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家世問題 文 / 周郎
佟武已經被上官儀弄糊塗了。
上官儀笑了笑,轉開話題,道:「先不談這個,你說說,現在洪虓他們的情況怎麼樣了?」
佟武道:「這幾天,我一直在套楊、李二人的話,但他們的口風很緊。不過,從他們無意間說起的一些話來看,總舵應該是完全被洪虓控制住了,各地分舵中,似乎也有一部分已經表示效忠。」
上官儀的臉色陰沉下來,道:「看來,他們是早有預謀,而且,一定有另外一個組織向他們提供強有力的支持,單憑洪虓,不可能有這樣大的影響力,也不可能有控制局面所必需的人手與財力。」
佟武試探性地道:「你的傷好像並不重?」
上官儀淡淡道:「很重。如果不是那個和尚,就算芙蓉將我救出重圍,我也不可能活下來。」
佟武的嘴唇動了動,欲言又止。
上官儀道:「你是不是想問,我是如何迅速恢復的?」
佟武點了點頭,道:「是。」
上官儀道:「你為什麼不問?」
佟武道:「因為我突然感到這是一個很愚蠢的問題。」
的確,答案再明顯不過了。
佟武接著道;「而且,我還有另一個更重要的問題。」
上官儀道:「你問。」
佟武道:「既然你的功力已迅速恢復,為什麼不立即行動,召集人手,懲處那些叛徒?」
上官儀沉默著,嘴角慢慢浮起一絲苦笑。
他苦笑道:「洪虓是我的師叔,楊思古、李至在突然發難的前一刻,還在與我稱兄道弟,你說,我還能信任誰?還敢信任誰?」
佟武道:「可你畢竟還是來找我了。」
上官儀盯著他,慢慢地道:「如果連你也不可信任了,那只能說明一件事。」
他頓了頓,接著道;「如果你也站在洪虓那邊,該死的就是我,而不是洪虓。」
佟武站起身,長揖到地,道;「謝主人。」
上官儀淡淡道:「你我之間不用如此。以前不用,今後也不用。」
佟武恭聲道:「是。」
上官儀忽然笑了笑,道:「你肯定知道我現在用的名字,對不對?」
佟武征了怔,道:「是。」
他當然知道。新來的官軍名冊裡寫得很清楚,再說,兩天前在醉仙樓上,孫游擊已向他介紹過上官儀。
只是他不太明白上官儀為什麼現在突然特意提起這個問題。
上官儀微笑道:「我覺得『上官儀』這個名字很好,很吉利,給我帶來了不少好運。以後,我不準備再用別的名字了。」
佟武也笑道:「我會記住的。」
他當即就改口了,道:「上官兄,我已經通知關外的弟兄做好準備,你看是不是讓他們火速進關,趕來京城?」
上官儀道:「不必。」
佟武驚訝地道:「你不打算懲處洪虓這些叛賊?」
上官儀道:「我當然不會放過他們。」
佟武道:「要行動,就得快,他們現在還沒有控制局面,現在動手,正是好機會。」
上官儀歎了口氣,道:「現在動用關外那支秘密力量,未免為時過早,再說,被洪虓籠絡的那些人,到底是我們自己的弟兄,我不想用我們苦心訓練的力量來削弱野王旗自己的實力。」
他忽然發現佟武的目光一直直愣愣地盯在他的臉上。
著佟武的樣子,似乎他正看著一個以前從未見過的人。
佟武道:「上官兄,你好像變了很多。」
上官儀一怔,道:「是嗎?」
佟武道:「你以前不會有這些顧忌。」
上官儀淡淡道:「昨天上午,你見過李至,對嗎?」
佟武道:「不錯。」
上官儀道:「他死得很慘,也很痛苦,不是嗎?」
佟武道:「是。」
上官儀微微一笑,道:「那時你覺得我變了很多嗎?」
沒有。當然沒有。
佟武很清楚,只有上官儀才會用那種血腥殘酷和最直截了當的逼供手段。
上官儀道:「你想想,一旦我們調集人手,大舉反擊,一直對野王旗虎視耽耽的武林各派會怎樣呢?」
不待佟武回答,他接著道:「他們一定會趁機動手,甚至有可能公然支持洪虓,這樣一來,後果會怎樣,我不說你也知道。」
佟武道:「你說,我們該怎麼辦?」
上官儀道:「你想沒想過,到底是哪一門派力量在暗中支持洪虓?」
佟武道。「最大的可能是血鴛鴦令。」
上官儀笑了笑,道:「為什麼?」
佟武道:「因為他們給你定的罪名是與血鴛鴦令相勾結。」
上官儀道:「這個理由並不充分。」
佟武道:「還有吳誠這個人。」
上官儀微笑點頭,道:「不錯。關鍵就在吳誠身上。他的確是師父當年派去血鴛鴦令臥底的,但這些年來,他一直沒能送出有用的消息來。」
佟武道:「你知道吳誠的事?洪虓告訴我,這件事除了他和老主人,沒有第三個人知道。」
上官儀笑道:「他沒有撒謊,因為我也是在幾年前,老主人臨終前才知道的,當時,洪虓並不在場,所以他更不會知道,老主人對吳誠早有懷疑了。」
佟武道:「如此說來,肯定是血鴛鴦令無疑了。洪虓一定以為除了他之外沒有別人知道吳誠的身份,所以通過他與血鴛鴦令搭上線,然後再利用吳誠的特殊身份,散佈你與血鴛鴦令勾結的謠言,騙取一些人的支持。」
