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選修課 文 / 長鋏
【題記】:它的誕生就宣佈了它的死亡,這也是它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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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Z理工大學校園裡生活著這樣一個部落:他們的髮型取決於他睡覺時張牙舞爪的姿勢;他們的領口永遠是紅藍綠的混合色;他們的被窩亙古是打開的;他們的眼眶老是被眼屎和血絲佔據。他們的生存哲學是:人生的第一堂課和最後一堂課永遠是最重要的,但這兩堂課還不如金山公司宣佈「雙倍經驗」的那一天重要。每當考試來臨,他們便著手收集授課老師的電話號碼和預訂考場的關鍵座位。虧得上天有好生之德,這群可憐的生物最終在殘酷的競爭中活下來了。艾森和大兵便是其中的兩位。
一個春寒料峭的早上,一隻冰冷的手訪問了艾森捲得很緊的被窩。艾森懶得睜開他被眼屎糊住的眼皮,嗡聲說:「麼事?學委。」他知道只有學委的手指才如此冰涼,又很柔軟,像是來自一個嚴重貧血眼神幽怨的女人。
「這是這一學期的選修課報填單,你準備選修哪門?今天下午就要交了。」學委已經習慣艾森的迷糊。
「問大兵,他選哪門我就選哪門。」
「他選的資源共享與文件檢索,很冷門的,不知你喜不喜歡?」
「行了行了,只要你不再口水下去我都喜歡。」
「記住,從下周起,每個星期五的晚上八點上課。」
「唔唔。你的手離開之前麻煩幫我抓一下癢。肩胛骨下的那處,右邊一點,再下一點,嗯就這裡,很好,繼續。」
這一去許多天,艾森照舊把選修課一事拋於腦後。直到有一天他上廁所隨手抓了兩張紙應急。釋放腹壓後才懊惱的發現,手裡拿的一張紙正是空白的選修課報填單。而這一次出恭是如此及時,再過十分鐘就是選修課第一堂課的鈴響之時。眾所周知,大學選修課既是一門幫助同學提高綜合素質的課程,更是一項堪於食堂打飯媲美的體力鍛煉。你動作稍有遲鈍,便只能淪落到在走廊矯首旁聽。這裡選修課老師便會望著滿堂黑鴉鴉的人腦袋心滿意足的說:「同學們,你們對這門課程的熱情讓我感動。但是教務處只給我安排了80個學生名額。請沒有佔到座位的同學退場。歡迎下一學期你們來上我的課。」大學裡選修課普遍存在僧多粥少的局面。
閒話少說,當艾森明白事情的嚴重性後,立即用僅有的另一張紙完成清潔工作,提起褲子衝進寢室,從電腦前拽起大兵,順手從桌上操起一本閒書,便飛也似的奔樓梯而下。
奇怪,綜合樓一樓怎麼會有教室?這上面明明寫的是綜-107室。艾森和大兵在綜全樓的走廊裡大眼瞪小眼。這一樓全是實驗室、微機房、辦公室。
還是大兵機靈,他說:「應該是負一樓才對。」
艾森恍然。他記得自己乘電梯到8樓機電學院機房上網時,曾為電梯的按鈕-1號鍵迷惑不解。後來有一次有人按錯了鍵,電梯真的下到-1樓,也就是地下層。電梯門打開後,大家看到的是雜物堆填灰塵厚積的荒頹景象。
但是這次,他們從樓梯下到地下層時,發現走廊已經清除一空,纖塵不染。走廊原來是很長的。在桔黃色燈光掩映下,發霉的空氣裡有陣陣從走廊深處吹來的冷風颼颼撲面,夾伴著84消毒液的氣味。前面6間房間都是緊閉的,房間的窗開得很高。
「黑乎乎的,好像是機器。」瘦高個的大兵好奇的跳起來卻看裡面。
在第7個透著光的大房間前,兩個人稍屏呼吸,大兵低頭搔首,似在尋思一個遲到的理由。至於艾森,他對著光潔的鐵門,用心良苦的塑造了額前幾根得意的長毛。他知道呆會睽睽眾目裡難保沒有一兩束柔光來自女生的眼角眉梢。
推開門,教室裡稀疏的十來個腦袋刷刷轉了過來。他們放了心:所幸這是一門冷門課,報名的人少。台上一位老者停止黑板上的板書,用意不明的望了他們一眼說:「坐。」
他們兩個照舊在最後一排靠門的位置坐下,但屁股一貼椅子艾森就後悔了。在他左前方45度距離四米的位置坐著一個穿粉紅色毛衣緊身牛仔褲的女生。她上身挺得很直,寬鬆的毛衣仍然無法掩飾腰身的玲瓏。她的臉稍稍側向他這邊,一會關注黑板,一會矜持的低頭做著筆記。從艾森的方位,她精緻的鼻尖剛剛能越過一個臃腫的女生的肩膀,在柔和的燈光下反射著白玉般的光澤。
艾森再也沒有睡意,他從閒書上撕下一張紙,揉成一團,趁老頭轉過身,萬無一失的投向她旁邊那個龐大的目標。那個女生轉過頭來,胖乎乎的臉蛋上撅起一張包子尖一樣燦爛的小嘴。就在胖妞挪身的空檔,他終於領略了小山那邊的風景。粉紅色的女生只是稍稍側目,便把他火熱飽滿的目光撞碎了。他確信她右腮上剎那間憑添的一朵緋雲絕不是天氣寒冷的緣故。就在他想入非非之時,一個紙團從天而降,襲擊了他的腦袋。他迫不及待的打開紙團一看:HI,你素哪個班的?你一定認識我吧?很好奇你是怎麼認識我的捏。「他困惑的抬起目光,回答他的卻是胖臉上造山運動後的一又笑瞇瞇的眼縫。艾森痛苦的閉上眼睛,腹底響起一聲嗚咽。
下課後,艾森心事重重的腳步聲在空蕩蕩的走廊裡激盪。他完全不清楚課堂上老師講的是什麼內容,只記住了那個粉紅色的身影。下課鈴響時艾森曾有意靠近收拾書本的她,卻被旁邊胖女孩的粲然一笑嚇回。她們似乎是一塊的。
「這是一堂奇怪的選修課。」大兵說。
「怎麼奇怪了?」艾森倒是覺得今天的大兵很反常。大兵在這節課上表現出少有的認真。老頭在課裡插科打諢了幾段課外,引得滿堂大笑。艾森驚奇的發現以酷聞名的大兵的臉上堆滿了陶醉。更誇張的是,大兵在熱鬧的氣氛中突然舉手,站起來問了一個很專業的問題。老頭細緻的解答了他的疑問,溝壑叢生的臉上浮出滿意的笑容。
大兵似乎是漫不經心的說:「老頭很奇怪,他講的內容不僅僅與文件檢索有關,還有許多自然科學知識。這教室很奇怪,安排在地下層。而選修這門課的人少得可疑。總之,我就是覺得奇怪,連這走廊的空氣也有奇怪的氣味。你覺得呢?」
「你很奇怪。」艾森沒好氣的說。
「艾森,你有沒有發現,老頭好像挺欣賞我。」
艾森懶得理會他的自我陶醉,加快了步伐。他想那個女孩一定是北區文科專業的,在西區從來沒見過。
