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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七回 成全南官燕 文 / 公孫夢

    雷一金連忙探手道:「罷了罷了,季兄萬萬不可如此多禮。」

    李志中也在一旁道:「起來吧,我還怕雷叔叔誆你不成?

    傻東西?」

    季懷南紅著臉站起來,南宮燕也憐楚楚地與他旁立一處,嗯,男的雄壯樸實、敦厚、坦誠爽朗,女的嬌美婀娜,風韻嫵媚,美艷秀麗,果然好一對壁人,雷一金望著他們點頭微笑:「不錯,是應該成全他們,應該的!」

    李志中咧著嘴,忽然嚷道:「燕兒,你是歡喜得沖昏了頭啦,如今什麼時辰了?午飯還沒聞著香味呢?光記著給雷叔叔端『長命液』,就忘了咱李大叔的五臟廟也得修一修啦……」

    南宮燕「啊」了一聲,臊得拉著季懷南往後跑,兩個人手拉著手,那般恩愛甜蜜地隱人後洞中去了。

    李志中望著他們的背影,不禁欣賞而滿足地吁了口氣,摸著大肚皮道:「這兩個孩子……也虧得他們有這份勇氣與心眼兒,誰看見都會心疼。」

    雷一金有些倦乏地一笑,道:「更虧得他們遇上了你這位明白二大爺!」

    李志中訕訕地打了個哈哈,忙道:「雷俠者說得對,呵呵,咱當初是有些糊塗,是有些糊塗。」

    忽然,李志中又似想起了什麼,瞧著雷一金道:「雷俠者,呃,以你這等的名氣與身手,卻為何……呃,為何還吃了如此大虧?」

    雷一金微閉上眼,緩緩地道:「江湖上,難有永遠屹立的雄主,更難有力霸夫的超人,你可以敵一人,敵十人,就怕難敵百千人,你能勝一次,勝十次,卻難次次都勝。這些,總括一句來說,人不是神,無法像神那樣法力無邊,高不可攀,任他再強再勇,也有失誤的一天。」

    李志中想了想,又迷惑地道:「但是……在贛東一帶,又有誰敢惹你這位人王呢?」

    笑了笑,雷一金道:「難怪你有些詫異了,只因為你到達贛境不久,還摸不清此處的江湖爭鬥的情勢與黑道上的恩怨牽纏,贛境一帶,群雄分立,自家師隱居之後,『三元會』相續產生,實力凌駕所有各派實力,名聲響亮,但卻另有一股雄厚的實力,那便是蛇鼠窩的『神龍教』,目前因為時機未至,羽毛待豐,擔心衝突起來有損根元,更怕其他道上的勢力藉機崛起,所以大家都保全大局,暫時未正式展開火拚。當然,在這段漫長的相互忍耐時光裡,其中的明爭暗鬥,大小糾紛層出不窮,而且無論任何場合,雙方的陣線對峙,壁疊分明,全是一股勢不兩立的味道。」

    雷一金停了停,又道:「這種僵持而仇恨的局勢是無法維持得太久的,早晚都要爆發,『三元會』未曾料到懲處一個『會』徒,居然惹上了我……」

    雷一金接著,將伸手管晏修成的事說起,對方如何夜襲廬山住所,自己如何追上「白龍坡」,對方設計下毒、截殺,詳詳細細地說了一遍。

    李志中氣憤填胸,磨拳擦掌地道:「他奶奶的,這算什麼江糊規矩?這不成了他媽的不要臉嗎?如今武林道中道義蕩然,江湖是非不分,我都為他們臉紅,雷俠者,你可輕饒了他們?」

    雷一金吁了口氣,道:「李兄,我的血,你應該知道不是白流的!」

    李志中以手擊額,喃喃地道:「大隆堂『黑心棒錘』趙標、『獨眼龍』孫超、大武堂『金扣草鞋』何大娘、『虎鬚』胡茂、『黑白無常』、嚴氏三兄弟……天啊,這是『浮圖崗』所全部勢力啦……」

