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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章 恆星 文 / 劉慈欣

    1月5日,中國人民解放軍總參謀部

    一個星期以來,十號第一次走出了地下作戰室,他踏著厚厚的白雪散步,同時尋找太陽,這時太陽已在掛滿雪的松林後面落下了一半。在他的想像中,有一個小黑點正在夕陽那桔紅色的表面緩緩移動,那是「萬年炎帝」號,他的兒子在上面,那是這個星球上離父親最遠的兒子了。

    這件事在國內引起了許多流言蜚語,在國際上,敵人更是充分利用它,《紐約時報》用大得嚇人的黑體字登出了一個標題:戰爭史上逃得最遠的逃兵!下面是莊宇的照片,照片的注角是:在**政府煸動十三億中國人用鮮血淹沒入侵者時,最高軍事指揮官的兒子卻乘著這個國家唯一的一艘巨型飛船,逃到了距戰場一億公里的地方,他是目前這個國家最安全的人了。

    但十號的心中很坦然。為了懷念他那早逝的愛人,他使兒子隨母親姓,從中學到博士後,莊宇周圍幾乎沒有人知道他父親是誰。航天控制中心做出這個決定,僅僅是因為莊宇的研究專業是恆星的數學模型,「萬年炎帝」號這次接近太陽,對他的研究是一次難得的機會,而組合體不能完全遙控飛行,上面至少應有一個人。總指揮也是後來從西方的新聞中才得知莊宇的身份的。

    另一方面,不管十號是否承認,在他的內心深處,確實希望兒子遠離戰爭。這並不僅僅是出於血肉之情,十號總覺得自己的兒子不屬於戰爭,是的,他是世界上最不屬於戰爭的人了。但他又知道自己這想法有問題:誰是屬於戰爭的?

    況且,莊宇就屬於恆星嗎?他喜歡恆星,把全部生命投入到對它的研究上面,但他自己卻是恆星的反面,他更像冥王星,像那顆寂靜、寒冷的行星,孤獨地運行在塵世之光照不到的遙遠空間。莊宇的性格,加上他那白晰清秀的外表,使人很容易覺得他像個女孩子。但十號心裡清楚,兒子從本質上一點不像女孩子,女孩兒都怕孤獨,但莊宇喜歡孤獨,孤獨是他的營養,他的空氣。早在上小學的時候,莊宇每天都在自己的小房間裡靜悄悄地一人渡過整個晚上,開始,十號以為他在看書,但有一次他無意中發現,兒子是站在窗前一動不動地看著星星。

    「爸爸,我喜歡星星,我要看一輩子星星。」他這樣對父親說。

    十一歲生日那天,莊宇向父親提出了迄今為止唯一的一個要求:想要一架天文望遠鏡,這之前,他一直用十號的軍用望遠鏡觀察星星。後來,那架天文望遠鏡就成了莊宇唯一的伴侶,他在陽台上看星星可以一直看到東方發白。有不多的幾次,他們父子倆一起在陽台上看星星,十號總是把望遠鏡對準夜空中看起來最亮的一顆星,但兒子不以為然地搖搖頭,「那顆沒意思,爸爸,那是金星,金星是行星,我只喜歡恆星。」

    但其他男孩子喜歡的東西莊宇卻一點興趣都沒有。隔壁趙參謀長家的那個小胖子,偷拿父親的手槍玩,結果走火把大腿打穿了;總參家屬院中的男孩子們,如果能讓爸爸領著到部隊的靶場上打一次槍,就是得到最高的獎賞了。但男孩子對武器的這種天生的依戀,在莊宇身上絲毫沒有出現,從這點上來說他確實不像男孩子。十號對此很不安,他幾乎無法容忍一個將軍的兒子對武器無動於衷,以至於後來他做出了一件至今想起來仍讓他很不好意思的事:有一次,他把自己的那支77式手槍悄悄放到了兒子的書桌上。放學回來後不久,莊宇就拿著槍從他的小房間中出來,他拿槍象女人那樣,小心地握著槍管,他把槍輕輕地放到父親面前,淡淡地說:「爸,以後別把這東西亂放。」

    在對待莊宇的前途問題上,十號是一個開明的人,他不像自己的周圍的那些將軍們,一心讓兒子甚至女兒延續自己的軍旅生涯。但莊宇離父親的事業確實太遠太遠了。

    十號不是一個脾氣暴燥的人,但做為一名高級將領,他不止一次在上萬名官兵面前斥責一位將軍。但對莊宇,他卻從來沒有發過火。這固然因為莊宇一直默默地沿著自己的軌道成長,很少讓父親操心,更重要的是,莊宇身上似乎生來就有一種非同尋常的超脫的氣質,這氣質有時甚至讓十號感到有些敬畏。就如同他在花盒中隨意埋下一顆種子,卻長出來絕世珍稀的植物,他敬畏地看著這植物一天天成長,小心地呵護著它,等著它開出花朵。他的期望沒有落空,兒子現在已成為世界上最出色的天體物理學家。

    這時太陽已在松林後面完全落下去,地上的雪由白色變成淺藍色。十號收回了思緒,回到了地下作戰室。開作戰會議的人都到齊了,他們包括華北集群和西北集群的主要指揮官。另外還有更多的電子戰指揮官,他們從少將到上尉都有,大部分是剛從前線回來的。作戰室裡正在進行著一場激烈的爭論,爭論的雙方是華北集群的陸戰部隊和電子戰部隊的軍官們。

    「我們正確判明了敵人主攻方向的轉變,」C集團軍的一位大校師長說,「我們的裝甲力量和陸航低空攻擊力量的機動性也並不差,但通信系統被干擾得一塌糊塗,C3I指揮系統根本玩不轉!集團軍中的電子戰單位,級別從營升到了團,從團又升到了師,這兩年在這上面的資金投入比常規裝備的投入都多,就這麼個結果?!」

    負責指揮戰區電子戰的一位少將看了身邊的林雲一眼,同其他剛從前線歸來的軍官一樣,她的迷彩服上滿是污跡和焦痕,臉上還殘留著血跡。少將說:「林少校在電子戰研究方面很有造詣,同時也是總參派往前線的電子戰觀察員,她的看法可能更有說服力一些。」象林雲這樣的年輕的博士軍官大多心直口快,無所顧忌,往往被人當槍使,這次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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