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完) 文 / 江南
隨行的尚老人卻有些異樣,他日日夜夜都在船舷邊看著南方,人變得越來越枯瘦,眼中的光芒卻越來越盛。公子忽和門客們都為之驚懼,此時的尚老人有如一具骷髏,雙目卻像兩盞寒燈,令人心裡有股不祥的預感。
時間漸漸的過去了。海上一直是風平浪靜的,公子忽釣魚的技巧竟然高得驚人,總是帶回海虹鱒和黑尾鯛一類珍稀的海魚和水手門客們共享,羽人的水手善於游泳,不時收穫一些鮑魚和干貝。船上的清水和米面又多,大家日復一日的燒製海鮮,自得其樂,簡直都要忘記為何而來了。
可怕的變化發生在第二個月的第三天。
那天早晨晴朗得出奇,整個天空萬里無雲,日光照得海水金光粲然,公子忽還是一樣的在小舢板上釣魚,水手們擦洗著甲板,公子忽門下的博物君子們研究著古籍。而此時的尚老人已經不在船舷邊眺望了,他的身體越來越虛弱,公子忽下令把他鎖在船艙裡養病。其實即便不鎖他,他也很難爬上甲板了,但是他依舊扳著舷窗,死死的望著南方,彷彿那邊有什麼,令他死都要看一眼。
公子忽那天釣魚的運氣好得出奇,正悠然的時候,一個羽人水手忽然單臂扯著棕纜飛蕩到他的小舢板上。
「怎麼?」公子忽問。
「要有雨了,公子還是上船去吧,」羽人水手說道。
公子忽順著他的指點看過去,竟然真的在南方有一片黑雲。海上的天氣變得最快,一時朗日,一時就是暴雨,公子忽是博學多聞的人,清楚這種可怕的變化。於是帶著魚簍,收拾舢板上了大船。門客們在河洛的機括上鋪設了雨布,就要回艙避雨。此時他們忽然聽見了尖利的嘯聲,那是來自遠方的黑雲。
一個枯瘦的身影撞破了船艙的門,猛地衝上了甲板,正是沉痾難起的尚老人。
「來了!來了!大風!大風!」尚老人像是瘋了一樣不顧一切的大吼,恐懼和興奮的情緒混雜在一起,他的眼睛雪亮,面頰燒得赤紅。
「大風?」公子忽和門客們一怔。
彷彿是為了印證尚老人的話,疾烈的狂風忽然襲來,全無任何徵兆,利刃一樣割著所有人的臉。那時船帆只卸下一半,巨大的木蘭船竟然被吹得幾近傾覆。所有人都滾倒在一側船舷邊,只有尚老人沒有,不知道哪裡來的力量,他的手有如鐵爪一樣死死扣著桅桿,眺望著南方的那一小片黑雲。
當人們再次看向那片黑雲的時候,它已經壓住了小半個天空。它推進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議,海水彷彿煮沸一樣翻騰起伏,天空中仍有陽光,可是陽光照在身上竟然是冷的。隨著黑雲的襲來,遠處的海上迅速的黑了下去,讓人心裡浮起極其不祥的預感。
「那不是雲,」忽然間所有人都信服了尚老人的話,「那片雲就是大風。」雲一般覆蓋天地的巨鳥。
水手們忙著卸帆,門客們急著將準備的貨物搬上甲板。等待以久的時刻終於到來,公子忽緊緊握著腰間的劍柄,雖然明知這劍決不可能傷害倒大風,可是他那樣不畏生死的人此時也需要借助握劍來鎮靜自己的心神。
海水翻騰得更加劇烈,南方的半邊天空似乎就要傾塌,海浪打在船舷上擊得粉碎,白碎的水花衝起在天空中近十丈高。黑雲漸漸顯出了本相,人們看見海面上鳥形的巨大黑影,隨著那黑影的逼近,嗡嗡的聲音彷彿要刺穿耳膜,雖然早已準備好了軟木的耳塞,可是每個人都覺得有鋒利的長針一直刺進了腦顱中,滾落在地的琉璃酒器在那陣可怕的聲波中忽然崩裂!波濤起伏的海面上,一道深可一丈的水痕筆直的射向了木蘭巨舟,彷彿是一道隱形的氣刀割開了海面。
