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熱乎乎的方程式或熱乎乎的平衡 文 / 韓松
我獨自一人,坐在飛船控制室裡。
無聊的時候,我就讀科幻小說來打發時日。
我剛讀完一個短篇:美國作家戈德溫的《冷酷的方程式》(又譯《冷酷的平衡》)。據說,是科幻小說中的經典名作。
放下書,我的眼前久久閃動著小說描寫的場景:船長把女主人公活活拋出了飛船。少女破碎僵冷的屍體,此刻,彷彿就在窗外的群星間浮動。
我出神地想,如果我是那位船長,會怎麼處理這件事情。
就在這時,儀表盤上的白色指針忽然轉動起來。
我大吃一驚。
指針這樣的轉法,表明在控制室另一邊的補給室裡,有著某種輻射出熱量的軀體。
那只能是一種軀體:一個活著的人體!
我使勁揉了揉眼睛,確定這不是幻覺。過了好一陣,我才從座位上站起來,做了一個深呼吸。
我走出控制室,戰戰兢兢地來到補給室的門前。
「出、出來!」我的聲音已經變得連我自己也感到分外陌生了。
鈦合金門緩慢地打開了,露出了偷乘者的半個身子。
一名少女!
「我未經您的允許,偷偷上了這艘飛船。我要去看我的哥哥。他和他的同伴在沃登星,染上了熱病,要死了……」女孩怯生生地對我解釋。
我嚇懵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不可能有任何錯誤,我發誓,她說的都是戈德溫小說中的原話。
怎麼會這樣!這世界出了什麼問題?我茫然地看看她,又看看太空。星星閃耀著嘲笑的眼神。飛船上除了我和姑娘,沒有其他人。
毫無辦法。受一種莫名的心理暗示,我像話劇演員一樣,結結巴巴地背誦起了小說中的台詞:「我、我就是去給你哥哥和他的七位同伴送血清的。只、只有這種血清可以救他們的性命。」「就是因為這個,我才決定偷上您的飛船。我一定要見到我的哥哥!」「可是,由於你的偷乘,飛船超重了,會失去平衡,飛不到目的地便會墜毀。」雖然是背誦,但我還是省略了小說中不夠精練的敘述,直奔問題的關鍵。
果然,她臉色大變。
「怎麼會這樣?」「這說來話長。」我讓自己鎮定下來,努力裝出老練的樣子,把她帶回控制室。我心情沉重地道來:「這是一艘應急快遞飛船。它的載重量是計算機嚴格按照物理方程式來配置的。飛船上不允許有第二位乘客。」我一邊回憶著剛讀過的小說,一邊做出非常為難的表情。
姑娘確實被嚇壞了。這時我發現她比書上寫的還要迷人。尤其是,她長得怎麼竟像酒井法子。
「對不起,我只能照章辦事,」我說,嚴肅地拿起那本科幻小說集,不斷用手指頭沾著口水,一頁頁翻到《冷酷的方程式》。
我把戈德溫設立的星際法規第八款第五十條指給她看。
規則是這麼說的:「在應急快遞飛船裡一旦發現任何偷乘者,就要立刻把他們拋棄到船外。」她沮喪地坐在角落裡,把整篇小說很快地讀了一遍。
「原來,你要我死?」她哽咽起來。
「這個,小說早寫好了。我恐怕無法改變歷史。」我以盡可能悲痛的語氣說。
小說的結局是這樣安排的:美麗的姑娘最後被飛船船長通過氣密艙活生生地彈入了冷嗖嗖的太空,成為了一具在無邊無際的宇宙塵埃間永遠漫遊的殭屍。飛船則由此恢復了平衡,順利地飛向了目的地。
所以呀,這事怎麼能怨我呢。現實其實就是一部小說。
我解釋道,不這樣做,她也得死,還要搭上我、她哥哥和另外七個人的性命。
換了上帝也無法選擇。
她抹了一把鼻涕眼淚,用毛骨悚然的目光把我看了一陣,搞得我很是難為情。然後,她誇張地咯咯笑起來:「我知道不會的,是不是,大哥?這都是你虛擬出來的。
這是一個電腦遊戲。你從哪裡下載的軟件?「我的臉一下子滾燙起來,但我迅速克制住了不安。
「你,別想那麼美啦。什麼電腦遊戲,這裡可是真實的宇宙空間哪!你看,那些星星可不是三維動畫。退一萬步講,就算你真是我虛擬出來的,可是,虛擬世界與真實世界又有什麼不同呢?虛擬世界同樣也是一個世界。而只要是自洽的世界,就都遵循同樣冷酷的物理法則。傷心、痛苦和死亡的感受,對於任何人來說都是一樣的──不管是小說中的人,現實中的人,還是虛擬人;不管是你,是你哥哥,還是我,」我唾沫橫飛地說著,比劃了一個殘忍的手勢:「總之,噗,你將被彈出去。」「我才十八歲啊。」女孩又大哭起來。我皺了皺眉,說:「這跟某個物理方程式有關係嗎?別哭。
我就煩女人哭。「難道你將為此樂不可支?」她迅速止住哭泣,剎那間又變得怒不可遏。
「什麼話。全世界的科幻迷將為你的死而感到萬分難過。」我使勁嚥了嚥口水,生硬地說:「說實話,已經有千萬人為這篇小說掉過淚了。你有冤屈,這不錯,但你應該去另一個世界找那個美國佬申訴──他叫戈德溫,生活在上個世紀,早就死了。他不屬於數碼時代。」「是呀,都二十一世紀了,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了?你一個男子漢大丈夫,居然忍心拋下我這樣一個可憐的小女孩?」我心頭顫了一下,但我表面上仍不動聲色。我無情地指出:「錯了。是美國人戈德溫拋棄了你。他排除了四十光年內其它巡航飛船路過的可能性。」她沉默了,惡狠狠地瞪著我。
有幾秒鐘,我擔心她會撲過來,向我的要害部位踢上一腳,然後把痛昏過去的我拋進太空,使故事的結局來一個反轉。
她一定看過劉德華演的老片子!
