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回 馬革裹屍 文 / 公孫夢
天空陰霾,四野荒涼,灰暗一片。不時從遠處捲來的寒風,砭人肌膚,萬古雷一大早就來到麗正門城垛上,眺望那逶迄連綿,看不到邊的營帳,和迎風招展的如林的旗旛,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這一天終於來到!
李景隆的大軍,團團圍住了北平城。
有兩句詩突然跳進了他的心裡:「天寒旗彩壞,地暗鼓聲低。」這是前人的佳句。
此時此刻,他對詩句有了充分的領會。
遠處,營帳間人頭攢動,來來往往,一股股做飯的青煙,裊裊娜娜升向了天空,天空彷彿就是被晨炊染黑的。
待對方吃過早飯,稍事歇息,大概就會攻城了吧。這樣算來,頂多一個時辰就會打破這冬日早晨的寧靜,掀起驚天動地的血戰。
跟著他來的耿牛、李傑、楊大刀、查俊,也好奇而又有些驚懼地默默看著。
好一會兒,楊大刀舔了舔嘴唇道:「奶奶的,這麼多人,夠咱殺的!」
耿牛好奇地問道:「不出城,怎麼殺?」
萬古雷道:「他們會用長長的雲梯攻城,不管你如何抵擋,總有爬上來的人。」
耿牛雙手擦擦,道:「來吧,不要命的只管來,俺決不會手軟!」
萬古雷看看兩側守在垛上的士卒,他們臉上的神貌卻十分平靜,並無畏懼之色。
他想對士卒們說些什麼,但又不知說什麼好,遂下石階回王宮。
他的天豹衛四百弟兄整裝待命,什麼地方出現險情就去救助什麼地方。他默默揣著心事,剛下了幾級石階,就碰上了三英門的羅氏兄妹,他們正率領著一隊人馬來南城應卯,守南城的指揮使在城下迎接他們。
萬古雷便下石階看他們帶來的人,不下五百之眾。萬古雷和三兄妹打招呼,相互見禮。
萬古雷道:「偏勞各位了,來的都是三英門的弟子嗎?居然有這麼多人!」
羅燕搶先道:「哪裡呀,三英門只有弟子八十多人,其餘的都是南城一帶的百姓,他們自願來守城,法師讓我兄妹率領。」
她一身勁裝,婀娜剛健,英姿颯爽。
萬古雷道:「大軍圍城,十分凶險,三位務必多多保重,小心流矢!」
羅輝道:「多謝萬大人……」
萬古雷忙道:「賢兄妹不是軍中人,你我兄弟相稱如何,免得彼此疏遠了。」
羅燕脈脈含情道:「萬兄真的要與我兄妹兄弟相稱嗎?這豈不是太抬舉了我們?」
她已稱了「兄」可還要這麼說。
萬古雷笑道:「武林兒女,本不拘小節,只要賢兄妹不嫌棄小弟,小弟就倍感榮寵了!」
羅輝、羅勤不善說話,只會說:「不敢不敢,萬兄太客氣……」
羅燕道:「萬兄要回宮裡去嗎?怎不與我們一塊守麗正門?」
萬古雷道:「小弟奉命打援,兼顧九個城門。此時暫別,還要去別的城門瞧瞧。」
分別後,萬古雷等馳馬往東城去,五虎堂曾志雲、總監事張麒率徒眾二百來人,加上自告奮勇的民眾,也有五百來人協助守城。世子和道衍法師正在城垛上觀察敵情。
道衍法師神色如常,世子不如其弟勇武,其弟隨燕王出征,他這是有生以來頭一回擔此重任,不免心情沉重,十分緊張。
萬古雷上城樓見了禮,只見城外如南城所見,營帳連營帳,望不到邊。此時炊煙已息,遠遠看得出敵方士卒正在用膳,不到半個時辰,就會展開大戰,不禁也有些緊張起來。
世子忍不住喃喃道:「父王此時不知在何處?李景隆大軍就在眼前……」他沒有往下說,但大家都懂這意思。
道衍法師道:「北平乃舊元都城,城高牆厚,護城河又深又寬,只要我們緊閉城門李景隆卻是無法進來,殿下不必擔心。」
世子毅然道:「父王將城交與我,我豈能貪生怕死丟棄城池?至死也要守衛北平城!」
說話間,敵方有了動靜,只聽鼓聲咚咚,起先聲音不大,隱隱約約,剎時群鼓連成一片,站在城垛上聽得十分清楚。遂見營帳間身影重重,成百上千的人跑出了轅門,迅速結隊。
道衍法師道:「他們要攻城了!」一頓向守城指揮發令道:「擂鼓為號,士卒全部上城垛!」隨即鼓聲隆隆,在身後不遠處響起來,城樓下待命的士卒和百姓,上了城樓。
此時敵方已列成了方陣,領頭的官佐騎在馬上,走在兩個方陣的中間。兩個方陣之後,又是兩個方陣,之後,還有方陣,萬古雷緊張地盯著列隊前來的敵軍,如螞蟻般,也不知有多少人,五千?一萬?兩萬?
士卒們手持盾牌、利刀,行伍中還有長長的雲梯,有用車托著的巨木,是撞開城門用的。
黑壓壓的人群,邁著整齊的步伐,形成一股巨大的力量,堅定地向城牆走來。
起初他們只是一個個模糊的人形,漸漸地顯示現了每個人的輪廓,雖然看不清眉眼,但在高高的城牆上也感到他們身上隱含的殺氣。
萬古雷向兩側看了看,士卒們已拈弓搭箭,神情緊張地注視逼近的灰色的人堆。
守城的指揮此時對世子說道:「殿下,敵軍即將攻城,請殿下回宮去吧!」
世子激昂地道:「父王命我守城,我當與各位一道,身先士卒……」
話未落音,城下鼓聲突然一變,但見城下方陣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吶喊,人像水銀洩地般向城下急奔而來,方陣消失了,變成了潮水般的波湧,一浪緊跟一浪……
城牆上也擂起了戰鼓,箭矢如雨般飛灑進蜂湧而至的人浪中去。有的繼續狂奔,手舞鋼刀,喊著朝牆下衝。有的兩手一揚跌倒了,四仰八叉躺在地上,再也沒有起來。
敵軍中的弓箭手衝到了射程內,一排排箭矢朝城牆上飛來,萬古雷不得不抽出神罡劍撥打。有的士卒和百姓卻中箭倒下了。
他急忙向世子走去,世子用盾牌保護自己,道衍法師始終在他旁邊,有箭矢飛來,他只甩動僧袍大袖,便將箭矢擊飛。
有法師在,世子可保無恙。萬古雷放下了心、又朝地上瞧。
不論城牆上射下了多少只箭,攻城的士卒實在是太多大多,倒下一批又湧上來一批。終於把長長的雲梯搭到了城牆上,用來衝撞城門的巨木車,也快要逼近城門。
「殺啊,殺這般狗崽子啊!」城上的士卒百姓眼見敵軍順著長梯跑上來了,一個個激動得狂喊起來。也許,他們是在鼓勵自己也鼓勵別人。喊聲此起彼伏,激勵人心。
「殺——!」爬雲梯的敵軍士也狂吼著。
萬古雷血脈賁張,熱血沸騰,他運起內力,把搭在城牆上露頭的雲梯砍斷,接著彎腰又砍去一截,敵人即使爬上來,也無法上城垛。
在他旁邊的一些百性,用石塊朝爬雲梯的人拋擲,一聲聲淒厲的慘嚎伴隨著往下墜落的身軀消失到城樓下去了。
然而,一個又一個的活人又往上湧來。
喊殺聲、咒罵聲、慘嚎聲、兵刃撞擊聲,周圍宛若是一個瘋子的世界,萬古雷覺得自己似乎也失去了心智,他只知道揮舞神罡劍,把那些膽敢爬上城垛來的人打下去。可是,彷彿就沒有個完似的,砍了一個又冒上來一個……
忽然,他聽到了耿牛的牛吼聲,側頭看去,只見他一隻腳踩在牆上,雙手握住雲梯一推,居然把雲梯帶同爬在雲梯上的幾十個士卒,推得向後倒了過去。這樣干雖然痛快,但消耗內力太多,便過去制止他。
此刻,李傑來叫他:「萬大人,法師命我們速回王宮待命,以防何處危急時施援!」
萬古雷看看這陣勢,守城軍民十分勇敢;敵人攻勢已弱,這裡有法師和世子,便依言離開。
下來城樓之後,李傑替他牽過馬,剛騎上,就見東大街湧來一群人,老老少少全是男子。
嘴裡吵吵嚷嚷的,便帶些騎士迎了上去。
耿牛、楊大力、查俊、李傑忙和他並排,阻住這群亂哄哄的人。
李傑待雙方快接近時,搶上幾步喝道:「站住!你們這是去何處?」
走在前的幾個五旬老者抬起手,後面的人使靜了下來。其中一個行禮,其餘人也行禮。
這人道:「軍爺,我等特來守城!」
李傑看人群有十四五歲的少年,還有十二三歲的孩子,便搖搖頭道:「大爺,莫讓兒郎去送死!」
老者道:「聽聞世子殿下也在城樓上,殿下不惜性命,咱們百姓子弟死又何足惜?兒郎年雖少,但可扔石塊瓦片傷敵,還可以搬運箭矢,送飯送水。大人,城若被攻破,百姓難逃兵災,與其如此,不若捨命保城!」
另一老者道:「大人,當此危難之際,多一人多一分力,大人就讓我等去吧!」
萬古雷大受感動,回頭看城下有一排士卒阻路,便叫來領隊的總旗,吩咐道:「你將這些義士帶去見世子,並請守城指揮大人妥善安排!」說完又對幾位領頭的老者道:「老人家,請多加小心,讓兒郎們運送箭矢,莫上城樓,祝各位平安?」
這一夥百姓不下百十人,聽見軍爺這麼說,那些兒郎便歡呼起來,跳跳蹦蹦走了。
萬古雷感歎道:「有這麼忠心的百姓;北平城堅不可摧!」