    雷一金淡淡地道:「不,還有『大盛堂』未到!」

    李志中重重一哼,道:「咱不管『浮圖崗』這群王八蛋是什麼鐵金鋼、銅羅漢,就憑他們這種以多吃少的下三濫手法,咱異日碰上就得鬥他一鬥!」

    雷一金平靜地道:「你可能有機會,他們還剩下了「大盛堂」一堂人眾!」

    這位「二頭陀」吃了一驚,吶吶地道:「那麼……呃,你是說,那些與你交手過的……都死了……」

    雷一金點點頭,道:「齊承浩斷去一臂,何大娘失掉五指,其他怕難活了。」

    李志中搓著手,道:「雷俠者,你的傷勢痊癒之後,是否準備去白龍坡呢?還是另有所謀?」

    雷一金神色轉為極端嚴肅,徐緩地道:「我想,再休息一天,我便趕往白龍坡!」

    「什麼?休息一天?」李志中叫了起來:「你,你瘋了,你全身創傷纍纍,虧得你身體壯,再加上咱們的醫術高,藥材靈,如今你才能進食說話,其實你身上的傷連口都未封,元氣伐傷更未恢愎多少,你就想走路?我說雷俠者,你全是把生命當成兒戲哪!」

    雷一金冷沉地,道:「我也曉得,做人嘛?就應該言而有信,既然我已答應了晏修成,把他的未婚妻要回來,就得全始全終,哪怕因此賠上了我這條命,更何況我又與南宮門主有約,就越發不能耽誤了!」

    李志中呆了呆,吶吶地道:「不是叫你不要管這檔事……雷俠者,說句不好聽的話,那妞兒早已失貞啦,遲早又有什麼關係呢?你的傷只要再一使勁用力,傷口便將進裂,到那個時候,欲要診治就麻煩了。你要想想,不要救不出人反而把自己也坑進去。這,就不太上算啦……」

    雷一金淡淡地一笑,道:「義之所在,雖死何憾,往白龍坡拯救一個弱女子。只有一個目標,那便是以手中刀阻敵之施虐,抱著這個意念和目標,我便會將精力集中傾注於一點,渾然人忘我之境,那時肉體上的痛苦也就算不了什麼了……」

    李志中有些不安與怔仲,低促地道:「雷俠者,這是一種……呃,一種奇異的自我拘禁和忍耐,可是,就算你當時受得下,事後的罪卻怕你挺不住啊!」

    雷一金澄澈的雙目中流露出一股令人震悚的冷酷與寡情的光芒,這片光芒閃燦著,有如冥冥中惡魔的嘲笑,有如自殉前刃陵的眩燦,陰森極了,他徐徐地道:「假如我肉體的負荷承擔不了那痛苦,痛苦的終極至多,也只是一死,這死,它對我來說並不可怕。在很多年以前,當我還在師門尚未步入江湖捲入這個漩渦之際,我便已準備有一天如此了。人人都免不了有一次……只是它的方法有所分別而已。」

    雷一金的語聲是那般的坦然與緩慢,有如古廟中的迴響、空谷裡的揚聲,帶著出奇的空洞和虛渺,其中,更有一種說不出的絕狠與落寞,沒有一丁點情感與悲憫包含在內,好像他是在述說別人的事情,別人的遭受一樣,平靜得幾乎已失去了一個「人」所應有的血氣與活力,冷瑟得使聽著話的李志中宛如置萬年冰窖之中,連肌膚上汗毛都在寒慄顫抖了。

    而一個江湖上的霸主,綠林中的硬漢往往是如此的,雷一金承襲了上一代「龍圖修羅」的衣缽,就連這般殘酷與狠勁也承襲了,許多人都能夠對別人做到狠酷與寡情,但這不是真正的狠酷與寡絕,要對自己本身亦能毫不容情,這才算將情感的壓制學到了家,那是不易的,有如眼看著可以躲過毒蛇噬嚙而仍然含笑將手指送人蛇牙之下,這除了學得冷酷,還須要淡泊、悠遠、遠慮、忍耐,能看穿了一切,舍下一切,一切之內,便包括太多了。

    李志中嗓子不知怎的有點沙啞,低沉地道:「雷俠者……就這眨眼的工夫,咱……呃,咱已服你服得五體投地了。不用你說,不用人誇,咱現在知道了你是位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真英雄!」

    雷一金淡然一笑,道:「我實在平凡,有些時候我能看透生與死罷了。」

    李志中宛如在沉思著什麼,忽然,他昂然地道:「不管這條路有多艱辛,不管白龍坡是個什麼龍潭虎穴,雷俠者,咱決心跟隨著你,有什麼事。咱與你分擔就是!」

    雷一金搖搖頭,緩緩地道:「李兄,我不能讓你捲入這場糾紛之內,你知道『三元會』此次折翼之後,不知將以什麼手段對付我,因此,今後我每一步都是荊棘,都是用生命下注,誰也管不了誰的安全。李兄,你的盛意,我雷一金心領了。」