後來,艾森騎自行車到北區偵察了幾次,悻悻而歸。
至於選修課,他再也沒去過。他只關心第一堂課和最後一堂。這是他「善始善終」的優良傳統。再者,那老頭聲嘶力竭的傳授味同嚼蠟的文件檢索知識,及那胖女生給他和粉紅女孩製造的空間距離實在是對他精神的雙重煎熬。
大兵卻是風雨無阻的堅持了每一堂選修課。艾森懊惱的發現,好幾次他叫大兵卻玩魔獸,大兵卻正在電腦前緊張兮兮的做老頭佈置的課外作業。
「這不是你的作風啊。」艾森忍不住抱怨說。大兵沒說什麼,憨憨的一笑置之。
「老頭點名時,你都給我報『到』了吧?」有一天,艾森從被窩裡探頭問大兵。
「沒有。老頭認識我,我怎麼敢冒名頂替?」
「那怎麼辦,我都三個星期沒去了。」艾森從被窩裡坐了起來。
「你放心,他從來不點名。」
「那我托你打聽的她的聯繫方式搞到了沒?」艾森有點不好意思。
「上次不是抄給你了嗎?」大兵似笑非笑的回答。
「我呸!那是胖妞的。不是她,你小子,盡壞事!」
「就是她啊,她言辭鑿鑿的說與你眉來眼去的是她哦。」大兵繫好鞋帶,從床架上取下圍巾,背上書包,走到門口,故作深沉一笑。艾森憤怒的朝他扔了一隻床鋪最深處藏的一隻臭襪子。
大兵躲過襪子,扔給他一張紙條。上面寫有她的聯繫方式。
這是大兵的最後一堂選修課。幾天後艾森意識到這一點時,他酸著鼻子把紙條撕了下粉碎。他依然清晰的記得那一天後來的情形。
那一天已經是農曆三月,春天卻姍姍來遲。大兵是裹挾著一團寒風回到寢室的。這股風刺得艾森直縮脖子。艾森沒有睜眼,他只是感覺到大兵嘴裡抽著滋滋的涼氣。通通通直奔他的床鋪,連衣服也沒脫,鑽進被子蒙住頭。
十一點鐘後,大家陸續起了床。艾森也磨蹭著起床了,他看到大兵的床上蜷縮的被子在籟籟抖動。大兵的一隻皮鞋鞋底朝上,另一隻不知去向。艾森洗完臉後,關切的問候了那團被子:「哥們,該吃飯了。」
大兵沒有回答,也沒有傳出睡眠時均勻的呼吸。
「是感冒了嗎?」大兵的腦袋埋在被子深處,艾森好意的把手伸進去貼他的額頭,卻被大兵的一陣哆嗦趕了出來。那被子捲得更緊了。
「要不要我幫你帶飯?」艾森略覺詫異。
被子裡含糊的「唔唔」兩聲。
下午,寢室裡只剩下艾森和大兵,同學們都去上課了。大兵請的是病假,艾森請假的理由是照顧病人。慈眉善目的物理老師是否相信他們就不得而知了——反正上一次他們請假也是類似的理由,只不過病人是艾森,照顧病人的是大兵。
但大兵這一次真的是病了。整整一下午,他蜷縮在他百年不洗龜甲一樣硬而亮的被子裡,沒探出頭來。飯盒裡的飯菜早已涼了。
★★
第二天是星期六,天氣晴好。艾森興沖沖的從校自行車協會借了二兩雙座加長自行車,他和大兵等這一天已很久了。他們曾打賭:只要艾森敢約那位北區的粉紅女孩去東湖春遊,大兵就敢向那位胖得可愛的女孩痛下戰書。可是,大兵卻愁雲慘淡的說:「今天不去了。」
「怎麼?身體不適?」艾森的笑容凝固了。
「不是。」
「那是你怕了羅?」艾森怪腔怪調的說。他期待大兵像往常一樣輕蔑的翻出魚肚眼,嘴一撅說:誰怕誰啊。但是大兵精神萎靡的打了個呵欠,垂下眼皮說:「程老師叫我今天不要外出。
「程老師?誰啊?」
「就是選修課的老頭。」
「他是你爹啊!你怎麼這麼聽他的話?」艾森憤憤然的擲下這句話,推上車子頭也不回的走了。他覺得大兵不知從何時起變了,再也不是劍俠戰場上並肩作戰的兄弟,也不是情場上出謀劃策的軍師。他沒有回寢室,而是來到微機房,一口氣打開三個QQ,與認識的不認識的男的女的非男非女的沒完沒了的傾訴起來。
不知聊了多久,艾森發現越來越多的人擠到窗前掀開窗簾看外面,而外面的聲音很嘈雜。艾森沒有理睬。他低頭看了下屏幕右下角,時鐘定格於十一點半,這時他已聊了近三個小時。而此時手機響了:有短信。在他閱讀的剎那,一下擁進來五六條短信。來自不同的同學,卻是相同的內容:大兵出事了。
他瘋狂的奔向外面。在寢室通往食堂那條熟悉不過的林蔭道上,一輛運垃圾的大鏟車旁裡三層外三層的圍著一圈人。艾森奮力擠進人群,他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形。他哇的一聲陷入無聲。那只是一個用白色粉筆勾畫的人形輪廓和一灘寫意的血液,剛剛凝固,它的主人已被人抬走,但他留下的空間及周圍的聒噪明白無誤的向艾森闡述:這修長的人形原是大兵的遺跡。
鏟車的鬍子司機正在向交警和保衛處的人聲嘶力竭的解釋:「我做夢也沒想到,這麼寬的路居然讓車子掛到了那個同這。我都為這裡運垃圾幾十年了,閉著眼睛也能開出校門,可那同學就像吃錯了藥,沒頭沒腦的飄了過來。真的,這些打飯的同學都看到了,我算是倒了八輩子霉了……」
那以後艾森常懷疑這一切是不是真的。在寢室裡睡覺醒來,他禁不住脫口而出:「大兵,魔獸了。」「大兵,你又打鼾了。」「大兵,是不是你的腳臭?」言一出寢室頓時驚人的靜謐。他再也無法像以前那樣睡成死豬狀,而是滿腦子放電影。與大兵相處的點滴以蒙太奇的手法呈現。或者,大腦瘋狂作假設命題:如果那天我……他就不會;如果我……他又怎麼……想著想著他就冷笑。
一個星期後的星期五清晨,艾森破天荒的從床上一躍而起。「大兵,上選修課去。」大家驚訝的望著他。艾森從大兵的床上找到他的筆記本,圍上大兵的圍巾默默離去。粉紅女孩依然坐在熟悉的位置,只是她換了件銀灰色風衣。胖妞在艾森視線裡製造的龐大陰影,亙古不變。老頭的言論仍然如天方夜譚。艾森抽動鼻子,聞到了空氣裡的84消毒液氣味,又好像是肥皂水的氣味。
艾森一抬頭,便與老頭急切的目光撞個正著。有時,老頭頭偏向教室的另一邊,語速緩慢的講解,他的目光卻發散開來,把艾森與旁邊的位置籠罩。這種特別關注讓艾森如芒在背。下課了,艾森有意磨蹭了一會,他隱約覺得有事要發生。果然,老頭從講台上跨下來,逕直奔向他。
艾森第一次看清了老頭的臉,那是一副容易湮沒於人群的長相,惟有它白紙般的煞白令艾森記憶深刻。
「他呢?他怎麼了?」老頭粗糙的舌尖在嘴邊抽搐,艾森記得他並不是一個笨嘴拙舌的人。
「他出車禍死了。」艾森的聲音很輕,然而那張紙般的面容剎時間揉皺了,似乎有一種奇異的力量把老頭渾濁的目光拉成直線。在他別過臉去的瞬間,艾森看到他眼角的皺紋鳥爪般犀利的摳進蒼老的皮膚。
