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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男人的復生 文 / 長鋏

    我告訴妍,我正在從NSK電視台回家的路上。然後我歎了口氣,疲憊地伏倒在操縱台上。車子自動轉為智能控制模式,車窗上灰色的樹影颼颼掠過,正如我腦海裡不斷重複的嘈雜畫面:焦躁不安的觀眾,居心叵測的記者,用心良苦的主持人,黑乎乎的攝像鏡頭全都洶湧地擠到一排表情木訥正襟危坐的人鼻子前——我,一名遠離塵世的古社會學家也不幸忝列其中。作為政府的委託人,無可奈何的以一種難以掌握的外交辭令安撫受驚的公眾:世界末日的謠言歷史上曾發生過無數次,即便是出現過恐龍滅絕、男人消亡的災難,人類的文明仍然得以延續傳承。這一次也不例外。

    公路上空空蕩蕩的,與前些天浩浩蕩蕩舉城逃亡的擁堵場面反差強烈。無限延伸的道路沒入灰茫茫的天幕,使人產生錯覺,以為車子在不斷爬升,離低矮的天空越來越近。渾濁的霧靄粉刷了一切參照物,把整個世界變成一副像素粗糙的畫面。而那暗冷的色調似乎可以被指甲剝落,然而,我很懷疑那破損的天空是否會有燦爛的陽光傾洩。這條不斷蔓延的道路永無盡頭,或者它會在一個意外的時刻戛然而止,然後便是揪心的跌落……一個冷戰把我從操縱台上驚起。已到家了,綠色的指示燈溫馨地提醒我。

    我注意到一台黑漆漆的甲殼飛行器停泊在我房子前的草坪上,它的爪子在厚厚的草坪上抓出幾道觸目的傷痕。我氣沖;中地打開房門,妍張開雙臂迎接了我。在她的肩後,一個靜止的背影傲慢地屹立。

    「這是瑟。她是安全機構的長官。」妍介紹說。

    「你好,卉,早已聽妍提起,你是一名出色的社會學家。」

    我遠離那只伸出的手掌,脫下外套,冷冷說:「恐怕在妍說起之前你已經調查過了吧,這是你們的壞習慣。

    她職業性一笑:「不錯。我這次來……」她老練地停頓,瞥了眼妍。這個討厭的眼神不幸被我捕捉到,這使我覺得她們之前已達成了什麼交易。

    「卉,她給我們帶來了好消息,」妍雙手攀上我的肩膀,「我們將有一個孩子了。」

    瑟滿意地打量我極力掩飾的驚喜,慢條斯理地說:「我瞭解到你們的基因匹配性缺陷使得繁殖工程委員會剝奪了你們生育的權力。對於不能擁有孩子的女人來說,這的確是個巨大的不幸。好在……」

    她打開她的電子公文包,調出一幅畫面,然後雙臂抱胸,以商人的眼神望著我們。

    那的確是個可愛的孩子。幾縷纖弱的毛髮緊貼寬闊的額頭,眼睫毛微微上翹,覆蓋了淺淺的眼窩。半透明的液體從微歙的嘴角連綿不斷的淌出。它大概三個月大。

    我努力控制自己不去看它,不動聲色地問:「你需要我們付出什麼?」顯然,她這種身份的人不會毫無理由地出現在時空的某個位置。

    「很簡單,收養它,把它帶大。政府甚至還會給你們提供不菲的補貼。」

    「就這樣?」

    「就這樣。」

    「你們為什麼選擇我們這樣的家庭?」我望她的目光裡蕩漾出幾分感激。

    「因為你們的身份。你是一個古典社會學家,你的伴侶妍是一位生理學家,這對於它的成長非常重要。我只能有限地透露:它還不完全屬於你們,它屬於國家。它存在的全部意義是參與一項叫做『M&M』科研計劃。如果計劃失敗,它也將消失。明白嗎?」

    「M&M指的是?」

    「野獸泰諾,聽說過嗎?」

    「似乎是巨硬公司推出的概念型機器人。」

    「那只是它的掩飾詞,巨硬公司暫時還沒有把它推向市場的打算。它們是在為軍隊工作。這種擁有強勁殺傷力、絕對服從又不失靈動性的機器戰士將出現在越來越迫近地球的前線。你知道我們母性社會的軍事人才實在是匱乏,帝國的人才庫缺乏勇於開拓甚至製造騷亂的不安分子,這已經是哲學家、人類學家、社會學家的廣泛共識。野獸泰諾便是為彌補這一缺陷而製造的產品。在軍事上的應用成功後,它們的姊妹產品必將出現在消費市場上,成為一個保姆,一個管家,一個僱傭工,一個助手甚至一個丈夫,或許你們對這個古老的詞彙過敏,但你們很快會習慣甚至依賴它的,就像依賴起居室的多媒體一樣。」

    「它是一個機器人?」我和妍不寒而慄。

    瑟搖搖頭,她的微笑彌久不散:「野獸泰諾只是M&M中的一個M,事實上帝國還有其他的選擇。高層人士指出,以一種新型機器在戰場上的應用而幻想戰爭的勝利,就跟20世紀以核子武器的發明預言戰爭的結束一樣不現實。野獸泰諾說到底也只是機器,或者一種新型武器,能否拯救帝國於危難之中還是一個不定式。於是有人提出另一個M計劃,毫不誇張地說,這項計劃的啟動無異於開啟潘多拉匣子……目前正熟睡在我的飛行器上的那個可愛的孩子,」她耐人尋味地斜看了我們一眼,「就是這另一個M。」

    「它看起來沒什麼不同。」妍說。

    「正確,生理學博士。從解剖學的角度看,他的結構與我們是大同小異。從遺傳學的角度,他的生命密碼與我們的相似度達到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

