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文 / 玉翎燕
依然是春寒料峭,卻已經有春的氣息。
小溪流水潺潺歌唱出解凍之章,竹籬裡的桃花,將含苞待放嫩蕾,伸出籬外。路旁的小草經過一個寒冬的酣睡,已經開始甦醒伸腰。
大麥紅騾子馱著龍步雲,踏著輕快的步子,沿著山邊小路前進,眺望著前面的裊裊炊煙。已經走了一整天,除了中午在一棵大樹底下啃了兩個又冷又硬的鍋盔,沒有任何東西下肚。人是已經習慣了,可是對於大麥紅騾子,他是捨不得讓它挨餓的。
任何時間,他都在鞍旁掛了一皮袋燒酒。另有一袋黃豆,燒酒泡黃豆,是這匹大麥紅騾子最喜歡吃的口糧。
龍步雲坐在騾背上,彎下腰來。伸手摸摸麥紅騾子的脖子,愛惜地說道:「前面不遠就有人家了,今天咱們得好好地歇上一陣子。」
大麥紅騾子依然踩著小快步,輕快地走著。
那裊裊的炊煙,原來只是三五戶人家結茅而居的路邊野店。
龍步雲下得騾子,就在外面涼篷,坐在一條長凳,衝著裡叫道:「店家!」
從裡幾乎是鑽出來的一個老頭,糾結著的花白鬍子,瞇著一雙微笑的眼,帶來一陣柴煙氣,順手拉了拉歪斜了的桌子,問道:「客倌!要吃點什麼?」
龍步雲說道:「能飽肚子的就行。」
老頭說道:「客倌!你運道好,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我今天上午燉了一隻雞,現在應該是湯濃肉爛,我給你泡上一瓦缽的飯,夠你一個飽。」
龍步雲點點頭說道:「就這麼說。不過我的騾子要喂……」
老頭說道:「你放心,麥麩皮拌草料,我伺候過牲口。」
龍步雲說道:「你的免了吧!鞍上有黃豆也有酒,拌上一升就成了。」
老頭哦了一聲,忽然想起什麼似的,突然間問道:「客倌!你喝酒嗎?」
他指著門旁邊貼了一張字條,這張紙條想必原先是紅的,年月深久,風吹雨淋,紅紙已經變成白紙。但是,在殘破不全中,仍然可以看得出上面寫的五個大字,筆力蒼勁,龍飛鳳舞,也不知出自何人之手,寫得真好。
這五個字寫的是「三碗不過集」。
龍步雲幾乎笑出聲來,沒想到山野荒郊一間路邊野店,居然想學水滸傳景陽岡那套「三碗不過岡」的把戲。
他指著那張紙:「這五個字是……」
老頭笑笑說道:「沒事兒的。一個客人經過這裡,寫著這張紙,他給我貼上,貼就貼吧,反正我這樣的小野店,貼什麼也沒有人理會。」
龍步雲問道:「想必你這裡的酒特別好?」
老頭說道:「說實話,客倌我這樣一把年紀,不能騙人,自釀的村醪,能好那裡去?只是絕不摻水倒是真的。」
龍步雲忍不住追問下去:「這張紙寫的『三碗不過集』,說的不是酒是什麼?」
老頭笑呵呵地說道:「問這句話的人,不是客倌你一個。那是因為離這裡落葉集不到五里地,有一位有名的夏超峰夏爺……」
龍步雲沒有打岔,他心裡在想:這三碗不過集與姓夏的有什麼關連?老頭看到龍步雲沒有反應,似乎有些意外,也有些失望。
他望著大麥紅騾子鞍後的包袱,長長的凸出在包袱的兩邊,分明是兵刃。
他有一點不敢相信地說道:「客倌!你老走動江湖,難道沒有聽人說過落葉集夏家圩子有一位長劍賽孟嘗夏超峰夏爺嗎?」
龍步雲沒有興趣,只是隨意地嗯了一聲。
說實在的,龍步雲十年習藝,從來沒有在江湖上走動過,他那裡知道江湖上有那些知名的人物?老頭也減低了說話的興趣,大凡在路邊開野店的人,南來北往,閱人多矣。他看龍步雲一臉未剃的鬍子,身材挺拔,肩寬腰窄,雙目炯炯有神,這種人他惹不起,便悶聲不響送上來雞湯泡飯,外帶一瓦缽子雞架子。
龍步雲等他放下了碗筷,便笑笑問道:「夏超峰夏爺的事,跟這三碗不過集到底有什麼關係?為什麼不說了呢?」
老頭倒是挺彆扭的,僵著脖子說道:「客倌不喜歡聽,我又何必說?」
