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暈眩 文 / 楊平

    我望著面前煙塵翻滾的火山，盡力使自己的大腦平靜下來。

    湯姆不停地嘮叨著，彷彿要把在地球上憋住的話全部傾瀉在金星這片古老神秘的大地上：「說真的，當時我如果再主動一點，她肯定會和我結婚的（她是誰？）。

    你不知道我們當初多好，簡直誰也離不開誰。唉，一想到她將和那個記者廝混在一起（又是哪來的記者？），我就特別難受。如果我當時再主動一點……」

    「住嘴！」我煩躁地打斷了他。效果很好，耳邊清靜多了。

    宇宙探險是件很刺激的事：陌生的環境，惡劣的條件，無不使人興奮－－尤其是當你是個隊長的時候。在外星，隊長擁有無上的權力，簡直可以決定他人的生死。IUR法則第六條：「……探險隊的隊員必須絕對服從隊長的指揮，這是十分必要的……」當然別人可以提出反對意見，但是他們必須遵守我的命令。必須！

    「隊長！」湯姆略帶驚慌地叫著。

    「什麼事？」我答道，極力掩飾那個詞帶給我的滿足感。

    他用手一指火山口：「它開始活動了！」

    小孩子，沒有經驗啊！我不禁微笑了，這就是工作了五年與兩年的差別，許多東西是需要付出時間去獲得的。在以往的許多次考察裡，我常常攀登火山，熟知它們的稟性。它不會突然爆發的，不會的！

    我打開回報器，向飛船報告我們的進展，並說我們將登上0641號火山，進行實地勘測。在問了幾個常規性問題之後，飛船同意了。

    我滿意地關上回報器，開始作準備。

    湯姆呆立在那裡，一動不動。如果沒有頭盔的遮擋，我甚至可以說他是「目瞪口呆」的，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出話來。

    「隊長，它在爆發！」

    「不，湯姆，它只是喘了口氣兒。相信我，我們不會有事的。」

    「天啊！這口氣兒也太大了！」

    「湯姆，趕快！我們不能浪費時間！」我命令道（這是完全必要的），並作了個莫名其妙的手勢以加強語氣。

    群山在我們面前退縮了。

    巨大的煙塵柱從火山口中升起，頑強地衝上天空，和雲層聯在一起。雲層翻滾著，像一團厚重的棉花壓在我們頭上，其間不時會有藍色或血紅色的閃電。它們有時會持續很長時間，像柄利劍高懸在天地之間，把一切都照亮了。我們的周圍是一片平原，只有在東南邊有一座稍矮的火山，那是0642。西面三公里處，有一個泛著銀光的物體，在金星上是那麼不協調。而我一看到它，心裡就感到十分溫暖－－那是飛船，那是「家」！

    我們站在火山口，感受著腳下傳來的陣陣震顫。那是一頭野獸在不耐煩地喘息著，它窺伺著周圍的一切，似乎隨時準備發出驚天動地的咆哮。它也注意到了爬到身上的那兩個微不足道的小東西。現在，其中一個正扒著火山口向內張望，另一位則無所事事地四處看著。

    「是的，」我向飛船報告，「這是一座典型的活火山，正處於爆發前期。我們將在一個小時內完成考察，並返回飛船……」

    「隊長，你看！」湯姆由於激動，嗓音都變了。

    在我們下面兩米處，在火山口內的岩石上，有個閃光的東西。那麼獨特，那麼與眾不同，使我一下就認定這是件人工製品。是的，是人工的，但肯定不是地球或月球的製品，也不像火星基地的產品。而且，它怎麼在這兒？一股火焰在我身體裡升起，燒灼著我的胸膛，我的臉頰。鎮靜，我對自己說，並極力回想在學校中學過的自我心理調節術。深吸氣，吸，吸入全身，再慢慢吐出來，面罩上出現了一層淡淡的水霧。太空服不如以前那麼好使了，真是的，現在什麼都在衰敗，什麼都變差了。哼，熱力學第三定律，打倒克勞修斯之流！