但她並沒有做出任何攻擊的表示,只是鯊魚一樣咬牙切齒地說:「這本書上寫了,死於太空的人會是一副什麼模樣──內臟破裂爆炸,肺吐到嘴巴外面,夾在牙齒之間,幾秒鐘以後內臟全部乾燥變形,十分醜陋而不堪入目……這就是你想要看到的吧?你這個性變態狂。」她說得不錯。這一幕,我在讀小說時的確想像過,並為之激動。我承認我有點性變態。但是,在這一切發生之前,還少了一點兒什麼。這會是太空時代最大的遺憾。
這時,我又轉眼去看群星,對它們生出了深深的嫉妒。
我心裡憋氣,大聲對她說:「你怎麼這麼說話呢!你應該說,那個寫書的美國王八蛋真下流,真無恥!另外,你剛才說什麼來著?你十八啦?」我一邊說,一邊朝她使出一個眼色。但她好像沒有讀懂。虧她的原型還是美國人。
「真是沒有辦法了麼?書中說,在我死去之前,我還可以跟哥哥通一次話。但我真的不知道說什麼好。把書上寫的那些再念一遍?搞得像個電視節目主持人似的。」姑娘眼圈紅通通的,煞是可愛。
「你僅僅想通一次話?」「是的,根據小說,這是我惟一能做的。」「你愛你哥哥?」她有些吃驚地看著我,兩頰起了紅暈。「這是我心底的小秘密。現在要死了,對你說也無所謂了。」她的眼眶又一次濕潤了,聲音也溫柔了許多。「打很小的時候,我就在日記裡寫下了這樣的話:我將來的男朋友,一定要跟我哥哥一樣!這個願望今生是不能實現了。都是因為你!來不及了……」雖然有思想準備,但女孩說的,還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是啊,都是因為我。我心頭一哆嗦。我想,還等什麼呢?
「來得及的!」我用力挺挺胸脯,果斷而堅決地大喝一聲,把她嚇得一激靈。「你看我怎樣?我像不像你哥哥?」「你?!」她揉揉眼睛,張大嘴巴,吃了一個燙山芋似地看著我。但她馬上鎮定了下來,大眼睛眨巴眨巴,這回,換了一副意味深長的表情,像看一件商品一樣把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
我一邊對自己說:不要緊張,沉住氣,一邊瞪圓眼睛等她做出進一步的反應。
是的,她才十八歲。但是,她已經十八歲了。她有著讓人心顫的身體,腰枝纖細,胸脯飽滿。戈德溫的船長竟能冷靜得像個機器人,這真令中國科幻迷不可理喻。看看電子公告欄上那些貼子吧!