上官儀沉吟著,慢慢點著頭。
佟武道;「只是我想不通洪虓為什麼會與血鴛鴦令勾結,他的兩個兒子,不都是在對血鴛鴦令的行動中被殺的嗎?」
上官儀道:「我也想不通,所以我們要設法找到吳誠。」
佟武笑道:「用不著去找他,洪虓會帶他來見我的。」
上官儀微微一怔,旋即笑道:「不錯。李至一死,他們就知道我不僅沒死,而且功力也已恢復。洪虓一定能算到我行動的第一步就是來找你,所以,騙取你的信任,是他現在的頭等要事。」
佟武道:「一旦我們控制了吳誠,逼他說出實情,就可揭露洪虓的陰謀。除了他的心腹死黨,旗中的弟兄決不會再盲從,到那時,既便他仍能取得血鴛鴦令的支持,我們也有足夠的實力擊垮他們。」
上官儀淡然一笑,道;「能借此機會與血鴛鴦令算一算舊賬,也是件好事。不過,你首先得查清芙蓉姑娘的身份。」
提到芙蓉,佟武心裡不禁微微一沉。
雖然他已知道芙蓉救過上官儀,他仍然不希望她真與血鴛鴦令會有牽連。」
上官儀看了他一眼,微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放心,她不會是血鴛鴦令的人。」
佟武道:「就因為洪虓說她是,所以她不是?」
上官儀皺了皺眉,道:「你記不記得公孫璆這個人?」
佟武的眉頭也皺了起來。
現在江湖上聽說過公孫璆的人已經不多了,可在十幾年前,要是不知道公孫璆是誰,是個什麼樣的人,你就根本不配走江湖。
十幾年前,公孫璆是丐幫的刑堂堂主,以公正、嚴厲、冷酷聞名江湖。據說在當時,丐幫中八袋長老一級的人物見了他也是恭敬有加,不敢稍有怠慢,而他被推舉為刑堂堂主時,不過三十剛出頭。
這樣一個人,佟武又怎會不記得呢?
只是他不明白上官儀為何突然提起這個人,因為公孫璆在十幾年前丐幫與聖火教的一次衝突中失蹤了。
在江湖上,「失蹤」和「死」這兩個詞之間的區別並不大,幾乎是可以劃等號的。
上官儀道:「我見過他。」
佟武一怔。
上官儀又道:「芙蓉和他在一起。」
佟武又一怔,兩眼不覺間已瞪圓了。
如果這話不是從上官儀嘴裡說出來的,他一定會認為自己一向很靈敏的耳朵突然出了毛病,要不就是說這話的人神經有些不正常。
佟武有些不信地道:「你不會看錯吧?」
上官儀淡淡地道:「就算我有可能看錯他的人,也絕不會看錯他的武功。」
佟武第三次怔住,吃驚地道:「你們已經動過手了?」
上官儀搖頭。
「沒動過手又怎能看出他的武功呢?」佟武不明白。但他不再追問,也用不著追問。
上官儀道:「你應該很清楚芙蓉姑娘的劍器之舞是一套非常精深玄妙的武功,絕非用來混飯吃的花架子。」
佟武道:「是。我知道。」
上官儀道:「那你知不知道自唐時公孫大娘以來,『劍器』一直就是公孫世家密藏的絕技?」
佟武道:「莫非芙蓉是公孫世家的人?」
上官儀搖了搖頭,道:「她是不是我不敢肯定,但我知道,公孫璆是公孫世家的傳人。芙蓉的武功,一定是他傳授的。」
佟武道:「這與芙蓉是不是血鴛鴦令的人又有什麼關係?」
上官儀笑道:「我看你是這幾年在官場裡混糊塗了!你想想公孫璆的姐姐嫁給誰了?」
佟武使勁一拍自己的前額,笑道:「糊塗!果然是我糊塗!」
他的確糊塗,因為他竟然連二十多年曾名震北武林、至今武林中仍不時有人提起的公孫婉兒都給忘了。
公孫婉兒是公孫璆的姐姐,她與北武林三座重鎮之一的白雲山莊莊主許白雲的婚姻一直是武林中的一段佳話。
在十幾年前的一個血腥之夜,白雲山莊被一群蒙面人燒為一片平地,許白雲夫婦和白雲山莊裡所有的人非但沒有一個苟全性命,連屍骨也都與山莊一起燒成了灰燼。
江湖盛傳,這樁血案的真兇是血鴛鴦令。
傳言絕非一點根據也沒有。
在當今皇帝與他的侄子、建文帝爭奪帝位的四年「靖難」之役中,許白雲一直是皇帝麾下的「智囊團」裡重要的一員。而江湖上都知道,在四年「靖難」中,血鴛鴦令一直在為建文帝這一派效力。
血案發生後,皇帝也曾下旨命錦衣衛嚴查此案,緝拿真兇,但事情也就此沒有了下文。
半個月後,公孫璆就失蹤了。
可以想像,他的失蹤與這樁血案是有直接關係的。十幾年來他一直隱姓埋名,一定是在暗中集蓄力量,伺機報仇。
芙蓉的「劍器」顯然傳自公孫璆,如果一定要說芙蓉與血鴛鴦令有什麼關係,這種關係也只能是「仇恨」。
佟武一直懸著的心總算放下了一半。
也只放下了一半。
因為錦衣衛仍然在盯著芙蓉。
「楊思古說沒說他什麼時候回京城?」上官儀的話將佟武從紛繁的思緒中拉了出來。
他定了定神,道:」不會遲於明天。洪虓肯定會因為李至的死加快行動,他一定會想到你的逼供是有成果的。」
上官儀淡然一笑,值:「我也希望你快點行動。不過,在此之前,我想與公孫璆談一談。」
佟武道:「和他聯手?」