一路上,只見店舖關閉,行人極少,有衙門的捕快在街上巡邏,不時也看得見三三兩兩的人群在街沿上小聲交談。往日熱鬧處已變得冷清。人們臉上帶著嚴肅冷峻匆匆而過。
回到王宮,在前宮意外地見到了王妃和青娥隊的姑娘們。
只見她們全身披掛,整裝待發。
郭劍平、曹罡、羅斌陪著王妃,柳錦霞、索剛等人也在座。
一見到他們回來,一個個連忙站起,要不是王妃在座,早就七嘴八舌問他。
萬古雷先向王妃行禮,然後遵命坐下。
徐王妃十分激動,問道:「萬大人,敵軍攻城了吧,我們已聽到了鼓聲!」
「是,敵軍已大攻城……」
「世子在何處?」
「在東城……」萬古雷把所見講了一遍。
戰況的酷烈、軍民的英勇、百姓的豪情,聽得眾人激動不已。
徐王妃眼含淚水,激動地說道:「只要百姓不亂,士卒奮勇當先,城就固若金湯!」一頓,又道:「天不亡燕,佛祖佑我!」萬古雷道:「殿下請回後宮歇息……」
徐王妃勃然道:「不,從今日起,何處城樓危急,妾身就率青娥隊到何處去解危!」
萬古雷等人大驚,一個個勸她不要親冒矢石之險,可徐王妃不聽,定要親自出戰。
萬古雷心中叫苦,徐王妃不曾習得武功,若是有個三長兩短,如何向燕王交代。
他把眼睛瞧季蘭,使個眼色要她說話阻止王妃,但她雖然看到他的目光,卻無動於衷。
徐王妃發現他在使眼色,不禁微笑道:「萬大人你白費心機,妾身已下了決心,不會更改。」一頓,回頭對坐在後面的趙芝蘭、沐香菊道:「兩位知我性情,不會勸阻我,是嗎?」
趙芝蘭笑道:「殿下外柔內剛,臣妾等知道殿下已下了決心,故不再贅言。」
徐王妃道:「大軍壓境,燕王遠征,世子守城,均在冒生死之險。身為人妻兒母,當此危難之時,又怎能安心在後宮度日?倘若城破,玉石俱焚,又何來安全?不如冒死守城,只要城不破,便有一線生機,卿等說對嗎?」
實情如此,城破了,王妃還有命嗎?
眾人均無話可說,只能說王妃說得對,她的勇氣和膽略,人人敬服。就連柳錦霞,也在心裡對她折服,但嘴上決不說出一個字。
她率人助燕王,是因為燕王弱小,她不願意朝廷三下五除二就把燕地掃平,她只希望他們打下去讓朱氏家族相互仇殺。
等以後局勢逆轉,燕王強了,建文帝弱了,說不走她又會帶人幫建文帝打燕王。她覺得這是她報滅門之仇的唯一途徑。
建文帝登基後,若能為柳家平反昭雪,她雖然恨著朱家王朝,但心頭的氣便可以消了一些,那麼她也許會幫建文帝打燕王,反正是打擊朱家的王子,她何樂不為?
眼下,她是在助燕王,徐王妃的人品雖使她佩服,但她不動感情。是以她只冷眼旁觀,不聲不響。徐王妃上城殺敵,死於敵手不是更好嗎?她是朱家兒媳,與燕王感情甚篤,也讓朱元璋的兒子,嘗嘗失去親人的痛苦……
她情不自禁地這樣想。
此刻已到午時,徐王妃命廚房把飯送到前宮,一切從簡。
萬古雷陪徐王妃草草吃罷飯,就騰出一間屋供王妃小憩。
徐王妃道:「重大軍情一定報我,不可隱瞞,切記切記!」
吩咐畢才去歇息。
萬古雷請曹罡、郭劍平留在王宮,他和耿牛、羅斌帶二十名弟兄騎馬巡城,防止有人在城中搗亂,尤其要防錦衣衛那一夥人。
這一天安然度過,敵軍五次攻城敗退。
第二天,戰況更烈,敵軍冒死攻城。
不到中午,麗正門告急。
萬古雷立命天豹衛四百人和柳錦霞的三百人火速前往應急。徐王妃和世子堅決上陣。
沒奈何,萬古雷和世子率天豹衛先走,青娥隊隨後。青娥隊由王妃率領,出現在大街上,見到的百姓,相互傳言,一些土卒親眷、守城百姓妻子姐妹,不少人相約走了出來,跟在青娥隊後面。一些婦女連八九歲的小童也帶上,這情形激勵了一些男子,也紛紛從家中出來,跟在婦女童之後,形成一支長長的隊伍。
來到麗正門不遠,只聽殺聲震天,城垛上人影交錯晃動,敵軍已攻上了城頭,正展開一場生死戰,看得眾女觸目驚心,又驚又怒。
趙芝蘭抽出腰刀跳下馬來,季蘭緊隨其母之後,尖聲喊道:「姐妹們,殺呀!」
當先向石階衝去。
鍾玉桃、丁小菊、田家姐妹、黎香蕊也激動萬分,緊跟在趙芝蘭母女身後,尖叫著:
「殺呀、殺呀!……」迅速衝上了城樓。
沐香菊手揮腰刀,留下二十名女衛護著徐王妃往城樓上走,其餘衛士尖聲吶喊,跟著鍾玉桃等一窩蜂上了城樓。
敵軍將士從數百道雲梯上不斷爬上城樓,搶先到達的天豹衛數百名武士和柳錦霞的三百關東響馬,一個個勇不可擋,已把大部分衝上來的敵軍就地消滅。
許多受了傷的守城士卒和百姓,奮不顧身與敵展開激戰,他們受到援兵到來的鼓舞,吶喊著拚命決鬥。
青娥隊和徐王妃的到來,不蒂又一次極大地鼓舞了守軍士氣。
「王妃來啦!」
「世子來啦!」
消息像風一樣吹遍了整個城樓,勇氣百倍的守城將士終於把衝上來的敵軍全部斬殺殆盡。
城樓上、石階上,到處堆滿了鮮血淋淋的屍體,令人慘不忍睹。但處於激憤中的軍民,沒有人去注意這殘酷淒慘的局面。他們被拚死的血戰激得熱血沸騰,為自己的勝利歡騰雀躍。
此時攻城的敵軍已退回陣地,但敵將並未收兵,更兇猛的進攻正待展開。
力古雷還劍入鞘,他一直沒有離開過世子。世子手揮腰刀,勇猛地砍殺。萬古雷把試圖擊殺世子的敵人,統統砍翻在地。耿牛、楊大刀、查俊等人則率天豹衛士卒沿城垛殺過去後面柳錦霞等人的響馬也衝到了前頭。這七百人凶悍無比,片刻就把攻上的敵軍殲滅了大半,遏制了後續敵軍從雲梯上衝上來的勢頭,救了局勢。否則,頂多半個時辰,守軍就抵敵不住了。這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敵軍既退,城上守將又重新作了部署。
三英門羅家兄妹來見萬古雷,在危難中彼此都十分親近。
三兄妹武功高強,自是不曾受傷,只是敵人太多,人也殺得乏了。
萬古雷和他們說話邊查看敵情,這才看見李景隆的帥旗在軍中飄揚。原來李景隆親自督戰,要從南城門突破城防。
他目力好,看得真切,便稟告世子王妃,南城應加強兵力防守。
不多時,敵陣,又有了動靜。攻城的殘兵跟在後,又一支生力軍開始往城牆走來。
鼓聲隆隆,如天際的陣陣滾雷,戰旗在陽光下色彩斑瀾、隨風招展。
萬古雷忽然想起師傅替自己取名引用的唐人詩句:「萬鼓雷殷地,千旗火生風。」眼前不正是這樣的景像嗎?只不知狂叟師傅今在何方?他老人家若親眼見到屍橫遍地的慘象。不知有何感慨?但覺禪大師定然要念佛,對我此刻率兵殺敵只怕是很不以為然了……
「萬大人,你瞧,敵軍多於上一次……」
耳邊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把他飄然遠去的思緒拉了回來,扭頭一看,是羅燕。她正看著他,離他很近很近,似乎在期待他的回答。但他能說什麼呢?她不過找話說說而已,情況明擺著,這一次敵方主帥下了決心,要在這一次進攻中,突破城防,所以投入了更大的兵力。
他正待也說上兩句話,卻聽不遠處的楊大刀拉開嗓門吼道:「奶奶個熊,不怕死的只管過來,咱楊大刀全把你們打下地獄!」
這話似乎很中兵卒們的意,不少入學他的樣,拉開嗓子罵娘、罵奶奶個熊,罵聲中又夾雜著笑聲,原本沉默盯著敵人的場面活躍了起來。有的痛罵,有的嘲笑,有的吼叫……
此刻,敵人大軍已經逼近,已經到了衝鋒的距離。城頭上的守軍,突然安靜了下來。
萬古雷目不轉腈地盯著黑壓壓的人頭連成的人浪,突然間響起了山呼海嘯般的吶喊,震動了空曠的荒野,搖撼著堅實牢固的城牆。
「殺——啊——」
由人頭連綴成的潮水,先衝到護城河,踏著先前支好的木板,艱辛地朝城牆捲來。
萬古雷兩耳充盈著弓弦的彈撥聲,箭如飛蝗灑向敵陣。敵人的弓箭手,也把成千上萬支箭射向城頭。有人喪命,有人受傷,咒罵聲、呻吟聲、呼喊聲連成一片驚心動魄的嘈雜,襲擾著人心,使他們又驚懼又憤怒。此時,弓矢已阻不住成千上萬的士卒,他們已衝到了牆腳下,順著雲梯往上衝。
徐王妃不聽勸阻,挽袖拿起碗大的石塊,朝雲梯上的士卒砸了下去。不會武功、不會射箭的婦女小兒,紛紛學她的樣,大膽地站在城牆邊,抓起石頭往下拋……
青娥隊的女衛士,有的射箭,有的射彈丸。季蘭的彈丸百發百中,每發一彈,就有一個敵人嚎叫著從雲梯上摔上下去。
萬古雷憐惜這些不會武功的婦女,怕被衝上來的敵軍殺傷。徐王妃左右有趙芝蘭、沐香菊護駕,婦女們卻無人照料。
他馬上把楊大刀、查俊、關良找來,命他們率五十名天豹衛士卒,插進婦女隊中去。
楊大刀等立即遵命前往,他走在前喊叫著:「喂,大姑娘小媳婦們讓開路,咱們來保護你們,你們只管放心扔石頭瓦片,有那衝上來的死囚,就由咱爺們砍殺,你們聽見了沒有?
