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回 療傷二頭陀 文 / 公孫夢
然後,這位「二頭陀」拿了一顆金色的芬芳四溢約有龍眼大小的藥丸讓雷一金服下,做完了這些,他一拍手,長長地叮了口氣,有些兒疲乏地道:「行了,小友,你的傷口雖然重,但不幸之中萬幸哪,全沒有嚴重的傷著內臟,只是流血太多,元氣大損。不過嘛,方才咱為你用了最好的外傷創藥及內服炙丹,光制這些玩意,便幾幾乎乎耗去咱十多年的時光,你這一擦一抹,險些全給咱用盡了,你放心,至多休息十天半個月,便可痊癒如常,又還你一個活蹦亂跳的身子啦!」
現在,雷一金全身舒坦異常,先前的痛苦已消失了大半,代之而起的是一種鬆散,慰貼、清涼的感覺,就像在奔波了千百里後痛痛快快地洗了個熱水澡,再加上一番高明按摩後的舒適味道一樣,帶著些兒懶散疲睏,以及三萬六千根毛孔笑著在跳躍的輕快。
雷一金倦乏的一笑,低沉地道:「謝了,朋友!」
李志中一擺手,道:「莫謝莫謝,你得感激你爹娘給了你一付好身子骨,咱的乖乖,可真結實得像鐵鑄的一樣。」
雷一金潤潤乾燥的嘴唇,啞著聲道:「可以喝點水嗎?
我的嗓子好干……」
李志中頷頷首道:「你是失血太多了,現在不能光喝水,咱給你一點補血固氣的『長命漿』喝,包管有百益而無一害。」
他說著話,季懷南又迅速傾倒一銀杯色作碧綠,有似半明的液體來,這杯稠黏的液體,散發著一股奇特的,桂花般的芳香,尚未人口,已覺心腦俱爽,燥悶全消。於是,雷一金就唇湊杯,有些急迫地吸吮起來。
季懷南雙手拿走了銀杯,李志中從矮榻獸皮下抽出一條毛毯為雷一金蓋上,又笑瞇瞇地道:「方纔給你吃的那顆金丹,老友,你可知道是什麼玩意?」
雷一金搖搖頭,道:「尚請示下。」
李志中道:「這顆金丹,咱給他取丁個名,叫『反魂丹』,凡是中氣受損,心脈腑臟遭傷,傷口收痕,失血過多,虛脫衰疲,均有起死回生,加速痊癒的奇效。這『返魂丹』是用關東特產五百年以上成形老參混合著烏炙首、脂玉冰,以及紅角翼蛇膽再加上其他三十九種珍藥材所製就。咱一共只配製了』十二顆,以前用去了五顆,再加上你服食的一顆,如今只剩下六顆。你這傷,要再耗一顆才夠得上勁,這一顆你明天再服用,一定好得快……」
雷一金閉閉眼,徐徐道:「李朋友,我實在從心中感激。」
李志中哈哈一笑,道:「罷了,咱們也定個交。」
這時,季懷南走了過來,恭敬地道:「大叔,用晚膳吧!」
李志中一摸他碩大鼓出的肚皮,道:「好,我就來,老友,你可以好好的先睡上一覺,明天我再為你換藥,到了明天,你定然精神抖摟,氣爽心清了。」
雷一金也著實疲睏的緊,裹了毛毯,輕輕將雙眼合上,但是,有那麼多摧心的憂煩纏繞著他,閉上眼,更越發覺得精神上的負荷沉重了。
於是,他聽到了李志中開門的腳步聲,季懷南的談話,以及,那個悅耳,銀鈴般的輕笑聲,間或有隱隱的酒肉香味傳來,但他卻不感覺飢餓,已快兩天未進點米了。
翌日。
當和煦的、清新的秋晨陽光,那般明朗悅人的自半啟開洞口中投入,雷一金已悠然醒轉,全身上下的傷雖然仍在隱隱作痛,但卻硬朗得多了。昨晚,宛如被徹底的換骨易筋了一般,那些會窒息的苦楚已離去了。現在,他除了有些疲乏,及蹣跚之感外,幾乎他認為就可以下榻振臂縱躍了。
於是,他不禁在唇角浮起一抹深沉的笑意,冥冥中自有天數,哪裡知道力竭以後碰上的獨腳大盜竟會搖身一變成為救傷之人呢?非但結交了一個朋友,更使自己在鬼門關上轉回來,那位「二頭陀」,嗯,別看他生得粗魯不文,一手醫術卻爐火純青。看人,的確不能以貌相呢!
