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韓松中短篇科幻作品

正文 劫 文 / 韓松

    公元前五百三十年,喬達摩·悉達多已在菩提樹下枯坐了七天七夜。

    他骨瘦如柴,被太陽曬得焦黑,但仍然不能覺悟。

    他思維一片混亂,回憶著三十五年來經歷的種種無常。他七歲喪母,十四歲開始目睹生老病死並為之震驚,二十九歲出家修行,臥荊棘睡牛糞,嘗遍人間之苦。想到這裡,他恨不能揮拳砸碎整個世界。

    但這是不可能的。迦毗羅衛國淨飯王兒子的胃囊中只有牧女奉獻的一點兒鹿奶,外加之前吃的一些種子和草根。

    這些種子、草根和鹿奶正在混和,起著強烈的化學反應,使他腹痛如絞。

    何況,他此時還害著急性肝炎。

    他已萬念俱灰。但這時眼前出現了奇跡。

    明亮度高過任何星斗的一束耀眼的光輝,兩度在天空中緩慢劃過,升到天頂,又向東逝去。

    深夜,王子忽然驚醒。山谷中出現了輕輕爬動的聲響。他竭力想聽清楚不遠處夜間的動靜,心靈中逐漸產生了怕意。

    隨後又出現一種他無從辨認的聲音,因為這種聲音在這個世界的歷史中人類還從來沒有聽到過。

    早晨,在他的眼睛逐漸適應光線時,他發現了「新石」。

    這新出現的東西是一個長方形的板塊,它是用完全透明的物質製造的。它斷續地發出一種單調的、反覆的顫音,並輻射出旋轉的光輪。

    喬達摩·悉達多感到胃部和肝區的疼痛減輕了,頭腦猛地一震,擺脫了呆滯。意識一下清晰了。光輪繼續探入王子的灰皮質。凡夫俗子感到大腦正在發生質的變化。

    他自覺內心出現了一個越升越高的精神境界。它超越了自身的視力和聽力的限制,超越了時間和空間的障礙。他心如平鏡,一切煩惱全部消除,各種疑惑全部澄清,豁然覺悟到宇宙、人生的真實本質。

    成佛原來不過瞬間的事哪。

    佛陀搖搖擺擺站起身來,像吸了鴉片一樣高興。這時他揉揉眼,發現並沒有什麼外來的怪物存在。

    "新石」、顫音和光輪,大概是自己悟道時所見的世界真相吧。

    他一喜之下,便要往山下走。他遇到了兩個商人。

    "走吧,今天我請客,」他興高采烈地招呼他們。

    他怎麼了?商人疑惑地看著這個衣衫襤褸的怪物,害怕地說:「不,我們已為您準備好了食物。」

    但他們卻像被磁力吸附住一般向佛陀走去。

    此時,古印度的太陽,仍在遠方毒辣地旋轉。在它的光影下,一切都還看不出有什麼希望。

    小村中落下一道藍光。

    它降落時掠過樹梢,使樹葉變黑了。如果使用蓋革儀的話,能探測出輻射的存在。

    次年,這些樹木的生長速率加快。這種情況,也發生在附近田地的水稻身上。

    在帝國的文獻中,有不少關於客星犯境的記載,但這一起不明飛行物事件,古籍中卻沒有任何記錄。

    有少數村民注意到了這樣的奇跡,但把它同老天和祖宗聯繫起來。

    後來有人看見,在通往村口的驛道上,走來了一個邋裡邋遢的托缽僧。村裡人還從沒見過和尚呢。這真是一樁奇事。

    多少年以後,村莊的面貌和生活都沒有什麼大的變化,只是多了一座叫圓覺寺的廟宇。

    寺裡年少的僧人慧安這天一大早溜出寺廟後門,爬上後山。他看見東方的天際伏著一片一動不動而形狀規則的朝霞。它有點像村裡水牛腥紅的內臟。慧安為自己的這種聯想感到不安,趕忙說了一聲「阿彌陀佛」。

    這奇怪的朝霞是七天前出現的。最初它還只有一顆核桃仁般大小,現在開放成一株巨大的睡蓮了,連朝陽都遲遲躍不出它勢力的遮掩。

    它與即將到來的香客有什麼關係?

    慧安很希望見一見這些遠道而來的客人。這個村子地處偏僻,很少有外鄉人來,更談不上香客了。來小廟禮佛的,基本上都是本村那些粗俗不堪的農民。他們連錢都捐不出幾文。這使得圓覺寺的香火一日日冷清了。好幾個和尚都投奔外地的大寺院去了。

    是方丈弘明法師七天前說有香客要來的。

    一抹晨曦擦著那朝霞的邊兒飛了過去,後者竟毛茸茸顫抖了一下。這一瞬間,慧安分明看見朝霞深處有一種血肉模糊的東西,還閃著像刀兵一樣的亮光呢。他吃了一驚。這是什麼東西呢?

    於是他趕忙回到寺廟。佛像的肅穆,使他為剛才的慌亂而慚愧,檢討起修行的淺薄。他本是窮人家的孩子。為了還願,家裡才把他送到圓覺寺來的。他念了一陣《法華經》,心情才稍平靜。

    但緊跟著寺裡又出了另一樁怪事。

    一大早,那叫道信的精於美工的僧人在給破舊不堪的如來佛上釉彩時,佛像喉嚨裡忽然發出難聽的格格聲。隨即,如來佛無緣無故地一頭栽了下來,摔掉了腦袋。道信分明看見泥土做的頸腔裡流出了一些粘稠的暗紅液體。

    大伙都議論紛紛,又說不出個所以然。於是,便都把目光投向禪房。

    弘明法師從七天前起就把自己關在禪房中,說是要閉關打坐,等香客來了再出來。弘明法師被認為是寺中惟一得道的人。只有他能夠把事情說個透徹。可是誰也不敢去驚動他。方丈有一道指示,沒有他的允許,任何人不得進入禪房。

    香客就要來了,寺裡又出了不祥,法師怎麼還不露面?是不是出了什麼事?真是急煞人也。

    僧眾不約而同這麼想。

    ek,ek,ek

    像是誰在念一首聽不懂的詩。

    聲音像細細的小刀在神經末梢上來回蹭。弘明法師的枯禪再也坐不住了。

    他費勁地張開害白內障的老眼,昏昏噩噩地搜索念詩的人。但迎面而來的是禪房的四壁黑暗。他坐在這黑暗深淵的底部,像佛陀未悟道前坐在菩提樹下,一時裡一籌莫展。

    七天前這聲音在他的腦海中忽然響了起來,它好像就在附近,在通往小村的驛道上,在冒著炊煙的農舍旁,而不是在難以捉摸的時空深處。

    想到時空,法師記憶中出現了馬蜂般攪在一起的群星。那真是一團糟。它們在燒個不停。似乎借助這意識中的亮光,他的視力暫時好轉了。禪房內的黑暗也減弱了。鉛牆泛出沉重的寒光。這使法師稍微有些寬心。

    但是,那聲音又響起來了。

    ek,ek,ek

    它一聲聲迫近,好像就在門前。

    它勾起了弘明對死的恐懼。這一種情緒,這些年他是很少有了。即便偶爾冒出,也絕沒有讓外人知曉。

    在外人面前,他是得道高僧。但是只有他明白,自己是個罪孽深重的俗人。

    似乎有人在敲門。

    恐懼轉而變成強烈的求生願望。弘明在心底發出叫喊:啊,不!