    「它是一個基因改良人。」我肯定地說。

    「錯了,女士。」瑟的嘴上掛著一絲淡淡的嘲諷,「他不是我們人工的產物,而是大自然錯誤的實驗品。他曾經繁榮一時,是這個世界的霸主。很不幸,5000年前一次變異的失敗,摧毀了他們一個驕傲的染色體……這一段歷史在我們的國度諱莫如深。」

    「他是……?」我和妍異口同聲,卻又戛然而止,一陣寒意透背而上,像一隻冰涼的手撫過。

    瑟鄭重地點點頭,轉而戲謔說:「他可以站著拉尿。」

    我們卻一點也笑不起來。

    「可是?00年前的一場女性極權主義革命摧毀了世界所有實驗室裡的男人的標本,已經不可能有活性生命組織存在於冷庫。」妍說。

    「事實上,搜集5000年瀕臨絕滅的男人標本之於我們的社會又有何益呢,已經退化的物種無論如何也無法重現曾經的繁榮。」瑟略帶著一絲驕傲,「我們的實驗材料來自於一個真正的男人!他的歷史可以追溯到1.5萬年前……一個驍勇的民族決定向北極開拓帝國的疆土,他們的騎兵橫掃大陸冰原。其中,一個27歲的戰士在與一頭北極熊的搏鬥中負傷慘重,他的一隻手緊緊塞在嘴巴裡,而另一隻手緊握長矛。這個姿勢表明他正承受著巨大的痛楚,卻又不肯放棄。就在他與猛獸對峙之時,一次意外的雪崩襲擊了他們,厚厚的冰蓋把這個姿勢凝固了上萬年,後來巨大的地殼運動縱使將他深埋,也不能摧毀這個勇士的決心。直到今天,一支北極考察隊的探測器感覺到他們的存在。科學家在這個男子的腿骨裡發現珍貴的化石礦物質沉積體,經脫礦物質處理後,得到柔軟透明且富有彈性的赭紅色軟組織,在顯微鏡下甚至可以看到血管和細胞結構,剩下的工作則是眾所周知的了。這就是他的全部來歷。他是一個漂亮的蒙古利亞歐羅巴混合人種,擁有1.5萬年前健康的基因結構。需要提醒你們的是,與綿羊一起圈養的獅子也會吃草的。你們明白自己的責任了嗎?」

    瑟嚴厲地望著我們。

    然後,那個似乎永遠也睡不夠的嬰兒被瑟的助手抬到我們面前。他的臉上浮著一層潔白無瑕的安寧,彷彿輕輕一吹,便能吹出微笑的漣漪。

    「據說,動物把睜眼第一個看到的生物當做自己的媽媽。」妍柔聲說。此刻,我看到他的嘴角微微向下一撅,似乎想要表達他對醒後的世界的強烈不滿,接著他的四肢胡亂地蹬起來,「哇——哇。」我們在他的啼哭聲裡手忙腳亂六神無主,既惱怒又幸福。

    森一歲了。他經常手腳並用,在地上橫衝直撞。累了就光屁股坐在地上,貪婪地把腳趾頭手指頭一起塞進口水氾濫的嘴巴裡。

    「他學會走路比其他的孩子晚。」妍憂心忡忡。

    「也許他比我們更迷戀土地。畢竟他很古老。」我說。

    森兩歲時,他已經學會用含糊的聲音表達他的喜好,比如他更樂意接近妍而不是我。他的聲音清脆尖細,與同齡的幼兒沒有兩樣,但是大多數孩子已經能表達一個完整的句子。妍檢查了森的喉部結構,發現會厭軟骨的高度要高於普通兒童,這表明森的確較現代人更原始。猿、嬰兒都只能發出幾個簡單的音節,由於他們過高的會厭軟骨,但這有利於他們在飲水飲奶時呼吸不被嗆著。

    「但是,最終他的會厭軟骨會低於我們,因為,他是男性。」妍肯定地說。

    森三歲了。校長告訴我們,他是個聽話且安靜的孩子。作為獎賞,妍高興地把森的大腦袋抱在頸下。但是我覺得,這不是一個好消息。

    「媽媽,我是不同的人嗎?」有一天,森突然問我們。他的眼睛裡蕩漾出潔白的浪花。他依舊不能控制自己的淚腺,即便我已經提醒他許多次。這一年,他四歲。

    「每個人都是不同的。」同樣,我不能回答為什麼別的孩子可以哭,而他卻不能。我害怕觸動他黑溜溜的眼珠子。

    「為什麼我一走進廁所,她們就跑出來?在廁所外面,她們並不是這樣躲著我的。」

    我沒說什麼,只是摸摸他毛茸茸的腦袋。一個冰涼尖硬的微小突出觸疼了我。我的手下意識地一縮。森呆呆望著我,他很難過。

    「每個孩子都是不同的,這樣媽媽才能把他們區別開來。」妍輕輕摘下他眼角的珍珠。

    「可是校長要求我單獨使用另一個奇怪的廁所。這不公平!」他委屈地說。

    「這很公平,左撇子使用左撇子工具,右撇子使用右撇子工具。」我假裝平靜地說。

    「我也可以蹲著拉尿,像她們一樣。我可以做到的,媽媽。」他還不能區別可以做和應該做之間的不同。妍望著我無聲地歎息。

    「你應該站著!」我正色提高了聲調。

    「我要蹲著,偏要!」在撒嬌霸蠻的天賦上,他和她們並沒有區別。

    「啪!」

    「卉,你幹什麼?」妍驚詫地抓住我的手。森粉嘟嘟的臉上浮現一片紅白印記。他梗著脖子不認測以的望著我,已經乾涸的眼眶再次被氾濫的洪水淹沒。我不忍再看,扭頭離去。這一巴掌像是抽在我自己的心上。