龍步雲笑笑說道:「聽你的口氣,這位夏爺是位人物?」
老頭興趣又來了,接著說道:「那還用說,夏爺是位仁義大爺,為人四海,任何人只要來到落葉集夏家圩子,他一定待以客禮,酒飯招待,絕不怠慢。夏家圩子有數百間房子,你愛住多久就住多久……」
龍步雲忍不住插嘴問道:「這與三碗不過集有什麼關連?」
老頭說道:「如果你在這落葉集喝得醉醺醺的,一副酒醉飯飽的樣子,到了相隔五里地的夏家圩子,那是做客的樣子嗎?你要夏家怎樣來招待你?與其在這路邊小野店喝醉了村醪,又何如到夏家圩子享受山珍海味?」
龍步雲長長地啊了一聲,說道:「這三碗不過集的含意是這樣的。」
老頭歎了口氣,隨口說道:「只是可惜啊!」
他忙著進去端出來一壺酒,擺上一碟子炒花生米。
龍步雲問道:「店家,你方才說可惜,你可惜的是什麼?」
老頭神情黯然地說道:「夏超峰夏爺卻死了,這樣的好人,為什麼不能多活幾年?才五十不到啊!」
龍步雲倒也有些意外,便問道:「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是什麼病?」
老頭說道:「昨天還是好好的,吃晚飯的時候,夏爺照例的喝了幾杯酒,到了夜裡就這樣一睡不醒。真是叫人想不到。」
他說到最後,幾乎是喃喃自語:「這樣的好人,為什麼老天不讓他多活幾年?看來老天也有瞎了眼的時候。」
龍步雲問道:「夏家圩子現在由誰當家?」
老頭歎了口氣說道:「夏爺只有一個女兒,看樣子夏家圩子要想撐住,是難了!」
他一面說著話,一面蹣跚地走過去,將那「三碗不過集」的紙條撕去。
龍步雲靜靜地將一缽子雞汁泡飯吃個乾淨,拿出一小塊碎銀子放在桌上。
檢查一下套在騾子嘴上的布袋,燒酒泡黃豆也吃得差不多了。
解開韁繩,剛要離去,老頭從店裡出來問道:「客倌!你要到那裡去?」
龍步雲已經跨上了大麥紅騾子,轉過頭來問道:「店家!你有意見嗎?」
老頭挺認真地說道:「這裡除了夏家圩子有幾百人家,五十里的範圍,都沒有人煙。夏家圩子今天正在忙著喪事,你不方便這時候去打擾人家,不如就在小店歇一宿,乾草鋪還有一股草香,湊合一晚,明日再行。」
龍步雲笑笑說道:「如果我喜歡夜行呢?」
他沒有再看一眼那老頭的錯愕神情,催動大麥紅騾子,輕鬆地上了路。
夕陽已經向西,漸漸讓人感到春寒仍在,歸鴉噪巢,為這荒野的黃昏,帶來了一份淒蒼。
回首身後,那幾間茅屋野店,已經消失在暮靄蒼茫之中。再向前看,不遠處有黑壓壓的一大片房屋,此刻炊煙四起,一片迷漾。
龍步雲緩緩地催動坐騎,來到近處,只見有一道寬約兩:丈的水溝,溝裡流著潺潺的水,水溝大概就是護莊河之類,隔岸是黃土坯子築成的寨牆,約有一丈多高,十分厚實。
有一道吊橋連接著圍牆的大門,柵門是用飯碗粗細的杉木釘上鐵條做成的。此刻柵門已經半掩,有人在看守著。
龍步雲來到吊橋頭,翻身下騾,在橋頭只稍停了一下,便自牽著大麥紅騾子走過橋來,經過柵門,看守的人很客氣地說道:「歡迎來到夏家圩,請尊客隨我來。」
他們自己人顯然是把夏家圩子的最後「子」字省略掉了,說起來比較俐落些。
龍步雲在稱謝之後,隨在身後,緩緩而行,心裡卻暗暗稱奇:「看來野店老頭說的是實話,夏超峰果然是個人物,如此待一個陌生來客,不但需要魄力,更要有那份胸襟,可是……」
龍步雲感到有一分驚奇。
夏家圩子看來是有好幾百戶人家,自然都是奉夏超峰為龍頭舵把子,那是無可置疑的事。可是如今夏超峰猝然過世,連五里路外的小野店的老頭都感受到了哀傷,為什麼夏家圩子的人卻感受不到一絲哀慟的氣氛?沒有人家掛孝,沒有人家表現了悲愁,如果說夏家圩子有什麼不同於其他地方,從龍步雲第一眼看到夏家圩子的人開始,就感覺到他們都有一分凝重的神情。