    禪房的門開了,進來了一個瘦瘦的中年男人。他睜大眼,努力適應禪房的黑暗,使勁捂著鼻子。

    "空氣太污濁了,也不開個窗戶。」他說。「這樣你會憋死的。」

    這是歸隱田園的詩人,也是一位虔誠的居士,禪詩做得不錯,常來寺中與方丈談經論佛。

    弘明稍稍鬆了一口氣。但他很憂慮他此時到寺裡來,並且擅自闖入了禪房。

    "他們沒有告訴你我在閉關?」

    "說是說了。但他們說你一坐七天沒有動靜,實在是不放心哪。何況,寺裡的氣氛好像有些古怪。」

    "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但你應該明白,這間禪房是不讓人隨便進的。」

    "我記得你告訴過我這個。你還說過八年前一位外地來的讀書人不慎誤入禪房,結果鬚髮盡脫,暴病而亡。這些,我何曾敢忘記。」

    "因此你現在已經處於跟那個讀書人同樣的處境。」弘明惋惜和痛楚之情溢於言表。

    "我想不至於。那個人的死,是因為法師沒有施手相救。其實以法師的修行和功底,沒有解脫不了的因緣。我實在沒想到大和尚的慈悲之心,在關鍵時刻竟然發生了動搖。這是什麼原因呢?」詩人輕描淡寫地一笑,有一種嫵媚。

    "你在說些什麼呀。」弘明眉心飛快地一縮。

    "我什麼也沒說呀。」詩人又動人地一笑。

    弘明認識這位詩人已有十年。那是在詩人辭官回鄉的時候。在弘明的記憶中,詩人從沒以這種口吻說過話。

    在過去的十年中,有些心裡話,只有跟詩人,弘明才一一訴說。詩人只是默默地傾聽,從不發表評論。

    詩人是伴著那奇怪的聲音出現的。弘明開始回憶,詩人的作品,是不是有不少押「歌」韻?這一點,他以前從沒注意到,而今,卻也一下想不起來了。

    他便說:

    "你要讓我怎麼超度你呢?」

    "法師還是先超度自己吧。我看你好像還沒有參透生死。是泥菩薩過河啊。這是這些年我觀察你的心得。」

    "讓你費心了啊。」弘明臉色並沒有絲毫改變。但詩人還是察覺到和尚的身體有極輕微的一顫。

    "哪裡啊。不過要辨出你的真相也是真不容易。你在這裡耽擱的時日也夠久了。還是請法師到樊籠之外去吧。」

    "這回是施主執著了。世上本無所謂樊籠不樊籠的。」

    "既然如此,反正也是景由心照,出去豈不是一樣麼?」

    "可是,現在還不能走呢。我還要主持這場法事。香客就要到了。這都是前世未了的因緣。」

    詩人沉思了一會,說:

    "那也好。寺裡的事,就由大和尚做主吧。」

    目送詩人走出禪房,弘明心想,看來,時間之河也只是一道虛設的天險啊。他心底不禁湧上一陣玄痰,咳喘起來。

    這具皮囊,是不能要了。

    他低聲吟道:「相會再別離,別離再相會。秋風吹曠野,一期只一會。」

    這是詩人前幾年做的一首禪詩。弘明頗為稱道,把它抄錄了下來,並親自用毛筆書寫,製成條幅。

    現在,它還掛在禪房的牆上。

    弘明再度把它欣賞了一遍,然後走出禪房。

    看見方丈出現在面前,僧眾又驚又喜,一齊圍了上來。

    "明日法事的準備工作,都完成了麼?」弘明問。

    職事和尚說:「都準備好了。佛像都重新上了釉彩,各殿堂都進行了徹底的灑掃,香客住宿的僧房也騰了出來,香積廚還準備了上好的齋席。」

    弘明點頭道:「很好。」

    他又問:

    "有人來找過我麼?」

    "這倒是沒有。」

    "空谷居士,也沒來麼?」

    空谷居士是詩人的號。

    "哦,對了,剛才空谷施主的小僮到寺裡來了。他說主人今晨騎馬摔在河汊裡,折斷了一條胳膊,因此明日的法事,他是不能來助興了。」

    "知道了。」

    弘明在寺裡走了一遭,細細打量相伴了四十年的物事。他彈掉幾尊佛像衣褶裡的一些灰塵。他看到了摔成兩截躺倒在地的如來像。

    "還是努力想辦法把它扶起來吧。香客就要來了,咱們寺雖然小,也多少得像個樣子一些,別讓客人看著笑話。」他囑咐道。

    四十年只是一瞬。

    村裡人都不知道小和尚來自何方。但他除了知識豐富、見多識廣外,還有一種通神的本領。他能治好不少疑難病症,並能準確預測出年景豐歉。

    和尚在村中住了下來。他來之後,年年風調雨順。

    然後,他勸誡大家,除了種田吃飯,孝父忠君外,還應該關心生死這樣的大問題。

    他描述的極樂世界,吸引了不少村民。慢慢地,信佛的人多了。

    終於有一天,大家把村中原有的一座山神廟,改建為寺院,供養起了僧人。

    村子很偏僻,很少有外鄉人來。弘明在這裡弘揚教義,普渡眾生,果然深得人心。

    第三十年上,詩人回來了。詩人是本村人,考中進士後一直在外地做官,最近忽然感到官場生活的無趣,遂辭官回到了故里。

    新建的廟宇引起了詩人的興趣。若說這世上還有知音的話,便只有弘明和詩人這一對了。

    時間的流逝,許多人都不曾感覺。這便是一切古代社會的特徵。

    又過了兩年,來了一個晉京赴考的讀書人,就像詩人當年攜囊遠行。他因為趕路晚了,便在圓覺寺投宿住下。

    書生害了急病,不能繼續前行,就又耽擱了下來。

    不知為什麼,這竟使方丈弘明有些緊張。對此,只有詩人注意到了。

    誰也沒有料到,這位可憐的學子,一病就是半年,誤了考期不說,後來竟終於死在了寺裡。

    他的墓便築在村旁的驛道邊。

    現在,詩人就來到墓邊。他把它掘開。

    穴中躺著一具奇怪的骨胳。它有六臂六腿,頭骨如一粒蔞縮的核桃仁,整個身體看起來像一隻張牙舞爪的螳螂。

    這個生物活著時的表象和死後的實際,已徹底分離了。這難道是宇宙中天天發生的事情麼?