    所幸,兒童無憂的天性很快地撫平了他被隔離的傷痕。逐漸,他已經習慣坦然接受一個異類的身份,就像一個突然失明的人學會用另一雙眼睛觀察這個世界。每年某個時候,會有陌生人把他接到一個地方,例行一次冗繁的檢查。他不再問我們為什麼,從他灰色的眼珠裡,我們讀不出任何疑惑的色彩,那裡只有迷惘。他用這樣空白的眼神去觀察這個世界去與同學們交流,這讓我和妍深感不安。

    「我們一定得這樣嗎?」妍抱著我,微微顫抖。

    「一定得。他必須明白他是不同的。否則所有善意的隱瞞都只能是一種偽善,是對他的毀滅!」

    「可是,他會被孤立。他會覺得自己湮沒在異樣的眼光裡,我只想他像正常孩子一樣生活。」

    「事實上,最可怕的孤獨不是來自他人的隔離,而是對自我的否定。」我輕輕推開妍,來到森的房間前。

    森從他的工藝品前微微抬眼,迅即又埋頭專注於他手裡的工作。那是一個金絲線纏織的布娃娃。一個出色的女孩子可以在布娃娃的指尖上紋上300比特符號。森正在努力逼近這一目標。他的指甲削得尖尖的,十指玲瓏,手指許多處被針尖扎出了血。

    「森,你為什麼不玩『遠征』?」我搖了搖他桌前的一個機械手柄,發現傳動機樞紐已經被損壞。「遠征」是我精心為他設計的宇航員遊戲,坐在他的位置,戴上一個虛擬現實頭盔,操縱機械傳動桿,房間裡會投影出全息圖像,模擬出星際航行宇航員的真實體驗。

    噓。他朝我作了個安靜的嘴形:「還差11個比特,我很快就要創造紀錄了。」他的手指上下翻轉如花。他的拇指和食指捏住那根鋼針,其餘幾根手指花瓣般依次舒展開。這個構型讓我聯想到一個古老的手勢,它代表嫵媚。我幾乎要為它的優美讚歎,卻又憑空生出一陣厭惡。

    他終究沒能刷新紀錄。當最後一絲空間被絲線的精細結構佔據,他瞇著眼睛從頭到尾又從尾到頭數了一遍。「還差一個。」他嚶嚶地哭了起來,他烏黑的腦袋深埋在手臂裡,纖弱的雙肩顫抖不止,柔軟的長髮精確地把耳朵覆蓋——他曾抱怨自己的耳朵太大了——卻露出潔白如玉的後頸,讓我愛憐的目光摩挲不前。

    我想起什麼,目光變得粗硬了:「森,我想與你看一個電影。」

    利刃在角鬥士的胸膛上劃下一道口子,據說汩汩流出的血腥可以把角鬥士的眼睛熏得血紅。馴獸師在關獅子的籠子裡扔下一塊新鮮牛肉,在飢餓的獅子撲上之前,肉塊卻又被收走了。憤怒的獅子在狹窄的空間裡躁動不安地兜著圈子。

    匡啷。鐵門被打開了,獅子咆哮著衝向它的食物,大地在它的衝擊下簌簌顫抖,被利爪激起的黃土硝煙一般吞沒角鬥士渺小的身軀,卻無法湮沒他高傲的頭顱。他冷靜地揮舞利斧阻擋獅子的撲咬,任憑飛濺的血肉綻滿他的臉他的脖子他的胳膊他光禿禿的胸膛。鬥獸場響起整齊的號子:「咬死他!咬死他!咬死他!」貴族們的臉上洋溢著歡樂的亢奮。

    當獅子終於把那團血肉模糊的肉體撲倒時,沸騰的觀眾席卻霎時靜寂了。許多腦袋偏離了脖子伸長的方向,紳士們似乎對茹毛飲血撕肉裂骨的場面子心不忍。但是,轟然倒塌的卻是不可一世的獅子。奄奄一息的角鬥士從獅子的腹底爬出,被剖開的獅腹淌出的腥穢浸染了他一身。他平靜地環視四方,舔了舔嘴角的血污。

    國王伸出大拇指按向地面,角鬥士輕蔑地撇撇嘴角,彷彿是對最高嘉獎的不屑。憤怒的咒罵聲從高高的看台上傾注而下,卻無法撼動他屹立的身姿。他彷彿是一尊凜然的雕像,俯瞰著世俗的嘲笑。

