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韓松中短篇科幻作品

正文 地鐵驚變 文 / 韓松

    【一、微妙的狼狽】

    那個少婦模樣的女人,身子緊緊擠貼著周行,氣球一樣的乳房傳遞過來一股蜂糖般的粘性,然而,女人卻毫不顧忌。

    如果在別的地方,周行會覺得佔了便宜,但在這擁擠不堪的地鐵上,卻只是盼望著快些到站,何況,那女人身上還散發出了濃烈的劣質化妝品氣息。

    因此,周行此時的感覺,或可稱作微妙的狼狽。

    星期一的早晨,上班時間的地鐵就是這種樣子。周行好不容易才擠了進去,就如同割據了人生中的一種巨大成功。在車廂裡,人連身子都轉不過來,卻都牢牢地控制著自己的領地。

    周行要坐七八站才下車。好在因為有確定而可預知的目的地,所以也能以忍耐的心情對待這眼前的態勢。

    在列車經停下一個站台時,又有更多的乘客湧了上來。周行想往裡邊挪移,卻一步也動彈不得。已佔領了較好位置的乘客用敵視的眼光狠狠瞪他。周行心想,等攢夠了錢一定要買輛車。

    然而,跟著便不對頭了。明明該到站了,地鐵卻仍疾駛不停。車廂裡的擁擠,似乎正在腫瘤一般長大,向結束不了的局面發展。一開始,由於坐車的慣性,人們並沒有馬上意識過來,但很快便覺出了異樣。

    的確,外面連一個站台也不再出現,飛掠過去的,都是深海般的黑暗。

    乘客們不再讀報,關掉了隨身聽,一個個面色驚惶,熟識的人竊竊私語。周行以為是在做夢,急忙掐了掐自己的胳膊,才曉得哪裡是夢!他看見,旁邊一個男人的額頭上淌出了冷汗。

    在車廂盡頭,有個女人尖叫起來。

    周行心想,微妙的狼狽,才真正開始了。

    【二、沒有了解脫的希望】

    不覺間,列車已開出了半個鐘頭,也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外面根本看不到會有站台出現的徵兆。

    周行面前的女人蛇一樣怪異地扭動著身子。周行畏懼地凹胸收腹。原來,她不過是要在人縫中努力地從挎包中拿取東西。她掏出的是一隻手機,但她失望地發現沒有信號。這時候,別的人也有打手機的,卻都打不通。

    「遇到鬼了!」女人吐著紫白的舌頭,低低地咆哮,那樣子使周行想到了《聊齋誌異》中的妖狐。他不禁在困惑中滋生了一絲淺淺的幸災樂禍,同時,也對那些有座位坐著或者有車體倚靠的乘客,爆發了些許復仇的愜意。

    他聽見有人帶著哭腔道:「怎麼回事?我們怎麼辦?」

    「別擔心,會好的。也許是出了點意外,是制動失靈了吧,不巧,外面還停電了,所以我們什麼也看不見。」有人自我安慰說。

    車廂裡倒是仍舊燈火通明,排氣扇在賣勁地嘩嘩轉動,通風和供氧狀況良好,還不至於憋死人。只是,人們的緊張,卻如同上吊一般愈發沒有了解脫的希望。

    一個男人在叫:「我是警察!大家要保持鎮靜,看管好自己的錢物!」

    【三、有吃的嗎】

    一個半小時就這樣過去了,車外的黑暗仍然無際,周行的腿都站軟了。他還沒有吃早飯,肚子咕咕叫,竟是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極度飢餓。加上恐懼、震驚和憤怒,他忽然產生了要把面前的女人掐死的衝動,好像這異端都是因她而起的。

    女人臉色像厲鬼,咬住厚厚的兩大片猩紅嘴唇,硬梆梆地幾乎是向周行的懷中傾倒了過來。周行無法接受這種非現實的現實,絕望地預感到今天的目的地正在遠離他而去。最難受的,還是人與人這麼長時間地擠靠著,完全沒有私人空間,給生理和心理帶來巨大壓迫,把人都要逼瘋了。這一點,在以前又是怎麼日復一日地承受過來的呢?真不可思議。

    但全車人此刻的忍耐性依舊使人暗暗讚歎。誰都不說話,男人不發表意見,只有幾個女的在低聲抽泣。

    又過了一個小時,才有人歇斯底里叫起來:「我有心臟病,我受不了啦!」

    又有尖銳的聲音:「有人昏過去了!」

    昏過去的乘客,不知是什麼病,嘴角直冒白沫。人太多了,根本沒有容他倒下的空隙。車廂一角出現了騷動。

    「誰有急救藥?」

    「趕快掐人中!」

    周行在這慌亂中感到了滑稽,那正是一種徒勞的可笑。他於是下意識站直身子,把扶手拉得更緊了。面前的女人,臉上浮出了紫紺的氣色,胸脯蒲扇般起伏,鼻孔裡噴出一股股臭氣。周行覺得她也快出事了,而自己會成為首當其衝的被麻煩者,便小心地問:

    「大姐,你沒事吧?」

    「不要緊的,只是有些氣、氣緊。」

    「做兩下深呼吸,或搞一個下蹲動作,便會好受一些的。」

    「謝謝你的提醒!」

    「對了,你到哪裡下車?」

    「博物館。早過了。你呢?」

    「遊樂場。誰知道它在哪裡?」

    兩人尷尬地笑笑,不再說話。周行想,他本對這女人充滿嫌惡,但在與她交談時,卻竟然是一片溫柔關愛,這正是男人的虛偽本性吧,即便在這樣的時刻,也慣性一般地呈現著。

    然而,他更為自己剛才脫口而出的那句話吃驚:「誰知道它在哪裡?」是啊,外面的世界,的確還存在嗎?