    直面之下,仍是不敢相信。

    詩人便久久地凝視著。他從屍骨上面看到了自己。

    然後,他轉頭去看越來越濃郁的紅色雲朵。它缺乏距離感。

    那是一個灼熱無比的世界。中間有沸騰的物質流。元素正發生著質樸的鏈式反應。但它對這個村落的影響,可以說還遠在天邊。

    直到深夜,當星星佈滿天空時,孤獨的詩人才掏出一個亮晶晶的錐體,朝著白天出現過雲朵的方位。

    這是一台連通那個神秘世界的通話器。

    晶體中傳來了另一時空中模糊不清的聲音:「的確是他麼?」

    "的確是他。」詩人囁嚅地回答。

    "你能肯定這回沒有錯?」

    "不會有錯。八年前,他殺死過我們一名特工,也就是我的主人。這都調查清了。」

    他說這話時心跳得厲害。他已有很久沒有以這種方式交談了。

    "的確是麼?」

    "是的。我親眼看見了屍首。」

    "原來如此。我們還以為他走入了錯誤的時空點呢。」

    "當時只是對那人有懷疑。我的主人想探聽情況,到他的禪房去。但禪房中有強烈的輻射。他當時太大意了。」

    "可是,我們的特工都穿有防護服呀。」遙遠的聲音似乎有些疑慮。

    "好像,那天主人沒穿吧?他總是不聽勸阻。」

    對方沒有進一步就這個問題追問,只是說:

    "禪房是一個轉換點。那是那人在時間中的藏身之處。為找這個,把我們害得好苦。」

    "我已經用儀器把他鎖定了。這花了八年時間。他已無法轉移,因此無法對我們的世界構成顛覆。可能他也察覺了這一點。但已經晚了。」

    "你的任務完成得很好。」

    "我只是做了應該做的事。」詩人謙虛地說。他在這個陌生的世界和時代學到了許多美德。

    "這回可以把犯人帶走了。」

    "祝你們成功。」

    "我們還要把你帶走。我們會補償你失去的青春。」

    "不。」

    "為什麼?」

    "因為主人死了,我也就不想走了。」

    對方沉吟了一陣,末了,歎道:

    "真是少有的忠心耿耿的機器人啊。」

    詩人謙虛地一笑。他一生只做份內的事。對方剛才提到了他失去的青春,使他忽然有一種解脫感。

    夜色像一層皮似地蛻去。清晨的紅霞愈來愈古怪。

    但香客沒有準時到來。

    像往常一樣,僧眾做了早課。然後,弘明說:「現在我們再準備一些其它的東西。」

    話音剛落,便有兩個僧人抬了一個大箱子出來,置於法堂上,並把它打開。小僧慧安看到,那裡面儘是稀奇古怪的玩藝,有金屬的管子和漏斗,六角形的水晶體,閃閃發光的鏡子,等等。

    慧安記不起在哪次法事上用過這些法器,也記不起寺廟庫房裡竟藏有這等寶貝。那麼,是不是從方丈那間神秘的禪房裡取出來的呢?

    他正想著,便聽方丈吩咐眾人把這些物件置於伽藍七堂的門前瓦上,以及佛像的頭頂手中。

    "是為香客準備的嗎?」慧安悄聲問身邊的老僧。

    不料被弘明聽見了。「為香客,也為各位。」大師慈悲地看著慧安說。

    這時慧安忽然看到,方丈弘明一向血氣充盈的臉龐,竟露出疲憊的黃色,顯出了他實際的衰老。他吃驚不小。弘明似乎不願被徒弟們打量,背轉了身去。

    整個上午是在靜待中度過的。真是前所未有的靜。好像世界都融化了。

    靜到深處時,佛畫上的韋馱都快耐不住像是要跳下地來。

    有人不覺滋生起這樣的想法:夜裡的蚊聲,響在窄屋裡,覺得勝過雷霆。

    這靜謐襯托著光天化日,有一種把人的五臟六腑都要壓迫出來的感覺。

    當風兒也停下時,空氣中瀰漫開了一股腥味,像是遠處有人在開屠宰場。

    忽然,頭頂墜下一陣淒厲的叫喚,把大家嚇了一跳。一群七零八落的大雁正朝西方飛去,披著像被火燎過的羽毛。阿彌陀佛,眾僧看得口吃心跳,一一把目光收回,去看在法堂正中結跏趺坐的弘明法師。

    沐了浴,換上最好的袈裟,弘明就一直閉著眼坐在法座上。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弘明頭頂籠罩著一圈隱隱約約的、不注意看就看不出的藍光。奇怪的是,隨著這光環的升起,僧眾的焦灼也就逐漸平定了。

    香客會是怎麼一個來法呢?