    「那個動作是什麼意思?」森從我的懷裡抬起蒼白的臉。

    「它意味著死亡。」

    「為什麼角鬥士戰勝了獅子,得到的獎賞反而是被處死?」

    「這是貴族的邏輯。」

    森搖搖頭,輕輕說:「野蠻人。」

    「我們就是野蠻人的後代。」

    「角鬥士理解國王的邏輯嗎?」

    「他理解,所以他笑了。」

    「既然他明知道戰勝獅子是死亡,戰不過也是死,為什麼仍苦苦搏鬥呢?」

    「為了尊嚴。森。」

    「什麼尊嚴?」

    「男人的尊嚴。」

    「男人?」

    「人生來不是為了被打敗,這是男人的邏輯。」

    「好可笑。」森似乎真的想笑,卻又被我嚴厲的目光嚇退。

    「你會理解的,森。」

    「我不明白。」

    「你必須明白!」

    森一怔,然後羞赧地伸出兩條纖細的手臂,環繞我的脖子,輕輕說:「媽媽,這是你的邏輯嗎?你總是對我說『你必須怎樣,卻又說不出為什麼。」

    我粗魯地推開他喪失重心的身體,冷冷說:「因為,你也是。森。」

    他被我推開的同時正要撇嘴啼哭,卻又突然止住,目光呆滯地望著我。這次,沒有失控的洪水氾濫成災,他的眼眶乾涸得冒煙。

    「我不是。」他搖搖頭,「我是人。」

    「你是男人!」我盯著他一字一頓地說。

    他把自己直挺挺地摔在床上,他的臉深深陷進被子,我給他蓋上被子,卻無法平息他的顫抖。

    「我不能哭?」他清澈的眼眸裡總有一片天藍色掠過。

    「是的。」

    「可是我從小媽媽那裡瞭解到,我也有發達的淚腺,為什麼不能?」

    「沒有理由。」

    「為什麼?」

    「問你自己。」我把他羞澀的臉端正,對準明亮的鏡子,讓他對自己的眼神無從逃避。他的唇上稀疏地長著幾叢茸毛,有如春天的葳蕤,參差不齊。

    「再過兩天,你就十三歲了。」他一天一天變化出與同伴不同的特徵。他生命旺盛的茸須,他乍隱還現的喉結,他日益粗獷的身體輪廓,他捏著嗓子也無法掩飾的低啞嗓音,還有令他恐懼不安的粗纖維肌肉……在身體的各個部位蠢蠢欲動。

    「這是媽媽送給你的生日禮物。」

    他羞赧地望了我一眼,把盒子抱在下巴下,陶醉地閉上眼睛,似乎在想像一隻毛絨絨的白兔從盒子裡躍出,藏進他懷裡。他得到我的允許,迫不及待地打開包裝。

    「這是什麼?奇怪的手套?」他把猩紅色的拳擊手套戴在手上,對鏡子比劃幾下,便侷促不安起來。

    「森,這是一個有趣的遊戲。你會喜歡它的。」

    「沒意思。」他遠遠地望了兩隻手一眼,「它很醜陋。」

    我把護帶使勁勒進他柔軟的手腕,纏了一圈又一圈,打了死結,說:「你應該學會一門新的語言,甚至,一種嶄新的思維;」

    「什麼語言?」他一愣一愣的。

    「用拳頭說話。」

    「野蠻人的方式。」他小聲咕嚕。

    我嚴厲地直視他怯懦的目光:「這是一種屬於男人的語言!它擁有最簡潔的語法、最鏗鏘的發音!從來不會產生歧義。它是這個世界最原始也是最有效的語言。」

    「我不明白我為什麼要掌握這門已經失傳的語言。」他咬著嘴唇,用眼角虛弱的光瞥我。

    「別問那麼多為什麼!」

    他張張嘴,卻又迅速閉上。緊抿的唇線裡含著委屈,但他無辜的表情分明寫著「為什麼」。

    我打開視頻,房間裡投影出一個古人,他身著戎服,腳蹬馬靴,騎著高頭大馬在戰場上橫衝直闖,他忠誠的士兵緊緊跟隨他的行動,在他銀亮的軍刀指揮下變幻出整齊的陣形。

    「他,一個矮小的男人,卻可以用軍刀把自己與敵人頭顱之間的高差削掉。他很渺小,但他一跺腳,整個大陸都為之顫抖。」

    森的臉貼著他的胸脯,那是他恥辱的部位——他痛恨自己平坦的胸膛不能製造出婀娜的線條。我想告訴他,他也能,只不過是粗線條的隆起,可是他不會明白。

    「我還小,沒有力氣。」他說。

    我切換了畫面,房間裡迅速變幻出汪洋大海,智能生成的海腥味撞擊著我們脆弱的嗅覺。洶湧的波濤鋪天蓋地。森戰慄地抱緊自己,那雙透亮的眼睛卻一眨不眨。大海像是一個暴戾的頑童,把一葉扁舟當做掌間的玩物,盡情地戲弄擺佈小舟渺小的身軀。一個蒼白的頭顱緊貼船舷,他乾枯的手指死死抓住一根沒入大海的粗索,他老朽的身子奮力曲張,構成一隻沉重的鐵錨,扣住淺淺的船體。暗紅色的波浪在他的小船外翻著腥臭的泡沫,許多黑漆漆的影子在他的周圍穿梭不息。

    當暴跳的大海終於平息了它的怒火,天空被潔白的雲朵擦拭一新。死卻的小船在波濤的推動下回到了它的故鄉,老人的身體已經冷卻,他為自己帶回最昂貴最驕傲的墓碑:一具雪白的巨魚龍骨。它灼眼的光芒刺痛了許多看熱鬧的年輕人。

    我什麼也沒說,只是望著森烏黑的腦袋,期待他從胸前抬起頭來。

    「我明白了,我也能成為一個角鬥士。」兩道犀利的目光直射我的眼睛,我霜凍的心瞬間融化,像甦醒的雪水般匯入一條歡樂的小溪,小溪通往一方明媚的天空。森突然愛上了鏡子。妍發現他總是在鏡子前三番五次地觀瞻自己的身體。他會曲起上臂,握緊拳頭,然後不可思議地搖搖頭,對自己笑笑。不知從何時起,森變得不聽話了。校長越來越慇勤地把我們請到她的辦公室,告訴我們:學校許多人越來越不喜歡森的粗嗓音。「他還會說不。他高傲的聲音差點沒把老師噎死。」