讓道、讓道!」
他嗓門大,一路吆喝著,婦女們聽得真真切切,便迅速讓開道。有一班手持利刃的武士站在身邊,還真的是壯膽哩!
「打呀、打呀!」她們扔得更起勁了。
然而她們扔下的石頭並不都管用,被人家用盾牌給擋住了。不少人一直爬了上來。
「媽呀。殺千刀的,他上來啦!」一個婦女陡見城牆垛口上冒出一個頭來,黑漆漆的臉上,兩隻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凶狠地瞪著,像頭疵牙咧嘴的狼,不禁嚇得亡魂皆冒、大聲尖叫。
楊大刀就站在她旁邊,嘴裡吆喝道:「怕什麼,有咱楊大刀在此,他只有掉腦袋的份!」
喝聲中他揮起那把又厚又寬大的大刀,只見白光一閃,鮮血四處飛濺,那士兵腦袋飛下了城樓,沒頭的身體慢慢斜著倒下,栽了下去。嚇得婦人眼睛一閉,尖叫一聲,差點沒暈倒。
楊大刀顧不上去安慰她,因為又有大姑娘在尖叫,又一顆頭從雲梯上冒了出來。
「奶奶個熊!」楊大刀手一揮,把那顆腦袋砍飛。轉頭去看大姑娘,只見她雙手蒙臉不敢看,便喝道:「喂你小媳婦,蒙不得眼,小心敵軍上城砍了你的頭!」
大姑娘雙手放下,叫道:「呸!誰是小媳婦了,人家還來過門哩。你這官爺嘴裡晦氣,盡說不吉利的話……」
楊大刀笑道:「好好,咱不說……」
大姑娘突然尖叫起來,指著楊大刀身後:「又來啦,好呀你快些殺呀!」
楊大刀左手接過大刀,頭也不回,反手一刀,把那個已站到城頭上的士卒砍翻。
大姑娘又是一聲尖叫,雙手蒙眼。
此刻萬古雷跟在世子一側,命耿牛在另一側,搶先把衝上來的敵人殺死。
敵軍中不管武功高的頭領,在離城牆丈遠距離時,施展輕功跳了上來,遇到這樣的高手,就得費點周折才能打發到陰間去。所幸頭領帶頭往上爬雲梯的極少,都是士卒朝前。
萬古雷眼看有些地方衝上來不少敵人,便命饒信、褚紅跟著世子,自己朝最危急的地方進去。他衝到哪兒,哪兒的敵軍就被殲滅。面對這些武功低微的士卒,他真不忍心要他們的命。於是他出手點穴,抓了不少俘虜。可這些俘虜沒地方安置,他一定會被憤怒的守城軍民殺死,屍身拋了下去。
整整一個多時辰,攻城士卒喪失了鬥志,不等到鳴金收兵便退回去了,遺下無數的屍體,橫七豎八地躺在城牆下、護城河邊。
守城的軍士民眾,大大鬆了一口氣。
萬古雷來探望徐王妃,只見她氣喘吁吁、香汗淋漓,坐在一張凳上,左手不住去揉右手胳膊,大概是扔石頭把手扔酸了。
青娥隊的姑娘們有的受傷了,包紮後也不願離開城頭。有的去抬了熱水來,供大家解喝。
鍾玉桃、丁小菊等均無恙,萬古雷放下了心。再看城樓上的士卒百姓,互相擠著坐在地上,親親熱熱交談。有的百姓拿出乾糧來吃,慇勤地遞給士卒。姑娘媳婦們則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相互敘述剛才的驚險和危難。
忽然,他瞧見道衍法師從另一頭走了過來,便連忙迎了上去。
「老衲早已來到。」道衍法師邊說邊往世子、王妃那兒走去,「看情形,李景隆還要攻城!」
「法師,其他城樓如何?」徐王妃問。
「老衲已走遍了九道城門,戰況雖激烈,不如麗正門,蓋因李景隆在此親自督戰。」
世子道:「天豹衛就調至南城如何?」
道衍法師道:「以老衲之見,仍留做後備為好,過了今日王宮待命。」
世子道:「城內所有兵卒均在守城,已無兵可用,天豹衛留下也好。」
就在這時,又響起了鼓聲,大家連忙站了起來,只見敵軍又開始列隊,準備攻擊。
道衍法師笑道:「剛才敵軍若頑強進攻,前仆後繼,則南城危矣。但攻城士卒卻自作主張地退了回去,足見李景隆治軍不嚴,未能嚴厲督軍,讓士卒寧死不回頭。所以他只能一次次進攻,每次功敗垂成退走,徒耗兵力,徒耗士氣。燕王早說他只會紙上談兵,不足懼也!」
徐王妃道:「幸虧他不是將才,否則……」
她沒有說下去,但人人懂她的意思。
萬古雷對此感受尤為深切。城頭上的守軍,要麼帶病,要麼上了年紀,只有少部分年青輕些,李景隆要是嚴加督戰,後果不堪。
「殺啊——」城頭下又掀起了喧嘯。攻城的士卒吶喊著,越過躺在地上夥伴的屍身,再一次勇猛地衝到牆下,如猿猴般攀爬雲梯。
城頭上鼓聲擂起,石頭瓦塊箭矢,冰雹般砸了下去。雲梯上一個接一個的士卒,不時有人嚎叫著栽了下去,活生生摔個粉身碎骨。
萬古雷也從堆在四處的石頭堆裡取石子做暗器。他一隻腳踩在城垛上,以石子飛打附近兩側的雲梯,直打得敵軍士卒如斷線的風箏,一個個墜落下去,沒有一人能接近城牆。
柳錦霞與索剛等人離他不遠,也在用石頭擊打,他們打得又準又狠,也無人上得城頭。
看得出來,敵軍已不如前幾陣勇猛,不少人在城牆下來回閃避石塊的襲擊,不願再爬雲梯送命。這樣的攻勢維持不久,不到一個時辰便退了回去。城頭上的響起了勝利的歡呼聲,此起彼伏。敵人則默默整隊,重新部署。
太陽精疲力盡地墜到了山凹中,只見餘輝在支撐著昏黃的光亮。裊裊炊煙從敵軍營帳中升起,無數道的炊煙,很快就把天空染黑。無數准簧火在敵陣中燃了起來,連成了一片金色的輝煌,火光中人影幢幢,令人想起城市夜嘰華海上的燈火,家中熱氣騰騰的飯桌。
萬古雷和世子、法師、王妃等在一起,端著一大碗熱湯,嚼著剛蒸出來的饅頭。城樓上的冷風颼颼,士卒們燃起了篝火。這不光是御寒,也向敵人顯示守軍的陣容。
徐王妃平靜地呷著萊湯,問道:「今夜敵軍還會攻城嗎?各位有何高見?」
道衍法師道:「大軍不耐久困於此,李景隆銳氣未減,必會連夜攻城!」
世子道:「請母親回宮,由兒在此督戰。」
徐王妃道:「你瞧百姓婦女幼童都來了,身為王妃,豈能退縮?不必多說了吧!」
道衍法師讚道:「王妃親冒矢石參戰,成為表率,守城將士百姓,莫不奮勇爭先!老僧早就預言,燕王殿下有天子之相,不出四年,頭戴皇冠,駕馭天下。屆時王妃當尊為後宮之主,有今日之辛勞,當之無愧矣!」
徐王妃笑道:「法師過獎,妾身只怕沒有這個福份。若真有這一天,法師功不可沒!」
道衍法師肅容道:「貧僧只為順天命行事,不求為官,天下大定,貧僧退矣!」
萬古雷心中一動,原來法師在局定後退隱。到那時我又何嘗不可以退隱呢?