這是一種不尋常的現象。
那人牽著大麥紅騾子,穿過廣場,走過門戶相對類似的街道,再繞過一處巨大的園圃,轉過一處高聳的牆壁,來到一處門前。
門上橫額有飛金楷書「迎賓」兩個大字。
有人出來為龍步雲拿下包袱行囊,有人為大麥紅騾子卸下鞍子,並且牽走了騾子。
這時候從裡面出來一位中年人,黑馬褂、藍長棉袍,頭上一戴著瓜皮帽,很恭謹地說道:「敢請教尊客貴姓?」龍步雲答道:「敝姓龍,小名步雲,錯過宿頭,冒昧來到貴莊,但求暫避一宿風露。貴管家如此盛情,令人感動。」
那管事的拱拱手說道:「龍爺您太客氣,來到夏家圩,就是我們的貴賓,招待不周,尚請龍爺寬宥。」
他伸手躬身道聲:「請!」
這座名之為「迎賓」的屋子,一連有三進,這位管事的先生將龍步雲安置在第二進一間一明一暗的房子裡,便自告退。
少刻有人送上漱洗用水,又有人送上來點心,並且說道:「我們曉得龍爺已經用過飯,這些點心是請龍爺宵夜用的。」
龍步雲很想問一些事。但是,他也瞭解,要在這些家人身上問出什麼,那是很難的。他的心裡已經有了盤算。
漱洗一遍,連點心也沒有動,便到裡間和衣而臥。
龍步雲此刻心裡有一個很大的疑團:「野店的老頭不會說這樣的謊,夏超峰一定是死了。但是,這整夏家圩子竟然沒有一點辦喪事的跡象,這是反常的現象,事有反常就有原因,到底是為什麼?難道夏超峰的死是有隱情嗎?」
他又想道:「以夏超峰的外號來說,長劍賽孟嘗足說明他不但慷慨好客,而且還有一身武藝,這樣的人不應該是如此英年早逝……」
他愈想愈覺得其中有難解的謎。
他有了破解謎底的決心,也說不上來為什麼要這麼做,如果說有理由的話,那是他覺得像夏超峰這樣急公好義的人,不應該死得有任何一點可疑之處。
儘管龍步雲只是夏家圩子的一個過客,但是,天下事天下人管,他不能甘於緘默。
龍步雲如此和衣靠在床上,靜靜地養著神,直到聽見遠處梆子響,更鑼敲的是二更。他從床上一躍而起,臨窗凝神傾聽了一會,然後他推開窗子,人一伏身,落身到窗外,沾地一彈即起。沖天拔起兩丈多高,飄落在屋脊上。
他四下裡眺望一圈,周圍都是黑漆漆的,他朝著迎賓館的西方,一路飛躍過去,停在一幢高出一般房屋的樓頂,簷牙高啄,十分氣派。他從屋簷上一鬆雙腳,像是落葉隨風,毫無聲息地飄落地上。
一溜紙糊著的格子門,緊緊地閉著。
直到他落地,才發覺格子門裡,有一點微弱昏黃的燈光。
龍步雲只稍作猶豫,便伸手推了推門,居然應手而開。
進去,再掩上門,定神,細心觀察,迎面一道木雕的屏風,繞過屏風,嚇了龍步雲一跳,正當中躺著一個人,頭頂處,放置著一張茶几,上面點著一盞油燈。
沒有活人是這樣睡覺的。
換句話說,停在屋子當中的是一具死屍。
龍步雲收斂了心神,心中暗暗地告訴自己說:「龍步雲,算是運氣好,居然毫不費力地讓你找到了。你不是為的就要尋找夏超峰嗎?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他低下頭去,看到的是一個五十歲上下的臉,此刻雙目緊閉,氣息全無,在昏的燈光下,可以看得出神情十分安詳。
龍步雲突然伸手觸摸一下,交叉放在胸前的手,雖然沒有人的體溫,卻也沒有死人那樣徹骨的寒冰。
龍步雲忍不住自己輕輕地說了一句:「真是怪呀……」
他這句話剛剛一出口,他感覺到自己背心有硬物頂住,他正要翻身解脫,這時候就聽到有人低吼喝道:「只要你稍稍地一動,我這柄劍就立即穿透你的心。」
龍步雲果然沒有移動,但是,他很從容地問了一句:「是夏家圩子的夏家小姐嗎?」
身後的人怔了一下,便答道:「你說什麼?」
龍步雲說道:「夏家圩子的主人夏超峰夏爺,以一柄長劍名聞江湖,是黑白兩道的仁義大哥,除了他的女兒,誰能有這份能耐,不知不覺地用劍抵住我的後心?」