    李志中怪叫一聲,跳著腳道:「咱不管,咱一定跟著去,要不,你前腳一走咱後腳跟,到了那裡,生生死死也拼他一個,姓李的說過便做,你要是不信,到時候可以看到白龍坡的爪牙拖著的屍體給你看。」

    有些人,表裡不是一致的,口是而心非,只是裝裝樣子而已,但有些人卻是一根腸子通到底,說怎樣就怎樣,堅持不變,生死不渝,這兩種人,假如細心去觀察,便將不難分辨,雷一金看得出,覺得到,眼前的李志中屬於後者,那是一片多麼果斷的毅志,多鮮赤的心肝,多感人的情懷。

    四日互視著,沒有再多說什麼,良久……

    雷一金嗒然低下頭去:「謝了,李兄。」

    李志中「咦嘿」怪叫了一聲,幾乎手舞足蹈地雀躍起來,那一身肥肉全在他這興奮的激悅中抖動個不停……

    兩匹馬飛馳向武田埠,馬上騎士,一乃面容蒼白的雷一金,一為神形昂昂的李志中,好說歹說,李志中留著他養了三天,這三天中,李志中傾其所有的高貴靈藥,為雷一金療治,在他們出發之前,李志中又替雷一金全身所有的傷口全換上了新藥,並以獨特的手法用白綢仔細又牢靠地將這些傷處交錯扎妥,盡量使它們減少崩裂的可能性,另外,一口氣再要雷一金服下兩顆「返魂丹」。

    現在,正是正當中午,而空間卻飄浮著隱隱的蕭煞。馬兒,不疾不徐地奔馳。

    鞍上,李志中低沉地道:「兄弟,挺得住不?」

    雷一金咧嘴一笑,道:「還好。」

    李志中沉默了片刻,又道:「咱臨時出去劫了這匹馬,腳程還不錯,這一路來倒未落後多少……兄弟,稍時到了武田埠,見到南宮門主先把事情談妥,你再把我抖出來,要不然,南宮鐵孤不找我拚命才怪?」

    雷一金目光迷離地注視著遠處的山巒樹林,過了一陣,他側首朝李志中笑笑道:「你不要進武田埠,替我跑一趟上饒大肚鎮,去那裡找晏修成回來,我們三人一道往白龍坡,我在武埠田等你。」

    接著,他把路線及晏修成的住處告訴了李志中。

    前行一程,二人就開始分手了,天色有點陰沉,已是日落時分,道路上也沒有什麼行旅來往,靜蕩蕩地,透著幾分寂寞味。

    不,並不是他一個人在放單,路後頭,隱隱傳來一陣鈴鐺的清脆音響,這陣音響中還夾雜著悠悠的蹄踏聲,越來越近地飄向背後。

    雷一金把小白龍往路邊一帶,沒有回頭看。

    有什麼好看的?橫豎也只是個人罷了。

    鈴鐺聲從他身邊響過去,帶著一股子香風——幽幽的,如蘭似麝的香風。

    雷一金本能地吸吸鼻子,移目注視,嗯,竟是一個穿著桃紅襖褲的大姑娘,大姑娘側身騎在一匹青色驢背上,懸掛在驢頸子下的一串銅鈴兒沿路響著朝下淌。他瞧著人家,人家也回頭瞥了他一眼,好個美人胚子,白白淨淨的一張清水臉,新月眉,剪水雙瞳下是微微翹的小鼻子,那張嘴啊!

    宛如透密的櫻桃一顆,豐潤嫣紅,看上去,曾令人興起吸吮的念頭。

    只有一樣不對,這大姑娘的神色宛若寒霜,冷冰冰的不見一絲笑容。

    雷一金直覺地感到那股子冷硬的味道——他暗忖,大概這位花不沾手的雌兒剛和她某位心上人鬧過捌扭吧!