    周行仔細打量女人,見她穿著一身皺巴巴的假冒名牌連衣裙,質地粗糙,像是從超市買來的打折品。他心想,她在哪個單位上班呢?怎麼還沒有下崗呢?她與他一樣,是否也整天為著生計而拼爭呢?無法抵達車站的危機,對於這種女人和她的家庭而言,又意味著多大的一場災難呢?誰來對她的境況負責呢?

    忽而,思維又躥開了:如果有逃犯在這車上,那麼,卻有了永恆的亡命感,一舉免了入獄之虞。誰說做罪犯不是最幸福的呢?不過,話又說回來,這列車牢籠的滋味,又是好受的麼?連在這樣的車廂裡,也有著警察啊。

    總之,對於喪失了知覺而本身仍可以在時間長河中不停奔馳的鐵甲列車來說,目標是無所謂的,但是,對於壽數有限的單個乘客而言,卻產生了巨大的命運落差。

    這,或許便是那種一條道走到黑的人生的真實寫照吧。人群作為一個集體,被一個自己無法控制的巨物挾裹著,速度一致地永遠地向前,卻沒有停下來喘息的片刻。

    就在這時,車廂裡有個地方傳來了吃東西和喝水的吸溜聲。這節奏分明的聲音,在周行聽來,洪亮無比,產生了淹沒其它一切音效的作用,使那令人煩苦的車輪迴轉,也暫時地成為了一種無關緊要的背景樂聲。周行忍不住又問女人:

    「帶吃的東西了嗎?」

    「我包裡有夾心餅乾。」

    「好奇怪啊,不知道為什麼這麼餓……」

    「我也是,那種餓的感覺,很揪心呀。只是不好意思當著人面吃東西。」

    「都這種時候了,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女人這才有點勉強地從皮包裡取出餅乾。立時,周圍幾個人流出了口水,說:「也給我們兩塊吧。」

    女人生氣地瞪了他們兩眼,最後還是把餅乾分給了眾人。周行愉快地擔當了傳遞的任務,自己也拿了幾塊。這時候,他覺得女人的化妝品氣味已是有了幾分悅人的內涵。

    【四、到前面去看一看】

    此時,距異端的發生,四個小時過去了。周行覺得,餓得更厲害了,像幾天沒有吃過飯,剛剛嚥下肚的餅乾根本沒有起到任何作用。而且,還十分的乾渴。

    更難堪的,是早就想上廁所了。

    這樣下去,真不是個事兒。女人說得對:遇上鬼了。

    這時,那幾個心臟、血壓不好的傢伙,也都發病了。其中一個,看樣子不及時救治的話,恐怕會有生命危險。對此,人們已難以顧及。

    「你說,地面上知道我們出事了嗎?」這回,是女人主動開口了,彷彿是為了使自己鎮定一些而找話說。

    「應該知道了吧。地鐵公司要對這事負責。他們肯定正在想辦法救援我們。但是,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

    「來不來得及是什麼意思呢?」

    周行沒有說話。他眼前浮現的是,救援人員打開車門,看到的是一車廂一車廂站立不倒的渾身僵硬而長滿綠毛的屍體。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真的是制動失靈了麼?這列車究竟要開到哪裡去?外面怎麼這麼黑暗?」女人又吼叫開了。

    周行想,是不是被劫持了呢?卻沒有說出來。忽然間,他想到了另一種可能,那就是實際上並沒有任何奇怪的事發生,也許,此刻經歷的才是真實和正常的情況吧,籠罩著列車的黑暗,的確是恆長無邊的,而這本就是身邊的現實,以前人們乘坐地鐵,僅僅是在重複著模擬器中的虛假演習,那些每過幾分鐘便會呈現出來的一座座站台,不過是生命中曇花一現的誘人幻覺,如同這世界上無處不在、巧妙設置的釣餌,讓億萬的人們興高采烈地朝著一個方向起勁地奔去。所有的目的地,都是夢中的台階啊,只是為著映襯高高在上的更加虛無飄渺的宏偉殿堂。為什麼不能夠早一些看出這點,而以平常心對待呢?只是,不知對生活的欺騙通常有著更高追求的異性,能否接受這樣的假設?