「什麼?您說什麼?」艾森似乎聽到老頭的喉裡有一個含糊的聲音拱動。
老頭兩眼無神的搖搖頭,搖搖晃晃的消失在艾森疑惑的視野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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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事重重的沉重步履把艾森帶回寢室,然後室友們看到了與那天大兵上課回來一樣的情景。艾森一言不發的撞門而入,甚至鞋也及甩脫便爬上他的上鋪狗窩。
他用枕頭壓在腦袋上,再在上面蒙上被子,而他的屁股撅在被子外。室友已經習慣艾森白天調節生物鐘的蒙頭大睡,但是這一次,大家嘴裡不說,心井裡都有一隻桶在七上八下。
有同學看見艾森在晚上七點上了一次廁所,而又有同學揭露艾森在晚上十點時也蹲在裡面。於是大家認為他是鬧肚子。但是學委揭露:事實上艾森只上了一次廁所,只不過在裡面蹲了近三個小時而已。
「艾森,你怎麼了?」
學委用他冰涼的手指輕輕叩打艾森沉默的後背,大家用關切的目光聚攏在他的頭頂。艾森轉過身來,像是不認識似的望著大家。
他說:「你們以為大兵真的是死於車禍意外麼?」
大家愣住了,然後寢室裡有一塊凝固的油在鍋裡炸響了,紛紛七嘴八舌的敘述那天的情況:
艾森推開自行車走後,大兵懨懨的回到寢室,又一次拒絕學委叫他同去魯磨廣場購物。他說:今天我哪也不去。明天去哪兒都行。他就在電腦前玩了會遊戲,聽了會音樂,還翻了翻日曆。他指著日曆上一行字說:看日曆上也寫著今天不宜出遊呢。
大兵窮極無聊之時,翻出他的醫療症,說是要到東區校醫院開點感冒藥。學委開玩笑說:到東區也算是遠遊啊。這一細節是學委主動補充的,他流露出痛心疾首的悔恨:「當時,要是我不說這麼一句話多好,我這麼一說,大兵還真改變了主意,他自言自語說,到東區雖不算遠,可要橫過一條公路啊。他思索片刻,似乎用喃喃自語說服了自己。然後就提了一個開水壺到食堂去了……」
學委回憶到此,大家唏噓不已。艾森卻倏的坐起,用不屑的目光掃視眾人,說:「別惺惺作態了,大兵的死與你們何干?無謂的作『如果不、那麼』思維遊戲有什麼意義嗎?虧了你們還是學理科專業的,居然滿腦子宿命的玩意。老子不信!這其中定有一個人為製造的大陰謀。我一定要找出真相!」
大家瞠目結舌,房子裡靜悄悄的,倒是樓上傳來打牌的喧鬧,與此間環境的心情構成強烈的反差。
這以後,室友驚奇的發現,艾森成了全寢室起得最早回得最晚的人。誰也不知道他幹什麼去了,平時碰見也是一言不發。有人若是試探的碰觸他,他呆滯的目光會驚得同學的手彈得老高。
艾森在星期五的早上照舊起了個大早,有人看見他坐在桌前認真的在一個本子上記錄著什麼。然後便裹了大兵的圍巾上選修課去了。
艾森走在綜合樓的地下室時覺得有點詭異。他想起同學們聊天時曾提起綜合樓的地底下通向一個可容納萬人的防空洞,這是當年冷戰時代的遺產。這並不奇怪,幾乎每個大學都有不為人知的防空洞及錯綜複雜的地下設施。
艾森雜亂的聯想了許多,還是說不出這詭異的源頭,他推開教室,又連忙帶上門,他以為自己走錯了。因為教室裡空空如也,一個人也沒有,連桌椅都不翼而飛。但是他確定了門牌號後,後背就泛上一層颼颼涼意。他倒抽了口氣,倚在門口冥思苦想,卻毫無頭緒。一個小時過去了,按時刻課應該已經開始40分鐘了。艾森在走廊裡瞻前顧後,希望能有一個人從走廊深處突然出現,為自己提供信息幫助。但是,當他明白這是個好笑的念頭後便像被抽了一鞭子的野牛撒腿向樓梯口奔去。這一速度只有上次聞知大兵噩耗後的速度可以媲比。艾森跑出大廳,跑進人群,跑到暖洋洋金燦燦的太陽底下扶著自己膝蓋大口喘氣。他聽見自己胸腔裡的撞擊聲,他聽見周圍嘈雜的人聲。良久,嘈雜的人聲逐漸安撫了胸腔的撞擊,一個溫柔的聲音在耳旁響起:「艾森,你怎麼了?」是學委,他懷裡抱著一摞作業本。艾森平靜的搖搖頭,他扭轉過去的肩膀被學委抓緊了:「你真的沒事嗎?」
艾森沒理由的打掉這只冰涼的手,直直離去。
艾森來校教務處。房間裡許多同學在翻成績。值班老師顯然對應接不暇的學生來訪缺乏耐心。他沖艾森嚷道:「查成績到網上去,查試卷一概不准!」
「我不是查成績!」艾森的大聲讓老師怔住了。當老師明白了艾森的來意後,輕描淡寫的說:「那門選修課已經因人數不足停辦了。已選修這門課的同學可改選其它的課程,學校已臨時開設了幾門時代性強的學科,有納米材料前景展望,有光纖通訊知識概論,敦煌科技藝術鑒賞。」
「可是我們都已經上了這麼久的課,怎麼說沒了就沒了呢?」
「上過的課按課時算學分,對你們沒有影響。」老師誤解了他的意思。
「那麼,我想要程老師的聯繫方式,您能幫我找到嗎?程希貴老師。」艾森努力回憶起這個名字。很失望,艾森得到的不是老師的爽快答覆,而是一張意味深長表情凝固的臉,艾森在他的目光裡侷促不安。
老師開始埋頭整理他的文件,他還接了個電話,用一隻筆在一張便箋上與另一位老師交流。艾森木立了數分鐘,忍不住小聲說:「老師,您找到了嗎?」
「找什麼?」老師抬高了調子,「你要這個幹嘛,已經說了不會影響你的選修課學分,你怎麼還糾纏不清?要下班了,有什麼事明天再來,沒事就不要再來。」
「我只是想瞭解程老師是怎樣一個人,他的某些個人資料,比如電話號碼。」
「他不是我們學校編制內的老師,懂麼?他只是學校從社會上臨時聘請的人,我們學校沒有他的檔案。」
艾森氣沖沖的來到微機房,打開學校內部網,他的確沒能找到關於程希貴老師的資料,至於教務處版面上「選修課選報」的欄目鏈接上已經沒有了「資源共享及文件檢索」這門課程。
這天深夜,萬籟俱寂。艾森兩眼望著黑漆漆的天花板,久不能寐。突然一股強烈意志驅使他爬下床鋪,在他摸索著穿衣的時候,他看見月光下學委睜大的黑少白多的眼睛。
「去哪?」
「上廁所。」艾森輕聲應罷,卻一轉身往樓梯口的門走去。
