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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售夢者 文 / 劉維佳

    【1】

    長空寥廓,一片朗然。我抬頭認真看了看,沒有找到一片雲彩,六月的陽光毫不費力地撒滿大地。沐浴在陽光之下,這座龐大的自然公園顯得生氣勃勃。

    現在我的視野之內除了藍天,便是綠色草坪寬闊得令人感到寂寞,遠處的樹林濃密得給人以深不可測之感。這座公園大得驚人,我估計要繞著它走上一圈非從日出走到日落不可。雖是如此之大,但卻從未顯出失控的跡象。這公園名為自然其實並不自然,在這兒,自然的力量被恰到好處地控制在不致對人造成傷害的程度之內,絕不會滋生毒蟲猛獸,斷不會讓過於茂盛的茅草扎傷人的皮肉,人的力量早已將自然界馴服得非常聽話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肺葉擴張的快感令我愜意地閉上了雙眼,我感到濃郁的草香正在滲入血液,沁人心脾。

    我吝嗇地輕輕呼出肺葉裡的空氣,將後背頂在長椅的靠背上使勁伸了個懶腰。真舒服,我感到全身每一個細胞都浸泡在鬆弛舒暢的感覺中。很多天以前我就渴望到這裡來享受一下鬆弛和安寧,但直到今天才得遂人願。真是不容易。

    我將手伸進身邊的食品袋裡,裡面的爆米花已經不多了。我抓出一把撒在草坪上,七八隻雪白的鴿子傘兵一般降落下地,開始啄食起來。爆米花我自小愛吃,現在一吃它就想起小時候的事,那時候可真是無憂無慮啊

    然而那些日子已經一去不回頭了,自從我真正步入堅硬的都市,生性柔軟的它們就離我遠去了,只留給了我一些記憶的碎片。我抬頭望了望天空中的太陽,一陣悵然湧上心頭。盛宴終有散時,縱然鬆弛與安寧還有回憶是那麼的令人留戀,太陽落山之時我還是必須離開它們,回到我所居住的那座宛如巨大蟻巢般的都市中去,回去生存

    可是我打心眼裡根本就不想回去。一旦踏上那堅硬的水泥地面,我就感到雙肩滯重,似乎那兒的空氣都沉重異常,沉重的壓力無時不在無處不在,令我舉步維堅只消稍稍想像一下,就會明白,在將近四千萬人蝟集一起的巨型都市裡,謀求生存是件多麼不易的事。都市化是歷史潮流,生產力的不斷進化最終淘汰掉了鄉村,而太空資源的大規模開發也擠垮了本土傳統工業,人們紛紛湧入大型都市中尋找機會謀求發展,結果小城市和鄉村幾乎絕跡,大都市卻越來越大,人口上億的超級大都市已然出現。這麼多人擁擠在一起,生存的壓力之大可想而知。

    尤其麻煩的是,如今這時代,創造財富的任務實際已被機器所包攬。在日新月異的智能機械的衝擊下,人類從各個行業節節敗退,業主們若不是懾於法律之威,只怕連一個人也不肯僱傭。大多數人可以說已經被排除在了經濟結構之外。可是,上帝說過,每個人都得勞動才能活下去。上帝說的當然沒錯,每個人都在拚命努力。如今的行當真是五花八門無奇不有,只要有需要,就會有人發明出滿足這需要的行當,幾乎什麼都可能用來交易就拿我來說吧,我以出售我的夢來求得在都市中的生存。

    每年我都必須出售七八個夢才能保證衣食無慮。上帝保佑,自從我二十歲時幹上這一行,每年「收成」還過得去,最好的那一年,我曾售出了二十一個夢。那是我二十三歲那一年。那年我體內激情充溢,總覺得未來之路的前方希望之光在清晰無比地閃爍,因而做的夢也飽含激情美妙動人,因而賣的很順暢。不過當時我還未悟出激情是不可靠的這一真理,只以為自己是天才,將來事業會更順利,因而很是大手大腳了一陣子。等我認識到這只不過是一種錯覺後,錢已所剩不多好在後來我終於掌握了做出合乎要求的夢的諸般訣竅,諳熟了這一行當的規律門道,可以不再依靠激情來做夢了。畢竟現在我已是而立之人,明白要活下去,只有不斷學習、掌握、控制、利用

    裝爆米花的帶子見了底,於是我端起放在身邊的紙杯,仰頭喝光了杯中剩餘的碳酸飲料。該回去了,都市生活固然艱辛,但除此我也沒有什麼別的選擇,倘對此不滿,似乎只有從都市裡那些遍地皆是的碑林般的摩天大樓上跳下去。回去吧,那兒才是我唯一現實的生存之地,我早已學會適可而止收放自如,輕易不會為留戀之情付出什麼了。

    我站起身將食品袋口朝下抖了幾下,將倖存的幾粒爆玉米花和碎屑盡數留給鴿子們,然後我把空紙杯放入空食品袋,揉成一團扔進垃圾箱。再一次深呼吸之際,我回首四顧,打算最後再讓我的視覺神經享受一下。

    然而我的目光被就此攫住。

    【2】

    我將剛買來的果汁汽水放到人造大理石桌面上,然後坐到石椅上。桌上,兩隻紙杯沉默地彼此面對,而它們的主人也沉默地彼此面對。

    我注視著對面的女子。這女子氣質不俗,二十五六的歲數,黑色長髮披肩,身上穿著一件整齊得稜角分明的海藍色西服套裝,頸上戴著一條細細的銀色項鏈,側頭望著遠方,眼神若有所思,似乎心事重重。通常人的側面像是最美的,可以掩飾臉型的缺陷,而她很有眼光地選用了一對淡雅的單穗式菱形人造水晶耳環,所以很快就令我對自己心跳的頻率失去了把握。心臟無規律的悸動令我高興,心靈的這種躍動之感一直是我可遇而不可求的,這種感覺非常寶貴,我得好好利用它我瞥了一眼她的雙手,十指纖纖,沒戴戒指。