    周行正在痛苦之中,這時,有個年輕的男聲清晰有力地傳了過來:

    「我們應該派人到最前面去,去看看司機那裡的情況。也許,是車頭出問題了。」

    非常新奇的建議。大家都緊張地傾聽,誰也不做聲。

    「每個車廂都是封閉著的,又不連通,前後兩端連扇門也沒有,怎麼過去呢?」過了一會兒,才有人發表了懷疑的意見。

    那個年輕男人說:「不要管它本來的設計。可以砸碎側面的窗玻璃,沿著車壁爬過去。」

    「卡桑德拉大橋。那是西方的電影。這是在中國。」有人嗤聲道。

    「司機,是無法被干預的。誰敢去說司機?誰能代替司機?」又有人彷彿深諳國情地說。

    「不行。你那樣做,是破壞社會穩定,顛覆公共秩序,是違法的。」是警察在說話。

    聽到警察這麼說,大家又都不做聲了。

    「事情已經到了很危急的時刻。你們不去,我就去了。我曾經習練過攀巖。不過,我也可能會有閃失,如果是那樣的話,請大家記住我的名字好了,我叫小寂。」

    叫小寂的青年說完,飛快地掃視了一下車廂裡的人,周行覺得,那眼光中,投射出了一種深刻的看不起,彷彿全車的人都是怠惰者、卑怯者和猥瑣者。

    然後,這大膽的攀巖者便左右擺動雙臂,撐開兩邊障礙物般的叢叢軀體,游泳一樣擠出密不透風的人群,來到窗戶邊。竟沒有一個人敢於出面阻止。周行有一種感覺,就是這個過程,在耗費著攀巖者畢生的精力。這時,攀巖者用自己的手機真的砸了起來。

    砰砰砰,那聲音,使周行顫慄。他在心裡叫:「好!」同時感覺到,車廂裡所有的乘客,也都在心裡叫:「好!」卻只是睜大眼繼續做著旁觀者。

    不一會兒,玻璃便被砸了一個大洞。小寂真的翻出去了,身手使人聯想到健康壯碩的古猿。周行看著他岩漿一樣聳動著的年輕背影,說不上是羨慕,還是嫉妒。他在心裡念叨:「這個幸福而不得好死的逃亡者。」

    一股強烈的冷風撲進來。有人打起了噴嚏。大家整整衣領,心想那攀巖者怕是已經掉下鐵軌,被碾成肉餅了吧。車廂裡很快又恢復了平靜。一些人閉上眼睛假裝養起神來。這時候,周行的尿已經把褲子打濕了。

    同時,他聞到了從附近飄來的一股大便的氣味。

    【五、在外面】

    小寂翻到車外,壁虎一般貼在車壁上,瞬間打了個寒噤,有進入阿鼻地獄的感覺。

    灌滿耳朵的,是車輪雷霆萬鈞的轟鳴,小寂又感到彷彿置身於一個超負荷運轉的、超尺寸的印刷車間。外面的氣溫比料想中的要低,似乎兩側都是無際的冰壁。他嗅嗅鼻子,聞到了一股液氮的味兒。

    隧道似乎正在向著極限低溫冷卻下去。列車像是一個高能粒子在加速器中疾進。小寂沒有馬上往前攀爬,而是等待了一會兒,卻沒有見到站台的燈光。不過,他對此本也沒有抱太大的希望。

    他想,列車很可能拐入了一個以前沒聽說過的備用隧道,而且,是全封閉的環線。在最初設計時,地鐵就被賦予了一種人所不知的功能,以便事出意外時及時逃難。那麼,是不是地面發生災害或者戰爭了呢?還是地球本身正在進行一次沒有預兆的宇宙躍遷?列車是否已經進入了另一個奇異的時空,而那裡的物理法則與人類瞭解的完全不同?

    忽然,一種異常的感覺襲來,就是列車實際上並沒有任何的前進,只是它所處的世界在飛速地倒退吧。就連從前,自打有地鐵以來,這列車也根本沒有移動過一寸,所有的上車下車和站台切換,都是一個魔術師表演出來的障眼花招,目的是為了欺騙乘客,麻醉他們的精神,掏空他們的腰包,攫取他們的青春。這隧道莫不是什麼巨型生物的腸子吧?而人類不過是一小撮寄生蟲,一粒藥片便可以把他們全部清除乾淨,只所以還沒有那麼幹,是因為那魔術師一般的神秘傢伙還需要他們幫助完成腸道蠕動的任務吧。

    作為脫離了車廂內環境的觀察者,小寂為這種念頭而懼怕,又告誡自己要鎮定,一定要想像這列車是在往前走,否則,自己便會失去勇往直前的動力。而在瞭解到真相以前,是不可以回到剛才呆的那個車廂的。

    他開始試探著往前移動。他沒有敢於爬上車頂,害怕隧道上端有異物會碰著頭和身體。他還要防備,這隧道已不是尋常的隧道,它設置了什麼殺人的機關,也說不一定。

    他抓住窗欞的結構,小心翼翼地朝前攀越。他花了一刻鐘,才在人們表情複雜的注視下,越過了本車廂,才舒了一口氣。

    下面一節車廂,情況也差不多,乘客情緒不寧,有的人像是已經虛脫了。

    忽然看到一個男人鬼一樣緊貼在車窗外壁,裡面的人都哇地一聲驚叫起來。小寂向乘客們大聲解釋著,但隔了玻璃,人們都聽不見他說些什麼。

    攀巖者便掏出一支彩筆,在玻璃上寫到:「我要到車頭去。這裡有沒有人願意跟我一起去?」

    大家都沒有理睬他。有幾個人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鄙夷地搖起了頭。

    小寂很失望,便繼續朝前面爬去。

    他連續爬了兩節車廂,也都沒有人願意跟他一起去。

    要到達車頭處,還有多少節車廂呢?