校園裡黑窟隆咚的,宿舍樓下的值班室亮著,卻空無一人。小道的路燈多數滅了,艾森卻行走如風,毫無磕絆。綜合樓安裝了傳感器的玻璃大門聞聲而開,大廳的燈依舊亮著,彷彿有一雙無形的手為艾森的到來安排了一切。
艾森輕車熟路的來到地下層,走廊裡的燈光飄緲不定,恍若風中搖曳的燭光,愈加晦暗。第七間房子依舊亮著燈,走廊深處的風傳來熟悉的訊息,這訊息帶給艾森某種保證。他於是加快了步伐。推開門一看,是的,十幾張表情各異的臉轉過來,台上的老頭停止粉筆書寫,對他點頭說:坐。艾森心底響起一聲歡呼。就在此時,燈熄滅了,艾森憑住了呼吸。在黑暗中他感覺自己的腹中還藏著另一個自己。他下意識的抓住自己左邊的一隻手死也不放,那隻手手心的黏濕給他傳遞了安慰和力量。就在這時,他看到正前方的黑暗褪去,顯露出一點肉紅色,隨著顯露面積的擴大,艾森認清那是一個只鼻子。再就是雙頰,緊抿的雙唇,微微上翹,最後,是一雙銅鈴般暴凸的眼睛,是大兵。啊!他正睜大眼睛衝自己傻笑。光亮部位繼續蔓延,從大兵的右肩到著藏青色棉衣的上臂肘,手腕……原來自己緊緊攥住的正是大兵的手。但是墨汁般的黑暗再次湧來,淹沒了他的手,手腕,肘,上臂,頭……那隻手艱難的脫落,讓艾森的手保持蜷縮時的僵硬。
「大兵。」艾森驚悚的叫了聲,彷彿一種冥冥響應,從高高的透氣扇裡砍進一道光華,伴隨著一聲巨響,教室在這閃電的瞬間一亮,又滅了。但就在這一剎那,艾森看到許多張表情雷同的臉正圍著自己傻笑。老頭的,粉紅女孩的,胖妞的,還有一張艾森非常熟悉的臉——這張臉嚇得他啊的撕破了喉嚨——那是自己的臉。然後世界真的亮了,學委正俯身在他的正上方,用一隻冰涼的手掌覆在他額上說:「艾森,你又作噩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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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艾森久久沒有起床,他保持著木乃伊的姿勢,似在作千年不朽的冥思。
「學委,我做了一個夢。就像真的一樣。我看到了大兵……」
「艾森,你知道嗎?在夢的研究中,有一個名詞叫覺醒前幻覺,也叫鬼壓。」
「鬼壓?」艾森苦笑。
「是的,它通常發生在睡眠麻痺的同時,使人形成清晰得難以置信的記憶。」學委展示了他博學的一面。
艾森沒再說什麼,他起床了,再洗臉刷牙。艾森嘴含著泡沫突然想到了什麼,若不是室友碰了一下他說:「老兄,不會吧?你用我的洗面奶刷牙?」他的牙刷可能會一直機械運動下去,直到把牙床磨平。
艾森沒有吃飯,直接奔綜合樓而去。在地下樓的頭幾間房子的窗下,艾森攀著窗沿蹦跳著。他的個子不如大兵高,使他一時尚無法驗證大兵所言「好像是機器」意味著什麼。
「喂,你幹什麼?」一隻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艾森回頭一看,是兩位肩背畫夾的同學,其中一位用鑰匙打開了房門。
「什麼?這成了畫室?」艾森看到房間的佈置後大聲喊了起來。
「是啊,這是我們書畫協會好不容易從學校申請到的房間。「他們奇怪的看著他。
「這原來不是機房、不,實驗室嗎?有大型的機器對不?」
「神經啊。我們整理房間時,這裡是空的。這裡做畫室再合適不過了,清淨,偏僻……」
「那麼隔壁的那間呢?再過去的呢?」
「隔壁是攝影協會的暗室,再過去就是團委宣向陽台走去,嘩啦嘩啦地搖晃著玻璃水壺。附近的花鳥市場有塑料的噴水壺,可惜它是塑料的。當然,玻璃的水壺易碎。我寬傳部的活動室了。他們也是剛剛申請到房間的。」
艾森抽動了幾下鼻子,搖頭自言自語:「不可能,有問題,有問題。嗯,這空氣裡有84消毒水的味道。」
「你才有問題!是我們的乙烯塗料的氣味吧?」兩位同學戲謔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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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因為那個身影,這個故事到這裡就不了了之了——艾森懷著心結忐忑不安的混過了他的大學時光,許多年後,他依然會想起一個粉筆畫的空心人。甚至在某個雷聲大作的深夜一坐而起。但是,這對於這個故事的情節發展已不具有意義了。好在故事往往會因為一個擦肩而過的人節外生枝……
艾森毅然決定調轉龍頭,反身去追那個擦眼角飄去的身影。遠遠望去,她旁邊那個龐大襯托進一步驗證了他的第一眼。正在她們就要混入下課後奔向食堂的人流之時,他一把拉過那只纖細白嫩的手,這個時候紳士風度或者學生矜持已經不重要了。他說:「對不起,想起我來了嗎?我們見過兩次,在……」
艾森想要提示,卻又強制把提示詞吞下去,期待的望著她。
「哦——」她的嘴由「咦」的扁平張大成O狀。
「你是選修課的那位嘛。」旁邊的「大可愛」(姑且這麼稱呼,這一刻她在艾森心中最可愛)叫了起來,「怎麼不記得?你還給我扔過……嘻,人家都不好意思了捏。」
聽到「選修課」三個字,艾森繃緊的弦鬆弛了。
「程希貴老師,你們有他的聯繫方式嗎?」他迫不及待的問,「課堂上他有沒有在黑板上留下過他的電話號碼?」
「沒有。」「沒有。」
「難道他在最後幾堂課沒有暗示過這門選修課嘎然而止的原因嗎?另外他又到哪兒去了呢?調走了嗎?」
「沒有,他從來沒在課堂說過這些。問這個幹嘛?」大可愛說。
艾森把熱烈的目光投向粉紅的她。她微笑著搖頭。艾森痛苦的把手插進鳥窩狀的頭髮,找了個不擋道的地方蹲了下去。這個時候,兩位女生出於心靈美外表美兼重的社會審判價值取向,自然要向他表示關切和慰問。艾森只好把這個詭異的故事原原本本的抖落出來。令他感動的是,兩位女生並沒有像室友一樣把這件事視為一次無可奈何的宿命或是偶然,相反她們紛紛以女生的第六感支持艾森的質疑和臆測。