    時至中午,天空開始發紅。那早晨還在東方滯留的紅霞,此時已整個兒罩在寺廟上方,發出沉重的光焰。從偶爾裂開的雲縫間,似可看見翻滾的火舌,像是鮮紅灼熱的內臟。

    雲朵淋淋地壓下來,雲腳碰到樹梢,便使後者彎卷枯萎。在天井裡的僧眾,已感到難以抵擋的熱浪,紛紛跑回殿裡。

    慧安看見,在雲層深處,似乎有一個小小的雲眼,通向遙遠的世界,神秘莫測。

    紅雲在一定高度停止了移動。這時伴隨著濃烈的腥味,雲縫中飄落下紛紛揚揚的雪花。那真是天下最美麗的紅雪啊。它們一落到山門外,便引起雜草和樹木的熾烈焚燒。

    這分明是天火啊。

    小僧慧安抑制不住心中恐懼,和僧眾齊齊發一聲喊,便朝兩廂的柱子和佛像後面躲去。

    但寺廟並沒有被點燃。紅色的雪接觸到寺廟,便被冒出的藍光消融了。置放在各處的「法器」起了作用。

    弘明仍打坐在法堂中央,垂著眼瞼,對身外變故一無所知的樣子。他只是在冥想。頭頂上那頂如夢境春日般的藍色光環,越來越明亮了。

    但慧安從柱子後偷偷看見,幾滴汗珠正從方丈額頭沁出來。

    有幾束火舌突破山門藍光的封鎖,闖進了法堂,挨到了弘明身邊。這時,法師頭頂的光環頓時變得明亮得不能直視,並且迅速長大。它就像一輪柔順如水的彎刀,把火焰一一斬斷,使它們蔞頓熄滅。

    這一切來得那麼自然,而弘明始終沒有睜一睜眼,動一動身。慧安看得目瞪口呆。

    他覺得似乎是一場表演。壓軸戲尚沒有正式開始。

    這就是香客麼?

    過了一會,慧安注意到,寺外的雲霞正由暗紅色向藍白色轉變。那個小小的雲眼逐漸長大,裡面竟出現一片遼遠晴朗的星空,在眨巴眨巴眼。更大片的雪花優雅地飄落下來,還一跳一跳的,發出ek、ek的怪聲,衝上法堂,最後竟在法師身邊築起一道火簾。火簾越升越高,把法師與寺廟中其他人和物隔開了。藍色光環也漸漸淹沒不見了。

    慧安看不見法師了。

    就在這時,大地猛然震動起來,巨大的光亮像洪水一樣湧入。慧安只來得及看見身邊幾尊佛像一下跌倒在地,摔成齏粉,自己便也秤砣般栽倒了。這一跤跌掉了他滿嘴牙齒。地底下似乎有隻手在拽住他,不讓他爬起來。他瞥見其餘僧人也都摔倒在地,痛苦地翻滾,有的人袈裟著了火。

    "快到禪房去!」

    關鍵時刻,法師如磁的聲音清晰地傳入心底。慧安一使勁,竟站了起來。他匆匆跑進他從未去過的禪房。其他僧人也跟了進來。

    又是一下巨大的震動,他們都昏了過去。

    醒來後,一切都安靜了。僧人們不敢出門,又呆了許久,才派一個勇敢的和尚去打探情況。他很快回來了,哆哆嗦嗦指著外面,說不出話。

    大家戰戰兢兢從禪房魚貫而出。他們看見,火焰早熄滅了。紅雲已不知去向。大殿已夷為平地,只剩下禪房還孤獨地兀立著。

    曾經是法堂的空地中央,坐著方丈。他已經圓寂,但身體保持完好。弘明嘴角掛著微笑。慧安發現,方丈的疲憊之態已完全沒有了。他像幹完了一件大事,終於放下心來,可以安穩地休息了。

    黑色的雨代替了紅色的雪正往下落。山後矗立著一股萬丈煙柱。太陽已不知飄落到哪裡去了。

    僧人們往村裡走。地面仍然灼熱,但由於忽然失去了陽光,正開始變冷。山林、房屋和田地一片狼藉,像是被一個大力士翻耕過。到處是人和畜類的屍體,都被烤焦了。

    從地平線開始,整個是灰色的天幕。冬天好像提早到來了。

    僧眾感到了一片寒意,口渴得要命,心中一陣陣乾嘔。

    青青田野。男人和女人在田埂上走著。

    週遭是富裕的村子。有的院落中,瓦房頂上露出了碟形衛星天線的觸角。

    女人的心情有點百無聊賴。她期待他說點什麼輕鬆的。但他只是興致勃勃地談著工作上的事情。

    她思忖,這是個討厭的工作狂。

    考古隊干了三個月,進入了收尾階段。工作人員在發掘一座隋代民窯時,偶然在地層中發現了古代的村落遺址,這裡有大批動植物在同一時間死亡的現象,彷彿忽然遭到了什麼巨大災變。

    在現場,大部分人骨和獸骨都有被火焚燒過的痕跡。經發掘,墓室和居住遺址也呈現出被外力摧毀的形狀。

    通過研究遺存可以認為,存在一個以唐貞觀十一年為要害的分界線。屬於這個年代的文化甚至一切生態系統,都在一個事件中毀壞了。之後,出現了一個較長時間的文化斷裂缺失。在再靠後的地層中,才逐漸發現了宋、元、明、清的居住遺址和墓葬,保存倒是比較完好的。

    這種情況,近兩年來在南方數省都有發現。但這是最顯著的一次。

    這一帶,似乎佛教曾興盛過,這可從出土的造像上看出。但唐貞觀十一年前的佛像,也沒有一尊完整的,幾乎都是無法復原的碎塊。

    據查,這批造像由石灰石、漢白玉、花崗岩、鐵、陶、木、泥等七種質料製成。是什麼力量把堅固的佛像撕裂成這樣的慘狀的呢?

    惟一的例外,是發現了一處居址,與別處不同,它近乎完美地抵擋住了外力的衝擊,因而可以辨別出清楚的結構形狀,以及加固加工的原始痕跡。遺存中發現了一些文物,都是宗教用品。

    它是什麼呢?看樣子,倒也不是普通的民居,而似乎是一間僧房。

    它孤獨地存在著,像是默默無言在訴說什麼。

    以此為中心作進一步勘探,發現了一座寺院遺址。它是南北三排的三進院,平面佈局基本清楚。

    在地層中還發現了大量的鉛和另一些不知名的金屬物質。詳情已委託北京B大學進行研究。另外,在土壤中檢驗出了微弱的放射性。

    "倒像是一場核爆炸似的。」男人說。

    "胡說。」

    "真的,可能有一顆殞星撞擊吧。或者是反物質?」

    男人激動地沉湎在自己的想像中。他從小喜歡幻想。後來陰錯陽差,選擇了與墳墓和死人打交道,但這種兒時的秉性,反而因為反差太強的緣故,變得更加執著了。

    女人有一絲失望。

    究竟發生了什麼異事?古老帝國的文獻上對此並無記載。這一點,他們反覆查證過。

    按照文字記載的歷史,在貞觀十一年,除了秋季大雨引發洪水,溺死民眾六千餘人外,全年,中國沒有發生什麼大事。在忠心耿耿的臣僚的輔佐下,皇帝去奢從約,親忠遠佞,致使國運走向昌盛。

    但是在地質層中,的確發現了不少貞觀十一年的文物,而此後則出現了長久的空白。貞觀十一年,這或許便是時間的下限?它指明了災難發生的確切年代的線索。

    如果是彗星或者流星撞擊,那麼應該是有所記載吧?這使人想到了宮廷天文官的失職。可是,連貞觀十二年的一次日食,都準確地記錄了,如果真有這麼大的災變,又怎麼會漏掉呢?