    【六、平衡的優勝】

    「喂,你還有吃的嗎?」周行忍不住又問女人。這時,他感到自己對這個女人已發生了一種天然的熟識乃至親近之心。他進而發現,面前的這個生物,其實在同類中長得還挺漂亮的。

    「沒有了。」女人搖搖頭,向周行歉意地笑笑。她的身上也散發出一股尿臊味,這使周行心安理得起來,並滋生了一種平衡的優勝。

    「不知道這車裡誰還有吃的。」女人又說,嚥了一口口水。

    「吃是一定要吃的。等找到了吃的,女士優先,一定會讓你先吃。」

    「謝謝!如果能夠活著出去,一定要把這段經歷告訴我的兒子。他才三歲呢。他吃飯老剩。」女人眼圈紅了。

    「別哭,別哭。都會活著出去的。」周行竟有點心疼了。

    女人抹了抹眼淚:「那個人,會讓車停下來麼?」

    「但願吧。」周行這麼說時,心情是矛盾的。他希望那攀巖者能救大家,但又希冀著他掉下來摔死,這僅僅因為,他做出了大家都不敢去做的事情。

    「看周圍人的表情,好像他所做的,事不關己呀。」

    「我們又不會攀巖。這事,只有會攀巖的人才能去做。」

    「我好累,好想坐著歇息一會兒呀!」女人忽然直愣著目光大叫起來:「喂,警察,維持秩序的警察,這會兒你到哪裡去了?是不是招呼一下,讓大家輪流坐坐位子呢?」

    周行被女人的失態嚇住了,又忽然覺得,自己其實並不想讓女人走開。這個起念讓他有些不好意思,又頗興奮。

    女人胸部頂著他的感覺,傳遞來讓人情緒亢奮的信號。周行回味著餅乾的味道,感到吃的不是餅乾,而是女人身體的某個部位。他忽然覺得,像是有十好幾年沒有親近過女人了。這種感覺無比真實。所謂的女人的滋味,就像是兒時在媽媽懷中咂到的奶汁,燦爛遙遠而引領衝動,攜帶著一股神秘的甜腥味。

    這真是一次無與倫比的地鐵經歷。出去後,他一定要把它原原本本告訴老婆。

    【七、瘋了】

    攀巖者又來到了一節車廂的外面。

    他發現,這節車廂裡的人,全都在昏睡,腦袋耷拉在別人的肩上。他感到有點不對頭:乘客們面色灰灰的,身體縮了水一樣,似乎,全是老人。而且,好像,已經有人死去了。不,又像是在冬眠。

    他們似乎已經完全放棄了。小寂這麼想著,心裡打鼓,加快速度通過了這節車廂。

    下一節車廂也十分反常,主要是不那麼擁擠了,竟然富裕出了活動的空間,乘客就像動物園籠子中的狼一樣疾速地來回走動,仰著頭,伸長脖子大聲嗥叫。

    看到小寂剪影一樣出現在車窗上,兩個中年男人猛蹬後腿,躍起在半空中,做爪牙狀猛撲過來,結果雙雙撞上玻璃,彭的兩聲,昏死了過去。

    瘋了。小寂想。

    【八、難以滿足的慾望】

    終於,車廂裡有人偷吃東西,被邊上的人發現了。

    原來是一個民工,他的編織袋裡裝滿了玉米棒子。

    他原本是不準備暴露這個秘密的,但實在忍不住了,便假裝暈車,蜷曲著身子伏在編織袋上,像個刺蝟一樣埋頭偷偷地啜吃玉米粒。

    但還是有人聞到了氣味,不留情面地揭露了他的自私行徑。

    「讓他吐出來!」車廂裡惟一的警察嚴厲地發佈指示。

    一簇簇拳頭暴雨般地落向民工,就像打一隻臭蟲,竟然就把他當場打死了!

    「謀殺!」周行心裡驚叫一聲,眼光卻忍不住投向了被迅速打開的編織袋。

    層層疊疊的玉米棒子裸現出來,剎那間,使沉悶壓抑已久的車廂裡燃放開了一種陌生而優雅的金色,那正是一種裝飾性的華麗夢幻,但在平時卻被人忽略了。從死去的鄉下男人身邊,食物飛快地傳遞到了每個人的手中,顯露出了公平的快捷,而女人卻並沒有得到曾被許諾的特殊照顧。大家如若群怪一樣靜謐地噬吃起來。整個車廂裡充滿了牙釉與舌脈相與磨動的尖銳之音,咒語般十分的整齊而響亮,與車輪的轟鳴形成了非凡秩序的協奏。

    吃了東西,周行感覺好了些。他看看表,發現時間已過了十小時,到了下午五點。是下班的時候了。然而,上班,這時看來,那不是天下最好笑的事情嗎!