「我也覺得奇怪,」大可愛說,「選修課的地點人物時間全都有股子鬼氣。你說那程老頭,沒見過哪位選修課老師那樣認真的,講義夾裡還擱一大摞資料,講的是文件檢索,一扯扯到愛因斯坦相對論去了,還有什麼……EPR效應,真是天花亂墜。」
「你的那位同學,是不是瘦高個,坐你旁邊?」粉紅女生說,「我想起一件事,一次上完課後,程老師從講台上走下來,來到你同學面前,俯身說著什麼。我還以為他們在討論問題,但又不像,因為你同學的臉突然煞白了。」
艾森聽到這激動得抓住她的小手,問:「後來呢?」
「後來沒有了。」她滿臉通紅的把手小心抽了回來,「我收拾書本離開了教室。」
艾森已經明白這是哪一天的課,雖然局面愈加迷離,但是他已看到遠岸的燈火。他想到一點,急切的問:「程老師給你們留下什麼東西,或者一句暗示性的話沒有?」
「沒有。」
「你們再想想,一丁點線索也好。」
「唔……除了一次他佈置的作業。」
艾森恐怕這輩子也沒有如此對作業興致盎然過。儘管粉紅女孩遞給他的那張紙上的作業題他大都不得要領,但他還是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
粉紅女孩大概是個優等生,因為作業上全是紅勾。艾森的目光路過SCI數據庫、PPT檢索系統……在第七道題上停住了。
「這道題為什麼不做?」那只是一道普通的檢索網頁題:請找出與「旭祥塑料製品公司」有關的內容。
「沒有答案。」
「我的也是。我在電腦上搜索了一下午也沒有找出結果。」大可愛附和說。
「你們能給我演示一下這道題的搜索過程嗎?|」艾森略為難堪的說,「你知道我曠了不課。」
大可愛抗議說她肚子餓了,於是她獨自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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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打開一個專業搜索引擎,點擊商業經濟,進入一級子目錄,再依次點擊公司、化學工業,進入三級子目錄,最後她選擇塑料及製品和粘貼製品這兩個子目錄,但是這種目錄式搜索沒有得到結果。
女孩於是輸入關鍵字「旭祥塑料製品」。
「我覺得在塑料與製品之間應該有一個空格,」艾森對照作業上的筆跡說,「你這上面的『料』與『制』之間似乎間隔較寬。」
女孩笑了,說:「那應該是筆誤。搜索引擎會把空格當作布爾邏輯語言『與』來理解的。程老師的本意顯然不是如此。」
「你怎麼知道他的本意不是如此?試試看。」
女孩只好添加一個空格,這一次搜索到的網頁條數數倍於前一次,還真在第三頁上找到一個這樣的網頁。打開一看,是一個非常普通的界面。其右下角有個超鏈接,女孩不假思索的點開了它。
「是一段DV?打開有點慢,有點卡,奇怪?」
一棵掉了葉子的歪脖子樹,一個身首異處的石桌,觸目的衛生紙、爪殼、煙盒零散一地。畫面應是活動的,艾森看到一片枯葉在亂草叢裡哆嗦了一下。進度條定格在終點:播放完畢。
他們又重放了幾遍。放到最後他們交換了一下眼神。
「你是不是……?」他們異口同聲,彷彿喉嚨裡各藏了一隻不安的青蛙要蹦出來。女孩的臉潮紅了:「你先說吧。」
「你是不是看見了什麼,我是指畫面之外。我總覺得這段畫面隱含著某種潛台詞沒有表達出來。也說不出具體在哪……」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剛才想問你的也正是這個問題,畫面上這個地方很眼熟,好像是學校的哪個角落。」
「不錯,這個攝像頭應該安在老化學實驗樓不遠處的南望山的小樹林裡,那裡是個衛生死角,談戀愛的人喜歡去那裡,山高路遠,又沒有路燈……」艾森偷看了她一眼,轉而義憤填膺的說:「沒想到居然被安了攝像頭!」
「你經常去那裡嗎?」女孩的雙眸充滿了無邪。
「不不。你呢?想也沒去過,那裡以前還有墳山,聽說還有鬼火,你肯定不會去的。」
兩人心照不宣的保持沉默。
艾森的左手大拇指不覺間放到了門牙下,這個童年的陋習總是在他冥思苦想時悄然降臨。當艾森意識到自己的不雅時,他發現她正望著自己,似笑非笑。
「你不老實。」
「冤枉。」艾森把濡滿口水的拇指往屁股後揩了揩,一臉無辜。
「我怎麼覺得你去過?」
女孩這麼一說,艾森心裡的一根弦突然被觸動。倒不是害怕自己曾經的羅曼史被揭穿,而是因為他剎那間聯想到一個科幻情節。畫面也許不是真實的,從頭到尾都一直有一種冥冥的啟發縈繞心頭,像是漆黑海面上的航燈一明一滅。
他下載了一個視頻分析軟件,開始對這一段不足兩分鐘的視頻進行慢放、倒放、定格、剪輯處理。「你聽說過催眠廣告嗎?」
「聽說過催眠,但沒聽過這種東西。」
「廣告商可能把他的商品廣告以一幀幀畫面的方式插入到你觀看的電視節目或電影中去,你的眼球並不會感覺到它的存在,但它卻在你的心裡製造了潛意識效應。美國的總統選舉中就有人把不利於競爭對手形象的暗示性畫面插入他的競選宣傳中去。比如對手的形象過於肥碩,他就插入奶牛、相撲,對手參加過越南戰爭,他就插入墳墓、骷髏,對手的私生活不檢點,他就插入拉鏈、麥當娜……」
「天!」女孩驚訝的把雙手小手指含在嘴裡,雙肘緊閉,兩肩高聳,眼睛直瞪屏幕,全然沒有顧忌她的嫻瀕形象。
艾森稍稍一愣,馬上聳了聳福爾摩斯式眉頭,輕輕吐出一個氣若游絲的詞:「果然。」
「果然什麼?怎麼會這樣?畫面上怎麼有我們?」
沒錯,屏幕上那標誌式雞窩頭,正以45度角仰角朝上,他眼神迷離,雙嘴微微張天,隱約可見牙縫裡一抹早餐的綠色。他的腦後,一張清新撲面的臉以同樣的角度半仰著,睫毛上翹,眼珠幽亮,彷彿天空裡有一個奇異黑洞捕捉了他們的眼神。
「走,到伊甸園看看去。」他抓起她的手,就像順手牽羊的小偷快步向門外跑去,心裡按捺不住「貪了便宜」的欣喜。
「原來這就是伊甸園呀。」她有點懊惱的甩了甩酸楚的手,弓著身子喘息著。