「你想怎樣呢?」她平靜地說。
互相審視一陣後,我們好像獲得了再認識。她的語氣不再那麼凶巴巴的了,細細品味,似乎還頗可玩味。跟著,我在她的眉宇間觀察到了一道一閃而過的帶有竊喜意味的光芒。但她馬上有經驗地掩飾住了。
我於是趁熱打鐵:「你若覺得我是趁人之危,那就徹底錯了。我只是想讓你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少一些做人的遺憾。畢竟,這是人生中最為──怎麼說呢──的那種事情。你這幾年中一定做過這方面的夢吧。你一定在夢中快樂得打過滾吧。」我想,我已經暗示得很明白了。
換了上帝也會這樣選擇。
「做過夢?是啊,你怎麼知道我就沒有做過呢?」她吃吃笑了,投過來一個輕蔑的眼神。在說後一個「做過」時,她故意加重了語氣。這把我嚇了一大跳。
是啊,我怎麼會沒有想到呢!她是新新人類呢。但我這回變得有些憂傷。
不過,我還是一拍腦門,裝作恍然大悟地說:「嗨,看來,我真的沒有看錯人呀。你真的是什麼都懂得呀。」「懂得什麼?」她一副明知故問的樣子。還在佯裝純潔哪。這正是這一代女人的德性。
我變得十分的煩躁和著急。我朝著她試探地邁了一小步,一邊溫柔地說:「懂得什麼?懂得享受生活呀。我們每個人都會死去,這只是個方式和遲早的問題。說不定,就在明天哩。關鍵是死之前的活法,此時此刻的活法。牛頓定律和愛因斯坦方程式從不討論這個。那些挨千刀的傢伙。」聽了我的話,她臉有點紅,嬌羞地笑了笑。我又邁出一步,她沒有後退。於是我大膽地又邁了第三步,握住了她的手,並順勢在她柔嫩得像肥鵝的掌心中摳了摳。她吃吃地笑起來,掙脫掉,在我的手臂上甩了一巴掌。我又上去捉住她。
戈德溫小說的破綻至此顯露無遺了。但這時我反倒有些心虛。當我哆哆嗦嗦準備去解她的衣扣時,她止住了我。
「你不怕它們報復啦?」她朝舷窗外呶呶嘴。
我朝外看去,不禁嚇了一跳。
無數的星星正在冷峻地瞪著我們。
這時,群星的光線更加強烈了,一簇簇爭先恐後地鑽進飛船,彷彿要把我們的身體射個千瘡百孔。我清晰地感受到了它們傳遞過來的格格不入。我有點後悔剛才對牛頓和愛因斯坦的褻瀆。我只能這樣去安慰自己,這回,是星星們嫉妒了。
「有什麼呀,」我說,狠了狠心不去管星星,決定把所有的後果拋在腦後。我很快克服了很多男人都會有的臨場怯陣。
我不顧一切剝下了她的衣褲。這時,宇宙便在我們身後神色黯然地隱去了。我竊笑起來,覺得它多麼像一個在情場上被打敗的男人。
這樣一來,世界上只剩下了我和女孩。當她圓圓的乳房白兔般歡跳在我眼前時,我確信宇宙中任何方程式都可以重新來定義了。而這種想法本身便是一種方程式。它的出現使萬物洋溢著生機。
女孩熱乎乎的肉體在我的身下蜷縮和抽動,她緊閉雙眼發出一聲聲死去活來的呻吟。我感覺到她的確是「做過」的,因為我很快便被她的技巧俘虜了。
姑娘、飛船和我之間於是重新取得了平衡──真正意義上的平衡。不是麼,人類幾百萬年都是這麼平衡過來的。現在的問題是如何把這種平衡維持下去。
「現在,我要去救你哥哥了。」完事後,我故意歎了一口氣,說。「你怎麼辦?現在再去死,可以說無悔了。」「大哥,你真的好可愛。你好幽默,這個時候你還開玩笑呢。根本不用你去救的,是不是?我相信他們也會發現一種自救的方程式的。其實你早就知道不只有一種方程式。」她懂事地瞧著我,一邊不慌不忙地穿上褲子。
我猜想在高潮的那一刻,我們就應該突破了牛頓和愛因斯坦,心頭一股暖流上湧,不禁淌下了兩行熱淚。自打幹上這個職業後我就沒有流過淚了。然而,就在今天,我終於看到了世界向我展示的無限可能性。這正是因為宇宙中出現了偷乘者!
「既然你也這樣認為,那好吧。」我說,忽然想起了一個問題。「我還沒有問你是做什麼的。」「你以為我是做什麼的?小姐?雞?」她擠擠眼,詭媚地噗嗤一笑。「我其實只是一個普通的中學生。」我笑道:「嘿嘿。」她又說:「喂,臭男人,我還有話問你。過一會兒飛船還是會墜毀的吧?多裝了一個人嘛,它超重了,會失去平衡。說句實話,你是不是早打算好了要跟我情死?」「真肉麻。怎麼會?。」我在她耳邊嘀咕了幾句。我告訴她,我知道附近有一個中文站點,我們可以在那裡著陸,去聊天室坐坐。
這一次我沒有講真話。
她跟我不是一代人,一些事她還難以理解。
趁她不注意,我瞥了一眼駕駛台上的指示針。
果不其然,不知什麼時候,飛船的航向已經自動改變了。而用了三十多年的儀表盤也在不知不覺中換成了一個嶄新的傢伙。船艙中的其它佈置也發生了許多古怪的變化,飛船已不是我熟悉的那艘了。
我又打開那本科幻小說集,翻到《冷酷的方程式》。我發現,從那條寫著星際法規的地方開始,字跡一行行越來越模糊不清,到了小說結尾處竟是一片空白。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跟我們剛才的選擇有什麼關係?
我出了一身冷汗,轉眼去看滿天陌生的群星,覺得它們都露出了詭秘的笑。
我猜測,一定還存在一個我們不曾發現的方程式。
或許,它便是所有方程式的方程式。
我復感到了恐懼──對於宇宙本身。
而她還一無所知,對我的話信以為真,連問聊天室裡還有沒有別人。她說,她可以跟哥哥通一次話,告訴他她為他做出了惟一正確的選擇。
「我會流著淚說的,」她發出一串銀鈴般的笑聲。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