「是風割!閃開啊!」尚老人狂吼著。
那道隱形的氣刀掠過木蘭船的時候,「砰」的一聲像是斬擊在船舷上,硬木製成的船舷竟然為之崩裂。此時巨大的黑影在頭頂飛過,陽光完全被它遮蔽。陰風怒號中,人們清清楚楚的看見了那只巨鳥,長頸青羽,六條巨大的曳風尾羽鋪灑開來,彷彿拖在它身後的六道黑煙。它的翼展不下千尺,雙翼猛地一振,對著天空飛昇而起,振起的大風幾乎要將木蘭船壓進海水中。
公子忽的門客中真有不畏生死的人,有人立刻操持手斧砍開了幾隻箱子,一陣樟木香升起,狂風將箱子中的樟木屑席捲上了天空,一片濛濛的黃霧籠罩在周圍。而平時不善言辭的一個門客排眾而起,在船頭端坐冥思,一片火影從他身上騰起,轉而化作一層巨大的火罩將整個的船包裹在其中,被大風激起的水花潑在火罩上,發出雷鳴般的暴響,瞬間就被蒸發了大半。這種陽昊之火的秘術極其耗費精神,絕非普通的秘道士可以操縱,可是這個門客操縱起來游刃有餘,並沒有吃力的樣子。
公子忽並不是魯莽的人,這兩層壁障是他早已準備好的。大風畏懼樟木的木香,而火焰更是令所有動物都退避的。公子忽的鎮定也讓門客和水手們徒然生出了膽氣,膂力強勁的武士們在船頭張開起了三疊的踏張弩,所用的箭純粹以鋼鐵鍛造,而公子忽頂著潑天而降的水花,走向了船頭。隨著他掀起雨布,那件可怕的河洛製器終於暴露在人們的眼目中,外表看去,那不過是一隻長寬各兩尺有餘的鐵匣子,樸實無華。可是當公子忽伸手去操作鐵匣的時候,人們清楚的看見他的手和鐵匣之間激起了微弱的電火。
大風似乎是對這兩層障礙深有畏懼,巨大的身體在空中懸停了片刻,而後忽然對著天空筆直的升騰,變做頭頂極小的一點,那是它已經騰入了極高的空中。而後它猛地轉身,垂直的對著木蘭船下衝,像是想用身體把整個木蘭船沖成碎片。
「轉舵!轉舵!它要以風勢把我們擊沉!」尚老人大吼。
羽人們不愧是最優秀的水手,他們扯著棕纜飛縱起落,在狂風中竭力操縱著風帆,木蘭船以巨大的傾角劃了一個半圓。大風激起的風勢重重的擊打在水面,頓時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不出尚老人的預料,大風雖然不敢靠近木蘭船,但是卻還有風割可以作為武器,它巨大的身形帶起的疾風本就是不可阻擋的攻勢,若是這樣強勁的風勢落在木蘭船上,整個船都會崩裂的。大風在臨近水面不到百尺的地方猛振雙翼,再次升起,無人可以想像這遮擋日光的龐然大物竟然可以那麼靈活。
公子忽的門客們卻在此時抓住了機會,踏張弩上的鋼箭化成一陣箭雨飛射而出。這些人不愧是武士中的佼佼者,四五十支箭組成的箭陣凝聚有力,「嗡」的一聲悶響,全部投射在大風的頸部,命中這樣大的目標實在太容易了。但是讓全部的箭枝都集中在徑圍不過一丈的圓內,就看得出公子忽門客們的功力了。
暴雨般落下的水花中,忽然多了星星點點的紅色,像是一場血雨一樣。那些鋼箭真的傷了大風,人們看見它的頸部一陣一陣的血霧迸濺。