雷一金正在思忖著,後面,一陣輕柔的腳步聲,已向這邊移來,那是一個體態輕盈婀娜的女子行路時所慣有的步履聲,一聽這走動的聲音,是如此文靜而端穩,便可明白這女子一定受過良好的教養。
有一陣淡淡的、蘭馨般高雅的芬芳飄了過來,其中,更滲揉著處於所特有的甜密與清新的氣息。同時,那悅耳的銀鈴般溫柔的語聲已怯怯地響在雷一金耳邊:「叔叔,你醒了?」
雷一金側過臉去,目光觸及的是一張甜甜的,柔柔的,如同嬰兒般純真而白嫩的面龐,很娟秀,很羞澀,那大大的眼睛,小巧的鼻尖,白中透紅的肌膚,實在都予人一種柔和可愛的安祥感覺,她的秀髮自然披拂在背後,齊耳一根杏黃色絲帶,隨意地束起,讓人看了,從心底都感到清爽、明淨,沒有一丁點做作,沒有一丁點矯情。
還給她和靄一笑,雷一金道:「醒了,謝謝姑娘。」
這少女嫣然一笑,帶著些兒羞怯地道:「昨晚可睡得好?李大叔叮嚀我們不要吵醒你。」
雷一金微微一笑,道:「這一覺睡得舒適極了,很久以來,沒有享受過如此酣暢的睡眠了,昨晚打擾了你們?」
少女搖搖頭,舔著嘴兒道:「哪裡,只是李大叔和季哥哥打了的鋪,其它也沒有什麼麻煩的……」
雷一金點點頭,又道:「李兄與季小友二位呢?」
少女朝洞外一指,道:「大叔去為你採集草藥熬湯,季哥哥到下面打柴去了,順便也找點野味回來,他們大約都要近午時才能返家,哦,對了……」
她笑了笑,露出頰邊的兩顆酒渦,甜甜地道:「我去為叔叔準備漱洗用具,另外弄點吃的做叔叔的早餐。」
雷一金也不客氣,頷首道了謝,這少女悄然離開,很快就端著瓷盆、面巾、剃刀、皂果、小毛刷,及一瓷罐清水轉了回來。
方想起身,雷一金又猛地想起自己尚未穿衣衫,全身裸露怎能起來?他「啊」了一聲,尷尬地又躺了回去,面龐卻帶了赤紅。
這少女似是未注意到這些,她忙著將東西一件一件擺好,親自走上來把雷一金蓋著的毛毯掖到頸下,邊笑嘻嘻地道:「大叔走前再三交待,不許叔叔你勞動,所以由我服侍叔叔梳洗,可能叔叔不大習慣,但過兩次就好了……」
雷一金推托不得,只好再次稱謝,任憑這位可愛的少女替他洗臉,刮鬍,淨齒,洗手……這女孩子做起來又是俐落、又是輕柔,那微涼玉滑的纖纖十指,觸到肌膚上,可真舒坦極了,熨貼極了,像燥熱的暑天嚥下一塊清涼的冰,一直溜到腸臟裡,那滋味,好受。
過了一陣,一塊軟厚的面巾仔細而輕柔地在雷一金臉上揩摸了一兩遍,這少女拿起面巾,站直了身子,喜悅地道:「好了——」
雷一金正要再說聲謝,站在榻前的這位姑娘卻像突然傻了一樣,目光定定地投在他的面容上,小嘴微微地張著,拿著面巾的兩手停在半空,那模樣,宛如一下子看到了開天門一般!
雷一金也吃了一驚,他急忙側首朝身後望去,又前後左右看了看,沒有什麼岔眼的事物呀,但是,呃,這姑娘是怎麼回事?
有些怔仲,雷一金輕咳了一聲,笑著道:「姑娘,有什麼不對嗎?」
於是,這位少女悚然驚悟,一張俏臉蛋兒不禁乏起一團紅霞,這團紅霞透自他白細的面龐上,就像一朵玫瑰花兒,她羞怯地退後一步,但卻毫不隱瞞地道:「叔叔,你長得好俊啊,沒有一處不美,眼睛鼻子都配合得恰到好處,比我們女孩子還生得俏。」
雷一金忍不住「噗嗤」一『笑,埋怨道:「我還以為你忽然看見了什麼意外的事呢,原來竟是這樣,可把我嚇了一跳!」
姑娘嘻嘻一笑,道:「叔叔看你年紀輕輕的,假如不是你先和李叔叔結識,假如不是李叔叔要我們稱你叔叔,假如不是季哥哥先叫了,哼,我才不肯吃這種虧呢,你至多只有二十歲,憑空就比我們尊上一輩,稱你一聲大哥,你就應該頂上天了,連季哥哥的年紀恐怕都不比你小。」
看著這少女天真純樸的樣子,雷一金真不敢相信她會有膽量與情人私訂終身,反抗親命,而且,看這情形,他們又好像相偕私奔出來的,但卻不知李志中和他們是什麼關係?