身後的人顯然沒有鬆懈對他的警戒,又輕輕用劍尖抵了一下,問道:「你是什麼人?」
龍步雲說道:「我叫做龍步雲,是一個乍出道的無名小卒。」
身後人問道:「你來到夏家圩,特別是深夜悄悄來到這裡,到底是想做什麼?」
龍步雲還沒來得及答話,身後的人聲音很嚴厲地說道:「最好是說老實話,你應該知道說謊話的後果是什麼?」
龍步雲緩緩地說道:「夏姑娘!一定要這樣用劍頂著人說話嗎?如果你放開劍,是不是說話的氣氛會好一點呢?你放心,我絕不會跑掉!」
身後的人遲疑了一下,冷冷地哼了一聲說道:「諒你也逃不掉!」
龍步雲感覺到身後的劍已經拿開了,他緩緩地轉過身來,突然,眼前劍光一閃,一道冰涼,擱上了他的脖子。
龍步雲一點也沒有移動,眼光倒是盯望著對面,他淡淡地叫了一聲:「夏姑娘!」
他的鎮靜、沉著,而且是毫不在乎的表情,讓對方撤回寶劍,人向後退兩步。
姑娘穿的是一身玄色衣靠,在昏黃的燈光下,襯托出她潔白的臉、明亮的眼。
姑娘說道:「說吧!你來到這裡,究竟是為什麼?」
龍步雲說道:「白天經過落葉集,野店裡老頭告訴我,夏爺突然故去,像他這樣好人,又當盛年,沒有理由會如此遽爾逝去。」
對面的姑娘哼了一聲。
龍步雲接著說道:「來到夏家圩子,沒有人掛孝,也沒有發喪,令人懷疑,所以,我決定深夜探望一下,我自己告訴自己,夏爺極有可能沒有死,只是遭難了!」
對面的姑娘長長地啊了一聲。
龍步雲說道:「我很幸運,很快地找到了夏爺。姑娘!如果眼前停在這裡的果真是夏爺,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訴姑娘,夏爺實在是沒有死。」
對面姑娘顯然為這幾句話震撼住了。她手中的劍,已經慢慢垂了下來。
她緩下語氣問道:「你是……」
龍步雲說道:「我是說令尊夏爺應該是沒有死。其實真正說來,姑娘一定早就有這種看法,否則,夏家圩不至於沒有辦喪事,我說得對不對?」
姑娘抬起頭來問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龍步雲說道:「我叫龍步雲,在武林中是一個剛出道的無名小卒。」
姑娘問道:「你為什麼對夏家圩的事,是如此的關心?為什麼?」
龍步雲說道:「我是一個浪蕩江湖的人,偶爾經這裡,聞聽夏爺的惡耗,覺得像夏爺這樣的好人,竟然得壽不永,令人難以心服。所以,我只是想來瞭解一下真實的狀況。」
他自己笑了笑:「這種話聽起來似乎是過於冠冕堂皇了,讓人聽起來不夠真實。不過,我說的都是真心話,沒有一句謊言。」
姑娘望了望他,點點頭,說道:「我暫且相信你說的是真話,你走吧!你是住在賓館是嗎?你先回賓館,明天我派人去找你,有話明天再說。」
龍步雲突然說道:「不!不能等到明天,現在的事早一刻處理早一刻好。」
姑娘有些不悅說道:「雖然你是夏家圩子的客人,也不能對我的話打折扣。請你立刻離開這裡,有話明天我會問你。」
龍步雲沉下臉色說道:「姑娘!難道你不顧令尊夏爺的生死了嗎?」
姑娘聞言一愕,脫口有了斥責之意:「你簡直……」
龍步雲立即說道:「不要以為我失去一個做客人應有的禮貌,如今是從權的時候,相信你也不是那樣拘泥不化的迂腐。」
姑娘還待要說什麼。
龍步雲厲聲叱道:「你現在不要說話,請聽我的。」
他又稍微緩下語氣說道:「姑娘!你是有信心的,或者說你是知道的,令尊並沒有死。但是,像這樣沒有了氣,又無法不承認是已經死了,這是你遲疑不發喪的原因。現在我告訴你,令尊是真的沒有死。」
姑娘忍不住急切問道:「你……怎麼能確定?」
龍步雲說道:「我也不能確定,第一,方纔我觸摸夏爺的臉時,不像死人那樣的冰冷。第二,觸摸以後,彷彿沾到了一絲絲潮意,聞到鼻子裡,竟然有著酒味。」