上官儀道:「公孫璆一直在伺機復仇,這十幾年中,肯定會設法對血鴛鴦令的行動嚴加監視,對她們的瞭解也一定比我們要深得多。如果真能與他達成某種盟約,說不定還能從他那裡瞭解到洪虓的一些情況。」
佟武脫口道:「這事兒我去辦。」
上官儀笑道:「除了你,現在也沒別人幫我,你這樣著急幹什麼?」
佟武的臉「刷」地紅了,咧著嘴直笑。
上官儀站起身,道:「天快亮了,我先回軍營去,好在我們現在聯繫起來幾乎不會引起任何懷疑,以後的行動,等洪虓先做出反應再說吧。」
佟武道:「是。
上官儀頓了頓,又道:「記住,盡快找芙蓉姑娘,約見公孫璆。」
佟武的嘴角漾起抑制不住的笑意,道:「上官兄放心,我明天就去。」
上官儀指指窗戶,笑道:「應該說是今天。」
窗紙已經微微泛白。
天就快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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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丑慢慢地吐出一口氣,慢慢地睜開雙眼。
窗紙上正閃動著第一線晨光。
他伸直盤著的雙腿,呆呆地坐了一會兒,站起身,走到門邊,拿起了牆角的大笤帚。
該干他十幾年來每天都得干的活兒了。
他打開門,一團清涼的晨霧撲面湧來。他不禁打了個激稜,深深吸了口氣,拖著笤帚,走進晨霧裡。
霧很濃。
寺院中那一棵棵粗大的白皮松在霧中影影綽綽地伸展著它們茂密的技權。
阿丑覺得,自己似乎一直生活在一片淡淡的霧氣之中,眼前所見到的一切都很模糊,很不真實。」
他不禁下意識地握緊了笤帚,似乎只要一鬆手,它也會消散進這片濃霧之中。
他開始掃地。
他喜歡幹活。比起練功來,他更喜歡幹活。因為幹活時,他才能感到自己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是一個什麼也不用想的執役僧。
有時候,他甚至有些恨師父。
如果不是師父,他絕不會知道自己的身世,他就可以做一個快快樂樂的和尚,而不會像現在這樣因為一些自己從來沒見過的,比濃霧中依稀的樹木更模糊的人影而痛苦。
但他畢竟已經知道了,所以他必須要做自己應該做的事。
他在一株松樹邊停了下來,有些驚訝地發現自己已經掃完了半個院子。
晨霧漸漸消散開來。
寺裡響起第一聲鐘聲。
新的一天開始了。
阿丑掃完地,拖著笤帚走向廚房時,忽然想起自己已有兩天沒有頭痛了。
看來,上官儀沒有騙他。那種內功他雖然只練了五天,就已經產生了好的效果了。
但上官儀為什麼說芙蓉姑娘不是血鴛鴦令的人呢?
他該相信上官儀嗎?
還有五天,他才能見到師父。
他想快一點見到師父,可又不知道見了師父後該如何問這個問題。
從廚房裡挑著擔大水桶出來時,晨霧已經散盡。
可他心裡的迷霧更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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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峰禪師猛地自禪床上坐了起來。
他抬起右手,張開五指緊緊捏住自己兩側的太陽穴。
他的心「砰砰」地跳動著,太陽穴後的血管也在突突亂跳。
他的右手顫抖起來,指甲已陷進皮肉中。
這已是他第五次被惡夢驚醒。
近一個月來,幾乎每天夜裡,他都會一次又一次地沉進同一個夢中,並被這同一個夢中相同的情景驚醒。
他大口喘著氣,終於感覺到自太陽穴傳來的劇烈的疼痛。
然後他的心跳漸漸平靜,呼吸也漸漸平穩。
他走到牆角,跪在地上,將整個頭都塞進一隻盛滿清涼的井水的木桶裡。
好半天,他才站起身,長長地吁出一口氣。
他走到窗前,推開窗戶,清涼的乳白色的晨霧立刻擠了進來,迅速包圍了他。
他慢慢扯開了僧袍的前襟,將胸膛赤裸裸地袒露在清涼的霧氣中。
他怔怔地盯著晨霧裡各種各樣模糊的影子,直覺得眼圈四周有一種被灼燒後的疼痛。
他知道現在自己的目光一定是陰沉而熾熱的,於是他緊緊地閉上了雙眼。
終於,寺裡響起了第一聲梵鐘。
鐘聲悠遠,寧靜。像一縷清冽的山泉流過他的心間,流過他熾熱的大腦。
他的呼吸漸漸平穩,一如這悠遠、寧靜的鐘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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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西閣「啪」地一聲將一卷《黃帝內經》丟在桌上,仰靠著椅背,伸展雙臂,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