    我忽然發現那個毛小子在說些什麼。哈，他在向飛船匯報這裡發生的一切，聽他急沖沖的口氣，哪裡有在這種時候應具有的鎮定自若的風度！更為嚴重的是，他越權了！

    「湯姆森！」我打斷了他的嘮叨，「在這一場合下，似乎由我來報告更為符合程序。」

    「可是……」湯姆把腦袋轉向我。

    「沒什麼『可是』！我是隊長，應由我來和飛船聯繫！只有在我無法行使職能時，才能由你接管。難道你忘了？」

    「隊長，你的話很對。」飛船那邊插話了，「但是在目前情況下，我們認為應盡快，盡可能全面地聽取各位目擊者的報告。所以，希望你能讓湯姆把他的話說完。」

    「把他的話說完！把他的話說完！」我怒不可遏，「那得等到下次恐龍滅絕！」

    「隊長！」湯姆帶著哭腔叫道。

    周圍的世界突然一亮，山脈、平原、礫石，都清晰地出現在我面前。在飛船的位置上出現了一個耀眼的火球。它翻滾著，燃燒著，並飛濺出許多沸騰的碎片。

    接著，火球騰空而起，直衝雲霄，然後又搖晃了幾下，就一頭栽到地上，並炸成無數碎片，像焰火一樣四散迸開。在金星這片荒涼的大地上，第一次綻開了一朵美麗的鮮花，那麼濃艷，那麼迷人。

    無數數據資料在大腦中亂竄，驚惶失措地尋找歸宿：發生什麼事了……飛船在哪兒……這是什麼地方……金星……就是那個有90個大氣壓的地獄……資料們吵吵嚷嚷地遠去了，只留下點點星火在遠處無聲地喘息著。耳機中一片寂靜，除了沙沙的噪聲，就什麼也沒有了。湯姆輕輕地叫了聲：「飛船？」，可是沒有回答。我發覺臉上有兩道熱流，眼前的景物扭曲著，變動著。我抬手想抹去什麼，卻碰到了一個堅硬的表面。它是冷的，我能感覺到，冰涼刺骨。

    不，不是一片寂靜，耳機中有一種斷斷續續的抽泣聲。我煩躁地把目光投向遠方。那些大山，靜靜地躺在那裡。從金星形成之日起，它們就存在了，彷彿什麼也奈何不了它們。是的，是的，什麼力量也奈何不了，它們是宇宙間最強大的力量。任何蟲豸都只是短命的，脆弱的，可笑的小丑－－你敢和群星較量！嗯？大山們帶著惡意笑著：瞧，那兩個可憐的東西在哭鼻子，只因為它們無法生存下去了。

    嘲笑，嘲笑，我感到的只有嘲笑。就連那件異星製品也似乎在譏諷地說：看看你們自己吧！有用嗎？這一切有什麼意義嗎？千辛萬苦地來到這裡，卻白白地葬送了性命，何必呢？還不如拋開那些可笑的好奇心，好好地呆在家裡吧！

    家！我可愛而美麗的家鄉！那些長滿了芬芳鮮花的山坡，那些飛來飛去不知在忙著什麼的蝴蝶，小河，微風，親人，笑容，還有愛情……我扶著一塊岩石，艱難地向湯姆走去。他正坐在地上呆呆地望著自己的腳尖，彷彿那有一艘飛船似的。

    我強烈地渴望著躺在家裡那張舒適的大床上，體會那種溫柔的寧靜。而這些只有在飛船存在的時候才有可能實現。現在，一切都完了。悲憤在我心頭燃起，四處奔流，意欲噴湧而出。

    怎麼辦？我緊張地思考著，卻無法得出一個結果。這個湯姆，還在哭個沒完沒了！要不是他為了一點小事和我爭個沒完沒了，這一切是不會發生的！對，我突然意識到該由誰來承擔責任：當然是他！

    我走到湯姆背後，輕輕地拍了他一下。他渾身一顫，膽怯地回頭看著我。這一舉動使我信心倍增。想想看，我是隊長，他是隊員；而且此時此刻，沒有了飛船，沒有了希望，也沒有了一切束縛！我就是這片土地上的皇帝，而他是我的臣民。自由，自由！我感到一種難以言傳的愉悅，為所欲為的渴望使我渾身發顫，面頰滾燙。