    小毛驢絕塵而去,驢背上那一朵桃紅,也便逐漸遠淡,終於隱沒在道路的彎角後。

    沒有多久,雷一金也來到彎角的地方,路的右邊,是一片叢生雜木樹的斜坡,左側,則是野草齊胯的荒地,他腦子裡正在想看到南宮鐵孤應該如何啟口,以促成燕丫頭小兩口的好事。

    小白龍馳出尚未到一箭之的,他突然勒住了馬韁,因為已覺出四周的氣氛不對,那是一種僵凝的,冷寧的,帶著強烈壓迫感的氣氛,雷一金感覺到這是麻煩前慣有的一種特徵。

    於是,他又聽到噴鼻聲,以及偶爾鈴鐺被風吹動的細響。

    緩緩抬起頭來,不遠處的路邊上,那位大姑娘正在注視他,目光是那樣酷厲惡毒地注視著他,毛驢便靜靜地在一旁刨著前蹄。

    雷一金有些迷惑地打量著路邊的少女,盯著他的那雙眼神,就宛如兩柄尖厲的利劍,那少女的聲音更是撒出連串跳動的冰珠道:「找著你真不容易,雷一金,但我知道,我總有一天會找著你的。」

    雷一金清了清嗓門,道:「我是雷一金不錯,但我卻記不起曾在哪裡和姑娘你認識過……」

    少女肅然道:「你不認識我,我卻認識你,我是如此的認識你,魂縈夢繫地認識你,哪怕你挫骨揚灰,我也能一丁一點把你拼湊起來。」雷一金歎了口氣,道:「聽你說話的味道,好像對我頗有成見?」

    那少女猛一揚頭,咬著牙道:「成見,雷一金,你錯了,這不是成見,這是仇恨,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

    雷一金思索片刻,道:「大概你錯了,姑娘,我和你素昧平生,在此時以前,甚至不曾見過你,又何來的仇恨?」

    那少女的唇角不由自主地抽搐著,雙眸中閃沃著血漓漓的光芒:「你不認識我,但你認識另一個人,另一個人慘死在你『龍圖刀』之下的人!」

    雷一金深沉地道:「誰?」

    少女的腔調已帶咽噎:「玉魔書生賈石生!?」

    雷一金「哦」了一聲,道:「我想起來了,假如我猜得不錯,姑娘該是銀龍莊的金莫嬪姑娘了?」

    那少女深深呼吸幾次,似是在努力控制自己過分激動的情緒,她閉閉眼,聲韻中卻仍有掩隱不住的顫抖:「不錯,我是金莫嬪,銀龍莊莊主金萱的胞妹,玉魔書生賈石生的未婚妻,我們從認識到結合,在他前三天,我們才決定了迎娶的日子,我們沒想到,這一天是永遠不會來臨了……你,就是你殺了他,用你的『龍圖刀』在他身上戮刺了七刀……他的血浸透了全身的衣衫,他的雙眼不閉……雷一金你這屠夫,你這劊子手,你是一個毫無人性的凶殘野獸!」

    雷一金毫無表情地道:「你,就是為了這件事找我尋仇的?」

    金莫嬪悲憤地道:「這已足夠令你承受碎屍萬段的報應……雷一金,你殺的不止是一個人,你殺死了賈石生,你也殺了他的孩子,毀了我……」

    雷一金怔了怔,道:「怎麼說?」

    金莫嬪的額頭上浮凸起青色的筋脈,面頰的肌肉陣陣痙攣,她的聲音進自齒縫:「我們……已有了孩子……才三個月的孩子……石生慘死之後,我悲傷過度,痛不欲生……孩子……也流產了……你……雷一金……你毀滅了我們的幸福、遠景……糟蹋了我們美滿可期的未來……我……我死也不會饒恕你!」

    雷一金感喟地搖搖頭,道:「我當初沒有料到會有這麼多的牽連,但是,我逼得非如此施為不可,我實在沒有選擇的餘地!」

    金莫嬪臉色在青白中透著激動的紫紅一抹,他哆嗦著:「雷一金……你雙手染血,殺人如草……你是個不折不扣的惡魔,殘酷凶邪的豺狼……我這一生,早已心死如灰,萬念俱寂……唯一在我魂魄中燃燒,精神上煎熬的一件事,就是如何殺死你替他們報仇,如何剜了你的心肝至我夫兒墓前祭慰他們……雷一金,我要不顧一切,不惜一切地來達到我這今生今世最後願望。」

    人的仇恨如果根深蒂固,沸騰在血液,縮結在腑肺之間,便會有形無形地透露著那種捨身的執著與奉獻的瘋狂,那是剛烈的、凜然的、不懼的,有若信仰上的狂熱,從這人的思想本質上,便不會有任何猶豫遲疑地向前依附攀歸了。