    他困乏到了極點,像是幾天幾夜沒有合過眼。然而,當著女人的面酣睡,仍然有著最後的靦腆,但僅僅是努力撐了一撐,還是睡著了。

    在睡夢中,他的手卻不老實起來,伸出去摸了女人的乳房,又窸動著去摟她的腰肢,慢慢地,左手掀開她的裙裾,右手探了進去。

    女人臉紅了,卻沒有制止。她繃緊了全身的神經和肌肉,僵直地一動不動站著,彷彿是在用全身心品味一道此生從未吃過的美味佳餚。只過了一會兒,她便一把捉住那只在裙下亂動不停的大手,往裡面更深地插入。

    夢中,周行忽然射精了。他一下子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想控制住,卻來不及了。

    他醒過來,看到女人緊閉雙眼,面色宛若朱紅的百合,呼吸如同海潮,溫濕的氣流正浪花般一股股激噴在他的臉膛上,都要把他融化了,而周行的手還深埋在女人的裙底,已是癱軟得像一朵棉花了。

    這一瞬間,周行覺得面前的女人具備了令人目眩的完美無缺,而他的身體還在作最後的餘波抽動,竟然比真正的做愛還要亢奮。他也臉紅了。這時,他看看周圍,不禁吃吃笑起來。

    好幾對男女都脫光了衣服,站立著正在性交,完成著一種當下姿勢的正確性。他們發出了動物似的吭哧吭哧聲,這種聲音,在周行聽來,像教堂裡的唱詩一般美妙悅耳。

    有個七八歲的女孩從人縫裡探出頭來,好奇地看著這一幕,她細嫩纖小的臉蛋上,稍縱即逝地揮閃過了一道英姿颯爽的成熟美感。

    這時,周行又感到了極度的飢餓。他試圖理解為這是站立射精之後的一種必然的沮喪。

    【九、命運的懸崖】

    到了第六節車廂,攀巖者小寂覺得這裡也很奇怪,整個車廂空空的。乘客像是全部蒸發了。

    但是,也許,是從始發站起便沒有允許上人吧。可是,難道不也可以理解為,是為了什麼意圖而預留的空車麼?

    然而,跟著又是一節全空的車廂,這種空,是超越尋常認識意義上的真正的空。小寂的心情更緊張了。

    他彷彿看見,車廂裡有一股淡藍色的煙霧在泳動,這正好加劇了空的茂密,使之在局部的解脫中無限幽陷了下去。小寂聽見窗玻璃在格格地顫響,就像是緊張無比的上下牙床在用力打架,隱約之間,又透出一種如若斷續呻吟的聲音,攜帶著看不見的巨大能量像要從鐵籠中奮力掙出。

    小寂明白,這是因為內在空的強大逼迫。然而,不妙的是,他猛然間又想到了此刻不該去想的老套鬼故事,這使他沮喪地意識到,他這樣的俗人,是無資格重新進入具備了全新意境的車廂了。

    他心緒茫然,頭皮發緊,手鬆了松,差點掉下飛馳的列車。

    還好,他具有攀巖者穩定的心理素質和敏捷的身手,在墜向死亡的瞬間,迅疾地把握住了。他重新攀回了命運的懸崖,並加快了移動的速度。

    這時,他有些累乏,也有些飢渴,但還能夠忍受。但可怕的是不斷加重的寒冷,千萬根銀針一樣釘滿他的每一個毛孔。

    在下一節車廂,他看到了滿滿的人。他不再去想剛才的挫折,把一切拋開了,心裡也踏實下來。但仔細一看,嚇得一哆嗦。原來,乘客們正在吃東西。

    他們拿著的,是人手、人腿和人肝一類。大家吃得滿嘴鮮血淋漓。

    【十、變老了】

    周行和面前的女人已經性交了兩次。他們不再不好意思。而周圍的人也都在干同樣的事情。那個七八歲的小女孩,也在坦然承受的姿態中,接受了群體的輪姦。

    女人雙手輕柔地托舉著周行的臉頰,懶散地憧憬著他濡濕的雙瞳,好像周行是一個美麗而惟一的果凍。忽然,她像是發現了什麼,臉色驟變,失聲叫道:

    「瞧你的臉,怎麼這麼難看!」

    周行摸摸臉。他摸到了滿臉密林般的大鬍子!而他今天早上出門前才刮過臉啊。以前,他曾經嘗試過留髯,有意兩個月不刮鬍子,也沒有長得這麼厲害的。面對女人的驚詫和不解,他狼狽而惶惑了。

    他定睛去看女人,發現她的頭髮間,竟生出了大把的銀絲,眼角綻出了裂谷似的深黑皺紋,口紅和容妝正在雪崩般脫落,她的臉膛已然變化成了一種迷彩掩映下的冰地鬼魅。

    周行不懷好意地咳咳笑起來,像是贏得了畢生最滿足的報復。

    他看看表。晚上八時許,十二個小時過去了。

    熱戀期真正如同白駒過隙呀。深懷厭惡的周行不願再看女人一眼,把目光移開。他看到邊上的人們,也都老了下去。他暗自驚詫,難道,現在的一分鐘竟相當於一小時、一個月、一年?是什麼樣的物理學法則,能使時間的流程變快呢?而這全車的乘客恐怕正是兇猛的時間在進食後所消化出的垃圾,正被搬運向一個神秘的焚化場所。

    「亂看什麼!我又餓了。老公,你得給我找東西吃!」女人狠狠地掐周行的手臂。

    這人瘋了!天下最愚蠢者,難道不正是女人麼?周行恐懼地想掙開她,卻發現根本不可能。如同剛上車時一樣,他仍沒有騰挪處。這原是車廂這種存在所表現出來的真實啊。周行停止了掙扎,努力想像自己是列車上的一顆螺絲釘。