    對面的女子終於不能對我的注視置之不理了。她轉過頭,迎住我的視線,回望著我。

    我們就這麼相互注視著。

    「看見了什麼?你。」她突然開口問道,聲音輕柔好聽。

    「孤獨。」我說。然後我反問:「你又看見了什麼?」

    「不懷好意。」她說。

    我嘴角一縮笑了一下。她的正面像也很好看。「不懷好意的人也會孤獨。」我說,「能和我聊一會嗎?」我向她發出請求。

    「想聊天?上網去吧。」她說。

    「那麼給我你的網址吧。」我望著她的雙眼笑著說。

    她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好吧你想聊點什麼?」

    「不知道」我說的是實話,「我一直想和什麼人面對面地聊上一聊,可我總也不知道該聊些什麼,我也不明白這是怎麼了,或許,我過於孤單了一點吧。」我歎息一聲,垂下雙眼,盯著桌上雲霧一般的紋路。

    「你這孩子,病得可不輕呢。」她的話輕輕飄入我耳中。

    我抬起眼皮:「你願意給我治病嗎?」

    「這方法好像不怎麼高明呀。」她笑著搖了搖頭,說。

    「很抱歉,我就只會這一套。」我也笑著說,「你願意替我治病嗎?」我再次發問。

    「樂意效勞。」她說,然後她又不出我所料地說,「但是今天不行,我沒有時間了,我得回去了。」說完她站起身來。我覺得空氣都因她優雅的身姿而為之一顫。

    「那麼,改天行嗎?」我伸手向她遞過去一張名片,「幫幫我吧,我需要你的幫助。」我的手和名片凝固在空氣之中,我的眼神充滿真誠的渴求。我希望這是我最為真誠的眼神希望如此。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伸手接過了我的名片,看也不看不就順手扔進她的手提包裡,就彷彿那名片是她自己的一樣。

    她的背影亦十分動人。我的目光隨她而動,不願移離。等她消失之後,我就對自己說:行了,你也該回去了。

    【3】

    現在是夜晚。我總覺得夜晚的城市籠罩在一種冰冷璀璨的光芒之下,但我一直無法將這都市想像成一顆閃爍在無邊的黑色綢緞上的碩大寶石,輕鬆的郊遊亦無法令我做到這一點。

    不遠處就是我所居住的街區。那上百幢摩天大樓在夜色中分外顯眼,那些亮著燈的窗口使這些龐然大物看上去頗似鱗片斑駁的巨魚,它們身體上的光芒咬破了黑夜,使黑夜更為破碎。這種百餘層的摩天大樓夜晚看上去還比較壯觀氣派,但白天不行,這種粗製濫造的大樓在陽光下,它簡陋粗糙的狼狽完全無法掩飾,看上去就令人喪氣。從前,摩天大樓曾是地位與財富的象徵,但現在,它的身價一落千丈,成了貧民區的代名詞,裡面塞滿了閒暇時間過於豐富的人。

    這種大樓的建造方法真可謂蘿蔔快了不洗泥。每套單元房都是在自動化工廠預先制好的,屆時只需用直升機吊運到打好的地基上一層層「碼放」好固定好,再將各種管道線路連接好,就成了。它除了成本很低外別無優點。這種租金極低的公寓樓是政府的福利制度的產物,好歹也算讓街頭的無家可歸者降到了最低限度。平心而論,政府當局已為廣大百姓的生計問題忙得焦頭爛額了,並且也還頗有成效,但它怎麼也沒法徹底解決問題,而只能竭力進行補救。這是這個時代的痼疾,將來或許會好起來,但不幸身處此時此地的我們除了忍耐別無良策,只能艱難地在生存之河中竭力逆流行走。

    回到我那間位於五十二層的狹小公寓裡,我也不開燈,就藉著從窗口透進來的對面大樓發出的光,坐到了沙發上。牆上映出我頭部的影子。我在認真回憶這一天的經歷。在沒有燈光沒有音樂沒有笑聲沒有飯菜香氣的幽暗冷寂之中,白天的回憶一遍又一遍在我腦中穿行。我希望今夜能收穫一個可以出售的夢。

    收集夢的儀器就安放在我那張水床旁邊。它的工作原理並不複雜,就是將人的大腦的放電方式鉅細無遺地掃瞄下來,然後將這些電脈衝信號轉換成數碼存貯起來就成了。說白了,這種儀器就是完完整整將人在睡眠時的大腦活動全部記錄下來,夢,這人類唯一可以反覆出入的天堂或地獄,它都可以代為保存。需要重放時,只須通過特殊的信號輸入裝置將那些數字信號再轉換為電磁脈衝信號輸入人的大腦神經網絡,就可以故夢重遊。因為它的發明,「售夢」這一行就誕生了。

    可不要小看了我們這一行,現如今它已稱得上一種支柱產業了,因為現在人們對夢的需求欲很旺盛。一般說來,有什麼樣的心情就會做什麼樣的夢,心情鬱悶之人做令人壓抑的夢,悲哀之人做傷心欲絕的夢,只有心情愉快的人才可能做美夢。可如今這時代絕非令人心曠神怡的時代,人們的生活因承受著越來越大的精神壓力而沉重異常,美夢於是成了稀罕的東西。我們提供的美夢至少能使人們在夜間心情愉快,因而銷量一直很可觀。人們都已認識到了美夢確實有益身心,醫學和心理學也研究證明,好夢存在著很大的情緒鼓舞作用。好夢可以促使大腦腦幹中央部分的網狀神經結構的藍斑分泌出大量的去甲腎上腺素而使人的情緒興奮舒暢。人體自然分泌的去甲腎上腺素具有強烈的興奮作用,不僅可以使神經活動處於積極活躍的狀態,而且也可導致豐富情緒的引起,因而夢可以幫助人們從各種不利情緒中超脫出來。目前,很難有能取代售夢業的娛樂方式,因為夢中的情緒體驗極為獨特,在夢中人一般很難意識到自己在做夢,因而能無比投入。時至今日,美夢已成為人們生活中如油鹽醬醋一般的必需品,它說帶給人們的樂觀情緒是社會穩定的重要保障,很難想像沒有美夢的世界會是什麼樣子。