姑娘不禁「呀」出聲來,說道:「當時我就發覺到了,我以為是他死前喝了幾杯酒的原故。」
龍步雲說道:「現在要搶時間,無法多作解釋。姑娘!在這附近可有一個小房間,要沒有人打擾的。」
姑娘馬上說道:「有,離這裡不遠。」
龍步雲點頭說道:「很好!你馬上帶路。」
他也不分由說,一把扛起來夏超峰的屍體,催促著那姑娘說道:「快!快走!」
這一切情形似乎沒有讓姑娘考慮的餘地,她倒是認真地在前面帶路。只穿過一處空地,來到一個石頭砌的圍牆,一個圓洞門,姑娘推門進去,走過一處小天井,迎面是一座小佛堂,左右廂房。
姑娘說道:「這裡是先慈念佛的佛堂。先慈見背以後,先……
家父就常常來這裡靜坐。」
龍步雲沒有理會她說的這些,一逕扛著夏超峰到右邊廂房裡,放在榻上,再將榻移到中間來。
他對姑娘說道:「你有心腹信得過的人嗎?」
姑娘說道:「我的四個貼身丫環都是可靠的。」
龍步雲說道:「很好!你立刻回去,讓她們搬木炭來,要快,而且不能讓你們夏家圩子任何人知道這件事。」
姑娘問道:「為什麼?」
龍步雲說道:「姑娘!既然你已經相信我到此地,何不再信我一次。如果我的方法不靈,對你也無害啊!」
姑娘說道:「你說的是什麼方法?」
龍步雲說道:「讓夏爺重新甦醒過來的方法!」
姑娘聞言大驚又大喜搶著問道:「你是說……」
龍步雲點點頭,誠懇地說道:「我也沒把握,不過,在道理上是通的,你要快去快回。」
姑娘一句話沒說,只應了一聲「好!」她匆匆地就出去了。
不一刻工夫,姑娘帶著四個丫環,一共五個人,搬來許多木炭。
龍步雲吩咐將這些木炭堆在靠牆壁的角下,他指指矮的屋頂,說道:「幸好這房子全是石頭砌的,連屋頂也是青石板蓋的,要不然這事還不好辦吶!」他將木炭慢慢地燃著,室內的氣溫逐漸上升,慢慢地變成烤房。
龍步雲一直站在夏超峰的身旁,為他解開所有的衣裳,用水不斷地擦著夏超峰的身體,由於四周炭火烤得很熱,龍步雲渾身汗透,而且夏超峰的身體漸漸地冒出熱氣,隨著居然滲出汗水,最讓人難以理解的,那冒上來的熱氣,居然還有一絲酒味。
龍步雲很用心地在擦著夏超峰的身體,夏超峰的渾身皮膚在又烤又擦的情形之下,逐漸變紅變熱。
龍步雲一面繼續不斷地擦,不斷地按摩,一面對站在一旁的夏姑娘說道:「姑娘!能弄一碗人參湯來嗎?沒有的話,雞湯也行。」
參湯不是難事,有錢的人家經常燉著有人參湯。
很快就送來一碗,龍步雲撬開夏超峰的嘴灌下去,立即又用自己的嘴對準了夏超峰的嘴,度了一口氣。這時候就聽到夏超峰的肚子裡一陣咕嚕的響聲。
龍步雲又用雙手按在夏超峰的丹田之上,閉上眼睛,運用真力在摩動。
大約過了一刻鐘,夏超峰「哇」地一聲,吐出一堆酒味沖人的髒物,呻吟出聲。
龍步雲收回手,擦擦額頭上的汗水,對夏姑娘說道:「看樣子老天爺並沒有瞎眼睛,姑娘!剩下來的事,你應該可以照應了。」
夏姑娘此時又是感激、又是驚訝,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只是叫道:「龍大哥……」
龍步雲擺手止住她說話,說道:「明天我還不走,明天見,不過請注意,這件事現在還有事情未了,至於如何保密,姑娘應該知道。」
他說著話,便步出房間,踏出院落,朝著迎賓館奔去。
回到房裡,換下汗透了的衣衫,剛剛坐定,就聽到外面有人輕輕敲門。
龍步雲心神一凜,立即應聲說道:「外面是那位?」
門外應聲說道:「龍爺!是我。」
龍步雲一聽,立即就能分辨得出,那是白天招呼他的那位藍袍黑褂的中年人。
龍步雲放下手中的寶劍,從容地說道:「請進吧!門沒栓上。」
房門緩緩地推開,仍舊是藍袍黑馬褂,態度非常恭謹,手裡捧著一個紅漆托盤,托盤裡面放著一隻荷邊瓷碗,正冒著熱騰騰的香味。