    末日審判的時候到了！

    「湯姆，」我望著他，盡量使語氣顯得誠懇些，「我為剛才的不愉快表示歉意，希望你能原諒我。」

    「隊長，」他哽咽道，「把它忘了吧！」

    他自以為有權力赦免我？「湯姆，我們不能坐在這裡等死，必須做點兒什麼。」

    「做什麼呢？我們只能活兩個小時了。」垂頭喪氣，無精打采。

    「嗨，振作起來，別那麼頹廢！你看這些大山，這些熔岩，這些硫酸雲，都是應該屬於人類，屬於我們的！在這片土地上，只有我們兩個，不用害怕任何人！

    我可以……把生命中最後的；兩個小時獻給地球我們的家！來吧，別像個姑娘似的哭哭啼啼的。我們要完成我們的工作，讓人們以敬佩的目光仰望我們！」

    湯姆愣了幾秒鐘，然後毅然決然地站了起來：「是，隊長！」

    我拍拍他的肩膀，幾乎掩飾不住自己的笑意：「好了，好了，讓我們看看這個火山口吧！」

    這是一張貪婪的大嘴，唾液翻滾著，沸騰著。濃濃的煙塵從熔岩中衝出，遮住了我們的視線。奇怪，我有一種抑制不住的衝動，想跳入那個燃燒的海洋中，想消滅我們之間那幾百米的距離。面對斷壁懸崖，我總有這種衝動。

    湯姆遵從我的命令，小心翼翼地向火山口內爬去。當然，對異星製品進行檢驗是「完全必要」的。

    末日的審判！

    我眼睜睜地看著那條魚游向深淵，義無反顧地緩緩下降著。一種惡意的快感使我興奮，使我暈眩。在這個絕望的時刻，在這個可以為所欲為的時刻，我要干我一直想幹的事情！

    湯姆正低頭仔細查看著那個東西。我悄悄地搬起一塊石頭，讓它停留在半空中，感受著它的重量。萬有引力，對，宇宙間顛撲不破的真理，就在我的手中。

    它就要起作用了。

    「隊長，你看……」湯姆突然抬起頭，要對我說些什麼。

    我永遠也無從知道那是些什麼了。因為我的手中一輕，一團灰白色的東西從眼前掠過，與他的形象重疊在一起，並雙雙飛入沸騰的火山口。一個越來越小的物體，漸漸熔入到迷茫的煙塵中去，沒有激起任何擾動，就這麼消失了。

    看著依然如故的火山口，一種強烈的催眠作用牢牢地抓住了我，使我無法自拔。我的身體已不聽從自己的召喚，而是頑固地扒著岩石，抖個不停，眼睛也可惡地盯著那個深淵不放。大汗淋漓，大汗淋漓，大汗淋漓……一個問題驀地浮現在腦際：我都幹了些什麼？皇帝從寶座上跌落下來，呆呆地坐在地上。我的王國呢？那些群山怎麼都不做聲了呢？它們目睹了這一切，卻又無動於衷。

    孩子，停止吧！停止你的探求和掙扎，飛向那璀璨的星空，溶化到黑暗中去吧！生命在這裡，已沒有了任何意義，你又何必痛苦，狂躁呢？宇宙是博大的，是你無法想像的。只有一種方式能夠解決所有的問題，使你獲得永生！

    是的，我同意。我慢慢地坐在一塊岩石上，面朝大平原，飛船曾在的方向。

    我打開了音障。立刻，金星上震耳欲聾的咆哮聲撲面而來，無處躲藏。

    漸漸地，周圍變得安靜，充滿了無邊的平和，安祥。氧氣，我對自己說著。

    氧氣，我們這種動物賴以生存的東西，快要耗盡了。我能感覺到生命正悄悄地溜走，漫無目的地四處遊蕩。

    我看到媽媽正站在家中的陽台上眺望夕陽。瑪麗微笑地看著我，鳳輕輕地吹起她的頭髮。我檢查著自己的太空服。一隻狗叼著什麼正飛快地橫穿過馬路。湯姆驚惶失措地叫著「隊長」。突然，他變成了一隻碩大無比的恐龍，蹣跚地向我走來。接著，那只恐龍週身散發出強烈的光芒，並向空中直衝上去，然後搖晃了幾下，一頭栽倒在地，火花四濺。我還看見自己正坐在一個火山口旁，像尊石像般一動不動。

    飛昇，飛昇，我的靈魂越飛越高，以閃電般的速度穿過雲層，直衝入廣袤無垠的星空，心中充滿了寧靜。

    群星調皮地閃動著，唱著無聲的讚美曲。太陽用它溫柔的火舌輕撫著我，使我愉悅。壯麗的日冕在宇宙中飛揚，灑脫無羈。一顆彗星旁若無人地從我面前掠過，粉紅的微塵瀰漫在四周。原子們興高采烈地跳著神秘的舞蹈。

    許多星系急沖沖地掠過我的面前，並退縮為一個個小點，消失在茫茫的黑暗中。我安祥地看著這一切，心中明白，我就是宇宙，我就是永恆而無限的宇宙，強大無比，深遠廣博。

    我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