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有客自南方來 文 / 韓松
暴風雪在野地裡吼叫,而室內卻溫暖如春。求隕坐在沙發上讀書。他的妻子在裡屋服伺女兒上床睡覺。
這時候,求隕聽見了輕輕的敲門聲。
在這樣的夜裡,會有誰造訪呢?求隕猶豫了一下,還是打開了房門。他看見了一張年輕人的臉。他不認識這人。
「你找誰?」「對不起,我的車拋錨了。在雪地裡走了半天,好不容易才看見有燈光。」求隕猶豫著。但他看見年輕人露出那樣一種期盼的表情,便不忍拒之於門外。在五十公里內沒有第二家人。在這麼寒冷的天氣裡行走,他會凍死的。
「那就請進吧,進來避避雪。」屋裡的燈光一下罩住了年輕人。求隕驚訝地看見,小伙子只穿了一件襯衣。那衣服式樣十分別緻。他猜他車裡一定有暖氣。可是他說他已步行好半天了,也夠他受的。
「一定凍壞了,」求隕說,「孩子他媽,來客人了。把我的毛衣拿一件出來吧。」女主人拿來了毛衣,端來了茶水和果點。室內愈發暖意盎然。年輕人顯得很不安,大約是為自己的貿然造訪。他死活不願穿求隕的毛衣。
「我不冷,」他像見了怪物似地推擋著說。
「何必這麼客氣,就把這兒當你家吧。」「我真的不冷。」客人十分執強。
求隕略微有點不高興。但他沒有表露出來。他仍然熱情地說:「那就喝點茶,吃點點心,暖暖身吧。」「對不起,我腸胃有點不好。」客人生硬地拒絕。求隕不語了。
看見氣氛有些僵,求隕的妻子說:「你就讓客人自便吧。」「那你就自便吧。呆一會,等雪停了再走。」雪更加大起來,似乎還夾雜著冰雹,打在屋簷上嘩嘩直響。這是一年裡少有的壞天氣。求隕掉頭往窗外看去。大地白茫茫。他沒有看見來客的腳印。大概都讓雪給掩埋了。求隕也沒有看見另外的人。他想,如果他是壞人,也就這麼一個人,還能夠對付吧?
「這雪,真厲害。」求隕找話說。
「是呀,我第一次見呢。」「你是南方人嗎?」「啊,對對。南方。我從南方來。」「是磯市吧?」「磯市?」「是呀。我一猜就是。從南方來,一定是磯市。那麼是要到蜃城去吧?」「我將到下一座城市去。」「那是蜃城。路還很遠。你怎麼想到自己開車呢?」「我只是想沿途看看雪景。雪太迷人了。我沒想到它下得過火了。」「現在像你這樣喜歡歷險的年輕人已經不多了。聽說火星人還愛進行這樣的旅行。」「你剛才說什麼了?」求隕臉色頓時變了。他慌忙說:「對不起,我說走嘴了。我心裡其實想的是……
「他不知道怎麼掩飾這個要命的錯誤。
他的妻子也急了:「你千萬就當他說走了嘴。千萬不要向強制局報告啊。」客人似乎對他們說的這些不感興趣。他死死盯著求隕的臉問道:「你知道火星?