這人進來以後,將碗放在桌子上,微抬著身子說道:「這是敝人特別命廚子現煮的雞湯麵,龍爺您辛苦了。」
龍步雲哦了一聲問道:「貴管家對我的行蹤知道得很清楚?」
那中年人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只是很恭謹地,而且不卑不亢地說道:「不敢!回龍爺的話,也不能相瞞,這是敝人的職責,還請龍爺原諒。」
龍步雲很沉穩地問道:「請教尊姓?」
那人連忙躬身答道:「不敢龍爺下問,敝姓夏,是夏爺的侄兒,是夏姑娘芸姑的堂兄。」
龍步雲點點頭說道:「這就難怪了。夏管家武功底子不錯,難怪要派在迎賓館做事。」
夏管家說道:「夏家圩子練武的人不少。但是,都是志在強身,在龍爺面前,我們這種三腳貓的把式,算不得練武的。」
龍步雲問道:「夏管家對我今夜的行蹤,知道得多少?有何指教?」
夏管家退了一步垂手說道:「龍爺進了後院以後的事,我就完全不知道,不過,龍爺從後院回來,後院沒有任何警訊,那是說明龍爺是芸姑認定的客人。」
龍步雲想了想,說道:「夏管家還沒有請教大名怎麼稱呼?」
夏管家連忙說道:「小名夏民善。」
龍步雲說道:「民善兄,請不要拘禮,我想請你坐下來談談,或者說我有幾件事想請教民善兄。」
夏管家遲疑了一下。
龍步雲立即說道:「民善兄!但請放心,絕不讓你為難,凡是你不方便回答的,你盡可不必回答我的話。我非常瞭解你的處境。」
夏管家此時真的深深一躬,口稱:「龍爺最能體恤人!」
龍步雲想了一下問道:「民善兄!以你在夏家圩子的地位,以及跟夏爺的關係,應該對夏爺的一切都有所瞭解。」
夏民善沉吟了一下,他很小心地回答:「我是晚輩,尊卑有別,知道得自是有限。不知龍爺要問的是那一方面?」
龍步雲說道:「夏爺有仇家嗎?」
夏民善很快而且很斷然地說道:「沒有。我想龍爺一定也有所聞,夏爺的為人,寬厚豁達,是江湖上所共知的仁義大哥,他從來都是與人為善,他沒有理由有仇家。」
龍步雲點點頭,又問道:「夏家圩子非僅是家大業大,更重要的是這些年來,夏爺博得賽孟嘗的美名,這是一項更大的財富。有沒有想到將來繼承的問題?」
夏民善一怔,頓了好一會才說道:「這個嘛……」
龍步雲說道:「據我所知,夏爺膝下無兒,只有芸姑一個掌上明珠……」
夏民善立即插口說道:「芸姑武藝見識、魄力才能,都是勝過鬚眉,是一位巾幗英雄。」
龍步雲點頭說道:「這一點我已經明瞭。我早說芸姑嫁人以後,這所嫁的人豈不是夏家圩子未來的繼承者?這個人對夏家圩子來說,非常重要。民善兄!芸姑現在有了婆家嗎?」
夏民善幾乎是說不上話來,因為在他來講,這些問題太尖銳了!龍步雲稍停了一會,便說道:「我只是隨便問問罷了!」他一轉眼睛,立即轉變話題,問道:「民善兄!夏爺的遽爾逝世,你的看法?」
夏民善已經恢復了鎮靜,從容地說道:「這是夏家圩子全體的不幸!」
龍步雲緊跟著問道:「夏爺已經過世一整天了,為什麼密不發喪,這究竟為的什麼?」
夏民善說道:「這是芸姑的一片孝心……」
龍步雲啊了一聲問道:「這話怎麼說?」
夏民善說道:「芸姑一時不能相信這是真的,因為夏爺身子一直是很好,總希望……總希望……」
龍步雲問道:「總希望什麼?」
夏民善說道:「總希望能出現奇跡,讓夏爺能復活!」
龍步雲故意緊迫了一句:「你認為人死能復活嗎?」
夏民善說道:「那也難說,如果人根本沒有死呢?」
龍步雲哦了一聲問道:「民善兄!你認為夏爺沒有死?」
夏民善一驚,立即說道:「我只是這樣的比喻而已,至少人死復活,我還沒有聽說過。」
龍步雲說道:「這就是了,我的問題已經問完,多謝民善兄的指教……」
這時候門外有人輕輕叩門。