通宵未眠,他實在是累壞了。
在他的記憶中,自己從未在醫書上下過這樣的苦功。
他看著桌上散亂堆放著的《傷寒論》、《千金方》、《內經》等等數十卷醫學典籍,搖著頭,自嘲地苦著笑。
他很清楚,自己這幾天的苦讀根本不起一點作用。自己的醫術早已定形,絕不可能再有一點點提高。
這已是他七年來第八次下決心痛下一番苦功。以期能靠自己的真本領保住太醫院第一號人物這把椅子了。但現在他已知道,這次仍然會與前七次一樣,不了了之。
因為他發現,自己在醫學上實在談不上有天分。除了年少時死記硬背下來的那些知識外,他的腦子裡竟已容不下一點新的東西。
一個通宵,他強逼著自己將《內經》通讀了兩遍。可剛一丟開書,他已想不起自己到底讀了些什麼,更談不上會有什麼體會了。
「唉!管他呢!車到山前必有路嘛。」於西閣長歎一聲,走到窗前,看窗外濃得化不開的晨霧。
看見小王抱回的那只受傷的鴿子,他就明白了卜凡的藥方沒有及時趕到的原因了。
他知道卜凡絕不會不幫他。但近幾年來,每一次需要卜凡的幫助時,他的心裡總會感到非常地難受。
他每每痛恨自己年輕時的懶散,因為教他醫術的師父與教卜凡的,本是同一個人。
只要一想起幾年前的那次毛遂自薦,他就會很後悔。
他實在想不通自己當時為什麼像鬼迷了心竅似地想往太醫院裡鑽。
已經跨出了那一步,而且一直走到了現在,也就只能硬著頭皮走下去了。
他實在不清楚自己以後還會遇上什麼更令自己難堪的事,就像現在憑窗而立時,無法透過濃濃的晨霧看清庭院裡他本應十分熟悉的假山樹木一樣。
唉!走一步,看一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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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凡剛醒,便吃了一驚。
因為他想起自己昨夜竟然真的做了一個夢。
一個上官儀特別提醒過他有可能會做的夢。
他竭力回想夢中的情形,終於能肯定自己並沒有說半個不該說的字。
這種夢雖說並不可怕,但他已不願再做第二次。
然後他又想起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這句話。
什麼是江湖?
江湖到底在哪裡?
江湖是指一群特別的人,還是這群人所做的特定的事,還是指維繫在這群人和事之間的一種特別的環境?
卜凡不明白,也不太可能想得清楚。
但經過最近的幾件事,他忽然感到江湖並不是他所能想到的那幾種樣子。
到底什麼才是江湖?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只有在江湖中的人,才會身不由己嗎?或者所有感到身不由己的人,實際已經在江湖?
——我自己呢?
——我在江湖嗎?
卜凡半仰著頭,聽著晨霧中傳來的清脆婉轉的鳥鳴聲,臉上掛著淡淡的、略顯迷茫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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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四。
雖說只在禁軍裡當了幾天校尉,上官儀已明白了為什麼皇帝會經常性地將禁軍和邊關的鎮守軍對調了。
禁軍的生活實在是太輕鬆了。
一支再強悍的軍隊,如果讓他們在京城呆上一年,絕對會變成一群不堪一擊的烏合之眾。
三天來,上官儀總共參加過兩次操練。兩次操練的時間加起來也不到一個時辰。
在這一個時辰裡,至少有一半時間是用在將軍士們鬆散的隊形排成勉強過得去的方陣上了。
今天下午,從教場回來的路上,上官儀正與幾個新結識的校尉、游擊商議晚上去什麼地方喝酒時,突然看見楊思古正向他們走過來。
楊思古的出現,意味著洪虓的行動已經加快了。
楊思古一直走到孫游擊面前,笑瞇瞇地道:「今晚兄弟請客,還請諸位老兄賞臉。」
有人願意請客,對軍官們來說總是一件好事,當然不會有人不「賞臉」。於是大家都笑呵呵地直點頭,有兩三名校尉還很快就擺出一幅與楊思古一見如故的樣子來。
上官儀心裡頓生警覺。
楊思古此舉絕非僅僅是「請客」這樣簡單。
他想幹什麼呢?