    雷一金看得出,這位被仇恨嚙嚼中的金莫嬪,便是如此!雷一金潤潤嘴唇,道:「殺戮本來就是一樁悲慘的事,殺戮的過程及後果尤其可歎,但在許多情形下,卻只有以殺戮的手段來達到慈悲的目的——姑娘,你的怨恨,我很諒解,不過,你曾否想過賈石生遭至不幸的原困?」

    金莫嬪淒哀卻冷硬地道:「這要看你是用哪種事實來污蔑他了,雷一金!」

    雷一金平靜地道:「我要告訴你的,只是唯一的一個事實,沒有編造,沒有虛假,沒有渲染,只是一個事實。」

    金莫嬪悲切地道:「我會等你說完,等你為你自己的狠毒行為申辯!」

    雷一金緩緩的,微帶嗆啞地道:「半個月前,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我的居處,五老峰的竹廬,突然來了一批強人,不分青紅皂白地燒了我的房子。」

    金莫嬪尖銳地叫:「他們追殺的是叛賊,是個可惡可恥的染指上級姬妾的萬惡淫賊!」

    雷一金點點頭,道:「不錯,那是個叛賊,請你讓我說下去——那姬妾原是這叛賊的未婚妻,他們原來就是青梅竹馬的一對,『三元會』魁首桑青見色起心,硬行拆散了他們,將這位叛賊的未婚妻納入自己第七房侍妾。」

    金莫嬪咬咬牙,沒出聲。

    雷一金又接下去道:「桑青原想使自己醜行不致洩露,於是,替這位加了個莫須有的罪名——叛幫,染指姬妾,更判以火刑,這位仁兄心有不甘,偷偷逃走。」

    金莫嬪唇角抽動了幾次,仍未答腔。

    雷一金安祥地道:「三元會勢力遍及贛東,這人雖然逃出了白龍坡,但未曾脫離他們的眼線,魏正押他返回的時候,一路施以鞭打,恰巧我在途中遇到,是我伸手拉了一把,從魏正手上把人救走了,他們卻糾集了許多黑道上的朋友來到廬山,在那種情形之下,要想善了很難,造成如此下場的人不是我,是他自己!」

    金莫嬪吸了口氣,道:「現在,你說完了?」

    雷一金道:「說完了。」

    金莫嬪用手十指撫壓著兩頰,慢慢向兩側舒展,似是要緩和面部肌肉的緊張,她沉痛地道:「你要殺害石生的剎那,我剛好從銀龍莊趕到——你說得對,那是一個月黑的晚上,但並沒有因無月色便無法看清你那張臉,你那張臉冷漠生硬,蒼白得毫無表情的臉,只那一瞥,已經夠了,我把這張臉印入腦裡,烙在心版……我用石生的鮮血起誓,我要毀掉生著這張臉的人!」

    雷一金輕輕地道:「姑娘,我很遺憾不能幫些忙,我認為,只憑你個人的力量,恐怕不容易完成這個心願。」

    金莫嬪堅定地道:「你說得對,只憑我個人的力量,不容易完成這個心願,但是,你該明白我必須完成它——」

    雷一金低喟一聲,知道了,他的目光緩緩回巡——山坡的雜木林中,道路邊的草叢裡,有幢幢的人影,宛若幽靈鬼魅,悄無聲息地悄然出現。

    兩邊圍抄過來的人,大約有二十餘個,其中,展翅地排列著五名,右臂上纏以白綾的人物——「金帶幫」,俱是以這樣的方式來攜帶他們的武器「銀帶子」,並藉機表明身份,然而,這五個「銀帶幫」的人都不似這批狙擊者的主力,他們只是迫近到一定的距離,便停止不再向前。

    走向金莫嬪身邊的,是六個氣質特異,舉止沉穩的人,金莫嬪對這六個人,也有著一種流露於眉宇間的親切與尊敬。

    六人中,一個身材高大,臉膛朱赤的中年漢子首先愛憐地過來輕輕擁抱了一下金莫嬪的肩頭——雷一金髮覺,這中年漢子的面容神韻,竟與金姑娘有某些相若之處?