「他這是什麼意思呢?求隕恐懼地想。他會不會是強制局的人扮的?聽說以前就有過強制局的人在夜間私訪。
如果他真是強制局的,或者他想告密,那我就只好不客氣了。他把手伸進口袋。
那裡有一把拴在鑰匙串上的水果刀。
「你還沒回答我。」客人說。
「我的確是說漏嘴了。要不,就是你聽錯了。咱們是不是換一個話題?」客人撇撇嘴,露出很遺憾的表情。也許他覺得應該禮貌一些吧,他應求隕的要求沒有再追問下去。但他似乎對有關火星的話題仍很感興趣。
求隕對妻子說:「你回裡屋去照看好小姬。」女兒在裡面睡覺。求隕這時不想讓她出來被客人見到。妻子擔心地看了求隕一眼,到裡屋去了。
又一顆大冰雹砸在房頂上。客人和主人都嚇了一跳,不約而同朝窗外看去。雪正在失去剛才的猛勁。但冰雹仍然不斷墜落。雪花格外地大起來,猶如楓葉一樣。密密匝匝,略無遺漏。
「詩人們又該寫出雋永的篇章了,」為了緩和氣氛,求隕找話說。儘管詩人是很少歌詠冰雹的。
「詩?」客人大惑不解。
「是啊。我雖然不是詩人,可是在這難得的雪夜裡,也忍不住詩興大發呢。就在你到來前,也吟哦了一首。」「能否拜讀大作呢?」當著這位身份不明的來客的面,朗誦自己的詩作,求隕覺得不合適。但他又覺得不朗誦也不好。
「那就現醜了。」他想了想,便朗誦起來:群星飄降,河漢化雪。
遠峰隱匿,鄰室相隔。
沒料到,年輕人卻聽得專心,並大聲叫好。
「最後一句,尤為傳神。」詩歌似乎觸動了他的什麼心事。求隕覺得他的表情真摯。也許他真的很少讀詩。
「哪裡,寫得很差呀。」他一時忘了緊張,心中有些得意。
「你們是怎麼保存詩歌的?或者說,怎麼保存這樣的傳統文化的?」這樣的問話引起了求隕的警惕。他又在套我了。這與火星有關。據說現在唯有火星人那裡沒有詩歌。如果我要說怎麼保存的,就很容易又把火星帶出來。他真是狡滑。
「政府教導我們要保存詩歌和傳統文化。」他敷衍了一句。確切來講,是強制局的命令。客人明知故問,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他站起身,把空調開小了一點。客人身著薄衣,仍是毫無寒意。面前的茶點真的一點沒動。求隕突然有一個奇怪的想法:年輕人留在雪地裡的腳印,是不是消失得快了一點?
二人都無話可說。
這時,妻子領著女兒來到了客廳。求隕皺了皺眉頭。
「小姬睡不著。聽說來了客人,一定要出來見見。我攔也攔不住。哎呀,你們怎麼幹坐著?求隕也不招呼客人吃東西。小姬,叫叔叔。」求隕的女兒甜甜地叫了一聲「叔叔」。求隕家住得偏僻,很少來客人,所以小姑娘很興奮。
求隕無奈。他對年輕人說:「孩子不懂事。」「她挺可愛的。」小姬大方地走上前來,說:「媽媽說你駕車來的?你走了很遠的路,是麼?你都看見什麼東西了呢?」年輕人笑道:「這麼大的雪,什麼也看不見。」「可是,難道沒有動物在雪野裡出沒麼?」求隕注意到客人似乎面有難色,但是很快就掩飾了。他心裡一動。
「啊,說到動物,倒是有的。我正駕著車,突然看見一個大怪物,披著一身雪花,朝我撲來。我仔細一看,原來是一隻老虎……」妻子和小姬都哈哈大笑起來。求隕有些尷尬。
年輕人怔住了。這回是他有些慌張。
求隕想,看來,他真是第一次在雪地裡旅行。
妻子想,這年輕人真幽默。
小姬想,叔叔開這個玩笑,是以為我沒有這方面的知識哩。
於是她說:「叔叔,你錯啦。我們老師講過,老虎早就滅絕了。它怎麼會撲到你車上來呢?你開車喝了酒吧?」求隕喝道:「叔叔跟你講笑話呢。」年輕人卻滿臉通紅,頗有些窘迫。
求隕不覺懷疑,他是在開玩笑麼?他突然害怕女兒忽然說出什麼不得體的話,忙岔開話題:「我女兒今年上小學五年級,老虎什麼的,真是課堂上講的。現在的學校,實行了新規定,就是禁止幽默和玩笑。這孩子講話,有時沒大沒小,你可不要往心裡去。」妻子也陪笑道:「是呀。」這時,小姬已竄到爸爸的懷裡,在那裡撒嬌。
客人說:「哪裡哪裡。我還要向小姑娘學習呢。告訴叔叔,你們都有什麼課程呢?」求隕正要代女兒回答,小姬卻來勁了:「可多了。有詩歌、繪畫、文字、歷史。
「沒有物理和數學麼?」「絕對沒有!」求隕搶著幫女兒答道。
「可是我們有地理和天文。」小姬驕傲地嚷道。
「還有天文麼?那我可考考你,太陽系你知道嗎?」客人說。
