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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昔日玫瑰 文 / 長鋏

    我用希臘文和希伯來文倉促地記錄下這些文字,趕在熱那亞人潘恩離港前,委託他將這些手稿妥善保管在他認為安全的地方。

    ——盧浮宮紙莎草文件,E5591,托勒密城主教辛奈西斯(Synesius),AD.463

    迪奧多西一世擔任羅馬執政官的那年,羅馬學者傑羅姆來到亞歷山大港,沒有人知曉他此行的使命,亞歷山大港總督俄瑞斯忒斯也沒有派人接待他。

    傑羅姆在羅馬享有盛譽,但在這兒,他又算什麼?羅馬皇帝僱傭了一艘熱那亞商船專程為他送行,那艘吃水很深的商船載有傑羅姆私家藏書數千卷,奴僕五人,私人醫生一名,木匠一名,外加修辭學教師一位,卻沒載來他在羅馬建立起來的學術聲譽。亞歷山大自豪的宣稱,這兒不缺伊壁鳩魯的花園,也不差斯多葛的門廊,更有諸多懷疑學派、新柏拉圖學派、不敬神學派、煉金術士、雄辯學家們麇集於此各領風騷,誰還有興趣聽一個羅馬人的指手畫腳?

    一位學識淵博的阿拉伯人告訴我,傑羅姆對亞歷山大知識界抱有野心。此話不假,傑羅姆那雙地中海般深邃的鷹眼中所透出的火焰,就像馬其頓皇帝對東方疆土無休止的渴求般熾烈。在俄瑞斯忒斯的家庭晚宴上,我第一次見到了傑羅姆,瞭解到他與提阿非羅主教的私人關係,我禮貌性地請他代我向提阿非羅主教問好。傑羅姆並沒有顯露出傳說中的傲慢——像每一位深藏不露的博學家一樣,他友好地回應了我,聲音如蜂蜜般溫潤。這不免令人失望,因為那時我還很年輕,心底充滿好奇,並不懷好意的期待羅馬學者與本地那些自命不凡的大人物來一次激烈的正面交鋒。

    大概是出於與我類似的心理,我的朋友熱那亞人潘恩湊上前來,向傑羅姆敬了一杯無花果釀造的美酒:「尊貴的客人,可否向您請教一道難題?」

    潘恩是一名海員,也是一位見多識廣的博學家,如果是連他也解決不了的難題,那麼可以想見,這個問題的難度絕不會亞於斯芬克斯之謎。因而許多人都簇擁過來,饒有興致地看著熱鬧。

    傑羅姆微笑著,臉上寫著「請便」二字。

    潘恩在桌面上擺上九枚銀幣,排成三行三列,「這個該死的問題讓我在船上輸掉了九枚金幣,那些目不識丁的海盜竟然也懂數學!」人群裡爆發出幾聲短促的嘲笑。潘恩環顧眾人一圈,目光停在傑羅姆的臉上,「同樣,今天誰能移動這些銀幣,把他們從原來的8行,每行3枚,變為10行,每行3枚,這九枚銀幣便屬於他。」

    說完,他便走出喧鬧的人群,用一隻小銀勺從蜜罐裡舀起金燦燦的蜜蜂放進酒杯裡,緩緩地攪動起來。蜜蜂是不容易與酒調和在一起的,顯然,這也是個不太可能在短時間內解決不了的問題。

    「這個問題可以由我的木匠來解決,因為這需要用到彈墨線。」傑羅姆慢條斯理地說,說話的時候他沒有朝著潘恩的方向,而是側著臉龐。他漂亮的短髯修得再筆直,比女人後頸上的茸毛還要精緻細密。

    酒杯裡的漩渦陡然亂了,稍稍地濺出酒杯。潘恩像喝醉了似的,紅著臉走過來。

    當然,這兒沒有什麼木匠。傑羅姆閉著一隻眼,臉貼近桌面,瞄準前方,手指推動者銀幣緩緩前進,那專注的神情看起來就像是海倫在丈量尼羅河三角洲的土地。

    每當傑羅姆排好一行三枚銀幣,人群中就會想起懷疑的聲音;「這樣可不行。就好比一個拙劣的裁縫,左邊袖子短了,往左邊扯扯,但右邊又短了。」

    每一個埃及人都是測量專家,他們對平面幾何直覺都極為精準,就像對尼羅河氾濫期的到來那樣敏感。

    但是這一次,圍觀者們錯了。當傑羅姆排好最後一枚銀幣時,人們甚至沒有在第一時間意識到問題已經解決了——因為銀幣的排列實在太違背直覺。幾乎每一個具有數學常識的人都會認為最可能的排列方法應該是幾何圖形的,像平方數、三角數或是正多面體那樣簡諧優美。而傑羅姆的排列卻是混亂的,甚至是非對稱的,就好比夜空裡的繁星,被寥寥幾筆線條連接起來,突然構成了直觀化的星座。