    第二位,是一個五旬左右的精瘦人物面孔黃起皺,有若風乾橘皮,兩撇鼠鬚,更襯得他腮前唇薄,只是一雙眼中,都展出世故意深沉與老練。

    站在這人身邊的,是一付矮胖如缸的身子,身子上頂著一顆紅光滿面的禿頭,看不出他的確實年齡,他的五官細小而擠迫地生長在臉孔上,宛如是被捏成了一堆,這人負著手,挺著肚皮站在那裡,有種滑稽突梯的味道。

    並肩排著的二位,一個黑袍黑巾,雙腕套齊肘的黑皮鑲嵌銀錐護腕,斜背的一柄無鞘大砍刀閃閃生寒,映著他那張漆黑冷酷的寬大面孔,越增悍野之氣,另一個亂髮蓬散,倒八眉,扁塌的鼻子配著掀唇獠牙,面目猙獰可怖,他的右手執著一隻長逾五尺的黃布卷,布捲上半部分較後半截粗上許多,像是層裹著什麼。

    第六位,也是最靠邊站著的那人,最令雷一金警惕——這人年紀不大,只在三十歲左右,面龐狹長,呈現著淡淡的青白,氣質形色之間,是那麼的深沉而冷肅,雙目中不泛任何表示內心感受的反應,他的那雙眼,彷彿兩口深不見底的幽潭,除了陰鬱的寒凜,就再不見什麼了,他的身材適度,但他站在那裡,都能予人一座山的感覺,堅強、深厚,而且無以測斷內蘊。

    雷一金深知這頂尖典型人物,大多是在「氣」與「意」的淬練上已達頂尖的強者,他們能夠把自己的七情六慾包容於靈魂之中,摒諸於意識之外,不受形勢的影響而左右心智,養成了無比專一及果斷的定力,「泰山崩於前面色不變」

    的修為,只有這尖人才算俱有或多或少的成就!

    這時,朱赤臉膛中年漢子注視著雷一金,他的表情沉重而蕭索,語聲也帶著不可掩隱的晦澀:「雷一金,我想,你還不太清楚我們是誰,以及我們與賈石生的關係?」

    雷一金點點頭,道:「尚盼有以見教。」

    中年大漢低沉地道:「我的名子叫金萱,銀龍莊的莊主,江湖上的朋友,都稱我『銀龍』,這位姑娘——也就是賈石生未過門的寡妻,她也是我唯一的胞妹。」

    「銀龍」金萱,是武林中的少莊派,頗負名聲,為人耿介,豪邁磊落,屬於白道之流,「七步旋風掌」尤為一絕,甚為一般習武者所推崇,自從殺死賈石生後,雷一金早就預料到早晚總有一會,但沒有想到,竟在此時此的,此種形勢之下朝上了面!

    金萱一指那臉若風乾橘皮般的精瘦人物道:「這一位『駁雲博鷹』賈若雲,是賈石生的嫡親叔父,賈大叔也是魯西一地驢馬幫的總頭領……」

    雷一金對賈若雲亦有耳聞,但卻不算太詳盡,只是,能夠混到獨擋一面的局勢,便必然不會是泛泛之輩,他不由向賈若雲看了一眼,接觸到的,卻是賈若雲那一雙充滿憤恨的眼睛!

    金萱又指著矮胖如缸的禿頭道:「『卷地龍』東方卓老哥,『長白三龍』中的老二。」

    「長白三龍」乃是遼東江湖道上有名的大豪,也是「三龍會」的首腦人物,他們的人面廣,手段活,不但在遼東一帶,往中土去,一樣兜得轉,其潛力之雄厚,亦是頭頂一塊天的萬兒。

    雷一金自是不會知道這樣有頭有臉的人物,他端詳著這位「卷地龍」東方卓,東方卓卻笑呵呵地衝著他咧嘴。

    金萱目注黑袍黑巾,雙腕上套著凸錐護腕的驃悍黑臉大漢,聲音徐緩地道:「白山黑水的十大高手之一,『黑煞神』賀彪!」

    雷一金暗裡歎了口氣,他不明白金萱兄妹是用什麼法子請到這賀彪的。在關外,賀彪是出了名的「紅鬚子」,但卻不是搶股兒靠著人多勢大,人一向獨來獨往,單騎陷境,只刀闖關,不論是上線開扒或者豁命拚鬥,全是一個人朝上干,粗悍勇猛,是一條少見的硬漢!