門客們歡呼起來,公子忽卻依舊目不轉瞬的凝望遠去的大風。他操持鐵匣的手筋節畢露,一觸即發的模樣。他知道這些鋼箭不過能傷到大風的毛羽而已,同時也會激怒這只無敵於天空和大海的巨鳥,它一定會瘋狂的反撲。
大風在遠處猛地折身,這次它是真的暴怒了。那道破開海水的「風割」再一次直指木蘭船而來,它一頭鑽進了樟木的黃霧中,也不閃避陽昊之火的火障。釋放火障的秘道士大驚,不顧一切的集中精神,陽昊之火的光芒更勝。
暴怒的大風卻不避開。它似乎不會鳴叫,可是它擠壓著空氣的聲音卻像是風雷,震的周圍嗡嗡作響。公子忽雙手合持那隻鐵匣,冷汗和臉上的水珠一起滑落。羽人水手們沒有再調整船的位置,這是公子忽的命令,所有人都摒住呼吸抓住了船舷和桅桿,大風激起的「風割」和木蘭船的碰撞已經絕不可能避免了。雙方逼近的瞬間,也是決定生死的一瞬。
穿越火障的時候,陽昊之火在大風的身上產生了爆炸般的效果,青灰色的羽毛被火焰焚得漆黑,秘道士吐出一口鮮血倒地。大風全身一振,龐大的身軀幾乎要壓到船上,風割切在船的正中,「喀嚓」一聲的裂響。
「龍骨……龍骨斷了!」一名羽人的水手大喊。
公子忽像是根本沒有聽見,大風掠過頭頂的時候,他將鐵匣死死的抵在胸前按動了機括。彷彿是身在雷雲的正中心,一瞬間,人們覺得耳朵都要被雷聲震聾了,筆直的電光從公子忽手中的鐵匣中射了出去,正命中大風的翼根,巨大的反力退在公子忽胸口,他狠狠的摔倒在船舷的一角。
一根被閃電包裹的鐵色長刺紮在大風的毛羽中,僅僅留了半尺在外面。
「雷戟!是雷戟!」一個羽人水手喊了出來。
羽人們是秘道的行家,看出了這件武器的本質。那是河洛以工藝製造的雷戟,在那件可怕的武器上,有秘道所施的咒印,有如一件極其強大的法戒器,即使不通秘道的人也可以使用。不必冥想,不必耗費己身的精神,只是用於一次必殺的攻擊。
雷電沿著射出的雷戟包裹了大風的全身,千千萬萬的雷火在爆炸和串連,紫色的電光組成了碩大的光球。那只巨鳥雙翼痙攣,毛羽炸開,痛苦的擰著脖子。它撞斷了桅桿斜斜的飛了出去,完全失去了風的依托,僅僅滑翔出一里,就栽進了大海中。巨大的水花鋪天蓋地的飛揚起來,大風無力的沉進了水中。
每個人都驚心動魄的看著這一幕,覺得自己已經在死亡的大門邊走了一圈。公子忽擦去嘴角的血跡,艱難的站起來。雷戟的反力幾乎要了他的命,那真是一件非人類力量可以操縱的可怕武器。他沒有管受傷慘重的門人,卻是凝視著肩上的忽忽。他有些訝異,不知怎麼的,他有種感覺,大風撲近的瞬間,本是可以一舉撲殺所有人的。但是那隻大風看見了忽忽,所以它忽然拔高,這才給了公子忽以一擊命中的機會。
難道大風真的是畏懼忽忽?可是忽忽只是只小小的鸚鵡,忽忽在他肩上扇著翅膀跳著,似乎又餓了的模樣。
「公子!」門客們都圍聚過來。
「我沒事,」公子忽擺了擺手,「尚先生在哪裡?」門客們轉身,才發現尚老人已經倒在了血泊中。他的胸口像是被巨大的鈍器猛地其中,整排的肋骨都已經斷裂,人早已昏迷過去。那是大風激起的風割打中了他,連龍骨都能震斷的力量,當然不是一個老人可以承當的。
「是我的固執害了先生,」公子忽說,「快去拿藥品,快去拿繃布!」他親自上前托起尚老人的身體,此時尚老人忽然睜開了眼睛,眼中滿是恐懼的光芒。
「還沒有死!它還沒有死!」尚老人噴出一口鮮血大吼。