「那怎麼會不知道。太陽系是我們人類生活的星系。我們地球是太陽系的一顆行星。」「那麼,太陽系有幾顆行星呢?」求隕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妻子卻用眼神鼓勵女兒回答。她對女兒很有信心。小姬的回答一定能打消客人對我們家的懷疑,她想。
「有八顆呢。」女兒說。
「八顆……」客人喃喃自語。
求隕在一邊讚許地點點頭。
「是八顆。老師是這麼說的,課本也是這麼寫的。」「小姬說的沒錯。小姬,你還是給叔叔談談文字課講些什麼吧。」求隕說。
客人卻似不願離開剛才的話題。
「那麼,是哪八顆呢?」他緊追著問。
「從內往外數,是水星、金星、地球、木星、土星、天王星、海王星和冥王星。」
小姬掰著手指頭,琅琅地講。
求隕鬆了一口氣。
但他卻發現客人的目光轉向自己。他心亂起來。
「我好像記得剛才你還提到一顆火星吧?」年輕人彷彿漫不經心地說。
求隕僵住了。他的手又在口袋裡摸索。妻子變了臉色。屋裡的空氣緊張起來。四個人一時都不說話了。但小姬突然冒出一句:「叔叔,火星是什麼?」「你把她帶到裡屋去!」求隕突然大吼起來。妻子害怕地拉著小姬,往裡屋走。小姬掙扎。客人手足無措地站起來。
待兩個女人走進去,求隕把通向臥室的門砰地一聲關上了。
兩個男人又面對面坐下來,陷入令人焦灼的沉默。
雪還在無聲地下著,出現了減弱的跡象。雹子似乎停了。年輕人沒有要走的意思。
「你不該當著孩子的面說那樣的話,」求隕陰鬱地看著客人說。「有什麼責任,我們大人可以承擔。」「難道你也真相信只有八顆行星?」「是的,我打心底相信。我剛才確實是說走了嘴。我有囈語的毛病。還有醫生證明呢。儘管如此,我也願意接受任何處罰。」客人歎了一口氣。
求隕不安地等待著。
年輕人說:「我也何嘗不知道有八顆行星。這我本不用問你女兒。只是我想證明,對火星人來說,不存在的是地球罷。」求隕這一驚非同小可。他心裡飛快閃過一個念頭。
「你到底從什麼地方來?」他喝問道。
「南方。」客人微笑。
大火流金的地方。是了,那兒從不下雪。我怎麼沒想到。求隕想。
「我明白了。你來這裡做什麼?」「我其實是回家呀。」求隕記起火星人曾是從地球移民出去的。要說回家,地球倒真是他們的老家。但是,是什麼時候地球人和火星人不再來往了呢?他的記憶一片空白。強制局對每一個人都進行了洗腦。
「你難道不害怕?地球人會殺了你的。」「根本不會有人發現我。這裡沒有人認為火星存在。」「如果你遇到強制局的人,你就不會這麼想了。」「他們人數太少,不足以道。」火星來的年輕人輕蔑地說。「再說,我們那裡發展了物理和數學。」「物理和數學?」「兩種強大的武器。」「我不太知道這個……你們有多少人來地球了?」「很多。各個城市都有我們的人在活動。」「你們來這裡的目的,是為了回去後好修改天文學嗎?」火星人也許覺得這個問題很好笑,也許覺得自己也難以回答,便不做聲了。但他來地球的確是有目的的。
求隕心想,要是強制局的人現在撞進來,就糟了。
他站起身,把門打開一條縫。他說:「雪好像小些了。」火星人明白了他的意思,站起身來。
「今晚實在不好意思,打攪你們了。我學到了不少東西。起碼知道老虎已經在地球上消失了——我們那裡還在講它是地球上最凶狠的動物。」沒有等求隕開門,火星人的身體已經從門板上穿過,彷彿物質的障礙只是一道虛設。求隕吃驚地想,強制局的人可沒有這個本領。他急忙把門打開。雪的確小多了。
映入眼簾的是夜空下白得刺目的雪原。火星人已不知去向,地面上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求隕走下台階,久久張望。
不知過了多久,他感到肩上被人披上了一件外衣。身後傳來妻子的聲音:「客人走遠了。回家吧,擔心著涼。」他默默回到屋裡。
「他到底是什麼人?他還會再來麼?」妻子擔心地問。「以後,不要隨便開門讓陌生人進來了。」「小姬剛才生疑了。」「什麼?」「這是一個我們將要面對的新問題。」求隕說完,摟著驚疑不定的妻子回到臥室。小姬已經睡熟了。求隕在她的小臉蛋上親吻了一下。
今夜,她也許要夢見一顆火紅的星球了,求隕心情複雜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