他們是來投靠李志中的?或是李志中因為某種原因收留下他們的?但無淪如何,這小兩口子生活在這環境中,總是不太適宜,這不是那種憧憬幸福生活年輕人所能完全接受的方式。
看看這位可愛的女孩子,雷一金平靜地道:「姑娘,你不把東西抬好,過來陪著叔叔聊天嗎?」
少女點點頭,笑瞇瞇地道:「好,我先把屋子弄乾淨,再為你端一碗燕窩湯來,你再喝一杯『長命液』,然後,我陪你一直聊到做午飯的時候。」
說著,這身段窈窕婀娜的女孩子便匆匆地收拾一切,又端來一碗熱騰騰的燕窩湯及一杯「長命液」給雷一金吃下,雷一金舔舔嘴唇,把玩著手中這支精巧燦亮的銀杯,笑了笑,他曉得,李二頭陀不會自己去花錢打造這種名貴的杯子,不用說,只是他無本生意的一件小收穫了。
女孩子搬了一支黑亮瓷鼓坐在雷一金榻前,雙手捏著一方絲絹擺在膝上,輕輕柔柔地道:「我們聊天吧,但是,聊什麼呢?」
看看她這嬌美的樣子,雷一金不禁又愉快地笑了笑,他道:「由一位美麗的姑娘陪著聊天,該是一種莫大的享受,是嗎?」
少女一皺鼻子狡詰地道:「叔叔,你不要故意說給我聽,我想,這假如是一種享受,叔叔你也一定享受過很多次了,是不是?」
雷一金哈哈一笑,道:「你不可亂猜,為叔從來未如此享受。」
女孩子搖搖頭,堅持道:「我不信,叔叔,你生得俊,年紀輕,談吐脫俗,氣質又高逸,舉止又從容,誰家的女兒看了會不喜歡?只怕挑燈籠也搶不到像你這種好男兒。叔叔,你家大門的檻兒都被提媒的人踩穿了吧?」
雷一金笑笑,道:「胡說,難道你看不出叔叔也是個草莽中的江湖浪子?」
少女嫣然一笑道:「看得出,但這又有什麼分別,男女相悅的情感是靠一個『緣』字繫在一個『人』身上,而不論那人是從事什麼樣的生活,做高官也好,賣勞力也成,走江湖亦可,這都無關緊要,因為愛悅的是那人,而並非那人身份事業,對不?人的地位被世俗的由人本身分別了高下,但人的尊敬與氣質卻完全相同,那並沒有高低,都是一律相似的,對嗎?」
雷一金頗為驚異地點點頭,道:「對,但我料不到你一個黃毛丫頭竟還懂得這麼多,真不容易。」
少女又習慣地舔舔唇,道:「我只是喜歡常常想,這一生中,有很多事情值得我們去想的,依照一般人認為理所當然的事,仔細去推敲,卻往往發覺並非一定是對的,人們認為悖違常規的事,有些事卻值得傚法。比如說,男女之間的婚姻,為什麼偏偏要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可呢?把兩個素不相識,毫無瞭解,根本沒有情感可言的陌生男女硬拉在一塊,於一個詹下共度一生歲月,這不是太殘忍了嗎?而世人卻認為天經的義的事,若是一個女孩子愛上一個男孩子,或者這個男孩子愛上那個女孩子,他們情意投合,性情相符,進而產生了愛,哼,一些人就認為大逆不道,悖背倫常了。
為什麼有些多少年來留傳下來的而不合情理的規矩傳統仍被人們盲目地沿用著,卻不思加以更改和廢棄?那些傳統或者是善意的,但是,卻不合時宜,過於刻板了,叔叔,對不對呢?」
雷一金哈哈一笑,道:「對,對,姑娘,你說得有理,更比喻得有理,我頭一次遇見如此健談明爽的女孩子,好,好。」
少女小嘴兒一歎,嗔道:「看你這付老氣橫秋的樣子,一點誠意都沒有,人家不說了。」
雷一金忙道:「說,說,我不再如此就是。對了,姑娘,我們一見如故,談了這麼多,卻連你的芳名都不知道,假如沒有什麼不便,可否見告?」
少女咬著唇兒沉吟了一下,悄細地道:「你出去以後可不許對別人說!」
雷一金點點頭,道:「當然。」
少女又猶豫了一會,又低低地道:「還有季哥哥的名字也不能說!」
雷一金笑了笑,道:「可以,但這不嫌太神秘了些?為什麼不能說呢?有骨氣的人都是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啊。」