    從人群中爆發的第一個掌聲來自潘恩,他輸掉了九枚金幣——第一次,他從海盜那兒遭遇了這個有趣的問題;第二次,他得到了答案。後來,這九枚銀幣被永久的鑲在櫻桃木桌上,並懸掛於亞歷山大圖書館的地下藏庫,與希波克拉底醫學著作、古代悲劇作家的手稿真跡、阿基米德螺旋抽水機陳列在一起,像一個示威,又像是羅馬皇帝的詔書,在向亞歷山大人宣佈:我們來了!

    傑羅姆的表演還沒有結束,他儼然把這莊重的場所當成了鬧哄哄的羅馬集市,甚至在沒有徵得總督大人允許的情況下,便向在場的五十五位飽學之士發表了一段即演說——如果這兒有一隻酒桶的話,他說不定還會站在上面。

    他的發言裡有一些有意思的觀點,比如他說,阿基米德是個虛張聲勢騙子,他絕無可能設計出鐵爪起重機把敵人的軍艦吊起來;阿波羅尼奧斯也不過為沽名釣譽之徒,他的傳世名作《圓錐曲線》無非是在重複前人的的工作;還有亞歷山大所敬重的埃拉托色尼,其實就是個什麼都只懂一點兒的半罐水。

    暫不論這些聳人聽聞的觀點在於會諸公聽來會有多刺耳,在最直接的層面上,這無疑就是在向整個亞歷山大學派宣戰。不過,傑羅姆富有個人魅力的地方在於,他每敘述一個論點都採納了充分的證據。比如在懷疑阿基米德時,他親手用微縮模型做了示範——這大概是為什麼他的隨從中會有木匠的緣故吧;在批評阿波羅尼奧斯時,他列舉了《圓錐曲線》中歐幾里德、梅內克繆斯的一些研究成果;在揶揄埃拉托色尼時,他開玩笑說,埃拉托色尼所計算的地球子午線長度的誤差大到可以裝下整個地中海。

    「數學是一門嚴謹的學問,不容任何自作聰明的頭腦擅自作改動。」傑羅姆說,「在羅馬時,我從一位威尼斯商人哪兒得到了一部希臘文抄本《算數》,用漂亮的安色爾字體書寫在一部金線裝訂的羊皮紙捲上,每一個字都像印刷字體那樣精確、嚴密。我第一眼看到它時,就決定用三個金幣買下它,雖然威尼斯商人喜悅的眼神告訴我他賺到了,但我覺得收藏它是值得的。可當我翻到第三章後卻又改變了主意,一種靛藍墨水書寫的批注映入眼簾,字跡粗魯,就像是田野裡的金龜子那樣耀眼刺目。威尼斯商人告訴我,偉大的亞歷山大學者修訂了丟番圖的原著,以使他顯得更完美精確,全地中海人都以使用這樣的修訂本為榮。我把那本書扔到他的臉上,告訴他,那些敢於對先賢的著作擅作更改的人都得挨這一巴掌!而這正是我來到這兒的原因。」

    剛才還熱鬧非凡的宴會變得靜悄悄的,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席昂的女兒海帕蒂婭的身上。幾乎所有人都在第一時間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這才是羅馬人的主要目的。

    我的老師海帕蒂婭是一位非常美麗的女子,但他藉以聞名的不是她的美貌,而是她的學識。正是她修訂了丟番圖與阿波羅尼奧斯的著作,以使它們更通俗易懂。

    我不是歷史學家,作為海帕蒂婭的學生,我在書寫這些文字之時難免帶有某種傾向。但是,對於海帕蒂婭在亞歷山大人種所享有的聲望,無需任何修辭學的誇張與溢美。讀者們可以從時代文學家、藝術家的作品中讀得浮光掠影的篇章,他們形容海帕蒂婭具有雅典娜般的美貌。