    莫不是另有一隻手把什麼抹去了吧?

    偉大的唐朝,只是一個虛構麼?

    那麼,的確存在文字之外的世界了。這使人不寒而慄。

    在某一剎那,忽然走進了另一個世界,腳步蹣跚著與從不曾謀面的軌道交叉,這種初次的經歷所引發的恐怖心情,在慢慢吞噬專業人員。

    如何把考古材料轉變成歷史一直是困惑考古學家的大問題。現在,這個問題再一次變得尖銳了,並可怕地對既定的意義和存在構成威脅,這大概是恐怖之心滋生的原因吧。

    由於彼此間在溝通上有一種距離感,女人和男人沒有把內心共同具有的這種感覺向對方傾訴。

    他和她談起了別的事情。但仍不是她期望的事情。她感到困乏。

    "村邊有一座廟,去歇歇腳吧。」她最後忍不住建議。

    在那座叫做圓覺寺的廟宇前,女人恍忽了一下。她有一種以前到過此地的感覺,但內心堅信,這絕對是第一次來。

    兩人走進寺廟。一位戴眼鏡的中年僧人把他們迎進客房。考古人員在附近活動,早已引起了僧人們的注意。

    和尚向兩人訴苦:寺廟藏經樓長期被村裡佔用作糧倉,雙方正為歸還與否而打著官司。各種社交應酬太多。每年經費都不夠。僧眾有不少還俗的。佛學院的大學畢業生不願來這個偏僻地方。

    考古學者覺得和尚在說謊。僧人肥肥胖胖,面皮紅潤。其他和尚也酒足飯飽、心滿意足的樣子。寺中有許多燒香的農民。功德箱中的鈔票快溢出來了。

    圓覺寺有一千四百年的歷史。這期間,它被焚燬過三次。現在的寺剎,是清道光年間重建的。

    從僧人那裡還瞭解到,第一任方丈叫弘明,是一代名僧。圓寂後肉身三年不腐,一直供奉在塔內,直到五十年前,才在戰火中失劫。

    男人和女人在天王殿中看到了一幅壁畫。相傳是古畫的複製品。它的內容是大火焚燒著世界。

    三界無安,猶如火宅。作者大約是想表達這樣的中心思想吧。

    女人死盯著壁畫看。她覺得如果看花眼,或許能從中看出別的東西。

    這是不是一幅三維圖呢?不知為什麼,女人有這種說出來便要嚇人一跳的奇想。

    三維圖是一種用高科技手段製作的圖畫。在表面的構圖下,暗含著第二層影像,如果長久地用一種方式觀看,平面的圖畫會在剎那間變成立體的,猛地一下暴露出隱蔽起來的深層內容。

    但什麼也沒看出來。女人以開玩笑的口吻,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僧人。

    "沒關係。我們也沒有人看出來。」和尚平靜地說。他的尋呼機響起來。他出去回電話。

    男人和女人便喝茶。這是當地的一種綠茶,近年大量出口東南亞和北美。一股清香沁入胸脾,消退了三個月來沉淤在人體深處的泥土味兒和歷史的滯重。

    女人對男人說:「你有沒有過一種經歷?」

    "什麼?」

    "一種經歷。你有時到了某個陌生地方,忽然覺得這個地方好像你早就來過。或者是在夢中來過。」

    "有啊。」

    "這真奇怪。」

    "許多人說他們有過這種經歷。」

    "那麼,這是怎麼一回事呢?難道大家都……」

    她找不到恰當的詞來形容腦海中的感覺。這已超出了文字的體系。她彷彿看到了一口會在空氣中自己走路的老井。

    有一段時間,研讀佛學書籍成了女人生活的一個方面。她已步入老姑娘的行列,對於下嫁仍心存戒意。女人喜好安靜,把自己關在宿舍裡,躺在被窩中讀書能直到凌晨。她偶爾會走神感歎自己的身世處境。別人常以為她怪異。

    同事建議她不要悶頭看書,應多接觸人,出去走走。

    有一次,在同事的建議下,女人出席了一個有許多人參加的研討會。會議提出了許多新理論。她激動而不解。

    這個由學術界發起、由工商界贊助的研討會,試圖為佛教的產生尋找新的解釋。有人提出了「佛陀是外星人」的理論。

    外星文明在佛教產生和發展中的影響,據認為得到了考古學和歷史學的支持。賀蘭山發現的史前巖畫,長沙出土的漢代竹簡,經過重新解釋,都被證明記載有佛陀來自外太空的歷史。

    這與西方人對《聖經》的現代解釋是一致的:上帝即外星人。可以說,在作自我調整之後,東方終於趕上了西方的步伐。

    另有學者提出,歷史上的諸次排佛運動,與九大行星在空間的運行週期和排列次序有關,也與地外行星文明的成住壞空有關。

    這是怎麼一回事?女人問坐在身邊的一位男學者。他胸前的代表證上寫著B大學哲學系講師的頭銜。

    "這叫懷疑一切,打倒一切。」男人關切地回答。

    她覺得好笑,心中湧起那些報紙上最近常見的詞兒:人類的墮落,理想的喪失,精神世界的空虛。

    其實她本人就覺得空虛無聊。研討會之後是酒宴。在講師的相勸下,她喝了不少。朦朧中,她認為他說了不少狎暱之語。他邀她飯後去他房間坐坐,喝杯茶。她生氣地拒絕了。而他只是一笑置之。

    她連飯也沒吃,走出宴會廳。

    開會的地點是一座大酒店。她在大堂的沙發上坐了一陣。風從旋轉玻璃門透入,吹上她的胸脯,吹走大半酒意。周圍的一切散發出一種麻癢感。她開始為剛才在講師面前反應過分強烈而後悔。她想起本單位那個男同事。他從沒向她大膽表示過什麼。她覺得她在他面前從沒有矜持過,或至少沒有表現過矜持。

    考古的圈子裡,人們團結、緊張、嚴肅有餘而活潑不足,出土材料在頭腦中板結成一塊,拆不開,打不散,除了「報告語言」就不會說話。大家飽經風吹日曬,異常辛苦。直到此時,女人才為自己居然置身於這個圈子而吃了一驚。

    有人湊上來。並不是他或講師。

    "小姐,寂寞嗎?」

    她條件反射地往邊上縮了一縮,但頃刻努力鎮定下來。她看了看他。男孩不過二十出頭,很漂亮,很乾淨,很恭敬。她一陣心跳,忙把眼光移開。

    "很便宜的。」男孩的話音透出熱力。

    ""

    "嗯?」

    "安全嗎?」她想起小說在描寫這類事時慣有的敘述。

    "向釋迦牟尼保證。」

    這句話把她逗樂了,慾望終於不可收拾。

    在床上,他對她說,他是一個佛教徒。

    "真不好意思呀。」

    她為這種獻身精神而感動。

    "你這是以身飼虎。」她疼愛地告訴他。但她懷疑他真的是佛教徒。近年來,打著宗教幌子行騙的人太多了。

    沒想到第一次是這樣簡單就過去了!疼痛和快感,使她忍不住哭了。

    這真是人類的世界啊!