    當然有人旱路不走他要走水路,所以噩夢也有些市場,不過市場不大,因為有錢人從來都是少數。普通人的生活已不比噩夢強出多少,怎肯再花錢買罪受?莫名其妙不知所云的怪夢也有點市場,只有平淡無奇的夢沒有銷路。說到底,要刺激得顧客的腦幹分泌出足夠的去甲腎上腺素,這是硬指標。

    我起身走進我的那間狹小的衛生間,打開燈。明亮的燈光刺得我幾乎睜不開眼,我趕緊調小亮度,就著昏黃的燈光洗漱起來。

    洗漱完畢,我的眼鏡也緩過勁來了,我打開房間裡的燈,走到書桌前,拿起藥瓶開始吃藥。干售夢這一行,沒點手段是不行的,我們都吃些這種那種的藥丸幫助做夢,這是行業傳統。從前瘋了傻了的人當然比現在多,因為我們已從他們身上吸取了經驗,用藥準確多了。我所吃的藥丸是雙層結構的,外層為鎮靜劑,可快速令我入睡。外層溶釋完了,內層才開始溶釋,它是一種抑制劑,可抑制腦幹中線處的「縫核」細胞分泌釋放具有致睡作用的5-羥色胺,從而使大腦活動活躍一些,有利於做夢。至少現在我還沒發現有什麼後遺症,至少將來管他呢,將來再說吧,反正人都是要死的,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永存於世。

    我換上睡衣,上了溫控水床。溫乎乎的水床柔軟至極,讓我直覺得全身連皮帶肉外加靈魂全飄浮在空中一般。我們這種人對睡眠環境是頗為講究的,不能輕易讓外部刺激干擾了我們的造夢作業。

    我將掃瞄儀在頭上罩好,仰望天花板,回想著白天郊遊,不一會兒我就想到了公園裡那個氣質不俗的穿西裝的女子。我會夢見她嗎?在夢中我將怎樣與她相遇

    【4】

    第二天起床後,我發現自己已經錯過了欣賞火紅朝陽的時刻。無所謂,朝陽還會有的,我的時間還有很多。

    我一邊洗漱,一邊將掃瞄儀收集到的夢境數據輸入我的計算機,計算機裡有種程序可將夢境轉換為可以看得見的圖像。這技術的原理說穿了也不值錢,就是讓人看到某種物體,同時使用計算機分析其由視覺產生的腦電反應,再轉換成數字,進而轉換成點,組成圖像,通過仔細對比圖像與真是物體的差異來不斷修正電腦程序。如此反覆揣摩試驗,終能編定正確的程序,可自動將人的腦電反應繪成圖像。不過,這種方式只對人的形象思維起作用,對抽像思維就行不通了,並且浮現出的圖像很是粗糙,只能勉強看明白其內容,以便供人審評、剪輯、整理。

    我三下五去二湊合了一頓早飯,將它端到電腦顯示屏前,一邊吃一邊觀看著昨夜我所收穫的夢。我並不抱太大的希望。十年了,我已經不是初出道的毛頭小伙子了,我已習慣了失望,失望對我來說是正常的,收穫才是意外之喜。我想大多數人都有同感。

    果然,昨夜一無所獲。所做的夢統統紊亂不堪,一盤散沙,有的有頭無尾,有的支離破碎,幾乎都只是些意思不大的片斷,連一個脈絡清晰的都沒有。那個西裝女子倒是出現了一次,但也只一閃而逝。看著這些雜亂無章的夢境,我照例頗為驚奇。這些夢我現在根本回憶不起來,難以想像它們全部誕生於我的大腦。

    整個上午我坐在電腦前反覆看那些夢,但總覺得意思不大。臨近正午時分,我索性將它們全部刪除。就這樣,昨天消失了,再無蹤影可尋。沒有什麼,一個毫無價值的日子,分文不值。我早就想明白了,人的生命沒那麼值錢,而且正變得越來越不值錢,所以我不感到遺憾。

    中午我照常到第六十層的社區食堂吃了份廉價午餐。這種食堂每幢大樓都有十來個,也是政府福利政策的產物,微利保本,虧點也無妨,它不遵循利潤最大化原則,因為它完全由只能機械管理,只服從政府的命令而不服從於利潤。機器是沒有難填的欲壑的,但如果它們一旦落入貪婪的人手中,就也變得無比貪婪。

    下午,我在網上四處搜尋以前的老影片和舊小說。切莫以為這些老片和舊小說陳舊不堪,事實上絕大部分如今的人們從未看過,如今每年生產出的信息鋪天蓋地,人們哪有功夫念舊懷古?

    不過我有這功夫。接受的信息越多,越容易做出豐富多彩的夢。我平日大部分時間都用在閱讀、觀看這些玩意兒身上了。經典之作我不常看,我不需要深刻之作,我只需要能刺激我的東西。我有經驗,觀看暴力、激烈、怪誕的片子後做的夢往往最生動,最富有想像力。十年了,我早鍛煉出來了,不管這信息多遭多令人反胃,我都能全身心投入進去,這並不困難,只需將自己的心訓練得非常聽話就成了。我從不考慮別的什麼,只要做出的夢能賣掉就成。

    干售夢這一行,形象思維能力至為重要,必須仔細將文字盡可能細緻地在大腦中轉換為圖像。我一直能做到全身心沉入小說之中,結果往往覺得時間走得飛快。這天下午我只看了一部舊片子和一本不怎麼長的小說,天就快黑了。於是我趕緊去食堂吃飯。這就是我的生活,一切圍繞著夢轉,夢就是一切。對我而言,白天不重要,夜晚才重要;現實不重要,夢才重要。我不在乎生活有沒有價值與意義,只要能活著就不錯啦。

    吃完飯,我再接再厲努力忍著噁心繼續「欣賞」那些文化垃圾。也許在今天夜裡我就能收穫一個將小說與舊影片的情節「元素」重組了之後的夢。折騰到十一二點,一天就結束了。

    【5】

    電話鈴響了。

    我正在猶豫是否將手頭的這個夢刪除了事。近來我運氣實在不佳,夜夜落空,連著一個多星期顆粒無收,連個像樣的片斷也沒有,真他媽中了邪了。好像我的判斷力也跟著受了連累,這是竟下不了決心殺掉這個無甚創意的平庸之夢。