少女唇兒一撇,道:「這不是改姓不改名,只是不願意……不願意讓別人知道。」
雷一金吁了口氣,道:「也罷,你說。」
少女輕輕地道:「我叫南宮燕。」
「南宮燕?」雷一金嘴裡念了一遍,腦海中霎時靈光一閃,想起前一晚自己遇到的一樁事,那個主兒,也姓「南宮」,他開始注視這女孩子的面容,嗯,果然,眉宇之間,不是頗有南宮鐵的神韻嗎?他輕輕地笑了起來。
南宮燕有氣地道:「你笑什麼?我的姓名有什麼不好嗎?」雷一金瞇著眼,半晌,他緩緩地道:「姑娘因為你姓南宮,使我想起不久前發生的一段往事。」
南宮燕小瑤鼻一皺,道:「叔叔,什麼事值得你如此好笑.又為什麼與姓南宮的有關呢?」
雷一金問道:「那季懷南,姑娘,可是你的夫婿?」
南宮燕俏臉兒一熱,不由垂下頭去,羞澀地道:「還沒有正式成親。」
雷一金緊接著,又道:「那麼,你們孤男寡女,隱居於此,一定是私定終身,相偕私奔的了!」
南宮燕忐忑著,驚慌地道:「叔叔,你怎麼知道?」
雷一金微微一笑,道:「看這情形也可猜出來哪,由你方纔所說的那篇宏論,證明你對婚姻之事有著強烈的自主觀念,而你承認與那季懷南有婚約卻又未曾正式成親,再加上你們稱呼只是稱呼李志中為大叔,又住在這山洞裡,生活於此等環境中,更怕將行止洩了出去,將這一段段的事情串連起來,不就完整地說明了你們是怎麼回來了嗎?」
南宮燕祈求哀懇地望著雷一金,憐生生地道:「叔叔,你說對了,但我求你不要傳揚出去……這是我們一生幸福的關頭,叔叔,你不知道我爹爹是誰,有多厲害,他若找著我一定會剝了我的皮,而懷南……懷南也沒有命了。」
雷一金哈哈一笑,道:「我知道你爹爹是誰,而且我們前晚才見過面,他正在尋找你們,『雙鈸追魂』南宮鐵孤,是嗎?」
南宮燕驚叫一聲,花容失色,像一聲晴天霹靂響在她的頭頂,整個人在剎那間全傻了,連身軀也在不可抑止地顫抖著……
說在這瞬息間,方纔的融洽親切的氣氛全部一掃而光,南宮燕畏怯恐懼地看著雷一金,雙目中淚波瑩瑩,那模樣,活像一支受驚的小綿羊,貓爪下的小鳥,憐煞人,又愛煞人!
雷一金淡淡一笑道:「南宮姑娘,你怕什麼了」
南宮燕帶著哽咽的聲音,瑟縮地道:「你……你要把我交給爹爹嗎?」
雷一金沒有直接答覆,和謁地道:「你爹爹是位好人,他風塵僕僕從燕魯趕來贛東,迢迢千萬里,也吃夠霜雪奔勞之苦,你身為他的親生女兒,便不想給他一點心靈上慰藉嗎?」
南宮燕淚珠兒又是奪眶而出,低淚著道:「但你不瞭解我爹爹,叔叔,他會打死我的,他會殘忍地對付季哥哥,他永遠不可能答允我們的婚事,他是那麼獨斷專行的人,我是他女兒,知道爹爹的個性。叔叔,你要幫我們。」
雷一金輕輕地,道:「可是我遇見他的時候已經親口答應了他尋找你們。真巧,是嗎?」
南宮燕悲惶地道:「你不能見死不救。叔叔,你不能拆散我們,叔叔我們的幸福與你毫無關係,是嗎?我們的痛苦也不關你的痛癢,是嗎?你只要滿足你的允諾,而不管這允諾包含了多少血淚。」
雷一金眉梢子一挑,道:「好個利嘴利舌的丫頭!」
南宮燕自瓷鼓上站起,突然跪在雷一金榻前,她流著淚央求道:「不要告訴我爹爹。叔叔,我求你,將來我們子子孫孫都會供奉你的長生牌位。我們一輩子都會感激你。叔叔,你就成全我們吧!」
雷一金又不能起身扶掖,他急忙道:「起來起來,南宮姑娘,你快起來,我們慢慢商量,你這樣子可折煞我了,南宮姑娘,快起來……」南宮燕搖搖頭,道:「不,你不答應我就永遠不站起來,我要一頭撞死在你的面前,我要你一生都為此事內疚,永遠不安。」
雷一金「唉」了兩聲,著急地道:「丫頭,你,你怎麼使起賴來了?你知不知道你爹爹焦慮成什麼樣子,你知不知道他有多憔悴,南宮姑娘,天下父母心,沒有一個父母不疼愛自己兒女的,你得想想,你爹爹為什麼不答允你們的婚事?