    妍不斷向我傾訴她的擔憂,我卻安慰她說這很正常。

    一天,讓妍更不安的事發生了,森拒絕妍例行為他檢查身體。

    「我是你媽媽。」妍生氣地說。

    「是的,媽媽。但我和你是不同的人。」森調皮地說。

    許多次路過森的房間,裡面傳出喧囂、震顫和森的尖叫。他似乎想向我們向外界向厚厚隔音牆後的鄰居向整個世界表達他的感受:他的飛船在炮彈的叢林裡穿插躲閃,最後與敵人的BOSS同歸於盡,一團絢爛的火花吞沒了整個房間,他被推上快樂的巔峰。

    森十五歲了。幾天前,他已在揣測我和妍會送給他什麼生日禮物。

    「你已經長大了是吧?森。」我用嚴厲的目光丈量了他的高度。

    「是的。」他挺直了脊樑。

    「很好。今天,我們到外面去慶祝你的生日,那裡有一個專門為你準備的舞台。」我不動聲色地說完,便轉身跨出家門。妍從後面抱緊我的腰,她纖細的手臂傳遞出驚人的力量,把我勒得骨頭酸疼。

    「真的要這樣嗎?卉。」她小心翼翼的聲音貼著我的脖子,冰涼冰涼。

    我點點頭……

    森一言不發地跟在我們身後,他很好奇為什麼這麼多人參加他的宴會。當他意識到自己是目光的焦點時,他的步子變得輕盈歡快。或許,他不再反感觀眾對自己的特殊評頭論足。

    許多充滿好奇的大人物來到我們跟前,她們貪婪的目光籠罩在森瘦弱的身子上,久久不願散開。妍把她們一一擋回。

    我給森戴上他十三歲時的生日禮物,發現他的拳頭已經膨脹到快要把手套擠裂。我把護帶勒進他的手腕,纏了一圈又一圈。我不敢抬頭去望他的雙眸,那裡總有一片大雨刷洗過的天空,清澈透明。

    一團光華籠罩在森的頭頂,他晃晃腦袋,發覺自己始終無法擺脫那團光華的追隨。保安把澎湃的人群擠出一條狹縫,狹縫筆直的通向一個高台,高台上一片燦爛。

    我抱緊森的雙肩,指了指那個方向,說:「森,過去,筆直地走上去,不要回頭看我們。」

    森遲疑地走出去,他的雙肩搖搖晃晃,在有關人士的指引下,他邁上台階。他躬身從護繩之間鑽進去時,他看到方台對角線另一頭,一個龐大的身軀通體泛著冰冷的光,就像一種來自牙縫無聲無息的笑。

    當——

    那個身體嚎了一聲便立了起來,它龐大的黑影覆蓋了大半個檯面,台下頓時狂風大作波濤洶湧起來。森木立在那裡,任憑那個龐大的黑影步步逼近,覆蓋他瘦小的身體,任憑台下的波濤撲到他的腳下,推搡他的身子。他似乎在想一個問題,這個問題難倒了在場的每一個觀眾,甚至那個愚蠢的金屬軀體。

    突然,森像是崩裂的冰塊,發出「哇」的破裂聲,他從台上滾下來,徑直撞向我的懷抱。他的雙臂緊緊抱住我的肩膀,兩條纖細的腿蛇一樣纏緊了我,整個身體像是缺少磨合的機器不住顫抖。他把臉埋在我的頭髮裡,滂沱大雨再次襲擊了他久旱的眼眶,喚醒他乾枯的身體裡需要呵護需要澆灌的一片鵝黃。

    全場響起一片嗤笑,無數個尖厲的聲音浪花一樣撲咬在我、妍、森的身上。那個龐大的身影在台上製造出嗚嗚的轟鳴,它在空蕩蕩的方台上又寂寞又得意。

    妍皎潔的臉上白花花一片。

    我使勁把森僵硬的手指扣掉,耐心地剝落他充滿黏性的身體,然後看也不看他一眼拉起妍向人群外擠去。

    「森在收拾他的東西。」妍暗中碰碰我。

    我來到森的房間,門半掩著,門縫裡透出他一縷蒼白的眼神,又迅即黯淡。他垂下紅腫的眼皮,我可以看到他眼眶潮濕的痕跡。

    「你說啊!你說話他會聽的。」妍在背後操我。

    但我什麼也沒說。正要離開,森出來了,他瘦弱的身子被重重的背包壓成一張弓。他路過我時遲疑了一下,但我的漠然徹底撲滅了他的留戀。

    「森,你去哪?」妍抓緊他的肩膀。

    「媽媽,這是我最後一次叫你。我不屬於這裡,我是不同的人。我知道這個世界沒有人愛我……」

    「不,森,我們愛你。」妍企圖抱緊他的腦袋。

    我掰開妍的手說:「讓他走吧。」

    森轉過臉望著我,我的目光被他一碰便發散了。他說:「媽媽,我想我以後不會再流淚了,因為已經流乾了。謝謝你教我那些。」

    森就這樣離開了我們,他從妍的懷抱裡掙脫出來,就像一隻受傷的鳥兒掙扎它的雙翅。它佇立在枝尖,蹣跚踉蹌。它彷彿聯想了許多,卻終究沒有回顧溫巢。它雙腳蹬離了枝頭,以似乎下墜似乎滑翔的姿態在我們的視野裡漸行漸遠。我簡直有點欣賞那個狼狽的背影。

    妍很快消瘦下去,她眼角的魚尾紋在皴皺的皮膚上不斷蔓延。她很恨我。

    許多次夜晚驚醒,我感覺到她全身的顫抖,潮濕浸沒了我的枕頭。

    「你很冷嗎?」

    「很冷。」她泣不成聲,「在外面他沒有被子。」

    時常,我來到森的房間,牆上一雙褪色的拳擊手套久久佔據我的雙眼。以前森就立在這個位置,把燈熄掉留下最低矮的一盞投影燈,光把森的影子放大得近乎偉岸。他就這樣端詳著自己的影子,就像船長站在寬闊的窗前,遠眺浩瀚的星空。