    移動電話幫了我的忙。它叫喚到第四遍時,我一狠心下了毒手,然後騰出手抓起電話。

    「還記得我嗎?」一個女子輕若耳語的聲音輕觸我的耳膜。

    「對不起,您是」我一時沒反應過來。

    「醫生。」她停頓了一下,「怎麼?病好了沒有?」

    「呃,是你呀」我心中一動。

    「想起來了?」

    「當然,印象深刻。」我說,「有什麼事?」

    「沒有什麼事,只是想和你聊一聊。」

    「樂意奉陪。」我吸了口氣,「不過」

    「現在沒有時間?」她似乎已準備迎接失望。

    我笑出了聲:「你上當了,我有時間。在哪兒見面?」

    她報出了一間餐廳的名字。

    「好,等著我。」

    一聲歎息傳入我耳中:「我真不知道能不能治好你的病。」

    「你能行的,我不會看錯的。再說治不好也沒什麼,湊合著依然能活下去。別歎氣,要有信心。」我說。

    「對你說得不錯。我等著你。」

    掛斷電話,我的心仍在跳動不止。我沒想到她真會給我來電話,這可是很難遇上的好兆頭,我不能夠放棄,然而我的心裡有點亂。

    【6】

    「對不起,我來晚了。」我在她對面坐定,「我不太會收拾打扮,費了太多時間。」

    「沒有關係,」她臉上似乎有表情,又似乎沒有表情,「時間太多了。」

    點完菜,我們開始聊起來。

    「嗯你告訴我,我為什麼要給你打電話?你來說說理由。」她的指甲輕磕桌面,望著我說。

    「啊我想是這樣的。」我舔了舔嘴唇,「因為我們從前曾經相識,經常在學校圖書館幽會,彼此都中意對方,並彼此有了承諾。然而後來你患上了記憶健忘症,於是忘卻了承諾,忘卻了我。可是在我的不斷呼喚之下,你的記憶之光終於再次閃現,於是你嘗試著想找回從前。要我說就是這樣。」

    她笑了笑:「你倒蠻會編故事的。」

    我也笑了:「那是自然,我以此謀生。對了,你是幹什麼的?」

    「我在從事一項非常古老的行當。」她這樣回答。

    「啊值得尊敬。」我隨口回答。

    【7】

    吃完飯出了餐廳,我們已儼然一對老熟人。席間我們暢所欲言,天上地下古往今來地談了許多,儘管我們差不多對所談的任何一件事都難以施加影響,但看法卻出奇地一致。這就足夠了,我要的就是這個。相同的看法迅速將我們拉得很近,我已可以和她並肩漫步於大街之上。

    我們慢慢地走著。可能是剛才談得太久,這會兒都默不做聲,於是我的注意力放在了別的地方。我看見遠處的樓群沐浴著夕陽,橙黃的陽光在它們身上燃燒。壯麗的景觀令我心胸大為開闊,我已好久沒在街上散步沒看到過這樣的景觀了。風穿過她的長髮將她的香味拂到我的臉上,不知為什麼我突然一下子想起了小時候的事,小時候我放學回家時,就經常這麼在大街上行走,偶爾買點零食,假日快要來臨時,我的心情就會無比舒暢心臟的悸跳令我眼眶發熱。

    「喂,」她突然用胳膊肘碰了我一下,「陪我去玩玩實感虛擬遊戲好嗎?」

    「嗯,」我回過神來,「可以,沒問題不過我的水平很糟,只怕成不了你的好搭檔」我想起來我已有好久沒玩過這種遊戲了,可小時候,我曾費勁心機為它而積攢零用錢呢。

    「沒關係,有我呢。」她眉毛一揚滿面生輝,「沒什麼可擔心的,這遊戲妙就妙在它的領域裡失敗是件無所謂的事。」

    我點了點頭,在夢的領域裡也是如此。

    「來吧,跟著我學,你會喜歡的。」她一把拉住我的手。

    於是我隨著她來到了一間遊樂廳。

    遊戲情節是老俗套,我們為了完成一項什麼使命,必須揮刀揚斧與強壯兇惡的敵兵或怪獸搏戰,必須費心破解複雜的機關,歷經艱辛奮力前進。這是一片簡單的天地,我們都有明確的使命,不必茫然亦無須彷徨,自己知道自己該幹什麼,只管揮刃砍殺便是。這裡沒有複雜的生活,也沒有它帶來的壓力,只要有足夠的力量和技巧,你便可以在此處游刃有餘地應付一切,真是簡單,我喜歡這兒。

    她果然是個高手,陷阱和機關騙不了她,出招更刺得人眼花繚亂,大部分敵人都是被她那柄利劍勾去了魂魄。而我則搞得狼狽不堪,上來三四個敵兵我就手忙腳亂,到頭只得向她大叫救命。完全是她在控制局勢,誇張點兒說,我簡直是在被她拖著前進。受女人的保護,這感覺我還是頭一次體驗。

    不過很快我就喜歡上了在這兒當個弱者,她實在棒,較之砍殺虛幻的敵人,看她揮劍戰鬥更有意思。全身披掛銀色盔甲的她,飄逸瀟灑英氣逼人,出手流暢華麗,充滿美感,令人著迷。我常常因為只顧看她殺敵而被敵人砍得鮮血淋漓不過這也不要緊,繼續付錢就行了,在這個地方,只要肯付錢,時間可以倒流,死者可以復生,真正是金錢萬能。

    很快我驚異地發現她似乎與那些虛幻的敵人有著不共戴天之仇。一場戰鬥打完,她總是要餘興未盡地咬牙咆哮著撲上去舉劍衝著敵兵的「屍體」亂捅一氣。等我們衝進敵方老巢,大費一番周折將那大頭目剁翻在地後,她高興得大叫著衝上去揮劍將他碎屍萬段,那場面看得我張目結舌。