    我理解羅馬人的感受,在幾個世紀前,亞歷山大人擁有澤諾多托斯、埃拉托色尼、卡利馬科斯,那都是百科全書式的大學者,人們信服他們的智慧。自最後一位全能數學家帕普斯辭世以來,人們悲觀的認為現代科學已經終結了。而如今,羅馬人驚奇地發現,擁有驕傲歷史的亞歷山大人竟然拜倒在一個女人的腳下,他們像不諳世事的孩童般簇擁在海帕蒂婭的身旁,聆聽她娓娓動聽的教誨。海帕蒂婭的門下車水馬龍,冠蓋雲集,權貴名流們不遠千里前來傾聽她的講學,時人均以成為海帕蒂婭的學生為榮。

    我們多麼渴望海帕蒂婭與羅馬人展開一場阿喀琉斯對戰赫克托式的辯論!可是,我的老師只是披著她那件綴滿補丁的長袍靜靜坐在人群中,就像牧羊人坐在心愛的羊群裡,只有無數的牧笛在她寶石藍的眸子裡飄蕩。

    她說:「尊敬的客人,您所苦苦尋覓的,蘊藏在您對先賢們的精彩的評價裡。」

    在座誅賓先是一愣,旋即哄然大笑。羅馬人的閎詞雄辯就像迴旋鏢,全部飛向了自己——如果後人沒有資格對先賢們的著作進行修訂詮釋,那麼他剛才在評價阿基米德時為什麼不閉上自己的嘴巴呢?

    傑羅姆粗大的喉結顫抖了一下,說不出話來,也許下一次他還應帶上他的修辭學教師。

    可是,作為羅馬皇帝欽定的使者,亞里士多德第三十一世嫡傳弟子,傑羅姆在亞利山大的使命才剛剛開始。「亞里士多德嫡傳弟子」的說法來自他最漂亮的花體簽名。在清理亞歷山大圖書館的目錄系統後,再核查總督大人的土地稅收賬簿後,他都會留下這個令人懷疑的簽名。就像馬其頓皇帝每攻下一座城池,都要無比自豪地向投降的異族們宣告:「腓子之子,亞里士多德的學生亞歷山大宣佈此諭……」傑羅姆繼承了亞歷山大的野心,但他的所謂「亞里士多德嫡傳弟子」的說法已是無史可稽。

    為此,有人曾向我的老師請教:「傑羅姆自稱是亞里士多德的傳人,這種說法可有依據?以及,先生您的學問有是出自何源?」

    海帕蒂婭微微一笑,說:「對於山谷裡的娟娟細流,人們可以很清晰的追溯它的源流。對於浩瀚汪洋,卻很難探求它的源頭。」

    傑羅姆為什麼要對亞歷山大圖書館的目錄系統進行清理?人們對此議論紛紛,莫衷一是。自卡利馬斯科建立起亞歷山大的目錄系統以來,圖書館的藏書就像一棵枝繁葉茂的參天大樹一樣生長起來。

    每天,托勒密王朝的國王們、執政長官們從全世界收集來不同語言的圖書、手稿、符號圖譜;繕寫室裡上百個希臘文、阿伯來文、腓尼基文、拉丁文、科普特文書法家們在燭影清燈下日夜不停的抄寫,沿長長的銅尺畫出平行等距的橫線,保證每一個字母都排列的嚴密整齊;插畫家們為繁密的文字點綴上斑斕的顏色,聖女、天使、怪獸的形象在書頁上惟妙惟肖的舞動;熟練的裝定員用砂紙、鵝卵石打磨上等的羊皮紙,用白堊軟化它,用鐵尺壓平紙面,最後用結實的牛筋、亞麻線裝訂成冊。那些純手工製作的羊皮紙卷引起孕育於充滿迭迭香、薰衣草、東方檀香的繕寫室、裝訂室裡,生來便散發著一種令人眩暈的氣息,讓每一位遠道而來的借閱者都沉醉於它的厚重與玄奧。

    托勒密王家圖書館到底收藏有多少圖書?這大概是個「阿基米德的牛」式的謎題。偉大的目錄學家謙遜的宣稱有藏書49萬卷——在拉丁文詩人格利烏斯浪漫的想像中,這個數字擴大到了70萬卷。即使是埃拉托色尼,也沒有勇氣對如此龐大的圖書系統進行整理。而一個初來乍到的羅馬人卻把自己當成園丁,妄圖對著圖騰柱般神聖的大樹動剪刀!