    完事後,她飛快地穿好衣服,付了錢,頭也不回就奔出房門。這時後面傳來男妓的叫聲:

    "女施主,您的手袋!您把手袋拉下了!」

    弘明生年和來歷不詳。只知他是一個外來的和尚。弘明給人一種從天而降的感覺。他卒於貞觀十一年,這一點卻在圓覺寺保存的檔案中有清晰的記載。這使女人大為擊掌,心馳神往。

    根據記載,弘明大約在隋大業十年前後開始講說眾經,開化愚蒙。文獻中說,弘明有苦節通靈、降伏鬼物的本領。

    在圓寂那天,弘明忽然斂衣合掌,求屣欲起,如有所見。眾僧皆感怪異,齊聲驚問。弘明回答說,佛陀就在寺外。言終而卒。弘明圓寂後,方圓十里都能聞到一股異香,七日乃歇。

    以後的傳世法系看不出什麼特別。弘明一位叫懷讓的門人繼任了方丈。再往後,住持依次是慧安、法顯、法通、僧濟、普恆、道開。之後,在道恢時,寺院逐漸發達興盛,成為天台宗在南方一處顯要的山林。

    到唐末,寺廟受到了會昌滅佛的影響,並從此轉入衰微。

    寺廟的歷史顯示出了與地層的歷史的差別。突出的感受是,前者並沒有被任何外來力量忽然打斷。

    寺廟第一次被焚,具體是哪一年呢?女人有強烈的直覺,這跟貞觀十一年那場災變直接有關。但除了地層中的線索外,卻查不到這方面的任何文字史料。

    從地底發掘出的那處疑為僧房的居址,以及僅存平面模樣的寺院遺址,是否便是早年的圓覺寺呢?

    據認為,在有關弘明的文獻中,疑點還有兩處。

    一是祈雨。寺廟的檔案記載,弘明剛來不久,當地曾大旱數年,弘明便連續祈雨,結果十分靈驗。這樣的法事後來每年都堅持了下來。但在貞觀七年後,卻停止了。這是為什麼呢?此後連續幾年,當地出現了較大的災荒,而寺廟沒有任何慈善的表示。弘明與以前判若兩人。

    另一處疑點是弘明的遊歷。在大業十年至貞觀七年間,弘明的大部分時間都用於雲遊四方,而不是在寺中主持日常工作。這給人的感覺是,弘明像一個武俠小說中的俠僧,而不是一個普通寺廟的普通方丈。這種遊歷在貞觀七年後,頻度有所下降。直接來看,他從遊歷中獲得的好處是佛學造詣達到了新高度。但是否還有什麼別的目的呢?

    女人忽然意識到:弘明是在逃避什麼——心靈中的黑暗?她為自己的想法而不安。女人感到與歷史上那個男人有了某種溝通和默契。處於封閉的臥室中,她自覺置身於古代黑暗的禪房。

    一切又回到了貞觀十一年。

    在現實中,時間走向了一個端點,而在理念和文字中,時間仍是一條連續不斷的線。

    她開始懷疑這裡面消失了一段時間。歷史被抹去後又改寫了。

    真的與「核爆炸」有關?

    或者,並沒有什麼歷史的消失,而是同時存在幾個歷史。其中一個,也就是人們熟悉的那一個,在貞觀十一年到來時,扭頭沿另一個分岔前進了。

    危險的疑古思想,壓迫得她再也坐不住了。

    夜深時,她放下手中的書,來到陽台,從壁中取出一直還沒使用過的晶體。她匯報了她遇到的這件奇事。

    "老闆,是否有必要查一下呢?」

    她的提議遭到了批評,因為按照規則,她不能干涉她之前的任一時代。

    她僅是「未來」派駐現時代的報告員。

    但「未來」也感到了蹊蹺,遂通知駐守古代的另一名報告員去查一下弘明。這個來歷不明的人,是否在試圖顛覆歷史呢?

    青青田野。路上走來了晉京趕考的讀書人。

    他為了金榜題名,而辭別了自己的父母、妻子和幼兒。這在那個時代,是很普遍的事情。

    他的心情很愉快,因為又感到了使命的催促。

    白天一路走來,遇著美好的風景,則吟詩以志。晚間則住宿客店。不覺半月已去。

    這一日,到了這個村落,已是傍晚。書生四望不見客棧,只見山腳下露出寺院的紅牆。

    他趨前而去,向僧人說明情況,希望借宿一晚,明日一早趕路。樂善好施的出家人,對他表示了歡迎。

    次日,讀書人並沒起床。他害了嚴重的腹瀉。這病沒能夠及時好轉,他一住便是一旬。

    在這段時間裡,他關心著寺裡的一舉一動,偷聽著僧人們的談話,也刺探著有關方丈弘明的情報。

    他碰到了歸隱村中的一位詩人,也是寺中的常客。書生驚訝於他的博學和對未來的預知力。

    他的詩,在書生看來,完全是預言詩。

    比如那首《春望》的七絕,簡直一分不差預言了二零三五年中國與日本在黃海上的一場戰鬥。

    還有那首《送故友之江陵》,可以說描述了三七八三年月球與火星間的不快事件。

    書生沒有詢問他的身份。他猜他可能也是一名時間派駐員。但也可能是古代人類中少有的預言師。這種預言師,現在查明,是因為大腦松果體突變,從而使時間軸的投影可以落入。

    在一次聊天時,書生試著向詩人打探了弘明。

    談話的焦點涉及到弘明是否是一個真正的佛教徒。如同其他人一樣,他是否也有一層面具呢?當然,話都沒有這麼直說。

    對於讀書人的詢問,詩人並沒有感到驚異。他只是微笑著如實回答:

    "這一點,我並不知道。」

    書生有一些失望。但詩人接著說:

    "不過,有兩件事我一直困惑不解。」

    他講述了他對弘明祈雨和遊歷兩件事的懷疑。他說,這似乎與書生的問題沒有太大關係,但還是忍不住要說出,以與對方共同剖析疑義。

    這難道就是通向弘明之謎答案的微妙線索?