    「真痛快!」出來之後,她深深吸了一口夜色中閃光的清涼空氣,高興地說,「好久沒有這麼胡鬧過了,真是快活喂,謝謝你了,謝謝你陪著我這麼胡鬧。」

    「不用客氣,我也有同感。」我也深深吸著氣,我從未發覺夜晚的空氣是這麼清新,「我也感到很痛快,有些日子沒這感覺啦。」

    「那好,改天咱們再好好玩它一場?」她望著我笑著說。

    「當然可以。」我說,「不過,你剛才可夠嚇人的,幹嗎下手那麼狠?死了你也不放過?」

    「解氣唄。」她隨口說,「我玩遊戲就圖個痛快解氣,若在遊戲裡還不能隨心所欲,非憋出毛病來不可,日子簡直熬不過去了。」

    「還是你聰明。」我讚道。不過我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壓力把斯文的她弄得內心中充滿了騰騰殺氣。看來我過得還不算太壞。

    「要我送你回去嗎?現在很晚了。」我望著她小心地說。

    「謝謝了。」她微微一笑,輕輕搖了搖頭,「不必為我擔心。嗨小意思。」

    我悵然若失地望著她的身影消融於夜色之中,心中突感一陣空蕩。轉身回行的時候,我認真地回憶,回憶這奇妙的一天。

    【8】

    移動電話又在叫喚了。

    我愉快地放下手頭的美夢,抓起電話。

    「喂,今天有空嗎?」

    「當然有。」我說。

    「我是說整整一天。」

    「一天?喂喂喂,你又要到哪兒去?」這兩個月下來,我發現她實是個貪玩的女子,拖著我滿城到處玩。我們在完全陌生的街區散過步,在城市另一頭的高樓之頂喝著啤酒觀賞過迥然不同的的都市夜景,在陌生的社區小公園聊過天若不是遇見她,我想這些地方我只怕一輩子也不會來的,更沒有如此的興致這樣來享受它們。這兩個月來,世界似乎悄然發生了一些改變,陽光的強度,風的氣息,時間的流速,乃至溫度、聲音、重力,都與往日的體驗不相協調。我果然沒有看錯。

    「我想到咱們頭一次見面的地方去玩一趟,和你一起。我已經在城裡逛膩了。你說呢?」

    「可以可以,隨你,你想去就去吧。再說我也不討厭去郊外玩。」

    「那就這麼說定了,我在老地方等你。」

    聲音消失了,我起身一邊用自動剃鬚刀卡卡作響地剃鬍子,一邊將工作設備收拾了起來。近來我已可以不必再為工作而操心了,這兩個多月來我一發不可收拾,接二連三收穫了不少美夢,每天都忙得不亦樂乎,小說和垃圾電影幾乎不看了,光是觀看整理夜間收穫的夢就夠一天忙的了。這段日子我的創作力比二十三歲那年還要旺盛。當然,她的邀請我一定不能拒絕,再忙也得抽出時間陪她去玩。我在心中很是感激她,真的十分感激。但是我愛她嗎?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儘管兩個多月下來我已對她的喜好和年齡瞭如指掌,但我仍沒有能夠深入瞭解她,我至今不知她姓甚名誰,住在何處,有何親友,到底以何謀求生存。她不說,我也不問。她對我的瞭解程度也是如此,我們似乎都在小心地保存著彼此的秘密。我不知道她是因為什麼而這樣,反正我的原因我永遠不會向別人訴說。

    收拾停當,我穿好衣服,梳了梳頭,開門乘電梯下樓,走出了這個巨大冷漠的立體容器。

    【9】

    「鴿子喲,吃吧吃吧,盡情地吃吧,別客氣。」她像個小女還似的咯咯笑著,將手中的爆玉米花一粒一粒地拋給在草坪上一搖一擺地踱著步,嘴裡發出「咕咕」輕叫的鴿子們。今天她穿著一件淺藍色的短袖收腰連衣裙,耳環和項鏈也沒戴,頭上卻多個銀閃閃的大發卡,所以今天她給我的印象與往日不同,讓我覺得她活潑又可愛。

    她又抓了一把爆玉米花。她和我不同,我是抓一把一下子全撒了出去,而她卻是一顆一顆慢慢地拋給鴿子們。得到了食物的鴿子埋頭專注啄食著,喙裡空空者則有禮貌地耐心等待著。真是有風度的生物,我想,比人類優秀多了。

    我放鬆全身靠在椅背上,遙視遠方,卻並未觀賞什麼,我覺得心情舒暢極了,就彷彿有股溫泉在胸腹間流淌,真是享受。我閉目貪婪地品賞著,我知道現在每一秒鐘都極為珍貴。

    當我睜開雙眼時,我發現她也雙眸凝滯,望著鴿子在發呆。

    我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肘:「在想什麼哪?」

    「我在想我媽媽。」她回答,眼神依舊一動不動,「她對我真太好了,她是這個世界上我最親的人」她的聲音彷彿來自很遙遠的一個什麼地方。

    「你什麼時候帶我去拜訪拜訪她老人家吧。」我說。

    「她死了。」她的聲音一下子回到我身邊。

    「對不起,我」我手足無措地道著歉。

    「沒什麼死並不比或者可怕多少我只是在想,人死了有沒有靈魂。喂,」她轉頭望著我,「你相信靈魂的存在嗎?」

    「很難說啊。」我輕歎一聲,「不過,如果真有靈魂存在,我將會高興地去死,因為那樣我就有投胎轉世再次選擇的機會了,就不必只能等待別人來選擇我了。多好啊。」

    「可我覺得媽媽最好別去投胎了,現在做人很難啊。」她將目光從我臉上移到鴿子身上,「做只鴿子多好。」鴿子們優雅地邊走邊點著頭,脖子上的毛水波一般抖動著,似乎對她的觀點大為贊同。

    我默默地看著草地上無憂無慮的鴿子們。

    「我想她在那邊過得會很不錯的,至少,比我要好」過了一會兒她輕聲說。

    又沉默了會兒,她向我問道:「你知道在這個世界裡我最喜歡的是什麼嗎?除了我媽媽以外。」

    我心靈一動,不由自主地激動起來。「我不知道,是什麼?」我期待著。

    「是夢啊。」她說。

    我心臟猛一收縮。

    「夢就是自我的體現」她喃喃自語,「這個美好的世界只是屬於我自己的,它永遠不會離開我。難以相信我身體裡還有這麼美的東西,上帝真是仁慈人生還有救,因為我還擁有它我真想生活在那個變幻無常的伊甸園裡」