    在洪水到來的季節,一位煉金師拜訪了我的老師,憂心忡忡地提到傑羅姆把佐西默斯的著作清理出了圖書館。不久,一位阿拉伯學者告訴老師,他在亞歷山大藏書庫裡已經無法找到薩爾恭二世的楔形文編年史。後來,一位多納圖教徒向老師聲淚俱下的控訴傑羅姆銷毀了提科尼烏斯的作品。

    「我應該去拜訪他。」害怕低壓吩咐僕人準備車馬。

    我卻擋在了馬車的前面,「先生,您不能去。」

    海帕蒂婭露出略為驚訝的神情,「這不是你的風格,我的學生。一個富有同情心的人怎麼會對他人的痛苦熟視無睹?」

    「先生,您瞭解外界的傳聞嗎?羅馬人的野心路人皆知,他今天的所作所為無非是在向您示威,如果您去拜訪他,那正中了他的圈套。」

    「那又如何?」

    「可是,因為有您的存在,我們才擁有六翼天使神廟,如果連您也被牽扯進這場風波,亞歷山大連六翼天使神廟也將失去。」

    海帕蒂婭回望了一眼神廟那巍峨的艾奧尼亞大理石柱,當他轉過來頭來,石階下滿是充滿期待的焦灼面孔。他挽起雪白的亞麻長袍,赤裸著光潔如玉的腳踝,蹬上了馬車。

    傑羅姆把亞歷山大圖書館當成了他的私人官邸,圖書館陳列室變成了娛樂場館,裡面正上演著時下流行的自動傀儡劇,台下看客們正為木偶們笨拙滑稽的演出笑得前仰後合,而傑羅姆本人則一面觀看著演出,一面與一位印度盲人棋手下著象棋,手裡還把玩著一個埃特盧斯卡十二面體智力玩具。

    見到海帕蒂婭,他慇勤的起身迎接,「我本應該拜訪您的,美麗的女士。」他謙卑地欠了欠身,親吻了她的手背,然後邀請她一起觀看木偶劇。

    「在希臘人的傳說中,第一代人類是有黃金鍛造的,他們擁有神一般的體魄與智力。」傑羅姆口若懸河得向我的老師談起他對文明的見解,「第二代人類是由白銀鑄造的,他們在體形與精神上都略遜於第一代人類。而到了我們這一代——第三代人類,無論是在體魄或是智力上都已遠遜古人。據說在幾百年前,人們可以輕易地把十二面體魔方復原,就像這樣。」他似乎是漫不經心得把已經恢復的秩序的完美集合體遞到海帕蒂婭的面前,「而今天的人們,甚至連立方體的魔方都無法拼好。亞歷山大人所敬仰的女士,您覺得呢?」

    我的老師海帕蒂婭微微含笑,「今人不能領悟古人的玩具,是因為古代的智者已證明,任何一個複雜的魔方,都可以在有限步數內恢復其原有秩序,所以進人不再對古人的玩具感興趣,而未必是智力遜於古人。同樣,一位古代人生活在今天,也會為燈塔與長堤所護衛的亞歷山大城而讚歎。」當她側過臉龐答話時,彩色玻璃投下的光線正好印在她的臉龐,就好像陽光穿透琥珀,那凝固的線條悄然融化,臉上的容貌變得幾近透明。不可一世的羅馬人也不敢正視她的美麗,只好稍稍偏轉視線,假裝去看舞台上的木偶。

    「哈哈,好一個可以在有限部內恢復其原有秩序!」傑羅姆放聲大笑。舞台上被宙斯化成了小母牛娥伊被她的父親認出來,觀眾們正沉浸在感動與憂傷之中,這爽朗的笑聲未免顯得太不合時宜,許多人都朝這邊看過來。

    「我喜歡這個命題。萬物皆數,一而二,二而三,無限次漸次遞歸……世上萬物莫不如此,人生如戲所有發生的一切也許只不過是預先寫好的劇本的重演。」很意外,他似乎贊同海帕蒂婭的論點,可反過來未必如此。