他一定有他的道理,而且,他的出發點也一定是為了愛你,為什麼你們不心平氣和地去哀求他,祈求他,而做出這樣衝動不理智的舉動呢?這種失顏的事,換了任何一家的父母,他都會氣怒不易放過啊!」
南宮燕抽噎著,悲悲切切地道:「你根本不明白我爹爹,他不許我跟季哥哥好,全是因為季哥哥,出身微寒,沒有身份,只是『鐵旗門』中的一個小執事,僅僅為了季哥哥沒有地位,便一筆抹殺了季哥哥的誠懇、忠實、慈厚與上進,這是不公平的,是有偏見的。但爹爹有勢力,有權柄,他可以強行拆散我們,壓制我們。除了逃走,我們沒有選擇,我們也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雷一金歎了口氣,道:「可是,你們為何不將時間放長一點,慢慢地磨他?須知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何況你們又是親父女,用水磨工夫必可生效!」
南宮燕淚珠兒又像斷了線的珠練般撲簌簌順著頰而落,泣嚥著道:「我何嘗沒有求他?求得太多了,爹爹先還厲顏斥拒,久了,他……他打我……打得好重,毫不給我置啄的餘地,不但這樣,爹爹竟加速地托人為我說親,要將我許配一家糧紳巨富的獨子。而且,那是一個遠近聞名的紈誇子弟,浪蕩公子,爹爹全不顧我的懇求、悲傷,他只是一個勁地硬幹!」
雷一金沉默了半晌,徐緩地道:「說不定你爹爹是為了你終身幸福著想,將你許配給那糧紳的兒子,是指望你一生過得安定富足,無慮衣食之苦,這在你爹來說,出發點是為你好,沒有什麼不該的,是嗎?」
南宮燕悲憤地、激昂地道:「但爹爹為何不為我想一想,我與那公子哥兒根本毫無情感,意趣不投,況且,他又是那樣放蕩輕狂,庸俗不堪。胸無點墨,粗魯不才,聽說他尚未正式成婚,外面與家中奉養的侍妾已有五六個,像這種人難道還能依托我的終身嗎?予我一生幸福嗎?把我一輩子掩隱在珠寶金銀之內?叔叔,你該知道,一個人要的是靈性,是情感,而不是財富和地位,叔叔,你一定明白這些,你的年紀輕輕,不會腐朽昏庸吧。」
雷一金苦笑了一聲,道:「姑娘,連我也一起罵了!」
頓了頓,他又道:「你先起來,姑娘,我們慢慢談。」
「不!」
南宮燕仍跪著,固執地道:「叔叔若不應允,我就永不站起!」
雷一金感到有些左右為難,他不能眼看著新結盟的大哥——「雙鈸追魂」南宮鐵孤在迷荒荊野中漫無頭緒地奔尋而不顧,又不便將這一對小兒女的行蹤洩漏,以免引起無可收拾的悲劇。這,該怎麼辦呢?兩頭都不好應付,都難煞人。
雷一金低沉地,道:「這樣好不,姑娘,我們來商量一個折衷的辦法,你與你季哥哥由我陪同前去晉謁你爹爹,再由我勸說你爹,要他答允你們的婚事,如此一來,非但皆大歡喜,更可免了你們父女間的誤解,你們小兩口也不用成天提心吊膽地東逃西躲,掩掩藏藏,好嗎?」
南宮燕用手背拭去面頰上的淚痕,疑惑地道:「你,你能說動我爹爹嗎?這不是你的詭謀吧」」
雷一金正色道:「姑娘,怎可如此多疑,我以我的聲譽承諾此事,並證實這決非詭謀!」
南宮燕睜著淚水未乾的眼睛,搖著頭,不相信地道:「你很年輕,和季哥哥年紀不相上下,雖然你認識我爹,但未必能壓得住他,他不一定會買你的賬。我不是江湖人,但武林中人的兒女,你可能在江湖上有點名望,但卻比不上我爹,所謂技差一著,縛手縛腳,的位差得太遠,你該明白我爹是一門之主。」
雷一金淡淡一笑,道:「說來說去,你只有一句話,擔心我沒有什麼身份,你父親不會重視我的勸告,是嗎?我告訴你,江湖無輩,達者為尊,一個理字能壓死人,你爹雖然是一門之主,但他不能不講理。」