夏民善立即趨前,門開處,兩位手提燈籠的姑娘站在門口。
龍步雲當然記得這是夏芸姑四位貼身丫環其中的兩位,他裝著不認識,也沒有說話。
兩位姑娘向夏民善微微一屈膝說道:「二爺,婢女是奉小姐之命,請這位龍爺進內院商議事情。」
夏民善嘴裡喃喃地說道:「這麼夜深了……」
兩位姑娘其中一位立即說道:「龍爺方才夜闖內院,與小姐交手,其中一招神奇,使小姐折服,特請龍爺再回內院,要請教龍爺。」
夏民善轉身向龍步雲表示歉意說道:「龍爺!你都聽到了,如果龍爺堅持夜深不便,可以請明綠、易紅她們回去代為……」
龍步雲立即說道:「無妨。夏姑娘是位猶勝鬚眉的巾幗,為人坦蕩,如果我們以世俗禮節相應,豈不是對夏姑娘一種褻瀆?」
他剛一邁步,又回身攜帶了寶劍,對兩位姑娘點頭說道:「勞駕,我們這就走吧!」
他把夏民善撇在身後,隨著兩位姑娘易紅與明綠,很快地穿過廣場,繞過圍牆,再穿過中堂,走過花園,走進月亮門,再到後院,停在一間獨立的小石屋門前,兩位姑娘輕敲著門,門裡有人應聲:「是易紅你們嗎?」
易紅立即說道:「小姐!客人來了。」
石室的門,呀然而開,夏芸姑站在門當中,雙手抱拳一躬,口稱:「龍爺請進。」
龍步雲停住腳步說道:「姑娘!這樣的稱呼,我承當不起,如此,我無法跨進這個門。」芸姑仍然拱立說道:「龍爺!你是夏芸姑救父的恩人,也是夏家圩子全體的恩人,我應該對你尊敬。」
龍步雲正色說道:「如果姑娘有這種想法,龍步雲就此告退。」
夏芸姑急著叫道:「龍大哥!你千萬不要……」
龍步雲微笑說道:「姑娘!這樣我才能寬心。」
他大步進門,石室不大,此刻點著兩支兒臂粗細的大蠟燭,將石室照得通明。
室中擺著一張床,床上擁被而坐的正是夏家圩子的老主人,江湖上尊稱為長劍賽孟嘗的夏超峰。
此刻夏超峰臉上帶著微笑,對龍步雲伸出手說道:「方纔你在門外的話,我都聽見了,如果我尊你為恩公,你必然是不會接受。但是你確實是救了我的性命。」
龍步雲趨上前,握著夏超峰的手,說道:「夏爺!你不要客氣,我叫龍步雲,論年齡我是晚輩,您若是客氣,我們就很難說話了。」
夏超峰望著龍步雲久未修剪的鬍鬚,問著很真切地道:「你今年貴庚?」
龍步雲說道:「今年開春正滿廿六。」
夏超峰點點頭說道:「我癡長五十二歲,那我就不客氣稱呼你的名字吧!」
他對夏姑娘說道:「搬一張椅子到床前來,龍步雲坐在我跟前好說話,你呢,就坐在床上。」
夏姑娘依言端來一張椅子,請龍步雲坐下,她自己坐在床沿上。
這時候易紅和明綠卻適時地送上來一張高矮適中的茶几,送上來三碗茶,還有四碟茶點,石室的另一角,正有一個紅泥小火爐,燒著開水。
夏超峰說道:「步雲!雖然你不讓我說,我還是忍不住要向你衷心地說聲謝謝救命之恩。」
龍步雲說道:「其實夏爺真正要謝的是夏姑娘。」
夏超峰笑道:「步雲!你是說要謝我的女兒芸姑嗎?」
夏芸姑也說道:「龍大哥!這樣就太過份了!」
龍步雲說道:「我說的是實話。試想:當夏爺幾乎是斷氣以後,如果夏姑娘發喪成殮,一切都完了,還有什麼可說的?老實說,我在野店聽到老頭說的消息,只是感到老天太不公平,像夏爺這樣的好人,竟然不得天年,這人世間的事,也太不公平了。所以,我是決心到夏爺靈前一拜。可是,當我到了夏家圩子,竟然沒有一絲辦喪事的跡象,這太離奇了,所以,才讓我有夜探後堂的念頭。」
夏超峰望著芸姑說道:「芸姑!這一段事你還沒有告訴我。」
夏姑娘說道:「昨天晚飯後,爹突然昏倒,隨後就嚥了氣,事先沒有任何一點跡象和徵兆,就這樣撒手走了!爹!女兒真是難以相信這是事實,我突然有一種奇想,這只是一種……一種……怪病吧!我不能就這麼承認爹是死了。」
夏超峰轉回來問龍步云:「步雲!你學過醫嗎?你是怎麼會……」