    我無言以對。

    她也不再言語。

    我們一動也不動地坐在長椅上,靜謐籠罩著我們,安寧包圍著我們,草香一點點沁入我們體內。這時我覺得,還是活著好。

    太陽一點一點墜落,空氣一絲絲變紅。

    突然她將頭靠到了我的肩上。

    「抱著我。」她輕聲說。

    我大感意外,手足無措。

    「冷。」她說,「我冷。」

    「這才進九月份嘛」我說。

    「可我就是冷嘛抱著我,好嗎?」

    於是我伸出手臂攬住了她。這是我第一次擁抱她,我心中一陣發顫,手也在抖動。

    「哎,知道嗎?」她仰起頭對我說,「那天我第一眼看見你時,我就覺得你是個我可以信任、可以接近的人。你和我交談時,我心裡一點也不感到緊張,就好像和一個多年知心好友在談話,完全沒有陌生感和防備之心。也不知道為什麼,反正覺得和你可以暢所欲言,不用有什麼顧忌。奇怪吧?對了,你呢,你見到我時在想些什麼,嗯?」

    「我麼?我當時在想人生可真是灰暗真是不公平,為什麼我就沒有這麼漂亮的女朋友呢?也許我一輩子都不可能擁有這麼美的妻子。」我覺得我照實說了。

    她笑出了聲。

    「現在我感覺到了。」她輕聲地說。

    「感到了什麼?」我問。

    她沒有回答,只將我摟得更緊。

    我默然無言地撫摸著她柔潤的長髮。

    【10】

    回到城裡,天空已透出夜晚的顏色,我和她依然相互依偎著在街道上行走。空氣中仲秋時節傍晚的氣息令人怦然心動。我們慢慢地走著,我覺得每一步都如踏在波浪之上。

    「喂,帶我去你家坐坐。」她輕聲在我耳邊說。

    這是她頭一次要去我的家,在這樣的時刻中這樣的境況下,我無法拒絕她。

    於是我摟著她向我所居住的那條「巨魚」走去。

    走進我那小盒子般的家,屋內光線甚暗,我正欲開燈,她卻予以制止:「別開燈。」

    於是,我作罷。

    她坐到了我的沙發上,我則坐到了床沿上。她坐下後就一言不發,我也治好沉默。

    我們就這麼在黑暗中沉默地木然端坐,對面大樓身上的燈光將我倆的身影映在牆上。

    房間裡沒有一點兒聲音。這房子雖然簡陋,隔音效果卻並不差,沉默猶如永遠不會融化的巨大冰塊一般塞滿了整間房子,擦面而過的時間都因此顯得冰冷冷的。

    突然,一種聲音傳入了我耳中,這聲音輕微得如同從冰塊間的縫隙滲過來一般。我自習傾聽,聽出是抽泣之聲。是她在哭泣。

    她像個小姑娘似的抽抽搭搭地哭泣著,間或夾雜著「媽媽」的低聲呼喚。她的身體隨著抽泣聲一下一下地抽動著,頭上的發卡也隨之一閃一閃。

    我沒有去打擾她的哭泣。我知道她為什麼而哭泣,至少我自認為我知道。

    哭泣聲在房間裡迴盪。

    過了幾分鐘,我起身坐到她的身邊,伸出左臂摟住她的雙肩,用右手手指為她拭去頰上的淚水。我從未想到,淚水竟會是這麼的冰涼。她的身體在我懷中像一隻小動物似的顫抖著,我感到我的心正在融化。

    【11】

    夢公司的大廳寬敞而明亮,裝潢簡潔明快,只是寂靜經常被來往的人的腳步聲和等待者掀動打火機的聲音所打斷,這些平時也存在卻總被忽略的聲音此刻顯得分外響亮。我歪靠在沙發裡,仰頭向天花板發出一聲輕微的歎息,我在等待。

    三天前,我從這三個月來收穫的夢中仔細整理挑選出了三個美夢,將它們的數據送到了夢公司。如果能賣掉,它們就會被成批製成一次性光碟片,向光大市民出售。由於一次性夢境碟片的價格低得只及上幾次公共廁所,所以這種碟片如今變得像口香糖一樣無所不在。價格雖低,由於銷售量大,利潤還是相當可觀的,所以一個夢的收購價也算可觀,銷量超過法定數量的夢,創作者還可以提成。單從這點來看,售夢這碗飯蠻有吃頭,但實際上只有很少的人才能長期以此為生,因為許多人最終難以適應造夢生活,遵循不了造夢的規律。

    今天是聽取夢公司審評結果的日子,也是我心情最忐忑、情緒最為不安的日子,從某種程度上來講,今天聽取的結果將決定我能否繼續生存,以及前一段日子是否有價值。坐在沙發上的我,總是覺得呼吸不暢,這間大廳裡的空氣似乎來自另一個星球,十年來總是不能令我完全適應。時間鉛塊一般沉重。

    終於等到接待台後面的那個短髮女秘書叫我的名字了。我緩緩站起身來,膝關節啪地發出一聲輕響。

    我在古代帝王墓室般的公司走廊裡行走,鞋跟在光滑的天然大理石地板上發出清晰的卡卡聲。我在向受審台走去,一會兒之後,財富將宣判我人生的一部分是否有價值。

    在收購部經理辦公室坐定之後,我又一次面對著經理的迷人微笑。這是一個目光和善的老人,和我一樣也總能給人以值得信賴之感。

    「怎麼樣?滿意嗎?」合作都十年了,我也不跟他客套了,開門見山直奔主題。

    「還不錯,這三個夢我都買了。」他微笑著說。

    我長出了一口氣,心臟重重地落回了胸腔,彈跳不止,顫得我頭暈。好了,我可以繼續生存下去了,我的那一部分人生是有價值得,它已換來了財富。空氣又換成了地球的特產。

    我接過他遞來的支票,看了一樣,那上面的數字令我感動。夢公司的收購價浮動性很大,原則上是以質論價,從那數目上來看我的夢質量還屬上乘。

    「這三個夢確實是很感人很美妙的優秀的夢。」他證實了這一點,「不過,有一點不足,為什麼這三個夢的內容都是愛情?」他的微笑瞬間失蹤。

    我認真洗耳恭聽,不打算申辯什麼。我知道他的觀點一向切中我的要害,聽他的不會錯,我一向是他怎麼說,我怎麼改。

    「我很欣賞你,年輕人。」他輕輕指了指我,「你是我們的重點簽約供應者。產品與質量一向不俗,這很難得,而我個人亦十分喜歡你,所以我不得不怎麼說呢,我知道幹這一行很不易,真的很不易,但是任何事情都不可能是不必付出就能成功的,自古如此,誰也沒有辦法,只要還想幹這一行,那你就只有遵循這一行的規律,你必須要像煮肉熬肥一樣去掉一些自己的東西。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他望著我的雙眼。