    「太可怕了。我們很快就會死去的。」一個頭髮掉光的老頭說。他上車時還是個滿頭黑髮的中年人。

    「誰來幫幫我,」一個十幾分鐘前才完成性交的女人叫起來。「孩子,我的孩子就要出生了!」

    頃刻間,從角落裡傳來了嬰兒的哇哇啼哭聲。周行面前的女人猛地睜大眼睛,停止了擺佈周行,循聲去尋找,雙目中重複溢滿了溫情、善良與神往。周行通體一震,預感到了未來奇跡發生的可能性。

    有人提議:「趕快把這孩子宰來吃掉吧!好久沒聞到肉腥味兒了。」

    又有人說:「最大的問題是人太多了。殺掉一些人,大家就會過得好一些。」

    警察喝道:「誰在說這話?他還想活不想活了?」說罷掏出手槍來。

    【十一、更多的變化】

    小寂又來到一節車廂外面,發現裡面的人已經不多了。地板上有一灘灘的碎骨和污血。有幾個老婆子坐在椅子上,敞開胸懷,樂呵呵地在給新生兒哺乳。有幾個老頭在死命砸車窗玻璃,卻砸不開。

    「看來,終於有人產生了聯繫外界的想法!」小寂感到由衷的高興。

    他停下來,朝他們大聲呼喊,並從外面幫忙砸,但玻璃毫不動搖,連一絲裂紋都不出現。僅僅過了幾個時辰,玻璃就變得鋼鐵一般堅硬了。

    企圖逃脫樊籠的乘客露出了絕望的神情。有人吃力地用粉筆在玻璃上寫字給小寂看。是方塊字的模樣,但小寂一個也看不懂。另一個老頭著急地把寫字的人撥拉到一邊,自己來寫,寫出的也是同樣的奇怪文字。

    那些字像是西夏文。小寂想,很可能,這裡的人們發展出了新的文字系統。但是,怎麼這麼快呢?說不清為什麼,他此時更想看到英文。

    小寂感到了從未有過的恐懼。他想,太遲了,他們已經沒有辦法拯救自己了,甚至,連外界的努力也抵達不到他們這裡了。

    毫無疑問,列車正在發生某種變化。或者,不是列車的變化,而是車廂中的人類社會在變化,也是整個物質世界和環境在變化。

    無助的小寂離開這無助的人群,繼續前進。他看到,列車頂部不知什麼時候漂浮起了一層一尺多厚的白色霧靄,有一種幽靈般的陰森感覺。白霧中有些小東西在悠動,像是蜘蛛。

    藉著這白霧泛射出的淡淡輝光,他第一次看清了前途:列車一眼望不到頭,哪裡是原來以為的長度!

    【十二、技術帶來的希望】

    能吃的東西都吃光了,只是勉強忍住還沒有吃人,這大概要歸功於這節車廂裡還有警察的存在。那起群毆致死民工的案件,已經使他很不安了。但警察也不能阻止人們飛快地衰老下去,不能阻止人們無節制地性交。時間的節拍越來越急促。更多的孩子在呱呱墜地,引起人口爆炸。車廂裡越來越擁擠了,這樣下去,肯定是要被撐破的。大家焦急地議論紛紛:

    「攀巖的那傢伙怎麼還沒有讓車停下來呀。」

    「說不定,早掉下去了。」

    「也許,讓司機殺死了。」

    「哪裡呀,餓也餓死了。」

    「別說風涼話了。即便是在車廂裡面,也必須要想出法子自救。再無動於衷下去,便真的晚了。」

    這最後的話音使乘客們立時安靜了下來,默默地想起了心事。大家覺得,彷彿回到了從前的時光,那是一個極其遙遠而幸福的年代,車廂外面永遠有站台在不停地出現,引誘人們走進雖然貨架空空卻不見盜賊的商店,或者儘管一貧如洗但恩愛無盡的家園。

    一個老頭自出事後便一直躲在角落裡哭泣,這時,聽到這番話,眼中冒出一股畢生罕有的亮光,哆嗦著開口道:

    「我有一種辦法,大概可以試一試。」

    「什麼辦法,怎麼不早說哩。」

    老頭說:「我在科學院工作,我的研究所最近研製成功了一種微型能源轉換器,能夠把一種能量轉化成另一種,比如說,把潮汐的動能轉化為人體能夠直接吸收的熱量。這本來是為了解決吃飯問題用的。可是,研究成功後,社會上誰也不感興趣,說是荒唐,說是沒有用處,因為,溫飽問題不是早解決了麼?我今天恰巧帶了一台,是準備拿到一個部門去爭取投資的。可我竟糊塗著自己也不相信它了,正準備等列車一到站就把它扔到垃圾筒裡呢。但是,現在,或許剛好能用得上吧。」