只有還我自在之身,方能與嬌嬌永結同心。正癡癡想著,卻聽見法師叫他。忙回過神來問道:「師叔有何吩咐?」
道衍法師道:「敵軍今夜仍要強攻,他們人馬多的是,可以輪番出戰。而我等士卒,已全在城樓。似這般沒日沒夜打下去,累也累倒了。因此老衲想,錯過今夜,我們應派人下城去騷擾敵營,使其兵卒日夜不寧,疲憊不堪,賢侄以為此計可行否?」
萬古雷道:「此計甚妙,可行!」
世子道:「可是城門不能開,以防不測,只有用繩索把人吊下,但返回時攀緣而上,易被迫兵殺傷,不知愛卿可有辦法?」
萬古雷道:「下城騷擾,毋須多人,待臣挑選武功高強之士,既能傷敵又能自保。」
世子大喜:「如此甚好,由卿選人吧!」
道衍法師道:「師侄可帶天豹衛回王宮歇息,明日仍應急。」
萬古雷道:「師叔,待觀察敵軍夜攻之後,再回去不遲,否則斷難靜心入睡。」
道衍法師知他放不下心,便點頭同意。
萬古雷遂起身沿城牆走去,耿牛、李傑、楊大刀寸步不離地跟著他。
七八丈外,柳錦霞與索剛等人圍篝火而坐,見他來紛紛起立,只有錦霞不動。
索剛對萬古雷頗有好感,道:「萬兄,今夜敵人會不會攻城?」
萬古雷道:「會攻,敵方人多的是。」
柳錦霞抬頭望著墨黑的天空,那上面綴滿了瑟縮的星星,不知她在想些什麼?
索剛道:「奶奶的,俺真想騎馬出城,大家拚個你死我活,那才痛快!」
萬古雷笑道:「可惜城中兵力太弱,否則開門拒敵,殺他個片甲不留!」
他很想單獨和柳錦霞說說公冶勳,但總是沒有機會。柳錦霞彷彿在避著他,不願與他交談。她究竟想些什麼呢,難道把公冶勳忘掉了嗎?唉,真想開門見山問問她……
他腦子飛快轉著念頭,嘴裡和索剛等人交談,不時去瞟柳錦霞一眼。篝火映照下,柳錦霞美麗又憂傷,她呆望著遙遠的星星,十分落寞而又冷峻,讓人覺得不可親近。她身上還隱藏著一個謎,她與大漠神女究竟是什麼關係?為何連公冶勳她都不曾告訴?
坐了一會兒,萬古雷正欲站起來,去探望三英門的人,忽聽柳錦霞叫他。
「萬兄,一個人的功名真那麼重要嗎?」
萬古雷一愣,只見她頭仍望著夜空,看不見她的神情,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說實話,他對此也未想得清楚。叫他如何能回答呢?他只好吶吶道:「這個嘛,自古以來,聖人賢人都是這麼說的,所以……」
柳錦霞仍不回頭,冷冷道:「須知這功名……」忽然抬手指城牆下,「是建在白骨堆上的。他沒有親自經歷過,是以仍癡迷在功名富貴中。可是,他難道不會出來征戰嗎?如果這樣,他永遠都不會明白!假若是乾坤倒轉,他的境遇不就太慘了嗎?萬兄,你為何不勸他一勸呢?依我看來,你們都不如我這個女強盜過得自在,無拘無束、無情無義,五湖四海,任我縱橫,不似你們被名圖利鎖套住,到頭來又得個什麼下場?我這話是對耶非耶,誰又會明白呢?」
她像是在對他說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但萬古雷知道她說的「他」,是誰,索剛等人卻無所知,一個個驚奇地看著她。
索剛忍不住問道:「薛兄,『他』是誰?」柳錦霞冷冷道:「一個朋友,他被名圖利鎖套住,永遠也掙脫不開!」
「這位朋友尊姓大名?」
「不告訴你,別多問!」
萬古雷暗自歎息,她沒有忘了公冶勳。聽口氣,她對功名富貴已然棄之如蔽屣,與她前年被闖宮禁時對自己說的一番話大相逕庭。
她變了。不知該為她高興,還是為她擔憂。他本不瞭解她,所以無話可說。
他想了想,道:「薛兄,這位朋友並未忘記故舊,據我所知,他是身不由己……」
「也許吧,他這個人……還說這些幹什麼呢?別時容易見時難,天各一方……」
「薛兄,何不前往京師一見?故人相聚……」
柳錦霞突然站了起來,離開火堆,獨自走到雉堞口,默默注視著灰暗的天空。
就在這時,鼓聲突然擂起,萬古雷等人跳了起來,走到雉堞口望下一看,敵軍已悄悄地衝了過來,城牆上一片忙亂……
萬古雷足足睡了一個下午,傍晚時分才醒了過來。他在城牆上熬了兩個白天一個夜晚,為施行道衍法師擾亂敵軍的謀劃,回來歇息。
李傑命軍士端來飯菜,萬古雷匆匆吃畢。
昨晚敵軍攻勢猛烈,左一次右一次進攻,雖不如白天戰況激烈,但卻累得乏人。世子和王妃熬了個通宵,聞訊趕來助戰的百姓絡繹不絕,其中又有不少婦女。
萬古雷十分感慨,以後該怎樣酬謝這萬千的百姓,沒有他們,只靠城中這不足三千的老弱士卒,只怕早已城破人亡。據各方傳來的消息,每個城樓都陸續有百姓來參戰,不分男女老少。他們就像是為自己的安危而戰。何以如此,萬古雷卻鬧不明白。
他帶著滿腔敬意,吩咐天豹衛弟兄盡力保護好百姓,別讓他們傷亡。但是,這畢竟是交戰,飛箭流矢、真刀真槍,傷亡不可避免面對死去的婦女幼童,他竟然流下了淚水。
無論如何,應該早日解城下之危。為此,他願竭盡全力。
夜間疲憊敵軍,是打擊敵軍的一個好手段,他請武林人組成夜襲隊。
柳錦霞自己要去。帶索剛、田罡隨行。三英門留下一人領隊,羅勤、羅燕帶五名堂中管事參加。五虎堂總監事張願帶五名執事、黑鷹幫副總執事吳有光、副總巡事何桂生帶五名高手來王宮會合。萬古雷帶耿牛、羅斌、楊大刀、李傑、柏偉、褚紅,總共加起來有三十人。
二更,萬古雷等人從麗正門下城。三十人輕功造詣不一樣,萬古雷下令拴了三股長繩,不能從高牆躍下的,先攀緣一段繩再跳。
片刻後,眾人下到地面,當即展開輕功,從側面飛奔過去。敵軍在不足五里,很快就能達到。萬古雷讓大家停在一里外,自己一人越過一道鹿砦,輕輕落在一座營帳前。營帳內鼻息聲聲,士卒已入睡。前面木柱掛著燈之處,有兩名值夜的士卒。他仔細看了看,每隔兩座營帳就有一盞燈兩個崗哨。
寒風凜冽,崗哨縮著脖頸,兩隻腳不斷動來動去。萬古雷心想,南方人怎耐北方奇寒。
再過些時候,只怕凍也凍傷他幾萬人。
俄頃,他躥上去點倒了兩人,沒要他們的命。然後躥回柳錦霞等人所在地,對他們說,要深入敵軍中心滋事,方能擾亂大軍,讓大家跟著他走,由他開路。
不一會兒,他帶大家過了第一道崗,然後往裡走。遇有崗哨,被他及時點倒。
他發覺,越往裡去,崗哨越少,走起來越是順利。走了一陣,發現已處在敵帳的包圍中,四面八方都是營帳,就像進了森林一樣。
柳錦霞道:「動手吧,別再往裡走,少時脫身只怕難。把人分四個方向殺過去,一刻後往回撤,綠林好漢就愛這麼幹!」
萬古雷道:「好,照薛兄說的,各走一方,由耿牛兄弟喊撤,包管各位都聽得見!」
他們站在營帳與營帳中間的室地上說話,就像在自己家裡一樣,毫無顧忌。
可見士卒們太勞累,睡得死沉沉的,居然沒吵醒他們。
楊大刀笑道:「奶奶個熊,死到臨頭了,還睡得跟死豬千樣,待咱嚇嚇他們!」
一頓,扯開嗓門大喊道:「殺啊!衝啊!殺啊……」
其餘人也跟著他大喊殺,分頭衝進帳幕。
萬古雷取出火種,在地上擦燃了,點著一處營帳,燒起了火。耿牛等人也照事稱謀劃到處放火,只要從營帳中衝出人來,揮刀就砍。
此時已經一片大亂,慘哼聲、驚呼聲直衝夜空,驚得遠處營帳的崗哨擂起了鼓,吹起了笳,把瑟縮在地鋪上的士卒驚得懵頭轉向,他們抓起兵刃衝到帳外,黑漆漆的夜色中哪裡分得出誰是不是自己人,只要見人他們就揮刀殺了過去,於是雙方大打出手。渾不知是一家人。
被燒了火的營帳四周,萬古雷等被四周湧來的士卒困住,展開了一場激戰。但三十人都是武功高手,片刻間就砍翻了敵軍的百十人。
敵軍主帥帳中,主帥鬧不清有多少敵人來襲,只命令士卒守好軍帳四周,嚴陣以待。
萬古雷等人只為了疲敵,因此並不久戰,半個時辰不到。
由耿牛吼一聲「撤」,三十人便順利回到城下,無一人受損。
第二夜起,擴大了擾敵人數,由天豹衛和三大幫會加柳錦霞的關東好漢組成,分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出城擾敵,斬殺了數千敵人。
李景隆似乎不會體恤士卒,白天的攻城戰從未停止,夜間又被萬古雷等擾得不敢睡覺,士卒哪有不疲乏的,因此攻城銳氣頓減。
這天下午萬古雷正在宮中睡覺,突被人叫醒,卻是道衍法師和李傑。
道衍法師道:「賢侄,知道嗎?彰義門已被敵將瞿能父子攻入,所增敵軍無後繼……」
萬古雷立即跳了起來,道:「快走……」
法師笑道:「老衲已命天豹衛將敵軍趕走,城門已無恙,不必擔心。」
這才放心坐下,道:「李傑,出了這等大事,你為何不叫醒我?」
李傑道:「法師命我不要驚動大人,天豹衛由郭大人、曹大人率領前去破敵。」
道衍法師笑道:「李景隆聰明人也,今日他要是給瞿能派後援,北平城就只好易主了。」