    我心領神會。

    【12】

    音樂在咖啡廳裡飄蕩。我是從不喝咖啡的,所以我要了杯果汁。

    那杯果汁安靜地站在桌上,耐心地等待著我來享用。然而我的注意力根本不在它身上,我在思考。

    我一動不動盯著窗外,思考著。音樂和窗外的景致都如穿堂風一般穿過我的意識飛向時間的深淵,連一點影子也沒在我腦中留下。我思考得太認真了。

    整個下午,我都在思考。

    【13】

    搬家只花了半天時間。

    我在網上沒費什麼事就找到了條件合適的換房者,相互看過房子,我們一拍即合。

    官方手續辦妥,給搬家公司掛了個電話,一個下午就完了。

    這哥們的房間佈局確實和我的一模一樣,但是陌生感怎麼也揮之不去,甚至連空氣中似乎也有一股陌生的氣味。這感覺令我心神不寧。我茫然地坐在沙發上,什麼事都不想幹,也不想動。我原先那房子住了有五年多了,多少有些感情了,我還需要點兒時間來接受它已離我而去了的現實。不過我相信永不了多長時間的,我畢竟不是孩子了,童年時我會為一件心愛玩具的丟失而大哭一場,但現在我已經長大了,早已經成熟,早已經學會了該割捨的時候就果斷地一刀兩斷。

    黃昏已近,是吃晚飯的時候了,但是我的胃沒有一點兒感覺。我鞋也不脫地攤開四肢仰躺在我的那張溫控水床上,,雙眼定定地望著天花板。這房間的天花板和我原來的房間的天花板相比顏色略新一些,看來換房的那哥們大概喜歡在天花板上貼些什麼圖片,我可沒這愛好。

    天花板看膩了,我就把目光移到了床對面的牆上。對面的大樓比我居住的摟層矮,所以陽光得以從窗口射入屋內。明亮的火紅陽光令我很不習慣,我盯著那陌生的明亮。圖案,一動不動地靜待時間一點點流走。

    對面牆上的光的圖案悄然變化,屋內的光線在一點點消失。我等待著黑夜的降臨。

    我的移動電話享響了,驟然響起的聲音在寂靜的房間裡顯得格外響亮。

    我的身軀抖動了一下,但只是一下。我知道只有一個人會在此時給我打來電話,但現在這已經沒有意義了。

    鈴聲繼續響著。我一動不動地躺著,不去理它,然而這鈴聲似乎想永生一般頑強地固執地持續響個不停。在已顯昏暗的小屋理,鈴聲孤獨地鳴響著。

    兩分鐘過去了,鈴聲還在鳴響,這時我感到這鈴聲簡直宛如冰涼的湖水一般注滿了我這間小小的蝸牛殼。我像一個溺水者一樣閉上雙眼,屏住呼吸,竭力想把它擋在我的體外。這時的我,沒有呼吸,沒有話語,沒有思想,只有心臟在輕輕跳動。

    鈴聲不知疲倦地叩擊我的耳膜,但這沒有用,我不會去接電話的。我相信我的選擇,我有這個自信。

    猛然間,鈴聲猶如被鐵棍粗暴地猛力打斷一般戛然中斷,沉寂當即收復了全部失地。

    我徐徐突出肺裡的空氣,靜臥良久,歎息一聲睜開了雙眼,只見黑暗已佔領了我的新家。

    這是永別嗎?很有可能。我不知道她的姓名,不知道她的住處,不知道她的電話號碼,我無法與她取得聯繫。而我搬家之後,她也無法再找到我,我囑咐過換房的哥們兒,絕對不能透漏我的新地址,就連這電話號碼,我也已申請更換。不久之後,我們之間這唯一的聯繫也將中斷,今生今世,我們怕再難相見了。

    我是故意要離開她的。從我第一眼看見她的那一刻起,我就預料到會有今天的這個結局。是的,一開頭我就知道了。箇中原因我永遠也不會向別人訴說,那就是:除了錢以外,我不會讓自己得到任何自己想要的東西。因為我是一個售夢者,我是以我的夢來保證我能夠在這個世界上生存的。

    夢,在很大程度上來說,就是願望的達成。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講,夢總是由一定的現實需要和自然需要所引起的。因此,可以這麼說,如果沒有需要沒有願望的話,那麼也就沒有夢了。由此之故,只要我還售一天夢,我就一天不能讓自己除了生存之外的任何願望與需要得到真正的滿足。

    這就是我們售夢者的生活。我們是一群永遠生活在渴望之下的人,體內的飢渴感就是我們創作的源泉。

    我絕不能毫無節制地和她這麼愛下去。一旦我對愛情的感覺麻木了,恐怕我就做不出有關愛情的夢了,這損失可非同小可。而且說不定,生活中沒有浪漫,我連一切美夢都做不出了,我可不能讓生活的瑣碎和無奈束縛住我的心。我不知道一個女人的進入會使我的生活發生何種變化,十年的售夢經驗使我明白,我一直以來所過的生活就是最適合於造夢的生活,我不可以輕易改變我的生活方式。這三個月來我收穫的夢全是愛情內容的,不能再這樣下去了,經理已向我發出了警告,所以我適可而止。

    然而我不會忘了她的。是她使我的愛慾不至於枯死,是她滋潤了我的愛慾,使我心中那沉睡已久的對愛情的感受力增強了很多,我因此而收穫了十三個愛情美夢。我將一次一個把剩下的十個愛情美夢攙在其他內容的夢裡分幾年推銷出,至少近兩三年我不必太為生存著急。這是她給我的,我感激她,我會永遠在心中為她保留一個位置,決不出售。