南宮燕老老實實地點頭,道:「是的……」
雷一金正想再說什麼,洞口人影一閃,李志中胖大的身體已竄了起來,他人還沒有站穩,已哈哈大笑道:「多夠輕快,小友,沒負著你,咱一個人直上直下便如履平地那樣簡便——」
還沒說完,這位「二頭陀」已看清了洞中的情形,他怪叫一聲,滿頭霧水地道:「咦?這是怎麼回子事呀?你怎麼跪在這位小友的榻前?呃,有什麼不對嗎?」
雷一金苦笑一聲,道:「李兄,你回來得正好,快叫南宮姑娘起來,我是怎麼勸也勸不起她,弄得毫無辦法……」
李志中眼珠子一轉,把手上的一包東西放下,忙道:「燕兒,你先站起來,有什麼事說給大叔聽,讓大叔也好替你拿捏一個主意!」
南宮燕口中泣叫一聲:「大叔」,猛然撲進了這位「二頭陀」的懷裡,李志中趕慌攬著她,一面輕拍她的肩頭,邊呵護邊撫地道:「別哭,傻孩子,別哭,有什麼事說給大叔聽聽,動不動就流眼淚,也不怕人家這位叔叔見笑……」
南宮燕一跺腳,嬌小的軀體扭股糖般在李志中懷裡使勁地扭動著,氣恨恨地道:「都是你不好,大叔,你把這位叔叔救回洞來……如今他已探明我的身份,要到我爹爹那裡去告發我們。」
李志中怔了怔,愣愣地道:「小友,燕兒此言可說是真話?」
雷一金無可奈何地道:「大體上不錯,但她卻誤解了我的意思。」
「好啊,你可真夠朋友!」李志中驀的怪叫起來,他一把推開了懷中的南宮燕,挽起了袖子氣呼呼地大吼道:「咱細心為你治傷,親自出去替你採藥,弄到頭來你倒要拆咱的窩,掀咱的底,你說,咱是什麼地方對不起你?他奶奶的!」
雷一金搖搖手,道:「李兄,你且先息怒,不要弄不清黑白便冒邪火,事情的經過你何不問問這位姑娘以後再斷語。」
李志中扳著臉,怒道:「燕兒,你給咱說清楚!」
南宮燕雙手扭在一起,抽噎了一會,斷斷續續地將方纔與雷一金談黠地經過從頭敘述了一遍,說過之後,她抹著淚道:「我求他不要告訴我爹,他一直不肯答允,還說要帶我們一起去見爹,由他勸說爹爹成全我們……但他也不想想他自己是何許人?一個弄不好,就連他也到時吃不了兜著走!」
南宮燕這一番敘述,才算消了李志中大半的火氣,他卻仍然悻悻地道:「小友,看這情形,你與『鐵旗門』的南宮門主還有那麼三分交情了?」
雷一金點點頭,道:「交情談不上,只是認識而已,不過,大家的印象都還不錯。」
李志中重重一哼,火爆地吼叫:「你自己能吃幾碗乾飯,小友,你卻要有個底,那南宮門主武學精深,威名赫赫,就憑你這兩下子只怕罩不住他,到頭來,若是一個搞不好,你自己逞能送了性命不管,這一雙可憐的孩子叫南宮鐵孤給硬行拆散,糟蹋了,我『二頭陀』實在心不甘,情不願!」
雷一金笑了笑,道:「我若剖明利害,曉以大義,南宮鐵孤不是糊塗人,他未必真個要弄得悲悲慘慘,不可收拾!」
李志中尖叫一聲,道:「你小子紅口白牙,不要這般天真,南宮鐵孤豈是吃這一套的?他到時一個翻下臉來六親不認,你叫咱找誰算這筆賬去?」
雷一金躺在矮榻上的身子微微抬起,道:「那麼,李兄,你便聽任這位姑娘的父親焦慮急惶地尋找下去?你便領著頭帶他們躲躲藏藏,永生不敢出面做人?造成他們父女之間不可消除的誤會與悲哀、怨恨?甚者,你更願和『鐵旗門』結仇。眼看著他們高手四出,偵騎遍野?李兄,我不知你是什麼心理,什麼腦筋?」
李志中呆了半晌,跳著腳道:「照你說,你這樣就算對了?假若南宮鐵孤不理你這一套,你你你,你便怎麼樣向他們小兩口交待?」
雷一金緩緩地道:「你怎會知道南宮鐵孤不理我這一套?李兄。」
李志中齜牙咧嘴,火辣辣地吼道:「你又是什麼人王?
