燈火。她換了一身白色的袍子,不知道是什麼質地,鬆鬆軟軟的,剪裁得很是貼身。
「哎!」四月用力推他,臉上有點點發紅,「你看什麼呀!靠得那麼近。」界明城慌忙後退了一步,別轉臉去,抱歉地說:「對不起,四月姑娘,就是覺得你真好看。就像我剛看見你的時候一樣。」「你還記得麼?」四月那熟悉的戲謔的目光又回來了。
「記得,」界明城咧嘴一笑,「你穿得就是這件白色的袍子。」他的眼神有點茫然。
「胡說!」四月又露出了深深的酒窩,「我穿得明明是灰色的鼠皮馬甲啦!你這個沒記性的。」她不滿地嘟著嘴敲著界明城害羞得發紅了的腦殼。
「我先回去了。我去給你煮飯吧!這兩天你煮的飯實在是吃膩了。」她頭也不回地朝大樹走去。
這儼然就是當初的那個四月了。過了好一陣子,界明城才恍然地想起她在不久前還是病怏怏的。難道真的是那個咒語發生作用了?他默默地重複了一遍那咒語,卻沒有發現自己有什麼變化。轉身眺望四月已經逐漸遠去了的身影,她走得挺快,但是腳下步子還是虛浮,顯然並沒有完全康復。界明城跪在溫泉邊上,把手探進了水裡。水其實不熱,只能說是溫和的,在他的手指間柔軟地流動著。
「或者是四月湯的作用也說不定,」界明城笑了起來,夜北的溫泉向來就有很多神奇的名聲,要是這口四月湯真有什麼療傷的功效也不奇怪。
四月就算沒有完全好起來,可她臉上的神氣和前兩日很不相同,界明城知道這是個好兆頭。在心頭壓了那麼久的一塊大石頭豁然移去,他覺得自己幾乎輕鬆的要飛起來了。箭傷的膀臂按上去還是一陣陣發痛。「也許我也該泡泡這四月湯。」他想。這個念頭於是變得越來越大。
片刻之後,界明城深深吸了一口氣,把自己完全埋到泉水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