    後來,我鎖了這個房間。我已不再質問自己這樣做是對是錯。時光塵封了森的痕跡,在記憶的牆角,往事被風撕碎,化作蛛網零落。

    四年後,一台漆黑的飛行器蠻橫地降落在我家的草坪。我的心格登一下,快步奔向家門。

    這次迎接我的是瑟。在她的肩後,妍焦慮地望了我一眼。瑟臉色陰沉地盯著我,我很奇怪她的出現。已經好幾年她不來找森了,似乎她已經知道森離開了我們。

    「森已經走了。」我的心隱隱作疼,想到這是一次失敗的實驗。

    「我知道。但實驗還沒結束,M&M計劃仍舊需要你們的配合,森也需要你們。」

    「他還活著嗎?」妍蜷縮的手忘情地一抖。

    「是的,他非常健康,儘管他生活在域外。」

    「天哪,域外!」妍摀住了她的嘴巴。

    域外是這個城市化的國家處理廢物廢渣的地方。那裡曾經被一次失敗的核試驗摧毀,從此成為核子武器研發部的後花園。直到上個世紀禁止了核實驗,政府智慧的頭腦把它規劃為政治犯的流放地。天文學家用盡解數把臭氧空洞驅趕到那塊土地上的天空,以模擬強輻射下的脆弱生態。「生態」這個詞顯然有點大張旗鼓了,因為那裡只存在三兩種生物:傳播病毒的狸犬,罪不可贖的犯人,精神錯亂的詩人……他們也根本不遵循什麼食物鏈法則,在這樣荒涼而荒謬的環境,他們互相以對方與同伴為食。

    瑟打開她的機器,一個黑點在屏幕上顫抖,不斷擴大,它的輪廓逐漸明朗起來。

    「那是森!」妍尖叫著把手指咬住。

    瘦小的森艱難地奔跑在顛簸不平的玻璃化荒漠上,可以看得出來森在呼喊,彷彿一把長夾鉗住了他黑乎乎的喉嚨,他的聲音從絕望的嘴裡跳出,又迅速被狂風捲走。赭紅色的天空低垂無語。

    當鏡頭逐漸拉近,我們看到他的背後拖著一條黑點組成的尾巴。這條尾巴緊緊咬著森的屁股,驅逐他拚命奔跑。那是集體狩獵的狸犬,它們凶殘暴戾,卻懂得團結的力量。

    妍緊緊抓住我的手,她鋒利的指尖深深摳進我的掌心。

    突然,森跌倒在地……妍撲到我肩膀上,我痛苦地閉上眼睛。

    瑟關掉了屏幕,輕描淡寫地說:「放心,他沒有被撕碎,因為他學會了反抗。當他明白能拯救他的只能是自己後,他的生活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這只是變化的一個片段。」

    「你們一直跟蹤著他?」

    「當然,我們起初就在他的腦袋裡植入了實驗芯片,這有助於我們觀察、跟蹤甚至控制他。」

    「那是一個什麼芯片?」

    「這不屬於你可瞭解的範疇。女士。」她警惕地瞄了我們一眼,「但這個芯片並不影響他的生理和思維模式,當然也不會改變他的精神氣質。總的來說,這是一個友好的機械,對於他的成長是有利的。但是現在,出現了一點不妙的苗頭……」

    「這就是你們又來找我們的原因。」我對她們那一套看得很透。」

    「不錯。」

    「不妙的苗頭?是健康問題嗎?」妍緊張兮兮地問。

    「不是。這個苗頭對他來說是無害的。但對我們的國家我們的社會……」她抬高了調子,「卻不啻是一場災難!我們必須掐滅這團火焰。我們本可以通過芯片採取粗暴的干預手段,但我們更希望借助於你們之子他的影響力以更人道的方式進行。」

    「你能說清楚一點嗎?」

    「簡單地說,他戀愛了。」

    「什麼?」我們面面相覷。

    「從你們的反應看,這的確是個難以接受的倫理問題,是嗎?這也正是他之於我們母性社會的強大威脅所在。M&M計劃中的兩個M是迥然不同的。野獸泰諾的動作充滿危險性,但它卻嚴格服從三大忠誠法則,它對我們人類充滿了尊敬。但若是換作一個男人就不好說了。他的血液裡奔突著不可遏止的野火,一旦蔓延足以焚燬我們的文明體系。」

    「你需要我們怎麼做?」

    「利用親情掐斷他那段野蠻的感情,又不至於毀滅他。因為他的實驗價值是巨大的。我敢說他對女人的喜愛只是一種下賤的本能慾望,大概不會高出老鼠對大米的感情,嘿嘿……」她似乎被自己拙劣的幽默感逗樂了,臉上浮出一絲猙獰。

    我打開房門:「你走,再也不要出現在這裡。」

    瑟一愣,取下架子上的制帽,生氣地戴上,咬牙切齒地說:「你可要考慮清楚,以我們的手段摧毀他骯髒的感情中樞實在是輕而易舉。只不過這種方式不符合我們母性文明悲天憫人的道德取向罷了。」

    妍攔住她,淚光閃閃地說:「我們會考慮的。」

    瑟滿意地坐下來,打開她的文件,說:「我們已經為你們設計了一套方案,一方面,它既可以撲滅森慾望的火種,另一方面,它將把我們的實驗推向高潮……」

    「媽媽。」森回家了。他站在門框裡,高大的身軀擠碎了燦爛的陽光。我們怔怔地瞇著眼睛:他生硬的線條陌生而遙遠,他燦爛的笑容卻一如從前。他伸出雙臂擁抱了我們。他堅硬的鎖骨壓得我的喉嚨透不過氣,他的髮梢刺疼了我的臉,我卻久久不願從他的耳畔抬離。一團氤氳的氣味包裹了我,親吻著我,令我眩暈。