萬古雷一愣:「聰明人不派後援,這話何解?難道笨人才派後援破城嗎?這……」
道衍法師一笑:「他要是派了後援,這破城的功勞,豈不是被瞿能父子搶去了嗎了」
萬古雷道:「他是主帥,功自然是他的。」
道衍法師笑著,卻轉了話題,道:「是嗎?」一頓,續道:「老衲叫醒你,實有要事。
經與王妃、世子商議,敵軍銳氣已減,攻城之勢漸弱,今日已退兵十里,但燕王殿下去了何方,為何不來夾擊圍城之敵,所以決定讓賢侄辛苦一趟,衝出包圍,尋找殿下,報稟守城情形,然後將殿下意圖帶回城來。此行至關重要,賢侄帶幾人去為好?」
萬古想了想,道:「我一人去吧,人少好突圍,不易被人發覺。」
法師道:「耿牛武藝高強,攜他作伴,彼此好有個照應,速去速歸。」萬古雷道:
「也好,免得一人寂寞。」
入夜,萬古雷與耿牛換了衣服,來到東門準備出城。卻見士卒平民肩挑水桶,一個個沿石級往城垛上挑,不禁大是奇怪。登上城樓,見到守城指揮和五虎堂堂主曾志雲等人,一問才知是法師下的命令,軍民挑水灌城,沿城牆潑水。此時天氣寒冷,水潑牆上,一會使結了冰,這就像給北平城牆披上了滑溜溜的水甲,叫你朝廷大軍爬也沒法子爬,不禁大喜。
耿牛笑道:「和尚師叔辦法多,城牆披水甲,虧他老人家想得出來!」
萬古雷笑道:「這就好了,我們走了也放心,走吧!」話音一落,人朝牆外躍去。
耿牛也立即跳下,驚得城上的士卒民眾叫了起來。兩人落地後,朝城上人眾揮了揮手,便朝敵方軍營飛躍而去。
此時天寒地凍,敵軍營中吃夠了騷擾的苦頭,加派了巡邏士卒。兩人在營帳中穿來穿去,無人發覺,只聽帳中士兵鼾聲奶雷,此起彼伏。不多時兩人躥到了騎兵處,盜了兩匹馬,朝永平府方向飛奔而去,一路馬不停蹄,一直跑到天明,方才下馬歇息。
下午,兩人進了永平府,見到了原燕山右衛指揮使張大勇,同知王超、徐忠等人。
張大勇立即設席為他二人洗塵。聽說燕王去攻大寧府,不禁十分詫異。
張大勇笑道:「老弟,莫說你聽了吃一驚,當時咱們大家都不以為然,大家說永平府已解圍,應立即回師北平,以免城池陷落。燕王力排眾議,說北平城池堅固,敵軍難以攻破。
我軍乘機去攻大寧,大寧精兵聚集松亭關,家眷均在大寧,攻克大寧後安撫其將士家屬,松亭關之兵哪裡還有鬥志?各位只管放心去大寧,不必牽掛北平。於是,眾將聽令,……老弟,北平城被李景隆五十萬大軍圍困,咱們一直放心不下,快把城中情形講個清楚明白!」
萬古雷把連日來攻防戰的情形講了個大慨,張大勇等人聽得激動不已,皆贊徐王妃勇冠三軍,為百姓尤其是婦女的英勇行為感歎。
飯後,萬古雷、耿牛早早歇息。
翌日早,兩人又上馬趕路。一路打聽燕軍消息,待趕到劉家口時,才知燕軍已赴大寧。
三天後,兩人到了大寧,燕軍正駐城中;二人找到了燕王宿處,見到了季國盛、王兆康、劉繼賢,彼此都十分高興。當即引他倆去見燕王。孫銳鋒、方天岳在後院值衛,凡來見燕王殿下的大小官員,必得二人允許才能通報。
孫銳鋒一見萬古雷來到,有些驚奇,但只用平淡的口吻問道:「咦,萬兄來了?是奉命來見殿下的吧,北平城難道出了差錯?」
方天岳則十分熱情:「萬兄,別來無恙,守城一定是辛苦萬分的丁,多虧你們奮不顧身,浴血苦鬥,才保得老家平安!」
萬古雷笑道:「孫兄、方兄,北平城固若金湯,請二位放心。王妃、殿下牽掛著各位,故派小弟前來,一則問侯,二則報平安。」
孫銳鋒點頭道:「幸好北平無恙!老弟要面見殿下是嗎,請隨我來。」
走過天井,孫銳鋒讓萬耿二人稍候,自己掀簾子進了正室,俄頃就出來讓兩人進去。
室內燃著兩大盆炭火,燕王居中而坐,有十多人分坐下旨兩排,萬古雷顧不得看是哪些人,便和耿牛快步走上躬身行禮。
「微臣萬古雷、耿牛參見殿下!」兩人齊道。
「免禮。賜座。」燕王注視著二人,心想該不是北平城被攻破了吧。
侍衛抬來兩張椅子,支在兩列座椅之後。
萬古雷沒有坐下,道:「啟稟殿下,微臣奉王妃殿下、世子殿下之命……」
「北平城可是有了差池?」燕王插道。
「稟殿下,北平城固若金湯,可保無虞!」
話一出口,他清楚地聽見兩邊的人都重重地吐出一口氣,這才知道大家都盯著他哩。
燕王面上有了笑容:「你帶來了好消息,把守城的情形對大家講講。」
萬古雷一五一十、有條不紊講了守城經過,直聽得大家感歎不已,情緒激昂。
燕王也極為興奮:「難得王妃、世子如此英勇,身先士卒,激起士氣,難得城中百姓不分男女老少,個個奮勇爭先!各位將軍,你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眾人紛紛讚歎,都說北平城不破,我軍必能擊潰李景隆,叫他丟盔棄甲而逃。
萬古雷又說臨來之際,道衍法師下令以水澆城,北平城牆完全成了冰甲,聽得大家又驚奇又高興,都說道衍法師計謀多。
金忠笑道:「殿下英明,留下老和尚坐鎮,李景隆怎是他的對手?」
張玉道:「家裡安全,咱們放下了心,這就回師北平,砸扁了李景隆那小子!」
燕王道:「愛卿連日趕路,下去歇息,這一兩天就回師北平:你隨大軍一起走吧!」
萬古雷、耿牛隨告辭出來,孫銳鋒依然冷冷淡淡地問了一句:「家中人都好吧?」
這「家中人」說得含糊,但萬古雷知他問誰,便道:「都好,趙前輩、沐前輩、季姑娘跟隨王妃督戰城頭,但都平安無恙!」
他回答得巧妙,連帶上趙芝蘭、沐香菊。
孫銳鋒目中閃出一絲熱情,但立即便冷了下去,道:「萬兄去歇息吧。」
方天岳則道:「萬兄若不走,再來會面。」
萬古雷答應著,出了天井,回到前院,季國盛等人帶他們到一間屋坐下。
季盛道:「城裡能住的地方都住了人,你二人就和老夫等擠一擠如何?」
王兆康道:「大家在一起敘談,熱鬧些。」
萬古雷笑道:「正欲與各位聚一聚,晚輩有許多話想問個明白哩!」—頓,續道:「在路上聽說大寧的二十多衛士卒都降了我們。」
季國盛道:「不錯,我們到大寧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下城池,安撫軍民,各衛司士卒見眷屬無恙,相繼來歸。如今我軍盡收大寧都司轄下二十多衛士卒,兵力大大強盛起來,比從北平城出來時,大不相同了呢!」
萬古雷喜道:「好極好極,這回不愁對付李景隆了,我恨不得插翅飛回,稟報佳音!」
劉繼賢笑道:「歇息一日,明日再走不遲,反正大軍也快要起程了。」
萬古雷道:「殿下命我隨大軍一同起程。」
季國盛道:「這不更好嗎,見識見識這支大軍,尤其是蒙古三衛,全是剽悍鐵騎。」一頓又道:「知道嗎?這可是一支精兵哪?還有,寧王的三衛也歸順了我們。朝廷在燕王反後下調令寧王進京,寧王不去,屬下三衛被削奪了兵權。燕王一到,三衛自動歸降。」
王兆康道:「非但如此,寧王和燕王見了面,兩位殿下感慨萬分……」
正說著,張玉、朱能笑哈哈來了。
張玉道:「老弟,你來得巧,明天起程回北平。你帶來的消息,使大家高興得坐不住了,直催殿下快些起程,找李景隆小子算賬!」
朱能道:「老弟回天豹衛吧,二千多人馬都健在,仍由老弟統率如何?」
萬古雷道:「朱兄掌印,我跟著走就是了,又分什麼彼此?只是王妃和世子殿下盼我帶回佳音,我還是稟明殿下先回城吧!」
季國盛道:「說的也是,該有人先回城報喜,安定人心,賢侄這就去稟報殿下吧!」
張玉笑道:「老弟不必操心,明日自有人前往報信。」
萬古雷訝然道:「派誰前往?」
朱能道:「議定大軍明早起程時,侍衛隊方指揮使稟報殿下,由孫指揮使前去報信為好。
他說萬指揮使剛來,說不明這一路上的情形,孫指揮使就在殿下身邊,事事親身經歷。殿下當即答應,命孫指揮使明日起程,任王宮侍衛指揮,隨侍世子護駕。」萬古雷道:「既如此,小弟就放心了。」
張玉道:「走,到城裡飯館為賢弟接風,咱們好好喝上幾杯,明日走也!」
當晚,大家快快活活吃了一頓。
第二日,大軍出發。萬古雷見蒙古騎兵果然個個剽悍,心中喜不自禁。有這麼多的精兵,當可與皇太孫逐鹿天下。
寧王為燕王親自送行,在郊外設酒餞別。
萬古雷和朱能走在前,僅在侍衛隊之後,把送別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
寧王年歲比燕王輕,有儒將風度,據說善謀。此時見寧王端起酒盞高舉過頭,恭恭敬敬遞給燕王。燕王接過,一口喝盡亮底。之後又相互行了禮,看來是依依惜別。頃刻,寧王又施一禮,帶著從人轉身欲走。突見方天岳和關中四劍衝了過去,把寧王圍了起來。寧王侍衛大驚,不及動手,已被方天岳等制了穴道。
萬古雷驚得目瞪口呆,這是幹什麼呢?