「答案一定就隱藏在這周圍!」他四處踱著步子,踩在紙上,煙盒上,爪殼上,果皮上。他在歪脖子禿樹下向天空望了望;他踢了踢地上那個脫離軀體的大理石桌台,除了自己的腳指頭,他沒有感覺到這個硬傢伙覆蓋的任何訊息。他走到樹林深處,在一叢瘋狂生長的灌木叢前抱臂沉思,然後突然轉過身,回答他的只是遠處化學實驗樓黑乎乎的身影。女孩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他的身後,滿懷希望的問:「你看到了什麼呀?」
「毫無線索。」艾森沮喪的回答,便悶頭悶腦的朝來時的路折回,走了幾步,他回頭一看,她依舊站在原地。一隻手朝前伸著,握成小鳥狀的拳頭。
艾森頗為詫異,深呼吸一口,稍稍醞釀感情,便低頭沿迂迴路線走過去,冷不防的去捉那個拳頭,她卻撲騰一下飛走了。艾森狐疑的打量著她,她依舊笑吟吟的。那隻手臂回到了原來的位置,玲瓏的手指花瓣一般舒展開來,一片古銅色的鑰匙在陽光裡熠熠生輝:「這是你要找的東西吧。」
「你在哪找到的?」
「就在這棵對的樹縫裡。」
艾森接過那片鑰匙,找一個石墩坐下。鄭重的說:「我想聽一聽你的看法。」
「我覺得我們是在一部電影的情節裡穿梭,好像有人暗中導演了這一切。疑點太多了,比如我們是在程老師佈置的作業題裡追蹤到這一步,那麼程老師設置這些想暗示我們什麼呢?現在他、也許就是程老師給我們一把鑰匙,那麼門又在什麼地方呢?最為奇怪的是,我們是什麼時候被拍攝的呢?那畫面一定是經過處理,因為我們兩個不可能在那之前同時出現在這裡。」
「為什麼?」他繞有興致的望著她。
「我們以前又不認識,更不是戀人,夢遊也不會想到來這種骯髒的地方啊。」她想到什麼,耳根子一紅便止住不說。
「但是畫面是真實的。我把它放大到500倍後發現,像素的過渡是光滑的……」他突然站了起來,朝一個方向走出幾步,立住,然後向她招招手。
「什麼?」
「你過來,站在我背後。」
她好奇的走過去。
「從我肩上望過去,你看到了什麼?或者說你發現了什麼?」他轉過頭來,咧嘴一笑,「我是說除了發現我的背影很挺拔之外。」
「我什麼也沒發現。另外,你的背影一點也不高大威猛。」
艾森訕訕的扶正她的肩膀,一本正經的對準她的雙眼說:「再試一次,仔細觀察,耐心回味。」
「我明白了,」她點點頭,卻又搖搖頭,「可是……你是說我們是在這個位置被拍進畫面?」她倒吸了一口冷氣。
「沒錯。我們的臉呈45度仰角望著前面的化學實驗樓。」
「可是如果是剛才被拍的,怎麼會出現在半小時之前的一段DV裡,何況那道作業題還是一個月前佈置的。」
「不是剛才,而是剛才的剛才。你記得嗎?我站在這叢茂盛的灌木叢前,然後轉過身去望著前面的實驗樓,你來到我的身後,沿我的視線朝前看,問我看到了什麼。」
「想起來了,但是你怎麼判斷是剛才的剛才,而不是剛才,就算如你所說,那也不可能,時間全混亂了。」
艾森摸摸腦袋,在腹底悲哀的歎了口氣。心想該怎麼解釋呢?難不成告訴她是因為剛才坐在石墩的時候他趁她不注意把牙縫裡一片早餐的蔥花解決了。至於後一個困惑,他也無法解釋。
「讓它來回答吧。」他晃晃手裡的鑰匙。
★★
地下層的走廊原來並不是很長。只是呯呯的心跳和通通的腳步聲的折射迴響顯得它深不可測。但是在走廊的盡頭,裝著一扇焊條鐵門。艾森從鐵門的孔隙往裡看,原來是通往負二樓的。很失望,艾森手裡的鑰匙與鐵鎖並不匹配。他四處望望,最後把目光停留在女孩的頭髮上。
「借你的發針一用。」
那是一個玫瑰金色的絲線鑲裹的別緻的發針。艾森把它弄直,插進鎖孔裡鼓搗了幾下,鎖扣鏗然彈出。
「看不出你還有兩下子。」
「以前從網吧通宵回來,我都是用這個方法通過西側門。」
鐵門一開,從地底黑洞裡撲來的風就像飢餓的守門犬一樣撲到他們身上,用粗糙的冰涼舌頭舔他們的臉、脖子。
「你怕不怕?」艾森探出幾步,返身用手電筒照她的臉。
「不怕。」
艾森有點失望,不甘心的說:「聽說日本飛機轟炸本市時,逃命的難民湧入這個防空洞,踩死了不少人,有的連骷髏也沒扒出來。」
「有什麼好怕的,不是還有你嗎?」女孩的眸子在黑暗裡就像兩顆飽滿欲滴的露珠一樣晶亮。艾森聞此言打了個寒戰,雙腋驟然潮濕溫熱,一股熱流從腹底奔竄而上,直衝腦門。
當他們走出十幾步,走道裡的聲控燈亮了。昏暗的光線下只有一扇斑駁綠色的門靜候在那裡。
艾森的手很不聽使喚,鑰匙在鎖眼邊緣躑躅不前。艾森痛恨的甩甩手,卻發現抖動的震源原來是篩糠的雙腿。他羞赧的回頭望了一眼,說:「這地底下真冷。」
鑰匙真的轉動了,艾森簡直不敢相信手腕的運動。他停止動作,深呼吸一口,便閉上眼睛,以飛虎隊員的動作貼著牆壁閃了進去。房間裡頓時鳴聲大作,光線的海洋淹沒了艾森的雙眼。艾森下意識的捂眼抱作一團。所幸,並沒有機關的暗器襲擊失去戰鬥力暴露無遺的身體。
「你們終於來了。」一個艱澀的聲音說。
艾森恢復大義凜然的姿勢,迎著聲音走上去,厲聲說:「不錯,我來了。」
「是程老師?」女孩問。
「是我。」老頭立在一張擺滿儀器的長桌後,神情悲愴。
「你們無愧是我最優秀的學生。你們的每一步都是在驗證一個命題,每一步都是推理和邏輯決定,然而每一步又都是佯謬和悖論的勝利。孩子,不要驚慌,也無須大驚小怪……」
「老師,我不喜歡您用上帝的語氣說話。」
老頭沒有理會艾森的抗議,兀自問道:「孩子們,先告訴我是什麼指引你們到這兒來的?」他沉吟片刻,「不錯,是可疑的暗示,是一團線團的必然發展。」
艾森走上前去,伸出一隻手臂,奮力探過桌子,他的指尖就像一條擺尾的魚,在老頭的身體上激起圈圈的漣漪。波紋從老頭泥塑的臉上擴散開去,以滑稽的手法在嚴肅上繪出了猙獰。
女孩訝異的張大嘴巴,誇張的叫聲泥鰍一樣機靈的滑入她的喉嚨。
「他只是個全息投影。」艾森聳聳肩。
「是的。」老頭似乎看到了他們的動靜,解釋說:「當你們來到這裡時,我已經不在了,不在這個詞你們可以理解為消失,或者消亡。也許你們已經猜出,大學教師這一身份只不過是我的掩護。我的真實身份是一名以間諜罪通緝的在逃要犯。你們的校長是我大學時的好友,他收留了我,還向我提供這地下層的實驗室。我想,或許你們並不喜歡被動的教育方式,在你們左前方有一個觸摸屏,你們可以輸入你們的疑惑,我自然會依次解答。」
艾森按下一個鍵。
「好的,我的身份。很高興你第一個選擇了這個問題。這會使我的回答在條理上更為清晰,結構上更為連貫。