話音還沒有落,整個船身劇烈的顫抖起來。羽人水手們跑到船舷邊,手指遠處的海面,驚恐得說不出話來。海面上並沒有大風,可是忽然有了一道近十丈高的狂浪。除了海嘯的時候,即使水手們也不曾見過如此可怕的浪峰,憑空高出周圍的海面十丈,像是一堵水的牆壁!這次連公子忽也不知道該如何了。這樣長達千尺的浪頭,根本無從躲避,他們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那道水牆帶著雷鳴般的聲音撲近,最後把自己完全的吞噬掉。
可是就在水牆距離木蘭船不過半里的時候,整個水牆和周圍的海面一齊裂開了。巨大的水花中,白茫茫的水霧沖天而起,青灰色羽毛的大鳥振翅衝出水面,凌空翻轉著撲下!這時一切都清楚了,大風根本沒有死,這是一種會游泳的大鳥,它落入海水,海水立刻導走了電火,而後它撲殺回來,那水牆是它巨大身體排開海水的結果,它就是這樣在海中張開大嘴吞食大魚和海蛇的。公子忽深恨自己的倏忽,可是已經太遲了,這種鳥既然是以??和巨大的海魚作為食物,它怎麼可能不會游泳呢?有一本筆記曾經說到大風翱翔在海上,找不到可以棲息的大島的時候,它們就會站在較淺的海底睡覺,將頭浮在水面。它們的鼻孔有瓣膜,可以擋住海水,可是公子忽和門客們卻沒有留心。
巨大的風壓下,大風張開了鋒銳的長喙,公子忽面對著它,甚至可以看清這種巨鳥口中的牙齒,牙縫中似乎還塞著巨大的魚骨。大風要吞噬他們,尤其是公子忽,這群傷害它的人類它絕不會放過。這一次它撲近的速度慢了許多,像是知道公子忽已經沒有第二發雷戟了,它沒有帶起凝聚的「風割」,而是緩緩的逼近,憤怒的打量著這個小小的獵物。
那是地獄一般的場景,覆蓋天地的大鳥緩緩懸停在公子忽的頭頂,深紅色的鳥瞳直徑甚至超過了公子忽的身高,彷彿一面巨大的幽深的鏡子。公子忽在其中可以照見自己的影子,也可以感覺到那種瘋狂的憤怒。大風猛地加速,對著公子忽直衝過去……「忽忽,忽忽,」巨大的風聲中響起了忽忽的叫聲。
這是公子忽第一次知道這隻小鸚鵡其實也是會說話的。它猛地從公子忽肩上騰起,化作一道綠瑩瑩的光。公子忽看向自己的肩上,只剩下忽忽的鐵鏈和爪套。忽忽竟然自己甩脫了鉛套和鏈子,筆直的射向大風深紅色的可怖眼睛,又快又猛。
「撲」的,像是一顆石子落進深潭中,它竟然撞破了大風的眼珠,消失在其中。大風身體一振,猛地擰頭,騰空而起。人們看著它在空中瘋狂的掙扎,像是要用翅尖的利爪去掏出眼珠,它不顧一切的飛上飛下,痛苦的直插天空,然後又倒栽進水裡。再從水面上騰起,扭曲著翻轉著飛翔,每個人都能感覺到它那種疼痛,像是有無數利刃在身體裡挖開它的血肉。
雖然它不會叫,可是看著它張開大嘴,每個人都能想像那是一種何等可怕的無聲的哀嚎。整個大海被它翻騰得彷彿地獄,海水飛上天空,木蘭船在漩渦中飛轉,分不清什麼是天,什麼是海,世界彷彿倒懸過來。
最後,大風終於失去了力量,它舒展開雙翼,無力的栽進水中,青灰色的背脊一如海水的顏色,那只被忽忽撞破的眼睛裡流出了碧綠色的血。
天空水的水打在它的屍體上,一切都安靜下來。天色漸漸的暗下來。公子忽和門人們呆呆的站在船舷邊,許久都不知身在何處。
「那……那是……」一個門客指向遠處。