你又不是什麼武林翹楚,江湖霸主,人微言輕,再加上南宮鐵孤看你年紀輕輕,胎毛未脫,他又怎會重視你的勸告?」
雷一金深沉一笑,道:「你以為我是誰?」
李志中嘴巴一張,又猛地愕住了,是的,他,呸,他是誰呢?搞到現在,連他是誰也不知道,這,不是太荒唐嗎?
李志中尷尬之極打個哈哈,又忽然一扳臉,怒仲忡地道:「你是誰呢?你說你還會是誰?」
雷一金徐徐地道:「江湖上有幾句流傳的歌訣,你總有個耳聞吧,李兄。」
李志中毫不思索地念道:「南刀北劍,雨恨風淒,乾元真氣天罡掌,大漠鷹揚飛虹上。」
雷一金道:「你知道『南刀』是誰?」
李志中哈哈大笑道:「少來考我了,小友,誰不知道『南刀』說是『龍圖修羅』的『龍圖刀』,他老人家雖然已有十多年未履江湖,但在武林人心目中依然是君臨江湖,受人敬仰他的話就是金科玉律,皇上聖旨!」雷一金微微一笑,徐徐地道:「我只要一句話,李兄,你在贛境甚至整個江湖都無法立足。」
李志中呆了一呆,又不禁哈哈大笑,道:「少說大話了,老友,你自己在昨晚就差點完蛋操了,還要叫我立不住腳?
真他娘滑天下之大稽!」雷一金吁了口氣,淡淡地道:「過這種日子,往往便免不了這種風險,這其實算不上什麼,我們講求是報償,昨晚的血債,我會很快索還回來……」
說著,雷一金伸手從獸皮墊子榻褥之下,摸出那把龍圖刀遞給李志中,邊沉緩地道:「你看過這把刀,應該知道我是誰了,看完之後,你再大放狂言不遲。」
李志中接刀在手,那是一柄長度只有一尺半的刀,寬度約是一掌,刀鋒呈現極其均勻優美的線條,而刃質的本身是完善得無懈可擊,它泛著那種單純得毫無雜色的瑩澈的青光,光的來源來自刃的表與裡,看上去,似是半透明的一泓秋水。又似凝霜寒聚的月弧,不用探展,刀身的光波便已時時流動眩燦,這刀像是活的。
雷一金目注李志中,柔和地道:「看見了?」
握著純鋼上反纏經褐色牛皮條的白玉刀柄,李志中的眉心緊結,似在苦苦思索一個問題,一個他似曾記憶,此刻竟有此迷亂恍忽的問題,喃喃地道:「這刀,我好像有些熟悉,我以前沒有見過,但我必曾聽人提起。」
雷一金歎了口氣,:「那『龍圖刀』,二大爺!」
李志中整個身子猛然一變,接著咧開大嘴一個勁地呵呵笑著,笑得有些尷尬,有些窘迫,更有些驚喜,一時之間,竟連手腳都不知該怎麼放了。
一旁,南宮燕怔怔地瞧著她這位大叔,擔心地道:「大叔,大叔,你……你沒有毛病吧?」
李志中沒有理她,急毛竄火地躍到矮榻之前,又是抱拳,又是彎腰,笑容裡包括著掩示不住不寵幸與惶恐:「該死該死,真個見了真主不識龍顏,咱『二頭陀』李志中拜見過『龍圖刀』雷俠者!」
雷一金呆了一呆,道:「李兄怎會知道在下賤名?」
李志中道:「江湖傳言本來就是一陣風,何況是這等重大之事,這兩天只要是人見著人,談的事都是廬山一戰的事,他們都說『龍圖刀』的主人,開始管理武林是非,人間善惡了!」
雷一金在榻上一拱手,笑道:「李兄太過誇獎了!」
同時,一聲驚叫出自南宮燕這妮子的嘴裡,她怔仲著,手捂著唇,急急地叫:「什麼?你……你就是雷一金,『龍圖刀』的第二代主人,近日傳遍整個武林的第一高手?綠林邪魔剋星的年輕霸主?」
雷一金微微一笑,有意整一整這妮子,伸手從百寶囊內取出南宮鐵孤給他的『鐵旗令』往南宮燕腳前一丟:「姑娘,你看看這是什麼?」
嚅囁地道:「你……你有我爹的『鐵旗令』?」
雷一金微微一笑,道:「姑娘,你看這檔事,我還夠資格管嗎?」
「二頭陀」李志中急忙回頭喝道:「笨丫頭,還不趕快過來拜見雷一金叔叔!」