    他側開寬闊的肩膀,給我們看一個羞澀的女孩。

    「我在域外認識了她,她是一個詩人。但是狸犬不欣賞她的詩,所以我為她提供庇護。她叫瀟。」森簡短的介紹後,把她擁到懷裡。女孩恬靜地笑著,她著一襲紅衣,就像一片霜葉依偎在風的懷抱,原地打轉。

    「你能說服一個擁有奇異思維的詩人嗎?」妍問。

    「試試吧。我們別無選擇。」

    「你們是怎麼認識的?」妍把森支走了,我單獨坐在瀟的對面。她非常美麗,她的眸子裡沒有絲毫錯亂迷離的色彩。

    「他把我從狸犬的爪下救了出來。他的力氣真大。」她笑笑,向天空翹起她修長的睫毛,「他還說,他希望成為我詩句裡的主角。」

    「事實上,你並不能完全理解他。」

    她的笑容凝固了:「我不需要理解他,我只需要去感覺他。」難道詩人都這樣孩子氣?我不忍拂動她碧波溫柔的眼神。

    「森與我們不同,他不是嚴格意義的『人』。」我的聲音輕若游絲。

    她奇怪地望著我:「是的,我知道,他是男人。」

    我呆呆地望她,她毫不顧忌地望我。她的皎好、她的年輕、她的天真,讓我懷舊。我歎了口氣,開始給她講森的故事……

    她十指相纏,兩肩震顫,淚眼婆挲地望著我:「我必須這樣做嗎?」

    我面無表情:「必須如此。否則,他會被毀滅!」

    她轉過身去,月紗襲上她的雙肩,整個婀娜的身子變得近乎透明,薄如蟬翼。我走過去,想安慰些什麼,不料鼻子一酸,我被冰涼的液體吞沒。

    「瀟,你躲著我!」森憤怒地逼近我們。瀟像是被他的眼神觸疼,敏捷地躲入一個龐大的身影後。

    「你是誰?」森被一個冰涼而堅硬的身軀擋住了。森已經不認識他童年的夢魘,野獸泰諾經過三次更新換代後已經面目全非。泰諾的喉管裡發出警告的低吼聲,火紅色的小眼珠裡輻射出令人不寒而慄的殺氣。

    「瀟。」森強作鎮靜,「他是誰?」

    「他是我的保護神。」瀟淡淡地說。

    「我才是!我才是你詩句裡的主角!」

    「詩句是最縲緲不定最隱晦不明的文字,傻瓜。」瀟冷冷地笑著,她的睫毛翹向蔚藍色的天空,不住地眨啊眨。

    「你是我的!」森從牙床上磨出這幾個字,不知什麼時候他學會了使用男人的語氣,瀟卻對這幾個字滿不在乎,她水靈靈的目光四處遊蕩。森用冰稜般的目光掃視我們,彷彿已經洞悉我們的陰謀。

    我抱住他顫抖的雙肩,柔聲說:「走吧,森。你不屬於這裡,她有她的世界。」他卻木樁一樣釘在原地,我發覺在他面前自己虛弱不堪。

    「森。」一個不大的聲音傳來。

    森轉過頭,這個聲音勾起了他童年的某些回憶。是瑟,她職業性地掬起一臉笑容,緩慢地說:「森,如果你不能得到她,就贏取她,作為戰利品。我們可以給你提供機會……」

    森晃晃腦袋,彷彿天空裡有某個聲音在召喚他。瑟慢條斯理地向他闡述了一項項詳盡的計劃,他在聆聽,又似乎不。一堵無形透明的牆包圍了他,把我們的世界隔離。在牆裡,他半瞇著眼睛打量我們,那目光遙遠又陌生。

    「這場戰鬥對森是不公平的。」瑟向我們坦陳了她的計劃,「我們可以用碳化陶瓷強化森的骨骼,改變其脆性。以現在的技術,三個月之內完全可以無風險實現。」

    我搖搖頭,妍;中我示以眼色。

    「我們還可以將改良基因注入森的肌肉組織,以提高體內乳糖分解效率。或者對他枕骨下的毛細血管進行改造,促進他視網膜桿狀細胞和錐狀細胞的代謝。」

    我搖搖頭。妍滿臉通紅,她有點急了。

    「我們至少應該以超導纖維取代森的神經樹突,將神經細胞生物電傳導轉化方式變為反干擾電傳導方式,以提高他的反應力。要知道,他的對手是以每秒30萬次運算的金屬傢伙……」

    我搖搖頭。

    瑟對我的全盤否定怒不可遏:「如果不進行生理改造,森憑什麼擊敗泰諾?」

    我冷冷地說:「男人成其為男人就成其為一個理由。如果你欣賞高科技,為什麼不用另一個泰諾取代森呢?」

    「你等著森受死吧!他會被撕得粉碎!」瑟直直地走了。妍幽怨地望著我,一言不發。

    森低頭走入黑壓壓的場地,一團緊追不捨的光暈籠罩了他,許多雙飢餓的眼神撫摸著他溝壑鮮明的身體。他雙臂一舉,脫下背心,多邊形的肌肉塊雲湧波伏,反射著透明的橄欖油光澤。他就這樣盯著自己的腳尖徑直走向高台,在他俯身橫越護繩的剎那,他瞥見一個雪白身影。瀟被別有用心的安排在他的對角線延伸方向,她面無表情地站在泰諾的身後。森企圖捕捉她的目光,目光卻兔子一樣跳開了。森凜然地掃視泰諾的頭頂,把它龐大的身軀模糊成一個空洞的影子。泰諾被森高傲的目光激怒了,它每個神經終端觸敏器都在以指數增長的敏感度蟄伏;能量在每個功能單元瘋狂地傳遞和攢積;熱運動和噪聲同時肆無忌憚地放大,以致在它身體周圍籠上一層沉悶的輻射和轟鳴。它舉舉不可一世的鈦合金巨整站起來;整個檯面都震動了。