龍步雲想了想說道:「這大概就是天意吧!夏爺!我從來不懂得醫道。但是,當我在靈堂觸摸到當時夏爺的臉,不冰不涼,而且微有濕潤,聞到酒味,當時我真的就想,這不是死,而是醉酒,醉得太厲害了。如果能把酒氣從身體內部逼出來,說不定就可以活轉回來。」
夏超峰傾聽得十分專心。他歎了口氣說道:「步雲!芸姑!我這條命就是老天爺給的,倒不如說是你們兩個人重新撿回來的。只是我有一點不解,昨天,我只照例的喝了兩盅酒,為什麼會醉成這樣?」
龍步雲沉吟了一會,說道:「夏爺晚飯喜歡喝兩杯,是盡人皆知的事。如果有人在酒裡下了手腳……」
夏超峰搖搖頭說道:「你是說在酒中下了藥?」
龍步雲說道:「不是藥,是一種比酒更烈更醇更容易醉人的東西……」
夏超峰問道:「有這種東西嗎?」
龍步雲說道:「我沒有親眼見過,但是我聽我恩師提起過,有一種草,人稱千日醉,搾汁以後,滴一滴在水裡,讓病人服下,便熟睡如死,任憑大夫開腸破肚,絲毫不覺疼痛。」
夏超峰說道:「真有這種事?」
龍步雲說道:「我恩師見聞淵博,他說的話,不會有假。所以這次我聽到夏爺的情形,以及夜探貴莊看到夏爺的模樣,我立即想起我恩師所說的話。所以我決定採用一種笨辦法,感謝老天,居然生效。說實在的,如果不是夏姑娘當時相信我,也就不會有今天這樣的結果。」
夏芸姑接著說道:「龍大哥,你說的話,因為已經應驗了事實,令我們不得不信。但是,為什麼有人在爹的酒裡下了這種叫做……」
龍步雲說道:「千日醉。」
夏芸姑說道:「對!千日醉。為什麼?爹的為人從不與人結怨,為什麼有人會這麼做?這個人會是誰?龍大哥!我們今夜請你來,就是商討一下,這件事的善後,應該如何處理?」
龍步雲說道:「當然最重要的是找出主謀的人。」
夏芸姑說道:「這樣無頭的事,如何能找得到?」
龍步雲微微笑道:「夏姑娘!這件事我們至少還可以等上一兩天,我們不要著急,因為會有人比我們更著急,現在大家比比耐心。」
夏超峰和夏芸姑父女二人幾乎是同聲問道:「會是誰?比我們還急?」
龍步雲說道:「就是主謀人。」
夏超峰父女都驚啊出聲:「怎麼會……」
龍步雲從容說道:「很顯然主謀人對於千日醉究竟厲害到什麼地步,也不清楚。他們原本也許不是存心要夏爺的命,說不定將夏爺麻醉倒了之後,他們會提出何種要求……」
夏超峰搖頭說道:「我夏超峰一向寬厚待人,任何人任何要求,只要力之所及,我一定盡量滿足他們的要求,為什麼要用……」
龍步雲說道:「也許他們的要求,自忖是你夏爺不會答應的,所以他們才下手。沒想到下得太重了,把夏爺弄得不是沉醉,而是醉死,所以他們又以為失策了,偏偏夏姑娘拒不發喪,無疑的又給他們帶來希望……」
夏芸姑搶著說道:「龍大哥你的意思是說……」
龍步雲說道:「不發喪,表示沒有死,只是沉醉,他們就有談話的價碼了。」
夏芸姑啊了一聲,點了點頭。
龍步雲繼續說道:「這個人出現,必然會說他可以救夏爺的命,因為他手裡一定有解藥。在這種情況之下,他們自以為是掌握住了夏爺的生死,他們所提出的任何要求,自然就是予取予求了。」
夏超峰搖著頭說道:「真叫人難以相信,我夏超峰自問一輩子不曾害過人,又不曾結過仇,為什麼會有這種事發生?豈不令人寒心?」
龍步雲說道:「夏爺不必難過。等到一旦真相大白,才知道真正的原因。」
夏芸姑問道:「龍大哥!現在我們該怎麼辦?」
龍步雲說道:「等!再等下去。不過我想也快了,就在這一兩天之內。」
夏芸姑點點頭說道:「好!我們就等下去。龍大哥,你暫時請留在此地,陪著我爹……」
龍步雲立即說道:「不行,我不能留在此地,非但如此,今天天一亮,我必須立即離開夏家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