孫游擊看著楊思古和幾名軍官漸漸走遠的有說有笑的背影,對上官儀道:「上官兄弟,俺沒說錯吧?」
上官儀怔住。他一時想不起孫游擊曾說過什麼話。
孫游擊道:「俺那天就說,現在的人比俺們那時候聰明多了。這個楊校尉今晚一頓酒,比在戰場上殺上兩個來回還要管用得多。」
上官儀笑道:「看樣子,兄弟我以後也得學著點了。」
孫游擊大笑。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說了幾句閒話,回自己的營房去了。
上官儀背著手,低著頭,在一排低矮的營房前慢悠悠地來回踱著,一幅閒極無聊的樣子。
他的腦子卻一刻也沒閒下來。
踱到第二個來回時,他已經猜到了楊思古到底有什麼意圖了。
他幾乎可以肯定,請客這個主意是洪虓想出來的。他們是想借此機會查一查他是否也設法混進了禁軍,或是已在禁軍中安插了耳目。
憑洪虓的精明,一定能想到只有禁軍裡的某個人,才會在李至成為禁軍校尉的第一天,就將他的行蹤摸得一清二楚。
上官儀還能肯定,洪虓首先懷疑的人就是佟武,因為那天晚上是佟武設的酒宴。但他並不太替佟武擔心。楊思古一定會證實李至的死和佟武沒有關係。
現在惟一的難題是他必須盡快為自己找出一個有據可查的家世來,而且這個家世必然是從野王旗總舵裡的秘密資料裡查不到的。
可以想像,他逃出總舵之後,洪虓做的第一件事鐵定是打開他密室中的那只暗櫃,將櫃子裡所有的資料都翻了個遍了。
洪虓絕不會想到,那只櫃子裡的東西不能給他太多的幫助,因為更絕密的情況根本不在那裡面。
真正有用的東西,一直存放在上官儀的腦子裡。在上官儀接任旗主之前,它們全都存放在野王旗老主人的腦子裡。
上官儀成為旗主後著手的第一件事,就是替自己安排了幾個不同的身份以及與身份相應的家世。這些事都是他自己獨立完成的。
很快,他就從這些家世中挑出了最穩妥的一個。
當然,他現在的家必須在無錫,至少不能離無錫太遠。
惟一的麻煩就是名字。
在那個家裡,他不叫上官儀。
上官儀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清楚野王旗各地分舵暗樁之間的聯繫能夠迅捷到什麼程度。只要洪虓覺得有必要,明天黃昏前後,他就能查明無錫附近方圓五十里內是不是真有一個叫上官儀的人。
他知道,自己必須設法盡快找到佟武。
只有利用佟武手中所掌握的一條絕密通道,才能趕在洪虓的指令前.將「上官議」這個名字送到無錫。
走出虎賁左衛大營好長一段路了,上官儀才突然想起自己現在根本不能去找佟武。
一個新進禁軍的虎賁衛的校尉突然毫無理由地要見羽林衛的指揮,就算不會引起楊思古的懷疑,也會讓其他的軍官感到不可思議。
上官儀一時真有些亂了方寸了。
當然,他大可以一走了之,換一個面目、身份繼續在京城隱身,這對他的計劃並無影。問題是如此一來、必然會牽連到於西閣,最終還會牽連到卜凡。
不,絕不能一走了之。
思來想去,上官儀發現,只有一個辦法可行。
那就是等。
既然是楊思古請客,一定少不了羽林衛的指揮這個頂頭上司。無論如何,在酒宴上他總能見得到佟武。
再說,楊思古也要等到大家都酒至半酣時,才有可能不著痕跡地從他想調查的那些軍官口中查出他所需要的情況來。
上官儀一邊慢慢走回營房,一邊苦笑。
他發現自己不知什麼時候起,遇事不再像以前那樣鎮靜了,而且考慮問題也已不像以前那般全面。
另一種可能性他剛才就完全沒有想到——自從佟武在禁軍裡站穩腳跟後,野王旗一直在做向禁軍裡滲透的工作。
楊思古此舉,當然也可能是為自己在禁軍裡攀升打一點基礎。
酒宴還是設在醉仙樓。
上官儀走進醉他樓的大門前,向街對面的那家小酒鋪子看了一眼。
他想起那家酒鋪的小夥計說的「醉仙樓」應該改名為「醉官樓」的話,嘴角邊不禁露出一絲微笑。
但很快,微笑消失了。
他的心也微微往下一沉。
酒宴已開始了,他卻沒有看見略武。
掌燈時分。
街上的行人漸漸少了,街兩邊飯館、酒店、茶樓裡的人卻多了起來。
佟武站在街邊一家茶樓外,看著街上本已不多,而且仍在減少的行人,眉目間閃動著一絲焦急。
好幾次,他向旁邊走動了幾步,像是準備離開,但最終還是留下了。
看茶樓的夥計們不時投來的目光和目光裡的表情,他知道自己的樣子看上去一定顯得很傻。
越是這樣想,他就越發不自在起來。
夜色漸濃,街上匆匆走過的行人的臉已不太能看清了。
佟武一邊瞪大眼睛,不住地向兩邊張望,一邊在心裡一刻不停地打著小鼓。
他實在拿不準芙蓉是不是一定會來。
末時初,他就出了門,跑遍了大半個北京城,申時都快過了,他才在城南的一條街的街角上找到了正在表演「劍器」的芙蓉和她的賣藝班子。
他擠在人群裡,等到芙蓉下場,設法擠到她身邊,悄悄地向她提出了他的要求。
短短的幾句話,他卻說得非常費勁,一邊壓低聲音說著,一邊直想猛灌上一大碗冷茶,潤潤自己發乾發澀的嗓子。