    金萱又引見那痊黃布長卷,猙獰有如厲鬼般掀唇獠牙人物:「這一位也是來自白山黑水的十大高手之一,『鬼黑旗』柳飛揚,柳兄和賀兄是拜把子兄弟,平時卻很少湊在一起,這一遭,難得他們賞給賈大叔面子,雙雙蒞臨……」

    「雙雙蒞臨,幹什麼?」

    雷一金不禁心中笑罵,濺血博命的事,說起來好像赴宴聽戲的味道……

    金萱這時移出兩步,走向那年紀在這些人之中最輕的冷肅人物拱了拱手,態度上竟十分恭謹地道:「葛少兄……」

    臉色狹長淡青,無表情的這人異常平靜地道:「雷一金,我是『血魂』葛無影。」

    雷一金面龐上又浮起了一抹疲乏的笑意,他知道,今天這一關,乃是名符其實的鬼門關,能否過得去,實在沒有把握,對方叫名喚姓的人物,一個比一個來得強硬,一個比一個來得能纏。前面五個,業已相當辣手,再加上這個「血魂」

    葛無影,他遭受的壓力就沉重到使他難以負荷了。現在,他已明白為什麼甫始看到葛無影的時候,就有一種警惕的反應——

    葛無影出身崑崙一派,卻在藝成下山之後,不知為了什麼又投到西陲邪派宗師「無極童子」邪二獨門下,他以崑崙的正宗心法,揉合了邪派詭異獨特的武功,便俱就了一身別出一格,千變萬化的本領。相傳他最好訪尋有名的高手挑戰,而每次挑戰的結果,他的對手除了俯首稱臣之外,一條性命也同時獻出,自江湖有了「血魂」這號人物後,還沒有聽說過有誰挫敗過他,雷一金卻猜不透,「血魂」葛無影出現在此,不知是受了金萱的請托呢,抑或是他一貫作風,來向自己挑戰比試?金萱稍稍提高聲音道:「那邊的五位是『銀帶幫』的幾位師兄弟,『銀帶幫』主因病臥榻,不得親臨,這五位,便是奉幫主余尚達差遣而來,替他的大師兄周循報仇,為同門聊盡一番心意。」

    歎息了一聲,他又道:「另外的十九位,皆是我『銀龍莊』武師,他們也不自量力,想來瞻仰一下你的風采,領教一番你的高招!」

    雷一金明白,金萱之所以有別常情,在這種不可並立的情勢下竟心平氣和地為他一一介紹所有各人,其目的只是要憑借這些助拳者的喧赫聲威來造成他心理上的威肋,從而挫敗他的銳氣,他不得不益加謹慎防範。因為,挫折他的銳氣雖也未必,但至少他精神上的負擔卻相當沉重了。

    雷一金潤潤微覺乾燥的嘴唇,平靜地道:「金莊主,你的打算,也和令妹一樣吧?」

    金萱苦笑道:「我勢必如此,雷一金,你並沒有留給我轉圈的後路!」

    雷一金徐徐地道:「其中因果,我想金莊主也已瞭然——」

    金萱點點頭,道:「不錯,我那妹夫慘死的原因,我曾知道,你說的也是真話,尚無斷章取義和是非顛倒之處。」

    雷一金道:「莊主這樣說,我很覺寬慰。」

    金萱澀澀地道:「但是,我們今天不是和你辯曲直,爭道理來的。雷一金,我們只看到一個事實,那個事實是,賈石生死了,是被你殺死的,至於他為何被殺,我們不願再行探究,更不願再作詳斷,我們要做的事,只是為他報仇!」雷一金靜靜地道:「這就是說,各位完全不論是非,單憑親疏之情來以牙還牙?」

    金萱毫不遲疑地道:「就是如此!」

    雷一金深陷的雙目中有一抹悲哀的神色閃動,道:「『銀龍莊』在江湖道上聲名不惡,金莊主你也是一方霸主,卻未料到也是這樣感情用事,偏袒護短,人心人情,果是難以公正無私的。」

    金萱微微有些不安,他沉沉地道:「雷一金,不要忘記死在你刀下之人乃是我未來的妹夫,被你毀掉終生幸福的人乃是我唯一的妹妹,我也是人,有人的弱點,我不能忍受這樣痛苦的現實,而不空口在道理上為是非曲直的申論求解脫。」