難道是大風的同伴?公子忽的腦袋裡嗡的一響,幾乎要站不穩了。當他順著門客的手指看去,卻是令人更加毛骨悚然的事情。海水上多出了一痕一痕的水跡,都向著大風的屍體彙集,落日下,忽然有巨大的黑影騰空躍起在水面上,而後又鑽進海水中。隨之是更多的黑影在海面上翻騰,不知道多少條??顯身了,這些劇毒的海蛇大的和公子忽捕獵的那條一樣長,小的也有近百尺。整個海面上處處都是海蛇翻滾,身體互相摩擦,有的糾結在一處,有的仰頭吐出烏黑的巨大蛇信,最後它們都圍繞在大風的屍體邊。??們都豎起頭彼此吐著信子,形成一個巨大的蛇圈,圍著大風的屍體緩緩游動,像是一種儀式。許久,彷彿有一聲號令。這些海蛇不顧一切躍出水面,撲上去撕咬大風的屍體,將它的羽翼和肉一片一片的撕扯下來。小的??更是鑽進大風的身體中,咬穿了從另一側鑽出來。
整個大海都被染成了血紅色,在血海之中魚龍狂舞。雖然只是蛇類,可是??對於這只巨鳥的恨意所有人都能感覺得到。
僅僅片刻,巨大的大風被??們咬成了一具森森的白骨。??們再次圍聚成蛇圈,其中最大的那條??游到中央,仰天對著西垂的落日,像是一個思考的人一樣。許久,人蛇都不發出半點聲音。蛇圈中央的??猛地一抖鱗片,沉回了水下,靜悄悄的,所有??都慢慢的潛下,一痕一痕的水跡向著南方而去。最終只餘下一片寂靜。
公子忽和門客們靜靜的看著那具大風的骨骼,彷彿死而復生的感覺。大風空空的眼洞黑得令人心悸,轉瞬這個極盛的生命就化作了枯骨,如此的荒涼而悲切。
忽然,一隻碧綠的鳥兒從大風巨大的眼眶骨中跳了出來,它綠得剔透而詭異,渾身都是血污。它站在大風的頭骨上左顧右盼了很久,忽然看見了遠處船上的公子忽,那隻鳥兒蹦了起來,對著公子忽忽扇著翅膀,像是一個高興的孩子。
「忽忽,忽忽,」公子忽也喊了起來,那真的是小鸚鵡。
雖然是名震宛州的豪商,可是此時忽然見到這只鸚鵡死裡逃生,公子忽竟有生離死別的感覺。
忽忽聽見公子忽的呼喚,跳得更歡了,它距離公子忽很遠,也不飛過去,只是在那裡扇著翅膀跳啊跳,跳啊跳。慢慢的,它嘴角開始垂下綠色的血絲,它跳得越來越慢,越來越低,最後它再也跳不動了,站在那裡看了公子忽一眼,倒在大風的頭骨上。
夜色降臨了,月光如此的淒冷,照在巨鳥的屍骨上,還有森然白骨上一隻小小的綠鸚鵡。寒冷的風像是從每個人的胸口裡吹過,公子忽和門客們看著忽忽和那架巨大的鳥骨一起,緩緩的沉入了大海。有人說是平生第一次看見公子忽的眼角濕潤了,而後有淚水滑落。
昏迷的尚老人在第三天的時候睜開了眼睛,眼睛還是很亮,卻沒了那股瘋狂的氣勢。他請人叫來公子忽,在床上握住了公子忽的手。
「公子。我就要死了,我還有三句話要告訴公子。」公子忽知道一切都已經不可挽回,也只能點頭。
「第一,公子喜歡冒險。是自以為富可敵國,一切都不放在心上。可是公子也看見了,大風那樣的巨鳥也有死去的一天,何況公子?公子真的知道自己所求的是什麼麼?」「第二,公子有才華。可是人一生能有多少青春和精力?年輕時候的揮霍是晚年的悲哀,集中精力做一件事,人都可以以小搏大。可是付出的過多,其實是耗損了自己的壽命,就像忽忽的一擊可以殺死大風,但是它是把自己的命去換回的。」「第三,我很感激公子的收容,我想忽忽也願意報答公子的恩情,我們並無後悔。」尚老人合上眼睛之前,悠然的笑了笑:「其實我知道公子所以喜歡忽忽,不過是為了令我和這只可憐的鳥兒在府中能有身份,不至於受其他門客的欺凌。微賤的人鳥也只能這樣報答公子的深恩了,從此風逐世家大概再也沒有傳人了吧。」一個月後,公子忽在宛州登岸。他親手抬著尚老人的屍骨,門客們都穿白衣。