他的心也跳得很厲害。尤其是當他好不容易說完話後,芙蓉側過暈紅的臉,用略顯警覺的目光瞟了他一眼時,他都覺得自己的心已跳到嗓子眼了。
芙蓉看著他,沉默著。
其實她沉默的時間並不長,可佟武卻感到自己已在她的目光中等了快有半輩子了。
終於,芙蓉飛快地,令人不易察覺地點了一下頭。
她長長的睫毛忽閃了一下,垂了下去,在眼眶下覆上兩道淡淡的半月形的陰影。她半低著頭,抽出衣襟上的一方絲巾,輕輕地拭去兩鬢邊細密的汗珠。
佟武又悄聲叮了一句:「我等著你。」才側過身子,慢慢向人群外擠。
剛一轉過身,他就迎上了兩道冰冷的目光。
目光冰冷,而且銳利,似乎是兩把想一直扎進他心底裡去的鋒利的鋼錐。
佟武認識這個人,也知道他為什麼會這樣看著自己。
他和芙蓉之間那幾句悄悄話肯定沒有逃過這人的眼睛。
這人正是賣藝班的班頭。
佟武咧開嘴,回報給班頭一個最真誠的微笑,擠出人群,快步離開了。
雖然在將近兩個時辰裡跑遍了大半個北京城,佟武卻一點也沒感到疲勞。
他實在是太興奮了,如果不是大白天,如果附近不是有很多人,他一定會手舞足蹈地跳起在半空中。
他興沖沖地一直向約定的地點走去,根本沒有注意到有兩道陰沉沉的目光一直遠遠地尾隨著他。
酒過三巡,幾乎所有人的話都多了起來。
眾人談話的中心都圍繞著同一個人,同一件事——剛剛成為禁軍羽林衛校尉才一天的李至在深夜裡被殺並棄屍街頭。
在座的幾十位軍官幾乎每人都對這件事有自己獨特的見解,只有兩個人例外。
孫游擊的嘴一直被各種菜餚塞得滿滿的,然後他會用一大口一大口的酒將滿口的菜餚衝進肚子裡去。
他不僅沒空說話,顯然對其他人正說得熱鬧的話題根本不感興趣。
楊思古也很少說話。
他在幾張桌子間來回穿梭著,笑瞇瞇地為每一個人斟酒,笑瞇瞇地勸大家多喝酒,多吃菜,看上去絕對是一個再盡職不過的主人。
但上官儀很清楚,他的耳朵一刻也沒閒著。只要他認為可能有用的情況,全都會一字不漏地經過他的耳朵、眼睛,牢牢地裝進他那張熱情、真誠的笑臉後面那個極精明的腦袋裡。
上官儀能看出,形勢比他下午預想的還要嚴重。楊思古的注意力有一大半都放在大前天晚上曾在這裡喝過酒,沒有因醉酒而早早被扶回軍營,也沒有參與佟武那裡開的賭局的七八個軍官的身上。
這七八個人中,當然包括上官儀。
在這幾個人身邊,楊思古執著酒壺停下來斟酒的次數最多。
除了孫游擊外,他們喝進肚子裡的酒比其他人喝得要多得多。
然後,上官儀注意到楊思古開始用最不可能引起人警覺的方式提問了。
他的第一個目標是坐在上官儀右手邊那一桌上的一個舌頭已不太利落的校尉。
問題的內容正是上官儀最擔心的。
楊思古用再隨便不過的口氣追問那人的身世及家世,看起來只不過是有心與這人交個朋友。
上官儀碰了碰了孫游擊,用酒杯指了指那個正起勁地與楊思古拉家常的校尉,低聲道:「那個人有些面熟,是不是和我一起考進來的?」
孫游擊抬起醉紅的眼睛,瞥了一眼,道:「老弟,你喝多了吧?他是羽林衛的人。」
上官儀晃了晃腦袋,笑道:「是嗎?兄弟可能真的喝多了,頭都暈了。」
孫游擊很關切地道:「要不要俺先送你回去?」
上官儀道:「不用,不用。再說,你老哥也還沒盡興吧?」
孫游擊啞聲笑了笑,一仰頭,杯子又空了。
上官儀將酒杯湊到嘴邊,一點一點慢慢啜著,眼角的餘光看見楊思古已找上了第二個目標。
他不禁有些替佟武擔心。
直到剛才,他才明白佟武為什麼沒有在這裡露面——
楊思古今晚的行動本不願讓他知道。
也就是說,洪虓並不信任佟武。
禁軍各隊的指揮手中,掌握著自己下屬每一名軍官詳細的背景資料,如果洪虓信任佟武,至少楊思古不必費神去套幾名羽林衛校尉的話,直接從佟武那裡要這幾人的資料就行了。
佟武現在會在哪裡呢?
很可能他是以查案為名,與芙蓉接觸去了,但也可能他現在正在洪虓的控制之中。
上官儀飛快地轉著腦筋。
他清醒地意識到形勢對他已非常不利了,因為在今後的一兩天裡,他肯定很難找到與佟武見面的機會。
楊思古已從第二個目標身邊站了起來,目光閃動著,顯然正在找下一個目標。
他的目光在上官儀臉上停頓了一下,很快又移開了。
一瞬間,上官儀開始考慮裝醉。
如果他假裝醉倒,身邊這位熱心腸的孫游擊肯定會送他回營去。如此一來,雖說會加重楊思古對他的懷疑,但也贏得了至少一個晚上的時間。
他正準備實施這個方案,楊思古已經向這邊走過來了。
上官儀暗暗歎了口氣。
原本已寥無人跡的大街上行人突然又多起來時,佟武終於徹底地失望了。
行人都是自街兩旁各個茶樓酒館裡盡興而出的客人們。
宵禁就快開始了,這些人都急匆匆地往回家的路上趕。
畢竟,有不受宵禁限制的特權的人並不多,願意自找麻煩的人就更少了。
佟武長長歎了口氣,轉身準備離開。
剛一舉步,他便感到肩頭上被什麼東西敲了一下。
「她終於還是來了!」心裡一動,他的嘴角立即閃出了一絲笑意,心跳又加快了。
但還未轉身,佟武的臉又繃緊了。
他察覺出敲在他肩頭上的,是一柄摺扇。
芙蓉怎麼會拿著把扇呢?