遂見燕王對寧王又說了些什麼,侍衛隊裡有人牽馬過來,寧王便翻身上馬,關中四劍則緊跟著他。寧王那幾個親隨被解了穴,上馬回城而去。但大軍仍不出發,也不知是怎麼回事。
他忍不住問朱能:「朱兄,寧王……」
朱能笑道:「請寧王一同赴北平府,這於燕王於寧王都好,親兄弟嘛,共肩道義!」
萬古雷道:「原來如此。」心裡卻在想,親兄弟也施謀算,這不是拉兄弟下水嗎?
半個時辰後,幾輛豪華馬車駛來,是寧王眷屬。她們一到,大軍隨即起程。
天豹衛充先鋒,走在最前。第二日到達會州。
燕王在會州重編軍隊。分為中、左、右、前、後五軍。張玉率中軍,朱能率左軍。
萬古雷的天豹衛,足足成了五千人。
這一路去,少不得過關斬將,半月後到達孤山紮營。據探子飛報,李景隆大軍駐紮在鄭村壩,此地離北平城僅二十來里。其用意不難明白,欲在此迎戰燕王。
而且已派出了由都督陳某率領的萬餘鐵騎為先鋒,渡過白河到達東岸,以阻擊燕軍。燕王與諸將合議後,決定了對付的策略,命大軍避開陳某,渡河而西,直撲鄭村壩李景隆大營。
萬古雷被朱能叫下去,如此這般吩咐一番,萬古雷遂依計而行。
此時已是嚴冬季節,朔風陣陣,雪花翻飛,週遭大地皆成了冰雪世界。
萬古雷騎在馬上,踏雪而行。來到白河,天已黑盡。他親啟下馬來到河邊探查,河水有沒有結冰。在河上走了一會兒,估計人馬可以過河,便下令渡河,並命人飛報朱能。
他邊走邊想,這情景頗像唐人詩句所描繪那樣:「水聲冰下嚥,沙路雪中平。」
這荒涼的河邊明天就會展開一場大戰,這寧靜的景象大概就不復存在了,不知會有多少人葬身此地。
陡然間,他想起了嬌嬌。她這會兒在做什麼呢?有誰陪伴著她?算來有一年沒見面了,她是不是長大一些了呢?記得前年在京師,公冶勳奉命離京,她來家中對他說,她大哥走了,臨走留下話,要他善待她,到什麼地方去玩都得帶上她,要對她好些,不得冷冷淡淡。更好笑的是,她居然編造說,公冶勳要他聽她的話,有求必應,什麼事都要順從她的意思,不得惹她生氣,做個聽話的好哥哥……哈,想起來真好笑,嬌嬌又頑皮又天真……可是,你說她不懂事嗎,前年她請湯師叔帶來的詩,還有她和公冶兄來北平府時說的話,都是情深誼長、柔情繾綣,哪像個小孩兒?她對自己深情款款,看來不是一時的高興。唉,但願她成熟些,信守諾言,別改變了心意才好……
也不知走了多少時候,朱能傳令止行。
第二天,大軍全都過了河。有的繼續前行,不知去什麼地方,萬古雷則把部下掩藏在一片枯木林裡。懷中藏的饅頭已硬如磚石,又不能起火燒水烤饃,以免引起故軍的警覺、沒奈何,大家只有忍饑耐渴。他站在一株楊樹旁,耿牛則蹲在一邊,後面是弟兄們和馬匹。天豹衛是騎兵,在燕王麾下的馬步軍中也屬精銳之師。朱能讓天豹衛和一衛步卒待命,等李景隆那支先鋒勁旅過河後突然發起攻擊,打他個措手不及。大戰前的等待,真叫人難耐。
他抬起頭來注視著白河方向,發現有兩個小黑點迅速往這邊移動,猜想是探子回來了,敵軍一定開始渡河。河上結冰,很快就可以走過。燕王料定,他們一定會追來,出其不意殺回馬槍,必然獲勝。他對燕王的謀算十分佩服,從離開北平府到進襲大寧,施行的策略無不成功。
此刻,兩個黑點已顯出一人一騎的輪廓,果然是派出的探馬。片刻後探子向他稟報,敵先鋒果然渡河來追趕燕軍。
是時候了,他傳令上馬,又派人知會朱能,他讓馬兒慢慢走著,估算對方萬餘騎過河來需要的時間。走出樹林,來到寬敞的開闊地,四野茫茫,天空灰暗,朔風陣陣,寒氣襲人,但萬古雷的心卻是滾燙的,即將來臨的廝殺激勵著他。每次交戰前,他都感到激昂振奮。他這時什麼也不會想,想的只是打敗敵人,取得勝利。他兩眼緊盯著前方,搜索隨時可能出現的敵軍。又走了一會兒,他抬手止住隊伍。一個人朝前奔出了二三十丈,然後靜心諦聽。一陣細碎而零亂的馬蹄聲已隱紡約可聞,敵人來了。
他兜轉馬頭跑了回來,與耿牛和旗手並轡而立。這面旗是另做的,王妃親自繡制的他留在了北平城,那旗子應屬於四百勇士。
漸漸地,馬蹄聲越來越響,弟兄們都清楚地聽到了。萬古雷抽出劍朝天空一舉,旗手揮動了大旗,五千鐵騎立即排開了陣式。
成百上千雙眼睛緊緊盯著光禿禿的曠野,如鷹搜尋它的獵物,忘掉了寒冷、忘掉了飢餓,忘掉了恐懼,數千人的意志結成了一股凶悍野蠻的力量,一般殘忍可怕的力量。
萬古雷的心激烈地跳動著,對方的馬隊已經出現,他兩腿一夾,馬兒慢慢跑動起來。五千鐵騎有條不紊地跟在後面,讓馬兒小跑著。
雙方的距離拉近,敵軍看清楚他們時顯然愣住了。去奔襲大營的燕軍,怎會回頭在這兒出現呢?這個念頭還未轉過來,燕軍鐵騎就爆發出了驚天動地的吶喊,像數千支射出的弩箭,勢不可擋地衝了過來……
「殺——啊——」萬古雷最先喊出了聲音,緊接著是五千兒郎的瘋狂應和,如山呼海嘯。
鐵蹄震撼著大地,喊殺聲如猛獸的咆哮,震懾著、動搖著敵軍的意志。
他們匆促展開隊形應戰,但畢竟是太倉促了點兒,前面的陣腳已經衝亂,後面則立足未穩,於是在混亂中接戰。雙方都是騎兵,他們手舞馬刀,砍殺著任意碰到的敵人。
萬古雷專找領兵官廝殺,見到旗手也不放過,他一連砍倒了二十多人,每次只要一出手,頂多兩個回合,就把對方打下馬。為使敵軍很快動搖,他一路衝殺過去,試圖找到先鋒楊都督。寫著「楊」字的旗號被他砍倒了,卻不知這位都督在何處。他好多次被人阻攔,甚至同時有十多騎向他衝來,但沒人能擋得住他,在他後面,有幾人緊緊跟著,那是臨時抽來的護兵,也有隊伍中的官佐,其中有個百戶張善明。但他並沒有回頭,只顧一往直前。
他的勇猛引起了敵人的恐慌,有的轉身就逃,有的想把他劈倒。當然,交手的結果是自己落馬,橫屍荒野。萬古雷一直深插敵陣,他相信弟兄們正以他為龍頭,緊緊跟在後面。從他看到的景象,敵軍已亂了陣腳,再有一猛攻,必會潰敗。
所以他馬不停蹄,直向前衝。
忽然,他看到前面有一夥人正回頭跑,從那前呼後擁的情形看來,必是敵軍中的重要人物,說不定正是先鋒楊都督。
他奮力拍馬追上去,橫裡豎裡不斷有人來攔阻,都被他砍下馬來。追了一程,那夥人感到了他的威脅,有兩人掉轉馬頭來攔他。一人使雁翅刀,一人使柳葉刀,一左一右夾擊過來。
萬古雷未將他們放在心上,仍然直衝。
搶先一步到他面前的是使雁翅刀的官佐,刀光一閃,雁翎刀夾著罡風劈了過來。他隨手舉劍相迎,這一瞬間兩人打了個照面,同時驚呼出聲:「是你!」後一步趕到,使柳葉刀的騎士連忙住手,沒把刀子劈過來。
萬古雷驚得瞠目結舌,呆望著對手。
使雁翎刀的是楊正英,使柳葉刀的是沙天龍,都是從小和他一塊長大的夥伴。
沙天龍又是他師兄。在京師時,他們不辭而別、說是去了鎮江府、怎麼又出現在李景隆的軍隊裡呢?