從此以後,公子忽就變了,他再也不遊獵,只是一人靜靜的在書房中讀書,直到深夜,他在街頭和貧民家的孩子說話,嘴角微微帶著笑意,他種了很多的花,久久的看它們。
又兩年後,他忽然下令門客們把所有的藏金都割成小錠贈給白水城的百姓,據說那筆黃金之大,足夠任何一個中等之家三年不愁衣食。黃金被連夜送到每個人手裡,人人都知道公子忽要走了,這個來歷不明的商客終於還是要遠去。
公子忽離開的那天,感激他的白水城百姓都在府門前等候。公子忽從府裡出來,只穿了一件白衣,就像他最初來到白水的樣子,騎著一匹毛色斑駁的小驢。不知道為什麼,人們都覺得公子忽變了,不再是以前那個揮斥千金的豪客,卻更顯得高不可攀。
公子忽只是對眾人微笑,大家就閃開了一條路讓他離去。他跨在小驢上吹著他的笛子,那調子是所有人都不曾聽過的,高寒而悠遠,忽然間很多人都有一種感覺,就是公子忽再也不會回到白水了。沒有人上來跟他說話,他的笛聲令每個人都茫然,似乎自己的一生曾經錯了太多太多,可是偏偏想不清錯在那裡。
最後人們擁上城頭,看見春天新碧的山路上,公子忽的小驢消失在山野間。
「他……就這麼走了?」薛北客搖了搖頭。
老人笑了笑:「這還不算結束,關於公子忽的結局,還有個更加神奇的傳說。那時候公子忽掌握了宛州商業的大局,燮王也對公子忽的勢力頗為倚重,天啟城聽說公子忽散盡家產出走的消息,生怕沒有了他宛州商業的局勢會陷入混亂。於是燮王下旨,令內監奉著公侯的服飾封賞公子忽,務必留下他繼續經營白水。內監緊趕慢趕,趕到白水城外的平水驛的時候聽到了公子忽的笛聲。這時他心裡才放下大石,於是在平水驛排下依仗迎候公子忽。不過一群人等著等著,聽著那笛聲就在遠山間迴盪,卻是越來越遠。」「怎麼會越來越遠?」薛北客瞪大了眼睛,「白水城到平水驛只有五里,只有一條山路啊!」「是啊,這就是不可思議之處。後來笛聲就消失了,公子忽再也沒有到過平水驛。無論是白水城的人,還是在平水驛恭候的內監,都聽見那笛聲越去越遠。白水城的人以為他去向平水驛,平水驛的內監以為他轉回了白水城。而公子忽自己,卻在那只有五里的山路上永遠的消失了,人們找去的時候,只看見那只雜毛的小驢在路邊吃草,而公子忽一直吹奏的那隻翡翠笛子,就掛在驢背上的革囊中。」茅舍中安靜起來,老人看著沉思的薛北客,挑了挑燈芯:「薛先生……」薛北客忽的抬起頭來,猛地拍擊在小桌上:「我明白了。你不過是借這個故事勸說於我!可是這種道聽途說的故事又怎能讓人信服,公子忽?誰有知道這人到底有多少家產,又為何離開白水?這種陳年的舊事,不必再說,返還商舖的事情更是不用提起!」老人並無詫異,靜靜的聽他說完,溫然道:「舍下簡陋,特意買了新瓷招待貴客,現在倒是沒有新的器皿了。」老人扭頭對著廚下的妻子喊,「把舊年那些碗盞拿一個出來為貴客盛酒吧。」老人的妻子在圍裙上擦著雙手走出來,抱怨道:「都滿是灰塵,許久不洗的東西,一時怎麼好拿出來?」「叫你拿你就拿,我還是一家之主不是?」老人有些怒氣。