    雷一金沙啞地道:「金莊主既然心意已決,看來這場流血豁命的爭鬥是難以避免的了。」

    冷峭的,「駁雲搏鷹」賈若雲接著道:「你早該明白,雷一金,從石生死在你那刀下的那一刻起,這流血博命的爭鬥便已不可避免,你將面臨的下場,只怕要比你想像中更悲慘!」

    雷一金有些卷怠的意味一笑,道:「江湖上本就是血海生涯,莽野風雲,綴串著的是飄雲的日子與那等卑賤又草率的幻滅,生與死原是樁很平淡的事,賈總頭領,我很看得透,我雖然才出道不到一月,你我這類的人,有幾個的下場會是預期中那般美滿呢?」

    賈若雲咬牙道:「你明白更好,如此,在那一刻到來之時,你至少會教某些人痛快些!」

    雷一金道:「這個你不必顧慮,賈總頭領,我個人的習慣是——殺人或被人殺,求的都是乾脆俐落!」

    注視著雷一金很久的「血魂」葛無影,忽然語調蕭條地道:「雷兄,對於悟得透生死關的人,我有一種出自內心的敬意,這表示此人的意境已昇華到無我的境界,只是,這些恬淡的人實在不多,少俠,你真是嗎?」

    雷一金笑笑,道:「各位很可能看得到!」

    葛無影目光直視,光芒尖銳:「你這句話很有意義;雷兄,你可是告訴我們,你已經預知我們要以眾相凌了?」

    雷一金坦率地道:「從各位現身的那一剎那開始,我便沒有奢望過你們會按照規矩來!」

    葛無影古怪的一笑,道:「是這樣嗎?」

    接著,他扭頭環顧,似是在詢問其他人:「雷兄說我們要以眾凌寡,群起圍攻,各位朋友,我們真待如此施為?」

    金萱苦笑著沒有回答,賈若雲卻大聲道:「我們是要這樣做,但葛少兄,你卻不是!」

    葛無影點點頭,道:「雷兄,你聽到了吧?他們有這個打算,我卻不——自我在江湖上行道以來,尚未曾借助我個人以外的任何力量來制服我的敵人,以前沒有,現在沒有,以後也不會有,我只依賴自己,單挑單的對決是我自己,雷一金,天下看得透生死,表裡出氣節的人,並非只你一位!」

    雷一金低沉地道:「這倒真使我喜出望外了!」

    葛無影陰沉地道:「不要把自己的份量估計太重,雷兄,這會是個致命的弱點。」

    雷一金道:「輕視本身的能耐,便是缺乏自信。葛兄,只怕更會是個致命傷!」

    葛無影微微昂起臉來,道:「我先來向雷兄你領教領教,至於他們有沒有與你親近的機會,便看我向雷兄領教後的結果了。不過,我卻希望不必再勞煩他們各位!」

    雷一金唇角勾動了一下道:「但我的想法卻與葛兄正好相反!」

    青白色的面孔上浮起了一層淡淡的黑氣,葛無影的神色越發陰森冷酷了,他極輕極輕的彷若自語:「這一次,應該能夠使我滿足了……太久太長的辰光,我未曾遇上過一個堪可匹敵的對手。」

    雷一金低喟一聲,道:「葛兄,你插手進這件事裡來,原因是什麼?可又是你一向的習慣,挑一個你認為虛有其名的人物加以挫辱及擊殺?」

    葛無影的雙眸中閃動著隱隱的血光,他的聲音卻是十分柔和:「凡是人,便有他的嗜好,譬如:吃喝嫖賭,皆是人們嗜好的一般,當然我也不例外,我亦有喜愛的事,我酷好刺激,刺激是一種享受,一種滿足,一種心靈上的興奮,及精神上的活力。雷少兄,天下各般的刺激,還有勝過血腥的殺氣與生死間的爭博呢?那淒厲的號叫,突凸的雙眼,委曲的面容,那鮮血並濺,肌肉的綻裂,腸臟的外洩,該是多麼令人激動鼓舞,百脈賁張?尤其在經歷艱苦拚鬥之後,於汗水涔涔中獲致如此的收穫,在那一聲對手瀕亡前尖長呼號裡,一切的觀感刺激便達到高潮了。」

    雷一金搖搖頭,心想,這不是正常人,這是一個狂暴嗜血的瘋子。

    黑氣在葛無影狹長的面孔上逐漸陰鬱了,他的音調越來越輕細地道:「每在這一刻到來,我就會有一種似是一個飢餓者獲得一頓盛餐,一個疲累的行旅得到一張厚軟的床鋪,或是荒漠中的迷途者尋及了甘泉,當然,我也不否認,在意識裡,自也會興起一股榮耀及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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