我是國家量子研究所823計劃的一名專家。沒聽說過這個機構和這項計劃?沒關係。這是與粒子加速器打交道的一項工程。整個龐大的實驗室建在西部戈壁灘下900米深的一個廢棄的銅礦裡。我們是為國家科工委工作,工作內容涉及重大軍事機密。三年前,當我熟知了這項工程所有秘密所有技術細節後,我決定實施我大學時代的瘋狂構想。但是從良心上講,我的動機完全不與國家利益相衝突。我的做法是在環流器的某個位置加上兩件我設計的儀器,這兩個儀器簡單的講,一個叫作亞原子粒子發生器,另一個叫作超距感應中繼器。它們至今,在你們與我交流的此刻仍工作完好,沒有被監控設備發現。我的秘密工作進行了兩年,最終在一次內部測謊政審中,我沒有被通過。高層懷疑我從事了間諜工作,我被控制起來,差點被洗腦。但是我設法逃了出來,在我的同學即你的前校長的幫助下藏身於此。下一個。」
女孩按下一個鍵。
「選修課,很好。選修課是我從事秘密研究的幌子,你們的校長瞭解了我的研究後非常支持我的工作,他向我提供了地下層的實驗室,但是兩個月前很不幸,國安局的人已經追蹤到我的足跡。在你們閱讀到此刻,我可能已經置身於他們的死牢。你們的校長實際上已經被移交軍事法庭,當然,你們並不瞭解校領導層的變動。儘管選修課計劃只持續了一個多月,但我也有意外收穫。我意識自己處境的危險,而迫切的感到尋找這項工作繼承人的重要性。所以,我在教授文件檢索的同時,有意的介紹一些理論物理的知識。通過這種方式,我發現了陽兵,他是個很有天賦的學生。我特別在課餘給他提供許多額外作業,他也沒有讓我失望。但是,很遺憾……」一顆渾濁的淚珠蠕蟲一般從乾澀的眼角爬出,在空中劃出一條晶瑩的直線,落地後,綻放成一朵玻璃花。
艾森又按下一個鍵。
「我想這也是你們最想瞭解的一個真相。艾森,我沒記錯你的名字吧?那天下課後我從講台上走下來,你坐在那裡,好像在等待我的到來。也許那個時候你已經推斷出陽兵的死與我有關。我從來不否認也不想諱言此點。但是……」他的聲音幾近哽咽,「好吧,回到正題。我當時問你『陽兵怎麼了』。是的,你很奇怪。你驚訝的望著我,希望從我逃避的眼神裡讀出罪責來。你心想我應該問『大兵怎麼沒來上課』才對,你也許認為我是個拙劣的謀殺犯。你告訴我:『他出車禍死了。』你知道嗎,你一出此言,我心中除了悲痛,更多的是恐懼,是對一種強大的宿命的力量的恐懼,是決定論的荒謬對我理智的凌辱。請不要打斷我的敘述……
你們讀到過一個科幻故事嗎?講的是一艘巨輪行駛在通向阿留申群島的航線上。時值三月,暖春融融。船長意外的受到一個身份不明的人的造訪。來人懇請船長改變航線,他先是懇求,哀求,再是威脅,恐赫,到最後他持刀對準船長的喉嚨。他歇斯底里,張牙舞爪,嘴裡不斷重複同一個理由:『有冰山,有冰山。如果不改變航線,巨輪將葬身大海,數千人的性命一命嗚呼。「他還解釋說他來自未來,他清楚的看到上帝擲下的骰子的點數。當然,責任感堅定的船長是不會相信一個瘋子的囈語的。故事的結局你們知道了嗎?」
「船長一意孤行,堅持原來的航道,結果果然撞上冰山,船沉人亡。泰坦尼克的悲劇,先知的悲劇,預言的悲劇。」艾森剛一說完,老頭就厲聲說:
「錯了,最後是這名來者用尖刀割斷自己的喉嚨,以死相諫。船長感動了,他向全體乘客講述了不速之客的悲劇,徵求了大家的意見後決定改變航線。結果在比原來航線緯度低得多的位置撞上了冰山。結局很殘酷,是嗎?」
房間裡陡然安靜下,原來機器的鳴音也似乎睡著了。艾森和女孩的下巴無力的垂著,微歙著空空的嘴巴。
「這時,你應該選擇『你的研究』。」老頭兀自自言自語,「我的研究與陽兵的死是密切相關的。當然,我不是來自未來,但是我擁有了溝通未來的工具。課堂上的知識告訴你們,沒有任何宏觀的物質可以接近光速,與時間賽跑,更別說把時間之箭甩在後頭。溯歷史之流而上,回到過去。但是超距通訊甚至逆時通訊卻可以,這並不與任何經典理論矛盾。愛因斯坦在他的相對論開篇論文裡,闡述的是對同時性的絕對性的質疑。他證明,在以光速事接近光速運動的粒子看來,比如一架從北京飛往廣州的超音速飛機,同一時刻發生的事,比如校準過的時鐘敲響北京時間八點,廣州的鍾卻要敲得更早。當然這一超前效應是微不足道的。現在我們把超音速飛機換成亞原子粒子,比如電子。在基地長達10千米的粒子加速器裡,把粒子加速到光速,實在是輕而易舉的事。現在的問題是,如何讓遵循量子規律的粒子把提前看到我們的數據傳遞到十分鐘,或者一小時、十天,甚至兩個月前的我們。這樣我們就可以預知未來不是嗎?EPR理想實驗你們聽說過嗎?女孩?艾森?唔……對不起,我忘了你是個喜歡坐後排的差生。」
「我聽說過,」艾森大聲說,「這是愛因斯坦為了反駁量子論而設計的。他設想兩個具有相關旋轉和偏振的光子,分隔到無窮遠處。如果對其中一個進行測量,按照愛因斯坦可分隔性原理,對一個粒子的測量不應對無窮遠處的另一粒子發生影響。」
「不錯。」老頭似乎能聽到艾森在說什麼,他頷首說,「而量子力學預言,只要能測出一個粒子自旋的某一份量,就能立即得知另一個粒子的自旋的同一份量。微觀客體在測量前並不處在確定的本征態,測量操作得出一個粒子自旋在某一方向上的份量,這個粒子也就進入取該份量值的本征態。而另一個粒子雖然與相關粒子相隔萬里,也不與測量儀器發生相互作用,也會使自己的自旋在同一方向上取相反的值。
這樣,如果我把兩個具有相關旋轉和偏振的光子一個放在基地的粒子加速器,另一個放在學校的實驗室呢?雖然粒子所能攜帶的信息有限,但它的左旋右旋已足以代表二進制O和1。這樣我完全可以把現實的全息信息編碼成二進制數據,當我對本地粒本征態進行干預,千里之遙的相關粒子則表現出相反的運動狀態,而這個粒子是在粒子加速器裡以近光速運動的。這樣我在本地此時刻輸入的信號在彼粒子看來卻是提前一個星期甚至一個月抵達。而我的超距感應中繼器迅速把它的運動狀態記錄下來,以電磁波形式傳送到我的接收器,給特定軟件分析處理,將原原本本把將來化為全息圖像或文字信息表達出來。」
艾森若有所悟:「難怪我們居然可以看到自己半小時後的攝像。那麼你是怎麼通過你的機器,製造了大兵的死亡的?」