    他們兩人都殊感怪異。詩人說,他這些年一直在培養佛教方面的情趣,以理解方丈。但總是感到,距目標太遠。

    "也許是佛教本身太深奧了吧。」

    他又問書生是否注意到了弘明的怪異。

    "他從來不吃。這一點,似乎表明他確有高明法術。」

    機器人嗎?書生心中忖道。

    "另外,他的禪房,從不隨便讓人進去。」

    禪房花木深。

    書生帶有好感地注視著詩人,感激他提供了這些信息。詩人回望書生的眼光中也充滿了會意。

    書生在寺裡一住就是一月,的確是耽誤了趕考。這一點他做得太明顯了。連小沙彌都開始用異樣的眼光看他了。這是他的錯誤。

    他的死亡,也並非如後來所說,是因為誤入禪房後大病。

    但他的確死於禪房,多少由於詩人的原因。

    謀殺發生在深夜。當詩人引誘書生去接近禪房的機密時,弘明出現了。他等這一天已等了很久了。和尚謀殺了書生。這一點,詩人躲在暗處,看得一清二楚。寺廟對外宣佈是一起不幸的事件。外鄉人不慎誤入禪房,染上了暴病而致身亡。

    弘明當時並不知道自己殺錯了人。

    詩人終於鬆了一口氣。

    有關圓覺寺的檔案,沒有記錄這一段罪惡。

    來自過去的信息忽然中斷了,這是女人從「未來」得到的反饋。是否要親自去一趟呢?女人衝動地想。這將違反時間旅行第五規則而遭到嚴厲的處罰。但是,衝動一旦升起,卻很難壓制。

    而且,她感到時間所剩無幾了。

    這幾天,窗外一直有排佛示威的聲浪傳來。那是學生在遊行。

    關於不法分子冒充佛教徒行騙的報道也很多。這使女人想到那晚在酒店的事情,不覺臉有些發燒。

    電視新聞講,恐怖分子還炸毀了一座寺院。但新聞沒提寺院之名。

    是圓覺寺嗎?她有這種直覺。

    幾天來打消不了這種念頭。

    用電話詢問,證明被炸毀的寺院不是圓覺寺,但她總覺得回答問題的人在騙她。

    於是,她請了一個星期的假,專程到南方去驗證。

    圓覺寺果然安好如故。

    她臉上泛起了紅暈。為什麼如此掛念歷史上那個男人?

    她覺得,他仍在火宅中。

    青青田野。驛者沿道路走來,忽然被坐騎掀翻在地。驛者爬起來,馬兒卻跑不見了。

    巨大的閃光過去後,大地在晃動,狂風席捲。低垂的天幕呈現出黑紅色。不遠處的小山下,一座寺廟竄出火苗。

    驛者這一驚非同小可,想到,該叫人救火啊。但是四顧之下,卻無一個人影。

    正在失望,又見前方大樹下佇立著一個瘦瘦的男人,欣賞風景般遠眺火中的寺廟。

    "你還看哪,還不找人去救!」

    驛者朝他喊道。

    那人卻似未聽見,悠然吟道:「風流輪轉本無常,何須涅學鳳凰。隨波逐流識得性,滅卻心頭火自涼。」

    驛者復道:「人命關天,你還有這等閒情逸致。還是找人救火要緊哪!」

    那念詩的人卻會心一笑,說:「你去救,它未必熄;你不去救,它未必不熄。這種事情,隨時隨地都在發生。你是從我國的首都長安來的吧?怪不得要大驚小怪了。」

    我大驚小怪麼?驛使正要喝問,忽然看見那火焰一下小了下去。翻滾的烏雲佈滿天空。雲層中降下黑色的雨滴。那念詩的人竟無影無蹤。驛者猛然驚覺。

    驛者移到路邊,掏出錐形晶體。

    "晚了一步。我未能找到書生。他已經死亡。」

    "這在意料之中。」

    "我們猜得不錯。那叫弘明的和尚,歷史上本無此人。他極有可能來自天琴座。」

    "為什麼他竟要逃避在歷史的這個角落?」

    "起因是他殺掉了書生。這樣他就成了被通緝的人。只有歷史的這一處能予他藏身之所,這是他犯罪後的第一計算。」

    "這層罪惡的因果,有著奇怪的邏輯。他到底是在未來殺的人呢,還是在歷史中殺的人呢?」

    "我想這並無關緊要。緊要的是,這裡還有一個奇怪的詩人,在我們的記錄中不曾出現過。我懷疑他來自人馬座。那是所有詩人的故鄉。」

    "你認為人馬座與天琴座正發生什麼不尋常的事嗎?它們在有關發展道路的問題上正發生重大的論戰嗎?這對我們會有什麼影響?

    驛者聽了,有點驚慌,如實說:

    "對於這樣重大的問題,我只能說,我不知道。」

    「你走後,我們聽說,仙女座大星雲中心出現了一個自稱佛陀的人。他宣言他創立了佛教。什麼叫佛教?你那個時代有什麼線索?」

    "是有這種東西。它屬於人類文明的成果。不過現在很衰微。我認為它會在地球上中斷,就像創立者本身的命運一樣。」

    "但是,怎麼會出現在仙女座大星雲中心呢?那裡有七十個星協的利益。」

    "有什麼環節搞錯了。」

    這些都屬於規定情節的對話,或稱作工作話語。驛者十年前就對它們不感興趣了。驛者匆匆地、卸貨一般把它們講完,關掉了話機。「未來」奇怪地沒有談到有關懲罰的事。

    此刻,違反了時間旅行第五規則的驛者縱目望去。煙霧濛濛中,水田和青山無聲無息地裸露無遺,但細節已模糊不清。大地上躺著死掉的耕牛,肢體舒緩,腹膛洞開,像進入了美夢長眠。小河正在開始結冰。大氣和光線飛速地變暗,彷彿整個世界亦行將熄滅。最初的丙種射線和中子流早已無影無蹤。一種傷戚的美使驛者瞠目結舌。