    一邊說,一邊拿出一台熨斗似的灰色金屬機器。立時,車廂裡騷動起來,離得最近的人,都伸出脖頸來觀看這高科技帶來的最後一線希望。

    「可是,怎麼使用呀?」人們不解。

    「是這樣的,這列車不是停不下來麼?這就好了。我們得想辦法把整列火車滾滾向前的動能,轉化為單個人體需要的熱能!」老頭朗聲解釋,彷彿剛從一場大夢中醒來。

    雖然熱能還沒有真正產生,但車廂裡已復洋溢著了熱情。大家說:「太好了,幸好是在這節車廂裡,實在有福氣!我們能夠活下去了。我們的孩子也能夠活下去了。」

    「廢話少說,開始幹活吧,還需要設計一套連接和傳送裝置呢。」老頭道。

    「這是難得的機遇,要抓緊時間哪。」警察在一旁叫囂。

    周行卻想,活下去,人口越來越多,卻也是一個問題啊,這可不是技術能夠解決得了的。另外,整列車的動能都變成熱能轉移到單個人的身上去了,這會不會反而造成列車的停滯呢?雖然都期盼著這一時刻的到來,但一旦成真,卻不習慣啊,列車可能會巨型爬蟲般停在這黑暗隧道的中途,而站台仍舊是遙不可期,到那時,車廂裡的這群烏合之眾,能夠把持住麼?說不定,會出現混亂呢。而喪失了前進動力的機車,最終也無法繼續為乘客們提供能量了,結果仍然是崩潰。因此,活著是為了什麼呢?出生在車廂裡的嬰兒們,他們將怎麼面對一個全新而陌生的世界呢?

    他看到,面前的女人,已經蒼老得像一團皺紙。她似乎等不及了。她整個的人形乾枯得連眼淚也流不出來了,就像千年古樹再也無法分泌樹脂。老婆子白骨精一般死死地抓住周行的雙臂,把散發著酸臭腐氣的猙獰頭顱貼倚靠在周行的胸脯上,無牙而流膿的嘴裡嘟嚨著什麼,周行卻一句也聽不清。

    但是,忽然間,他卻明白了她的心思,那是一個垂死女人所應有的念頭,氣泡一樣掙扎著從枯死的泉眼中翻冒出來,最後一次燃放了對逝去青春的絕望追念。

    周行立刻想到了自己的末日,那分明已不再等同於見不到妻子和孩子的切膚悲傷,而是一種真正意義上的萬念俱空。他嗓子一腥,哇地哭出聲來。

    這時,有人在叫:「成功了!連接上了!」周行的腦子裡嘩啦一聲湧進了一片片閃亮紛繁的信號,皮層化作了一大堆滴滴答答解凍中的冰雪。他頓然明白,自己也能夠與周圍的所有人進行思想交流了。說話太耗費能量,而讀心術,卻要簡便和省力得多。不知道為什麼,人類退化的本能自行恢復了。

    【十三、新生態】

    小寂繼續前進,他慶幸自己沒有上車頂,因為,上面的確爬滿了不知從何而來的大群蜘蛛。

    這是一種十分奇怪的蜘蛛,個頭有越野車輪胎那麼大,長長的觸腳沿著車壁甩落下來,擺動不停,有的差點碰到小寂移動的雙手,迫使他飛快地閃騰躲讓。

    蜘蛛是徹底地不同於人類的生物,它們排列著整齊劃一的隊形,正逆著小寂前行的方向朝車尾移動而去,發出格吱格吱的機械聲音。小寂覺得它們是從某個車廂裡逃逸出來的。它們一定合力咬破了車頂蒙皮。但它們為什麼要選擇一條與人類相反的路線呢?它們會不會是這異端的始作俑者?

    蜘蛛的出現,使小寂興奮,覺得像是遇上了同道。而封閉的列車裡竟會滋生出這樣帶有叛逆氣質的生物,一定是大出司機預料的。這其中的驚人奧秘,現在已無時間去探究了。剩下的惟有賭博般的行動。

    蜘蛛過去後,隧道裡彷彿變得暖和了一些。小寂精神一振,又攀到一節車廂外面,嚇了一跳。

    原來,裡面的幾百名乘客排成了好幾層同心圓,人挨人面朝同一個方向站著,每個人都由後向前伸出雙手,緊緊摀住前面那個人的兩側太陽穴,姿勢都一模一樣,抱成了一個大團,牢不可分,那群體構成的整體形象就像一棵千年大樹的根系。

    這是小寂歷經長途旅行,見所未見的奇景。他看了半天,才想起來朝他們招招手,乘客們卻一動不動,就跟植物人似的,除了個別人的眼珠轉上一轉,也看不出任何表情。

    小寂看到,車廂中安放車燈的位置被撬開了洞,裡面的電線被牽引了出來。靠近此處的一位男乘客,把左手臂高舉著伸向那裡,五指與電線連接在一起,甚至可以說,電線便是五指的延伸了,要不,就是五指是電線的繼續,從外觀上,看不出分別了。這個人已然是死了。但是,電流卻從他這裡傳遍了全體人群。似乎,以一種奇妙的方法,他被改造成了一台變壓器。

    整個車廂裡的人,可以說,通過電流,已經與列車牢牢地聯結為一體了,從車體這浩然的塊壘中,吸收著物質世界的微薄養分。

    小寂想,這裡的人類,形成了一種新的生態系統,從而打破了這列車的固有規則。退一萬步說,就算是規則並不曾被破壞,那麼,人們也是利用了規則中的漏洞啊。

    他不知道他們是怎麼做成這件事的,小寂感到,在危機的關頭,人類的潛能的確很可觀並且也很可怕。

    但是,如果這電忽然斷掉了呢?