「我想,大兵的死不是程老師製造的。程老師是無辜的,上帝才是主謀。」一直安安靜靜的女孩說。
他笑了。老頭的臉像是被春風吹皺了,幾條深刻的徑流在眼角處聚攏,河道已乾涸。他的眼珠裡燃燒著無聲的讚許。他說:「儘管這樣,我還是不能原諒我自己。我愚蠢的以為,如果我能通過逆時通訊機器偷看到上帝擲下的點數,我就可以充當上帝的使者,洩露天機,幫助人們避難排憂。我現在想來,宏觀物質當是決定論的奴隸,不若量子態的不可預知及測不准性。我是在4月21日那天得知陽兵的死訊的,是文字信息,只有一行字:陽兵於4月29日死於車禍。當時我的機器工作在「超前一星期」的檔位,也就是說我還有機會在當天晚上的選修課上做出挽救。接下來就是你們所知道的了。」
艾森死死盯著老頭乾涸的眼睛,咬牙說:「然後,你在晚上選修課上對大兵警告說,第二天不要外出!而他又是非常聽你的話的。」
老頭點點頭,他的根根銀色短鬚微微震顫。
「這麼說,大兵的死是老天寫進他媽的公式裡去了?」艾森的眼眶濕潤了,嘴角微微抽搐。半分鐘後,他問:「我還有一點不明白,是誰把大兵的死訊通知了你,你的機器總需要一個輸入吧?」
「是我。一個星期後的選修課,你來了,我從你口中得知了這個消息。不,是驗證了這個消息。然後我把這個事實輸入機器,從而能在一個星期前預知這一事件。」
「這麼說如果當時我的回答是『大兵出事了』,或者『大兵生病了』,而不是『大兵出車禍死了』,你輸入機器就可能只是『大兵出事』這樣模糊的陳述?這樣你也不會做出讓他呆在學校這樣該死的警告?這樣大兵還可能……荒謬!」
「就是這樣,但陽兵同學還會以其它的方式……」老頭吞聲失容。
「騙子!」艾森衝到老頭的投影前,想要把他撕碎。如果他能,他定子會抓住老頭瘦削的雙肩搖他個散架。
「這是一場騙局。」艾森平息了憤怒後說,「你已經不在此地,按你的說法是消失或消亡了。我想你已經通過你的機器預知了自己命運:或者被軍隊槍斃,或者終身牢獄。是吧?」
老頭表示默認。
「可是,你下三爛的機器沒有輸入哪來輸出?如果我沒推斷錯的話,今天這個房子裡的對話已經被你預知了,所以你才能按部就班的回答我們的問題,就像你在場一樣。這一切都要有人為機器輸入才能使一個月前的你預知今天的情形。是誰來完成?難不成是千里之外甚至人鬼殊途的你來遙控?是誰?你這個老騙子!」
「是你。」老頭沒有惱怒,反而且是用溫暖的目光籠罩暴跳的艾森,這讓艾森如立針氈。
「是我?」艾森困進一個被自己思維的張牙舞爪弄亂的線團。
「不錯。」老頭說,「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我在作業裡留下一個可疑的題目就是想讓我的學生裡的優秀者來完成後來的步驟。這個房子今天發生的一切已經被全息攝像機記錄好了,電腦已把所有的信息轉化成二進制信號,只等待一個準確的輸入,就可以控制本地充當通訊機的粒子的本征態,把信號超距傳遞出去。
看到屏幕右下角那兩個紅色按鍵了嗎?一個是1鍵,系統設定為輸入,一個是O鍵,系統設定為零輸入。你只需按下這個1鍵,邏輯電路就會釋放一個門控信號,把全息信號傳送到千里之外。這一操作的意義在於,使三個星期前的我預知今天的事物狀態。比如我是否還存在於此,兩個學生闖入了實驗室,逆時通訊機是否還在工作,我的研究成果能否得到繼承。」
「什麼?你被安全局的人**這是你告訴我的,是你通過三個星期前的錄音告訴我,然後你又要我輸入,反而變成我告訴了三個星期前的你你此時已經不存在了。你當時正是根據這台機器的輸出預知了這一事實,然後又留下錄音,讓我告訴你,告訴你的機器這一信息。天,這是個無窮無盡的悖論循環。答案只有一個,統統是騙局!」
老頭苦笑一下,那張蒼白的紙幾乎要被揉破。說:「我被安全局的人**了這是我根據『我不存在』進行的推斷。但我預知『我此一時刻不存在於這個實驗室』的確是通過你的操作來完成的。難以置信,但你還是會按我說的做不是嗎?」
「我會的。」艾森想了會,按下一個鍵。女孩注意到艾森嘴角一絲猙獰的冷笑。機器應聲歡唱,老頭的投影像被石子擊碎的池面,碎成鱗片,然後消失了。
「故事結束了嗎?」女孩歎了口氣。
艾森似乎是心事重重的點點頭,垂頭走出房間。在女孩帶上門的一剎那,艾森反轉過來,捧住女孩的手露了勝利的微笑,說:「還沒結束。」
女孩也笑了,她用指尖點了一下艾森的鼻尖說:「你按的是O,你很聰明。」
「當然,老頭的騙局很快就要被揭穿了。」
他再次打開房間,房間應聲而這。艾森期待的望著老頭站過的位置,但那裡只有琳琅的書籍和儀器。
「你出來啊。」艾森憤怒的把桌上的儀器橫掃一地,在鏗鏗鏘鏘匡匡噹噹的撞擊聲破碎聲裡,他聽到一聲沉重的歎息。這聲歎息像一隻長輩的手,粗糙而乾枯,撫摸他的腦袋,後頸,滑進衣領裡,它的冰涼讓艾森顫慄。
艾森轉過身來,老頭的全息投影無聲屹立在他和她的中間,他說:「都結束了,一切,我的機器,邏輯與悖論,生命,真理。」老人的聲音蒼老了許多,每一字都像是喉嚨裡的乾咳一般艱難。
他說:「其實不光是你,就連我自己也懷疑逆時間通訊的真實,它的內在邏輯,它製造的混亂現實。所以在制定邏輯程序時,我突然想到,如果我把鍵1設置為不輸入,而把鍵O設置為輸入呢?那麼你遵照我的指示做了後,逆時間通訊機器將會停止工作。那麼我又何從預知今天的情形呢。這樣這台機器以前所有的工作將被推翻,而我也將從間接過失殺人的罪責裡解脫。如果你輸入的是O,那麼進一步驗證我的發明的強大宿命力量,而這種恐怖的宿命將是人類秩序混亂的淵藪,是可怕的決定論黑洞,其威力遠強於宗教。這不僅與經典物理學上帝不擲骰子矛盾,與量子力學不確定性也是相悖。一個偉人曾說:當理論與實驗不符時,修改理論。這個偉人曾導致一場政治災難。我無能也無權修改今天的科學體系,我所能做的只能是毀掉它,就當它從來沒來到過這個世界。它的誕生,就已宣佈它的死亡。這也是它的宿命。在你按下O鍵的一剎那,自動毀滅程序便已啟動。」
房間裡迅速傳來一股噁心的塑料焦糊味,四周湛然靜寂。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