    有人遞給森一把白芒芒的光劍,森把銅黃色的劍柄用紅帶一圈一圈纏在右手上,就像當年我給他做的那樣,打了死結。他拒絕戴上頭盔,他把這多餘的負荷奮力扔出,落點的位置響起一陣瘋狂的歡呼。

    當——

    妍倚著我的肩膀,她的重心不住下墜,她的手掌像一尾魚一樣黏滑。

    匡!匡!匡!

    泰諾以雷霆萬鈞之勢在森的頭頂製造出一場暴風驟雨,四濺的火花籠罩了森袒露的上身。

    瀟遠遠立著,她的目光拉得又平又直,似乎一觸即斷。

    泰諾昂首闊步地推進,它沉重的步履在我和眾人的心上踩過。有些人恐懼,有些人震撼,有些人卻快樂地尖叫。森的步子有些踉蹌,而他的背部離護繩只有一指之距。

    瀟兩唇緊閉,她俊俏的小臉蒼白無光。

    「匡當!」泰諾的螯臂橫向一掃,森的身子直直地飛了出去,又直直地撞擊地板,發出沉重的悶響。妍「呀』了聲便失去了平衡。森的臉緊緊貼住地板,彷彿他的臉已經成了平面,殷紅的血流從他的身子下爬出,四處蔓延。妍的臉滄海橫流,望著我說不出話來。瀟站在那裡,她的身子輕飄飄的,她的目光也輕飄飄的。她的雙手藏在身後,她的素裙突然褶皺了。在唏噓一片的海洋上,我看到了瑟,她衝我搖搖頭,她的目光居然是潮濕的。

    按照規定,泰諾可以從它的手下敗將身上割下一隻耳朵作為紀念。我不知道這是哪門子規定。泰諾嚎叫著走向它的獵物,它自動追蹤的視覺系統突然發現一個可疑的擾動。最大策略原則告訴它停住腳步。

    森扶著自己的膝蓋緩緩地立起,他血肉縱橫的臉和胸膛在敵人的利器前暴露無遺。如果他把視線再抬高一點,就可以撞見對角線上的她。或者她把視線降低一點也可以撫摸他顫抖的身子。可是他似乎已經沒有力氣抬起高傲的目光,大口大口的喘息驅趕著污血從嘴角滲出。而她也沒有勇氣垂下她柔軟的目光。他們的目光在燦爛的搏擊台上空交錯而過。

    泰諾計算出森重心的搖搖欲墜,這個有利的信號讓泰諾興奮不已,如果興奮之於它意味著運行負荷暴漲的話。

    森舉起他的光劍,彷彿光劍已是他右臂的延伸。他的嘴角一橫,寒磣磣的光劍徑直刺向自己的左胸,黑壓壓的人群發出破裂的聲響,彷彿一隻無形的大手扼住了每個人的咽喉,也掐滅了所有的聲音。

    泰諾在這瞬間發生了信道的阻塞,因為它的格鬥程序裡沒有一項針對這一事件的指令。這個渺小的阻滯僅僅持續了一個基頻週期,這間隔就像一幀缺失的畫面,看客們寬容的視覺毫不介意,但這對於森已經足夠。在許多人還停留在閉眼的本能之時,森已經把全身的肌肉繃成一張弓,射出他的最後一擊。

    光劍蒼龍擺尾在空中畫出一道完美的弧線。匡啷!首先感覺到金屬碰撞聲的是眾人戰慄的牙齒。泰諾的頭顱脫離龐大身軀,飛了出去。頸部參差的金屬斷口裡火星四射,以神似血噴的禮花完成它的設計師對人性化的最完美詮釋。

    森垂下他的長臂,兩眼泛出冷冷的光,向他的對角線逼近。泰諾的半截廢鐵在他的身後轟然倒塌,森腳下的地面為之一震,而他的腳步堅定不移。兩個工作人員驚恐地從他前進的道路上飛走,瀟像是驚厥過度的獵物被釘在原地,喪失了行動的本能。他探上前去,一把抱過她的腰肢,把她柔軟無力的身子卡在兩根彈性非凡的護繩之間,然後像野獸一樣覆蓋了她的身體,他的嘴在嗅覺的引導下沿她的玉頸自下而上,捕捉了她羞澀的雙唇。她的身體向後倒去,愈來愈彎,不堪重負的護繩被壓得晃晃悠悠,蕩來蕩去。

    我知道這個畫面不僅記錄在忙碌的攝像機裡,還會在許多人的腦海裡揮之不去。它勾起了我們對遠古的某種思念。現場是如此寂靜,以致每個人都聽到了自己澎湃的呼吸。

    森走下台來,擁抱了我和妍。我踮起腳抱住他的頭,用冰涼的手指觸摸他的傷痕血污,在他的後腦勺,我被一個尖硬的突出硌疼。他的身後,瑟和她嚴陣以待的助手遠遠地觀望這邊,展露她們訓練有素的神秘的微笑。不知不覺,淚水爬滿我的臉龐。森感覺到我的震顫,扶正我說:「媽媽,我已經學會控制自己的淚腺,為什麼你哭了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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