    【十四、各個世界的境況】

    氣溫在繼續回升。小寂又經過了幾節車廂,他看到,有的車廂,乘客死絕了,有的車廂,卻有人在活動,他們生機勃勃,秩序井然,他們把車廂裡能吃的東西,包括椅子、紙張和廣告顏料,都吃掉了。有的人在車廂裡用死人骨頭構築了奇形怪狀的小屋子,棲身在其中。他們的身體結構也變化了,總的來說是向小型化和原初態發展,有的看上去像是兩棲類,有的感覺像是魚類。還有的車廂裡,誕生了新的社會組織結構,選舉出了首領,建立了類似朝廷一樣的東西。有的則以車廂中線為分界,拉開了打仗的架勢。

    小寂根據不同情況,朝車廂裡面的人打招呼,做手勢,卻再也無人回應。

    他明顯覺得,局勢又發生了新的變化。此時,他能看見車廂裡的人,但車廂裡的人卻看不見他了。

    小寂作為惟一能看清乘客境況的人,感到了孤獨。這是深刻而巨大的孤獨。以前經歷過的,比如,住房和職稱上受到不公正待遇呀,被上司無端訓斥呀,失戀呀,與現在這一刻相比,再也不算什麼了。

    小寂對所依附的堅硬車身產生了極度的憎惡,幾乎失去了前進的勇氣,寧願一鬆手墜下去,與這世界徹底劃清界限,一了百了。

    但在關鍵時刻,他咬緊了牙關。

    因為,經過三天三夜的攀援,他終於來到了車頭處。小寂為眼前的情形而大吃一驚。

    【十五、回到出發原點】

    不知過了多久,疲憊不堪的小寂又爬回了他的出發原點。他此時已打心眼裡知道,無論走了多遠,他最終是要回來的。這正是他作為乘客的宿命。

    他看到,在他曾經呆過的車廂裡面,乘客們全都赤身裸體,失去了人樣,成了一種奇怪而陌生的生物,類似裸猿,有著櫻桃色的薄薄皮膚,瘦骨嶙峋而纖弱無力,皆四肢著地爬行。

    初見之下,小寂心中一懍,以為是外星生物入侵了──他曾料想這是實現解救的惟一可能,但很快,他辨認出了為數不多的幾個熟悉面孔,包括警察,才知道就是原來的那幫乘客哩。他們竟然頑強地活了下來。只有小寂這樣有著去到車廂外面經歷的人,才能理解這其中的不易。

    警察也就是能夠依稀認出,因為他還戴著一頂破爛污濁的警帽。他鬚髮斑白,老態龍鍾。他身上一絲不掛,性器因為使用過度,已經完全萎縮不見了。他盤腿坐在椅子上,有一群「裸猿」在恭敬地侍候著他。

    小寂目睹這奇妙之景,不禁對自己的存在產生了懷疑,低頭看看軀體,發現還保持著人類正常的形態,才稍微放了心。但是,相形之下,他卻成了少數的異類,未免有些憂慮。如果要發生爭奪遺產之類的事來,他的道統是否足夠勝任?

    小寂大著膽子從窗戶上的缺口滑入車廂,聽見腳下有慘叫,低頭一看,才發現還有比「裸猿」更小的生物在爬動,也是人類的模樣,但是,個頭只有昆蟲般大小。另外,還有比「裸猿」小卻又比「昆蟲」大的傢伙。他直覺到這些也都是人類的後代。

    他的感覺是,由於體型較小的人類的出現,車廂的空間因此相對地增大了,能源的消耗也相應地減少了。乘客們以一種小寂無法理喻的方式,解決了自己的問題。人類的後代看見小寂進來,吃驚地交頭接耳,但小寂根本聽不懂他們說的話。

    他震驚而困惑地向警察走去。警察是這裡的龐然大物。

    小寂又比又劃,激動地對警察說:「我去到了車頭處,才發現列車原來正在一個充滿星星的彎曲隧道中前進哩。就在我們的正前方,展開來了由無數新星系誕生而吐蕊的萬丈霞光,美妙極了!我們是在往那裡著急地趕路啊!」

    警察用被眼屎糊住的雙目茫然地看著小寂,不耐煩地吐出一長串句子,小寂一個詞也不懂得,卻直覺到,警察好像是在說,晚了,這代價一點也不值得。

    這時,小寂看到,一些長著人頭的螞蟻般的小傢伙正從警察的耳朵、鼻孔和眼眶裡爬出來,它們正把細小的肉粒從裡往外搬運。血絲從警察的竅穴中一縷縷滲出,老人卻似乎毫無知覺。

    忽然,小寂感到自己的肝臟和肺葉一陣劇痛,皮下和血管中彷彿有什麼東西在遊走。

    他恐懼地轉過身,艱難地朝車窗走去,還沒有到達那裡,便一頭栽倒在地。四周爬動著的生物飛快地撲上來,頃刻之間便在攀巖者的頭顱和軀幹上覆蓋了密密麻麻蠕動著的一層。

    【十六、新起點】

    站台終於出現了。奔馳了許多光年的列車戛然停住。

    這是一個燈火通明而喧囂的站台。候車的億萬生物形態各異,看見車門打開了,便爭先恐後地擠進列車,而車上殘存的人類後代也紛紛下得車來。

    他們以蟻的形態,以蟲的形態,以魚的形態,以樹的形態,成群結隊、熙熙攘攘向不同的中轉口蜂擁而去。在無數的站台上,一組組的列車,正整裝待命,預備向不同的世界進發。

    這些世界,都是從一個不可言狀的大腦裡面,所構想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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