南宮燕卻也靈巧,聞言之後,拾起的上鐵旗令,匆匆走近,雙膝跪倒於地,怯生生地道:「侄女南宮燕叩見雷叔叔,尚請叔叔代為作主。」說罷,雙手遞上鐵旗令。
雷一金伸手接過,笑了笑,道:「姑娘免禮,我既已允諾,自當承擔,方才答應你的時候我也是我,並未因道破身份之後便換了另一個人,你說是嗎?」
南宮燕俏臉兒一紅,垂著頭道:「侄女方才失禮,叔叔大人大量,萬莫見責才是……」
雷一金連道:「當然,當然,若我為了這件小事而斤斤計較,那煩也得煩死了。」
南宮燕忍不住「噗嗤」一笑,抬起那張沾著淚痕的甜密臉蛋兒悄悄窺視了雷一金一眼,她那模樣,可真叫又俏又調皮。
李志中搓著手,得意洋洋地道:「好了,這下可好了,遇上了龍圖刀,南宮鐵孤可算碰對了主兒,這筆賬,他不賣也得賣啦,咱也用不著再成天他奶奶的提心吊膽,坐臥不寧了。唉,自從收留下你們這對寶貝,不知害咱受了多少驚,吃了多少怕,一天到晚防著你那狗熊老爹,摸了上來,咱雖也不懼,卻擔心你們小兩口子吃虧哪。」
忽然,雷一金插了一句:「李兄,南宮姑娘與那位季老弟,他們,可已同房了?」
南宮燕臉蛋兒突紅又白,她接著淚水盈盈地道:「沒有……雷叔叔,我們沒有,我們一直清清白白……」
李志中也道:「我可以用這條老命擔保,他們兩個人絕對沒有那些狗屁倒灶亂七八糟的事,這點你可以放心!」
雷一金笑了笑,道:「這樣最好,以後在你父親面前替你們說話時,更能抓住理。」
雷一金看了南宮燕一眼.又倜侃地道:「現在,小妮子,你看我的份量夠不夠重?你爹爹就算有名望,我相信他也不會太過藐視我的苦諫,太刷我這剛結盟不久的弟弟的面子吧?我們一起到你爹爹面前講明了,是不是比你們成天到晚偷偷摸摸來得好呢?」
南宮燕甜甜的俏臉兒紅艷艷的,宛如塗上了一層珠砂,羞怯地道:「人家不來了,雷叔叔就喜歡逗弄人家……」
李志中哈哈大笑著,雙手捧過「龍圖刀」眉開眼笑道:「燕丫頭,你放心『龍圖修羅』在江湖上簡直就是二皇帝,他的傳人還能差嗎?聖旨一下,急急如律令,你那老爹爹聽也得聽,不聽也得聽!」
雷一金不禁莞爾笑道:「老兄,你休要將我捧得太高,須知捧得高,摔得重!」
李志中又打了個哈哈,道:「虧得昨夜鬼使神差地碰上雷大使你吶,要不這緣分到哪裡去找,老實說,咱佩服你雷大使就差點便跪到地上去了,自心眼兒裡服貼啦,雷大俠,咱二頭陀說的可全是真言真語,並非當著你的面捧你的場!」
雷一金拱拱手,笑道:「謝了,這番知遇之恩,容許我雷一金後報啦!」
李志中連連躬身說著不敢,南宮燕那妮子一轉一回又用銀杯盛滿了「長命液」雙手捧敬雷一金,接過來,雷一金不禁睨著南宮燕作會心的一笑,這一笑,笑得南宮燕幾乎連頭都羞得抬不起來啦。
李志中一拍手,道:「哈哈,你這丫頭可真會拿著大叔的東西做人情哪!」
於是,雷一金剛剛就唇於杯,洞外已響起了三聲清朗「咕」「咕」之聲,李志中笑對南宮燕道:「快丟下皮索下去吧,你那心肝回來了。」
南宮燕嚶嚀一聲,羞澀地奔向洞口,將盤結在一根粗大石筍上的皮索擲向洞外,她自己站在那裡等著,片刻後,季懷南已挽著一捆柴氣呼呼地攀了上來,一張樸實的面孔漲得紅通通的。
季懷南還沒有放下背上的柴枝,南宮燕已急忙拉著他到了洞室一隅,唧唧咕咕在他耳邊嘀咕了好一陣,於是,季懷南的臉色連連變化著,目光,也不時又驚又喜地投向這邊,末了,他丟下背上的枯柴,偕同南宮燕三步並作兩步地奔到矮榻之前,雙雙「撲通」跪了下去,誠懇地道:「侄兒季懷南謝雷叔叔成全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