妻子無奈,起身去了後面的柴房,許久取回一隻滿是灰塵的酒盞,去廚下洗刷了。片刻,老人的妻子將洗好的酒盞奉在薛北客的面前。當他伸手去拿那酒盞的時候,手卻像被電了一下,止不住的顫抖起來,他忽然發現那酒盞竟然是翡翠的,玉色和自己手上的戒指一般無二,龍血翡翠的玉色!「貴客見諒,只買了幾件新瓷,只好拿這只舊器皿充數了,」老人的妻子並不退下,卻在一旁靜靜的說。
她在廚下忙碌的時候就像一個鄉間的農婦,可是此時薛北客猛一抬頭,卻覺得這個年老色衰本又其貌不揚的老婦卻有一種王妃般母儀天下的氣度,不施脂粉的眉宇間自有一份華貴的氣宇。
「龍血翡翠,薛先生所說的就是這種吧?」老人淡淡的說,「先生那枚戒指我不曾見過,不過當初我請玉工磨製這套舊器皿的時候,還有些散碎的玉料,被那個小人偷走了。有一些流落在燮王宮中,或者也有一些被磨製成了戒面。」薛北客再看老人,還是那件葛布的長衣,老人整個人卻完全的不同了。
「先生……你,你,難道你就是公子……」此時的薛北客和那個看見龍血翡翠戒指的老朝奉一樣,完全止不住聲音的顫抖。
老人微微的笑:「我哪裡有他的豪闊,不過年輕時候也賺過一些錢而已。」老人靜靜的看了他一眼,不動聲色的拿起一枚鐵筷子,將龍血翡翠的酒盞敲得粉碎。
「不要!」薛北客要去阻擋,卻已經遲了。
老人拿起自己的粗瓷杯飲了一口,悠然歎了一口氣:「年輕的時候喜歡金玉古董這樣的東西,一心只是要賺錢,要富比王侯,攬盡至寶。直到有一天我看見鏡子裡的自己白髮蒼顏,而我收集的金玉古董卻還依舊,我才發現自己不過是個傻子。再過許多年我化成一具枯骨,這些金玉還是依然故我,到底是金玉歸我所有,還是我為金玉所有呢?我短短一生的數十年,盡數都耗費在這些沒有生機的死物上面了。」老人看了看薛北客目瞪口呆的模樣,微微搖頭:「世人說翡翠珍貴,可這種不可穿不可食的東西。在我看來用來做便器也不為過,何況是作為盤盞?你覺得可惜,不過是還未真正擁有不可計數的金玉珍玩,更不曾領會那富有天下背後的孤獨而已。」「人能活幾何?你要做什麼?你可真的清楚麼?你的志向和抱負?開國的羽烈王從一介布衣而有天下,卻自謂平生所錯其實太多,你的志向和抱負,敢和他相比麼?」老人起身撣了撣袍子,攜著妻子的手緩步走向門邊,「每個人活在這世上,都有他的不容易處,別人一生的積累,你何苦要奪之而後快呢?」油燈忽的滅了,老人、婦人和薛北客靜靜的坐在黑暗中,薛北客雙手抱住了頭,無力的靠在了小桌上。
薛北客根本記不清自己是如何和老人辭別,又如何回到府中的。等他回到宅邸,隨從已經來通報,說是有人送上巨額的黃金,要求買回薛北客強行收購的所有小商舖。薛北客一生都不曾見過如此多的黃金堆在一起,誇父族的男子高舉著鐵箱魚貫而入,每一箱都是足赤的金條,從門口一直堆到中堂。
薛北客明白這是老人要以黃金贖回那些小商戶的產業,他沉默良久,長歎一聲,只願意收下了金條的一半,表示願意將收購的商舖全部返還,剩下的一半金條請那些誇父帶回,並對老人致以問候。誇父們卻說自己無能為力,他們根本不認識什麼老人,只知道有人托他們送來了這筆黃金。
薛北客派人在去嵐山中尋覓老人的時候,卻再也沒有找到那間茅舍,彷彿消失在嵐山的霧氣中了。
半個月厚,薛北客離開了宛州。
再兩個月,晚春,花都開盡了,嵐山上一片深綠。