看來是哪位自命風流的王孫公子認出了他這位在京城裡赫赫有名的羽林衛指揮、大內第一高手,特意上來打個招呼。
可現在這一身打扮,他根本不想遇上別的人。
佟武沉著臉,慢慢轉過身,然後就怔住了。
他並不認識站在身後的這位把扇輕搖,一身公子打扮。
似笑非笑的人。
「佟大人,勞您久等了。」
這人一開口,佟武就恍然笑了起來,伸手向茶樓的大門指了指,笑道:「沒關係,沒關係,請、請進。」
剛一走進門,掌櫃的就迎了上來,賠笑道:「這位爺,小號就要打烊了,您也知道,這個·…宵禁…··」
佟武摸出一面腰牌,遞到掌櫃的面前,冷冷道:「看清楚了。」
掌櫃的一驚,忙哈著腰笑道:「是,是。對不住對不住,您樓上請。」
酒菜飛快地上齊了。
掌櫃的恭恭敬敬地替二人斟上酒,賠笑道:「這位大人,您還需要些什麼?吩咐下來,小人好去準備。」
佟武扔給他一錠雪花元寶,冷冷地道:「我不叫,不許任何人上來打擾。」
掌櫃的捧著元寶,腰早已躬成個剛出鍋的大蝦米,連聲道:「是,是,大人放心。」
他躬著腰退了出去,很仔細很小心地悄無聲息地帶上了門。
房間裡忽然安靜下來。
二人對著滿桌酒菜,一時都沒有說話。
佟武很想找出幾句得體的話來打破這多少有些令人尷尬的安靜,但他的心跳得正猛,嗓子眼裡似乎於得快要冒出煙來,舌頭也不太聽使喚了。
「佟大人,佟老兄,你什麼時候變得這般沒出息了?!」佟武一面心裡嘀咕著,一面暗暗地,深深地吸著氣。
令他奇怪的是以前很有效的緩解緊張的辦法,現在竟是一點也不管用。
他不禁暗自著急。
一著急,他就更緊張了。
「佟大人好大的官威呀!」
好半天,芙蓉突然微笑著開口了。
她抬起一直低垂的眼瞼,飛快地瞄了佟武一眼,又飛快地低垂下去。
她的聲音聽上去有些奇怪,似乎有些發顫。
佟武笑了笑,道:「沒辦法,不這樣,掌櫃的可不會讓我們進來。」
他忽然發現自己的嗓子不發乾了,舌頭也利索起來了。
芙蓉垂著頭,輕笑道:「那你為什麼不乾脆穿著官服出來?」
佟武低頭看看自己的一身便裝,笑道:「說實話,我還是更習慣穿官服,這樣一件衣服穿在身上,總覺得有些不自在。」
芙蓉的目光飛快地在他週身一溜,道:「我也覺得佟大人還是穿官服更·…,」
她突然住了口。
佟武道:「更怎樣?」
芙蓉的頭垂得更低,白皙的兩頰漸漸升起了淡淡的紅暈。
她輕聲道:「更····更威風,更像佟大人唄。」
佟武心裡微微一動,心跳又加快了。
輕輕跳動著的燭光裡,一身男裝的芙蓉憑添了幾分嫵媚。
她臉上的紅暈更濃了,兩手一直擺弄著那把悄扇。
佟武定定地看著她。
他知道自己應該立刻將目光移開,立刻開口說話。
什麼話都行。
但他的目光實在不願意自那張明艷動人的臉上移開那怕一分一毫。
芙蓉稍稍抬了抬眼瞼,她的目光在長長的眼睫下與佟武的目光相遇了。
她微微顫動了一下,似乎想將目光垂下,回到那把已被她擺弄得快要鬆散的把扇上。
她沒有這樣做。
佟武第一次看清了她那雙秀美的、明亮的眼眸。
又黑又深的眸子就像是兩潭清澈幽深的潭水。水面上飄動著幾絲輕淡的霧氣。
他簡直忘記自己身在何處了。
他已迷醉。
迷醉在她水光瀲灩的眼波裡。
芙蓉迎著他的目光,嘴角邊閃動著一絲淡淡的笑意,輕聲道:「佟大人約我來,就是想聽聽我對大人著裝的評價嗎?」
佟武一怔,驚醒。
他的臉不覺紅了,忙道:「當然不是,當然不是。你一定餓了,請,請。」
他抓起筷子,點了點桌上的菜餚,夾了一筷,塞進自己口中。
芙蓉不禁一笑。
她的笑臉正像一朵盛開的芙蓉。
佟武不覺又有些癡了。
芙蓉又一笑,也拿起筷子,慢慢吃起來。
佟武端起酒杯,又放下,道:「還是叫他們給你泡壺茶上來吧?」
芙蓉微微搖了搖頭,道:「佟大人不必費心,我也能喝一點酒。」
她端起酒杯,站起身,正色道:「那晚蒙大人相救,一直找不到機會感謝,佟大人,我敬你一杯。」
佟武忙道:「姑娘太客氣了。快請坐。」
芙蓉舉起酒杯,一飲而盡,微笑道:「大人請。」
佟武也一飲而盡,苦笑道:「行了吧?芙蓉姑娘千萬不要再客氣了,這樣搞得我狼狽得很,請吃菜,壓一壓酒。」
芙蓉默默吃了幾口案,眼波在佟武面上一轉,淡淡道:
「佟大人約我來,就是為了這一桌酒菜?」
佟武又一怔。
「當然不是。」
他心裡想著,但一時又不知該如何提起話頭,更不知該如何才能向她表明自己的心跡。
芙蓉微笑道:「佟大人怎麼不說話?」
佟武不禁又有些發慌了。
他努力定下心神,仔細聽了聽四下裡的動靜。
茶樓裡很安靜。
宵禁已經開始了,偌大一個茶樓,除了掌櫃的正指揮店夥計們在樓下收拾桌椅的聲音外,已沒有其他客人的聲音。
佟武又慢慢乾了一杯酒,方道:「不知姑娘在北京還要逗留幾天?」
芙蓉淡淡道:「不知道。」
佟武奇怪道:「你怎麼會不知道?」
芙蓉道:「這得看班主的意思,如果他覺得在北京很難掙到飯吃,就會走。」
佟武道:「要是離開北京,你們會去哪裡?」
芙蓉輕輕一歎,道:「跑江湖賣藝的,到哪裡還不都一樣。」
佟武默然。
他原本也是江湖人.當然對江湖生涯有深刻的認識和感觸。
他默默啜了幾口酒,方道:「姑娘家住何處?」
芙蓉臉色微變,半晌方道:「家?我沒有家。」
佟武第三次怔住。
芙蓉的目光忽然冷淡下來,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道:「佟大人到底想問什麼?」
佟武想了想,壓低聲音道:「你知不知道你們現在的處境很危險?」
芙蓉一驚,看著他的目光裡已多了幾分警惕。
佟武道:「我幾天前接到一封告密信。」
芙蓉道:「和我有關?」
佟武點頭。
芙蓉道:「信裡怎麼說?」
佟武道:「說姑娘是白蓮教唐賽兒的餘孽。」
芙蓉怔了怔,微仰起臉,笑出了聲。
她笑嘻嘻地盯著佟武,慢慢地道:「原來,佟大人今天是查案來了。」
佟武急道:「姑娘子萬不要誤會。」
芙蓉面色一沉,冷冷道:「誤會?佟大人身為朝廷命宮,如果不是為了查案,為什麼要接近我這樣一個江湖賣藝的女子?若大人有其它的想法,我不妨把話挑明,我的確是個賣藝的,可賣藝不賣身!」
佟武的臉頓時漲得通紅,低聲吼道:「姑娘,請你聽我把話說完!你是賣藝的也好,是白蓮教的人也好,我根本就不在乎!」
芙蓉冷冷地看著他,冷冷道:「那佟大人為什麼要來找我。」
佟武道:「因為有人在乎。」
芙蓉道:「誰?」
佟武道;「錦衣衛。昨天,錦衣衛指揮也收到了一封同樣的告密信,要求我將這個案子交給他們辦。」
芙蓉道:「這麼說,佟大人是好心,想再救我一次?」
佟武看著她,不說話。
芙蓉道:「為什麼?」
佟武道.「我……我」
「因為我喜歡你!因為我想與你攜手江湖,終老此生!」
這句話佟武並沒有說出口。
也用不著說出口。
因為他的情感,他的癡迷,他的熱情已經清楚地寫在他的目光裡。
而且,他相信,芙蓉一定能讀懂。
她已經讀懂。
芙蓉冷峻的表情一下消失了,換之而起的是目光裡流溢著的柔情。
她的臉上,已佈滿紅暈。
佟武伸出手,輕輕蓋在她纖秀柔潤的小手上。
她的手輕輕動了動,像是要縮回。但終於還是任它留在了佟武寬厚溫暖的手心裡。
佟武能感到她的手上傳來的一陣陣輕微的顫抖。
他慢慢地將她的手握緊了。
芙蓉半仰著臉,深深地看著他。
她的目光裡有羞澀、有驚懼,但更多的還是喜悅。
發自內心的,帶著心靈的悸動的喜悅。
她的臉上是溫柔的、深情的微笑,她明媚的眼中,漸漸升起了一層薄薄的霧氣。
不知不覺間,佟武發現自己已坐到了芙蓉身邊。
他一直緊握著她的手.似乎一放開,她就會從他眼前突然消失。
她的手火燙,而且潮濕。
佟武輕聲道:「只要你一句話.不論你想去哪裡,我都會帶你去!」
芙蓉癡癡地看著他,不說話。
她柔美的紅唇不住地顫抖著,輕,而且溫柔。
佟武道:「我會拋下一切,真的。」
芙蓉柔聲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會的,佟大哥,··…」
她暈紅的臉頰忽然蒼白了,連柔唇也突然失卻了顏色。
她搖了搖頭,垂下眼瞼,低聲道:「我願意,但是……現在還不能。」
佟武道:「為什麼?」
芙蓉用力扭過頭去,不答。
一瞬間,她的手已變得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