「楊兄、沙兄,別來無恙!」他尷尬地說。
楊正英道:「原是萬老弟……」
沙天龍冷冷道:「楊兄,現在可不能稱兄道弟了,他可是反叛朝廷的逆賊,你我是朝廷征討大軍的官佐,彼此已成為仇敵!」
萬古雷心中難受,道:「沙師兄,小弟投奔燕王,實屬情非得已,錦衣衛逼得我走投無路,……唉,現在說這些已經沒用,兩位不是去鎮江府了嗎?怎麼也進了軍旅?」
楊正英道:「說來話長,終日躲避錦衣衛不是辦法,正好烽煙匝起,就……」
沙天龍道:「戰場上不是敘舊的時候。萬師弟你不該依附燕軍謀反,若你良心未泯,就隨我們去歸順朝廷,愚師兄和楊兄在楊都督跟前替師弟求他情,讓師弟戴罪立功……」
萬古雷聽不下去,岔話道:「我既入燕軍,自當忠於燕王。皇甫楠毀了我的家,皇上也並未替我主持公道,這些情形你們都是知曉的。如今兩位入朝廷軍旅,小弟在燕軍效勞,這叫各為其主。但你我自幼長大,總有一段情,私下裡彼此仍然是兄弟……」
沙天龍道:「你已成叛逆,不忠不孝,這兄弟之情能大於忠君嗎?想不到你竟然走到了這一步,也不想想,燕京彈丸之地,能抗得住中原大軍的征伐嗎?待叛亂平定之日,你有何面目見昔日的親友?有何面目對萬伯父在天之靈,又怎對得起萬家的列祖列宗……」
萬古雷板起了面孔,冷冷道:「夠了,是忠是奸,不由你我評說。我既然走這一步,自有我的理由,何須旁人指手劃腳。兩位,告辭!」
他把馬頭一帶,人斜刺裡直奔河邊。
沙天龍、楊正英也掉轉馬頭,去追趕楊都督。萬古雷勒住馬,怔怔望著兩人的背影消失,心中說不出的一股滋味。沒想到從小長大的夥伴,今日竟在沙場上成了敵人!
他的護兵和百戶張善明仍跟在後面,他們清楚地聽到了雙方的對話。
此刻,周圍的局面仍然混亂不堪。但楊都督的隊伍已經潰敗,大批的騎士掉轉馬頭向河邊奔,天豹衛的弟兄則在後追殺。
萬古雷定了定神,縱馬往河邊奔去。
當他來到河邊時,景象慘不忍睹,他不禁目瞪口呆。大概由於馬蹄的不斷踐踏,河冰被踩裂開了凍,不少敵軍騎士被冰冷的水吞沒,馬嘶人嚎,響徹上空。
不敢渡河的則被斬殺在岸邊,屍體如冬天倒掉的枯木,沿河堤睡滿。岸邊的河水冰面上,塗滿了濃濃的鮮血。
然而廝殺沒有停止,天豹衛的弟兄追殺著四散逃走的敵人。猶如獵人追逐獵物。
沙天龍、楊正英大約已過了河,但願他們去了吧,他可不願意見到他的屍體。
他不再追殺這些亡命的敵軍,命令士卒俘獲戰馬,戰馬是軍中最寶貴的財富。
此時,他才見到耿牛,只見他滿臉興奮之色,興沖沖跑了過來,道:「萬師兄,俺天豹衛大獲全勝,殺得小子們喊爺叫娘!」
萬古雷一笑:「你猜我遇到誰了?」
耿牛大笑:「你把楊都督老小子砍了?」
「不對,我遇到沙師兄、楊大哥。」
「什麼?他們怎會到這裡來?」
「想不到呀,他二人已入了軍旅成了對頭!」
「啊喲,在陣上遇到咋辦?」
「你說呢?」
「俺不會與他們交手,大家是弟兄呀!」
正說著,朱能命人傳令,天豹衛火速向北,會同大軍進擊鄭村壩,直搗李景隆大營。
萬古雷立即下令吹起軍號,帶著俘獲的戰馬,集隊趕往鄭村壩。行了一程,朱能半途送饅頭來,這是蒸軟的新鮮饅頭,來得正是時候。
萬古雷飢腸轆轆,抓起就啃。
朱能笑道:「老弟你立了頭功,不到一個時辰就把萬餘先鋒鐵騎擊潰,這可是個好兆頭!
殿下決心於午時與敵決戰,你們吃完飯趕了去,還正是時候!」
萬古雷道:「殿下神機妙算,李景隆恐怕不堪一擊!」
朱能道:「李景隆雖無能,但他兵多將多,其中不乏智勇雙全之士,不可輕敵。」
萬古雷笑道:「我只管廝殺,衝鋒陷陣,這用兵之道,有朱兄你謀劃,我卻省心。」
朱能看看坐在雪地上狼吞虎嚥的將士,道:「真難為了弟兄們,空著肚子打了一仗!」
耿牛埋頭大吃,顧不上說話。
半個時辰後,朱能傳令上路。到達陣地時,蒙古騎兵已經衝入敵陣。
燕王騎在馬上注視著戰況,方天岳等在後跟隨,關中四劍卻不見,大概監視寧王去了。
朱能和萬古雷來見燕王,在馬上行禮。
燕王道:「兩位來得正好,李景隆來不及擺開陣勢,我就命蒙古三衛殺人敵陣,你們看,能不能衝到大營?」
張玉插言道:「殿下,三衛騎兵只怕衝不破敵陣,敵人勢眾,後軍已擺開陣勢。」
萬古雷定睛注視前方,只見三衛蒙古騎兵已經受阻,敵騎兵不斷從後軍湧出,還有更多的步卒像活動的城牆,一排排接踵而來。這樣打下去,蒙古騎兵只怕要糟。但燕王和諸將仍沉得住氣,自己不便多言。
此刻忽聽燕王道:「後軍分出兩衛,右軍出兩衛,隱伏在鄭村壩左右,聽我命令行事,萬不可急燥,更不能擅作主張,魯莽行事。其餘各軍,按左、前、右、後、中列陣,騎兵當先,步卒在後,各位當知這一仗事關燕軍生死存亡,務必奮勇爭先,克敵致勝!」
「謹遵台命!」眾人齊聲回答。
朱能對萬古雷道:「老弟,天豹衛當先鋒,愚兄率步卒殿後,走吧!」
萬古雷拔出神罡劍,運起中氣吼道:「天豹衛弟兄們,殺啊——!」
他縱馬飛馳,一馬當先,衝向密密麻麻的敵人。天豹衛的弟兄高舉馬刀,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吶喊,策馬飛奔衝向敵陣。
敵軍立即派出一支,呼喊著衝上來。
萬古雷熱血沸騰,與迎面衝來的敵騎首腦遇個正著,他出手一劍砍去,被對方舉刀架住。
兩人錯肩而過,又遇上了另一人,萬古雷一劍將他戳下馬來。緊接著四面八方都有人來攻他,他左閃右避,橫砍斜劈,片刻就殺翻下十來個人。但他並未衝到敵人營盤中去,總是不斷有人向他衝來,不斷地倒在他的馬蹄下。
喊聲、咒罵聲、呼救聲、兵刃的鏗鏘聲,飛箭流矢的破空聲,慘叫聲、馬嘶聲和荒野中不斷刮來的風聲……這所有一切聲音合起來的喧囂,震撼著這茫茫冰凍的曠地,他記得小時曾隨父親到過京郊,農夫站在田里彎腰刈稻,那一望無際的金色的田野,像是永遠都割不完似的。他現在又有了這種感覺,但刈的不是金黃的稻穀,而是活生生的人。他砍翻一個又來一個,有時一次來幾個,他得不斷地揮動胳臂,不斷地駕馭坐騎,殺,殺,殺,不停地殺。
他不可能停下來,也不可以不殺。
他動了惻隱之心。上天有好生之德。但你不殺對方就殺你,你把他刺傷他還要來殺,你只有要了他的命,他才乖乖地躺在冰冷的地上。但這時候,又有人咆哮著向你殺過來。
殺吧,殺,彷彿他生下來就為的是殺人一般。他不想殺也不成。一個人掉進河裡,你總得要游到岸邊才安全。現在你只有把人殺光,你才能得到安全、得到安靜。
最初衝動的激昂之情消失了,他十分冷靜地在揮舞神罡劍,平靜地看著敵人在嚎叫聲中倒了下去。他十分奇怪,敵人怎麼會有那麼多,就像小時候看農夫刈稻一樣,覺得他們永遠也割不完。這會兒,他卻是殺不完的人。
他不知道自己的部下在哪兒,也不知道自己在哪一個方位。周圍全是敵人,一群咆哮著揮舞兵刃的惡人。他們想要他的命,那就納命來吧,殺、殺、殺,殺!