    驛者忘記了黑雨仍在紛降。這遠道的人摘去頭盔,掉出一頭長長的秀髮,展露出女人俊秀的臉廓。

    她淚如雨下。

    此時,她跟普通人一樣,在鬧鐘的催促下醒來。然後,坐班車到單位上班。

    她在一座巨大的樓房中工作。這裡分佈著大大小小的研究所。她是其中的一名研究人員。

    這天是發工資的日子。同室的人議論著物價,商量著提前下班,好去買菜和接小孩。她從沒想過要加入這個行列。

    但就在準備去等班車時,她偶然翻了一下信箱中新到的雜誌。在雜誌上她看到了一個研究報告,題目是《佛陀四萬年後重臨與大人們的遊戲》。

    那時,我們都不在人世了,一口氣讀完後,她掩卷感歎。這時,班車早已開走了,把她留在空空如鯨腹的大樓深處。隔著窗戶,可以看見一座黑黝黝的垃圾山,其頂峰幾乎已與大樓持平。

    報告談到,喬達摩·悉達多在誤食了一種植物後,產生了嚴重的幻覺,「看到了」並不存在的世界「真相」。王子把這種幻覺的經驗傳播開去,導致了佛教的產生。

    那株創造了佛陀的植物,屬於雙子葉植物綱金縷梅亞綱大麻科。它的種子富含脂肪油、蛋白質、葡萄糖和維生素。其葉狀苞片含大麻樹脂。王子吃下去後,又加上飲用了鹿奶,便在身體和大腦中引起了強烈的幻視和幻聽反應。

    作者評述了佛教典籍中關於四萬年後佛陀重臨的預言,稱這是一種成人的遊戲,但卻未作詳細說明。

    五千字的文章,在結尾處,附上了參考書目錄以及作者的單位和通訊地址。

    女人產生了一種直覺。她懷疑對方是一名隱匿真實身份的時間旅行者。這可是新情況。她按那地址,給作者發了一封信。

    信中,她自稱是一名佛教外星起源論者。她希望與對方就幾個問題進行辯論。但一直等到年底,都沒有接到回信。然而,到了次年仲秋,回信卻來了。那位作者除了把她駁得心服口服外,還邀她到郊外旅行。信中附寄了一張風景照片。

    照片是一處田野風光,遠方有一座寺廟。她似曾相識。好像是夢中去過的地方。她震撼無比,淚水再度湧了出來。

    來信的人,從富有詩意的名字上看,是一位男性。但對方長得什麼樣呢?她止不住想到。

    天空中已不再有星星出現。但這對詩人似乎並沒有影響,如同禪房,也沒有對他構成束縛和傷害。

    他住的宅院也跟世界其它部分一樣,已經被徹底地毀壞。但詩人的小僮仍如常迎接他的歸來。這是一名機器人。

    "主人,都安排妥了。線路已經接通。」

    讀者這時才知道,詩人便是時間中真正的特工。但在紅雲出現的那天,他為什麼要謊稱自己的死亡,並把自己的身份置換成「失去主人的機器人」?

    這或將永成為不解之謎。

    "你當時嚇了我一跳。要不是你暗中相助,我真就完了。如果你真把我鎖定,要說對付那些來自紅星雲的追擊者,我並沒有十分的把握。你當時都做了什麼?」來自「未來」的聲音說。

    "其實沒做什麼。我只是從你的講經說法中,明白了在過去、現在和未來之外,還並存著兩類實有。簡單來講,我利用了『無為』和『不可說』。」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是你的一句禪語,使我明白了自己其實應該做什麼。要說我應該感謝你才是。你使我洞悉了宇宙和人生的意義。」

    "我也是跟釋迦牟尼和其他人學的。人類真是一種不可思議的生物。但是,可惜呀。」那邊的聲音有點故作謙虛。

    "這教義真使我口服心服。我也一下立地成了佛。」

    "牆上的禪詩,也不知遺失在了哪裡。」

    "沒關係。我還會再做一些的。」

    "告訴你吧,在這兒,他們真把我當成佛陀了。因為你的叛變,因為你的暗中相助,歷史整個兒發生了改變。世界正在變得美好起來。七十星協那些陰毒的居民,現在都在競相成為大慈大悲的人。你想都想不到啊。」

    我不要去想這個,詩人忖到。歷史真正被顛覆,並不是因為他的叛變,而是在弘明殺害書生的瞬間。

    他想到的是另一個問題:

    "可是,你還不具備完全的合法性。喬達摩·悉達多還在菩提樹下傻坐。」

    "我會辦妥的。」

    "這已不可能了。你知道他那覺悟全是一番幻覺。」

    "那又有什麼不行呢?就算是幻覺吧。」

    對方反詰的語氣中並沒有遺憾的成分。各種邏輯關聯和因果之鏈,在一剎那間,又混沌不清了。這本是時間的特徵。詩人謹慎地沉默下來,微微臉紅了。

    緊跟著,他聽見時間中傳來一種奇怪的聲音。和尚身邊有個女人在吱吱撒嬌。他的臉更紅了。

    "等我把身邊的事料理好,來接你吧。」那邊有點不好意思的樣子。

    "不用了。我已經喜歡上這裡了。瞧,躬耕農畝,吟詩作賦,我發現,這才是我真正想要的生活呢。」

    說到這裡,詩人忽然停住,不再往下說了。他用心靈感受了一下存在。微小得像一枚銅錢的古代社會,以及吸附在它上面的寧靜生活,像一顆炸彈投下後的一泓秋水,蕩漾在因有限而變得有趣的空間裡。連同空氣,都充滿短暫黃昏和落葉繽紛的意味。

    但這一切正籠罩在漫漫無際的黑暗和寒冷之中。

    叛變後一度泛起的羞愧感已無影無蹤。詩人心下明白自己其實並沒有被他剛才所說的教義感召。他對「未來」撒了謊。那麼,是被什麼感召了呢?

    根據我(本文作者)的猜測,一種可能是,詩人並沒有如實坦白,他需要弘明的存在。否則,誰來殺死那個替死鬼書生?在這種情況下,詩人每每夜半驚夢,就會感到村邊墓中的屍體,正幻化成自己。

    核冬天在全球蔓延,殘存的僅是躲在鉛結構的禪房中的幾名僧人,此刻,正篩糠一般哆嗦。

    詩人想,這還真有點棘手。但是,會有辦法的。

    空中傳來了ek,ek,ek的聲音。

    遠遠地,他看見驛者正從大道上馳來。詩人想,這倒是一個好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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