山崖下的碧草間,一塊大石上坐著白髮白鬚的老人,一身的舊袍,拿著一支竹笛悠悠的吹奏。他背後是一間不大的小屋,被絨絨的黃花圍著,乾淨簡潔。
山道上忽然傳來的腳步聲。穿過霧氣,一架沉香木的大輦由八名魁梧的誇父武士肩荷而來,大輦裹著墨綠的繡金緞子,流蘇間一枚玉珮寶光流溢,竟然是薛北客那日配在腰間的玉珮。悄無聲息的,誇父們將大輦停在老人的面前,簾子一掀,有從人早已灑上了花瓣,一隻纖纖的細足踏在碎花上。
這是所謂的淨足,富貴人家出行的一項禮儀。
自大輦上下來的,竟然是黑臉疤面的老婦。可是她已經換了衣著,月白色的水裙裹著纖細修長的身段,顯得幾分窈窕動人,遠不像她的年齡。老婦款步上前,在從人敷設好的錦褥上坐下。老人吹完了笛子,也跪坐了一側的錦褥上。
兩人對面一笑。老婦緩緩的伸手在臉上揉搓,那層黑色被她漸漸的揉去了,化作一些機稠的黑泥,白淨的肌膚漸漸顯露出來。當她再次抬起頭,已經是年紀不過二十明眸善睞的少女,明珠白玉般細緻動人,也不見了那條眉間的疤痕。
「江宛然多謝先生了,先生出這一計的時候,老實說我並無十足的把握,」少女點頭致意。
「我這一計極險,不成就是笑柄。也只有宛州江氏的少主人,才敢信我這個老朽吧?只是可惜了那只龍血翡翠的盞子,」老人淡淡的笑。
「那只盞子也不可惜,它固然是龍血翡翠,但是其中所蘊的精魂,早已為前輩的秘道大師所汲取。可憐薛北客哪裡看得出用過的龍血翡翠,和沒用過的差別?不過薛北客的財力果真驚人。後來他離去,我的門人查了他留下的賬本廢稿,若是以他現在的資產,即使我們江氏傾盡全力,也未必可以取勝。這些年我們自以為在宛州坐大,四處置業散錢,手頭的活錢捉襟見肘,才有這場磨難。」「江氏根基還在,薛北客即使一時取勝,也未必能持久。」少女笑了起來:「北客空豪,卻不知道行商出世微妙處,終究是必敗的。他對自己沒有信心,他已經堪稱數一數二的豪商,世上哪裡又真有公子忽那樣的異人?不過是市井鄙俗人的傳說,倒是虧得他信。」「是啊是啊,」老人笑,「哪裡又真有公子忽那樣的異人和大風那種的神獸?都是傳奇軼聞,不足為道。」「那麼按照事先的約定,我已經支付先生四萬金銖,其餘的事情還請先生好自為之,這棟屋子我要拆了,也不希望先生再回來。總之,我不希望這件事洩漏出去!」少女微一抬頭,眸子間精光閃爍。
「自然,」老人起身,長拜而去。
早有從人為他牽過一匹馬,老人翻身上馬,走入了山道盡頭渺渺茫茫的霧氣。
少女獨自端坐在錦褥上,眺望著一側的山澗,深深吸了口氣:「總要重振我江氏的聲威,讓我江氏的傳奇蓋過那不知所謂的什麼剎那公子!」她忽然起身,走向了自己的大輦:「把那棟小屋也拆了,不要留下痕跡。」「是!」從人們得令之後,起步奔向了那棟黃花間簡潔淡雅的茅屋。
少女起身登輦,不再回顧。
「大小姐……」遠處忽然傳來的從人驚詫的呼聲。
「怎麼?」江宛然猛地回頭。
「這裡面……」從人手指著茅舍中,結結巴巴。
江宛然微一思索,提起裙裾疾步跑了過去。當她猛地推開茅舍,她猛地怔住了,屋頂投下的依稀陽光中,她奉給老人作為酬金的四萬金銖原封不動的封在鐵箱中,懸停在茅舍的正中。
而懸掛那隻鐵箱的,是一縷細細的青灰色的絲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