有人用箭射他,有人拿刀擲他,都被他輕易躲過,他仍然騎在馬上,揮舞著他的利劍。
終於,他發覺沒人向他衝來,他舉左手衣袖擦拭額頭上滲出的汗珠,以他精深的內力,居然也在微微喘息。他有了片刻的寧靜,便朝周圍一看,爭鬥仍在繼續,數不清的人在相互砍殺。不斷有人不是往前栽倒就是往後跌倒,更多的人是在地上決戰,騎兵們也混雜其間。
突然,有一騎向他衝來,高喊:「萬大人!」他身後有五騎在追他。這就是天豹衛的百戶張善明。他立即帶馬過去,迎戰追來的五騎。
張善明身上滿是血跡,喘了幾口粗氣,揮舞他的馬刀去助戰。然而那五騎已經一個個翻身落馬;被萬古雷統統砍翻。
張善明一指左側十來丈處,有幾十名天豹衛弟兄苦鬥百多名敵軍,萬古雷不加思索地衝了過去,瞬間就劈翻了三人。他出劍極快,勁力又足,一般的騎士,怎當得起他的一劍。
盞茶功夫,他救出了數十名弟兄。其中就有他的護兵。他當即帶著他們,朝人多的地方衝去。一切和剛才一樣,殺、殺、殺,不停地殺。他身後的騎兵越來越多,成了一股堅不可摧的力量。不久,他和耿牛相遇。耿牛身後也有一隊騎士。
兩股合一股,向敵人縱深處殺去。他們的英勇引起了敵方主帥的注意,立即便有兩個鐵騎,從後備營中衝出,將他們圍住。
馬鳴人嚎,又是一陣激烈的交鋒,他和耿牛左衝右突,攪亂著敵人的陣勢。
敵騎中的一個頭目找上了他,這是一個中年漢子。兩人交手五合,不分勝敗。
這是他初次遇上個硬手,正欲再與他相鬥,卻被耿牛衝上去一刀,砍斷了那人的馬頭,也砍中了那人的肩膀,一聲不哼跌下馬死了。
萬古雷不及多瞧一眼,又遇上了三個敵人。招架、攻擊、勒轉馬頭,他輕易地打發了他們。然而又有大批騎兵衝來,他眼看天豹衛弟兄有好多人躺倒了地上,一股怒氣在心中騰起,平靜的心境消失了。他咬牙切齒帶馬衝了過去,毫不留情運起七成功力,一劍一個,決不再出第二劍。他只有把敵人像割稻穀一樣不停地放倒,才能讓天豹衛弟兄弟留下幾個。
兩千來個敵人騎兵潰退了,他和弟兄們似乎又有了喘氣的機會。瞧瞧跟著的弟兄,比剛才還多。這都是後來集中過來的弟兄,先前的弟兄至少損折一半。他約略估計人數,不下千餘騎。看看四周,數十萬人在廝殺,黑壓壓的人群看不到邊。觀此景象,燕軍並未取勝,敵軍也未潰敗,他和弟兄們又要去衝殺。
這不過是說幾句話的功夫,敵軍又有一支騎兵衝殺過來。
他高舉神罡劍,高喊一聲:「殺——啊——」迎頭衝了上去當他擊潰了敵軍,擦試著額頭上的汗水,喘著粗氣查看他的弟兄還有多少人時,發現天色更加昏暗下來。北國冬天黑的早,莫不是已近黃昏?正在此時,他清楚地聽到了敵方兩翼有整齊的吶喊聲隱約傳來。
他高興地高聲對弟兄們說道:「後軍、右軍的四衛弟兄已從兩側殺進鄭壩村,大家隨我沖大營,今日能打敗敵軍!」
「殺——!」他高喊著向中心地帶衝去。
「殺——!」弟兄們爭先恐後,縱馬飛奔。
又是一場激烈的廝殺,萬古雷率天豹衛突破敵人擺在中軍的陣式,敵人大亂起來。
萬古雷明顯在感覺到,敵人即將崩潰了。
他回頭張望,只見己方步卒如波浪席捲而來,天豹衛不怕孤軍深入,遂鼓動士卒,拚命向中軍大衝去,砍殺那些敢於阻路的敵人。
天漸漸黑暗下來,敵軍已失去了抵抗的信心,正所謂兵敗如山倒,一旦士氣消失,勇士就變成了怯戰的懦夫。他們掉轉馬頭,沒命地逃跑。那些沒有坐騎的步卒,如退潮的浪洩了過去。他們張慌失措,丟盔棄甲,拚命地奔逃。當官的喝斥、威嚇已失去力量,不久就連官員們也急急奔逃,如喪家之犬……
「光——光——」鑼聲在遠處在近處響著。
近處是敵人的鑼聲,遠處是自己的鑼聲。
萬古雷勒住了馬,天已完全黑下來了,這一戰結束了,殿下已命鳴金收兵。
他長長地吐了口氣,還劍入鞘,不用再殺人了,至少是現在不殺了。
掉轉馬頭,喊了聲:「耿師弟!」
耿牛在身後答應:「俺在這兒。」
「收兵回營!」他如釋重負地說道。
「弟兄們,回營啦!」耿牛大吼。
他的中氣仍然這麼足,聲音吼得幾里外都聽得見。從聲音中判別出他似乎很高興。
「師兄,俺勝了嗎?」耿牛和他並留而行。
「勝了,敵人已被擊潰,只可惜天黑得早了點兒,要不定能衝到李景隆的大帳去!」
「嘿,俺今日不知砍倒了多少人!」
「兩個多時辰的大戰,天豹衛弟兄大概損折了不少、但敵軍傷亡就更多了。」
「俺天豹衛少了原來那四百弟兄,要是他們在,今日早衝到了大營!」
兩人邊說邊走。燕軍來不及支起營帳,只能隨處坐臥。他們找了塊人少的地方,停下來歇息。這曠野當真荒涼,沒有樹沒有草,不能生火取暖。萬古雷和耿牛背靠背坐在地上。
北風陣陣,砭人肌膚,人人縮成一團,相互擠著御風取暖。萬古雷下令清點人數,據報告只有七百多人,估計有的散失在附近隊伍裡,只有等天明再收攏。
萬古雷想入定調息,但卻靜不下心來。下午的激戰勝過上午,倒在凍土上的雙方士卒,不知有多少人,事後想起令人不寒而慄。
唐詩云:「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
他深深歎了口,聽見靠在他背上的耿牛,已發了鼾聲,便也制止自己胡思亂想,閉上雙目入定,明日還有大戰,他必須保有精力。
一大早,探子來報,李景隆已連夜逃走,扔下了輜重糧車,直喜得燕軍將士額手稱慶。
萬古雷心情舒暢,忙著召集走散的士卒。等所有人到齊後查點,只剩下了三千來人。
再看昨日爭戰地,屍橫遍野,慘不忍睹。
朱能過來找他,說殿下沒有採納眾將乘勝追擊李景隆的方略,李景隆雖敗,實力仍足,敵情不明,不能冒險追擊燕王又體恤士卒疲憊,決定回師北平,解城下之危。
聽說回北平,萬古雷十分高興。
朱能又道:「愚兄替賢弟請功,殿下只點頭不語。待議事完畢,殿下只留下愚兄,說有人告賢弟在陣前放走故舊熟人,致使敵前鋒楊都督逃過河溜走,不知可有此事?」
萬古雷一愣,道:「放走楊都督倒未必,小弟遇到了幼時在一起長大的朋友,彼此說了兩句話,他們就走了,這……」
朱能道:「難怪愚兄替賢弟辯解,殿下說,私情不能大於國事,要愚兄多開導老弟。」
萬古雷歎氣道:「我總不能把一起長大的朋友也殺掉吧,這樣干我還是人嗎?」
朱能道:「換了愚兄也會這麼做的,此事老弟不必放在心上!」一頓,又道:「賢弟與朋友說話時,身邊可有什麼人在?」
萬古雷道:「不知道。當時正猛衝猛殺,突然間見到了故友,便停住說話……」
朱能沉思片刻,道:「愚兄走了,等會兒有人送吃食來,飯後就回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