    從窗外滲進來的對面大樓的燈光幾乎可以忽略不計,街上的燈光也無力飄升至我這一層樓,加之今天沒有月光,屋裡是徹頭徹尾的黑暗。我睜眼盯著黑暗的虛無,似乎看到她就坐在她那不知道位於何處的家中,坐在她的移動電話旁,我可以清晰地看到頭上銀閃閃的發卡,我甚至感覺到了她心臟的跳動。

    她是個好姑娘,只是太天真了,她認為夢是不可剝奪的,認為自我是不可剝奪的。她錯了。在如今這個時代,只要有需求有市場,沒有任何東西是不可出賣的。夢確實是自我的體現,它甚至包括了人在清醒時所沒有的無意識的自我部分特點。所以夢的真正創造者,是人的潛意識,是人的思維的主體性,是人的心。這正是機器目前還沒有的,在這方面機器目前還沒法取代人,情感現在還是一種稀缺資源。然而我不能確定這種狀況還能持續多久,所以我必須抓緊時間盡可能地將我的自我一點一點掰下來賣出去,將我的心一片一片削下來賣出去,將我的情感一絲一絲抽出來買出去。我只有這些東西可賣,除此我一無所有。只要有可能,我將一直賣下去、賣下去,直到我認為自己可以毫無問題安然無恙地走入墳墓之時為止。活著是天經地義的,雖然世上沒有任何東西是可以永存於世的,我仍要竭力生存、生存要活下去,不那麼容易的

    她比我要幸運,我的顧客們比我幸運,對他們來說,夢是最後的一處世外桃源,他們可以在夢中找到自己想要的一切。可對於我來說,夢是我工作的地方,不是逃避的場所,這就是說,在這個世界上,我已無處可逃。

    不!我不需要逃避!我早已不是孩子了,我要全力肩負起生存的重擔。我無法選擇時代,只能在其間生活,我還不想從摩天大樓上跳下去。我要直面這個世界,勇敢地為我的繼續生存付出相應的代價。我的對手,是高度發達的人工智能信息製造產業,它生產的影片、讀物、遊戲、音樂均極為誘人,與它對抗競爭,我必須付出相當重大的代價才能保住一席之地。但是我不在乎,為了生存,我不在乎付出任何代價。如果我的這種生存原則不幸傷害了誰,那我只能說「很抱歉」。是的,很抱歉沒有辦法,我們售夢者都是孤星入命的人。我的職業決定了我的生存原則,我的生存原則決定了我的選擇,決定了今天的這個結局。

    我在寂靜和黑暗中一動不動地仰躺著,我能感到悲哀的感覺在我體內流淌。它緩緩地在我胸腔、腹腔和四肢裡流動著,無聲,輕緩,冰涼。我不會動用精力去壓抑它的,因為我要利用它。悲哀也是一種情感,它也是可以賣錢的。作為售夢者,必須學會利用心靈的每一絲顫抖,每一次抽搐。

    我閉上雙眼,慢慢感受著體內的悲哀。我感覺到這悲哀正在我體內緩緩翻滾、醞釀,一點一點地生長。我當然不會哭泣,我早已在我的頸上勒上了一條看不見的鎖鏈,悲哀流不進我的大腦的。不會將它的能量浪費在無用的哭泣上。但是,當我今夜入睡之後,這條無形的鎖鏈就會鬆動,那是悲哀就會流進我的大腦,侵入我的夢境,而這正是我所需要的。

    【14】

    我這是在哪兒?

    我費力地抬起頭,在迎面勁吹的風中使勁地睜開我的雙眼,向前方縱目望去。

    兩岸的峭壁如同兩道平行的高牆,從遠方的雪霧之中不斷延伸出來。天空中,陰沉沉的濃雲覆蓋了一切,紛紛揚揚的霰雪使得天地蒼茫一片,我看不見遠方究竟有些什麼。

    我低頭向下俯視,洶湧的江水咆哮奔流,向我身後瘋狂衝去。我扭頭左右顧盼,看見了正在扇動的白色翅膀。我很吃驚,張開嘴大聲呼叫,但聽到的卻是酷似鴿鳴的「咕-咕-」聲。恐慌湧上心頭,我拚命用力掙扎,但結果只是翅膀扇動得更快,鴿鳴聲在峽江裡反覆迴盪。沒有任何生物回應我的鳴叫。

    我是什麼?我這是在哪兒?我為什麼要不停飛翔?為什麼天地間只我孤單單一個?我有同類嗎?我肩負著什麼使命?前方有終點嗎?這些問題我不得而知,但又不能停下來思考,如果掉進江裡,我估計必死無疑。

    我累極了,雙肩酸痛無比,肺葉彷彿正在向外沁血,喉嚨乾澀冰涼,但前方依然一片迷茫。兩岸峭壁之上看不見有任何可供落腳之處,光滑的石壁宛如黑沉沉的鐵板。頭頂雪雲低垂,與峭壁相連,我彷彿是在一個前無盡頭後無起點的矩形盒子裡飛行,不容我有停頓和退出的可能。

    於是我鼓起勇氣奮力展翅,繼續迎風搏擊長空。然而勇氣的力量不一會兒便消耗殆盡,疲勞毫不留情地在身體裡越堆月厚,我不知道我還可以飛多久。望著蒼茫的天地、紛飛的霰雪、洶湧的江水、黑沉沉的峭壁以及錐刺心靈的孤獨,我大聲悲鳴,想問一問這一切是為了什麼,然而我聽見的只有「咕-咕-」的回聲,於是我只好拚命飛行、飛行一旦停頓下來,便是冰雪般冷酷的死亡。我感到悲哀,為自身這一存在而悲哀。

    突然我心中冒出這個念頭:這是在夢中嗎?

    對了對了,是夢!是夢!太好了,我又收穫了一個夢!這個夢裡沒有愛情,而且應該算是噩夢,看來我已從愛情的陷阱之中掙脫。嗯這個夢能賣掉嗎?能賣多少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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