    海帕蒂婭嚴肅地說:「萬物皆數,而數並非萬物。」

    傑羅姆皺了皺眉頭,「此話怎講?」

    「古代的智者芝諾曾提出,一隻飛馳的羽箭在每一個時刻點都是靜止的,但是一隻飛馳的羽箭並不等於每一個時刻的相加,就好比一根數軸並不等於數軸上每一個長度為零的數的相加。」

    傑羅姆陷入了沉思,他的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幸好他的頭低垂在棋盤之上,讓人以為他只是沉浸於棋局當中,巧妙地演示了他內心的慌亂。

    一隻飛馳的羽箭並不等於每一個靜止時刻的相加,這是多麼樸素的論證。當時我與在場許多智者一樣,以為海帕蒂婭只是再轉述芝諾的論斷,她的敘述謙虛的略掉了這一論證的主語,知道許多年後我回憶整理老師的學說之時,這才領悟到那些隱晦的智慧。

    「嘩」的一聲盲棋手推秤認負了,這真是一個來的及時的鼓舞。

    傑羅姆謙遜地說:「先生,您為何認輸呢?棋盤上的空格子還有那麼多,我們的兵力也不相上下,難道您現在就能遇見最終的結果嗎?」

    盲棋手恭敬地躬下身子,「大人,讓您見笑了。如果說棋局剛剛開始便能洞知勝負也許有些過於誇張,但是作為一名以下棋為生的棋手,在棋局過半並少一兵的情況下,還不能預知自己的失利,那就未免太自大了,尤其是在大人您這樣的高超對手面前。」

    傑羅姆露出頗為自得的神情,似是而非問道:「先生,我聽說在古代沒有規則的年代,執黑先行的棋手是必勝的,是嗎?」

    「是的。大人,正是由於先行有利,人們這才制定了一些有利於白棋的規則,讓棋局實現天平般的精密平衡。」

    「但是不管多麼精密的天平,在這種微妙的平衡當中,也比然會有一方悄悄的沉下去而另一方稍稍的上翹。」

    「是的,大人。」盲棋手口中稱是,臉上卻浮現出迷茫的神色,確實,他已經跟不上傑羅姆的思緒,羅馬人的話早已不在此。

    「那麼,」傑羅姆起身拍拍膝蓋,轉過身子面對觀眾們,他的動作既瀟灑又優雅,幾乎本能的找回了面向公眾演說時的固有姿態,「正因如此,不管棋局的情形多麼複雜驚險,對於一名具有理想智利的棋手而言,棋局事實上一開始便已結束了。」

    像是已經預料到人們難以理解這一論斷,他稍作停頓,繼續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道:「理論上,通往勝利的途徑有無數種,可勝利的歸屬確實棋盤規則率先決定了的。這是因為,對於高超的棋手而言,每一步棋都是建立在嚴密的運算之上,這裡面並沒有運氣的立足之地。期望幸運女神的眷顧乃賭徒的心理,那樣的棋手注定成不了真正的智者。真正的棋手每下一步棋,與其說是在破解頭腦裡存儲的殘局、定式,不如說是在解丟番圖方程,以求得最優解。棋局的每一步,都是建立在對己方最有利的上一步之上,這都是確定的結果,而上一步,又是建立在上上步之上;如此遞歸,我們可以回到第一步,棋盤上放下的第一顆子。」

    棋盤上響起一個清脆的聲音,傑羅姆夾起一枚皇后放在空曠的棋盤上這是多麼驕傲的宣告:棋局在第一步就已經結束。可這昭然若揭的挑釁卻又如此令人信服,以至於在場的亞歷山大人中沒有人敢站出來挑戰他的論斷,更沒有人敢站在他面前的棋盤旁。

    傑羅姆的目光落在海帕蒂婭的頭頂上,「美麗的女士,您也這樣看嗎?」

    我的老師淡淡的回答道:「我已經說過了,人生不是棋局,世間萬物的複雜變化更不能歸為確定性的簡單遞加。」

    「哦?」傑羅姆揚了揚眉頭,用一個很有力道的手勢指向舞台,「那麼為什麼不把目光投向這些可愛的木偶呢?這些上了發條的小東西,他們上演的悲劇令我們黯然神傷,上演的滑稽劇讓我們捧腹大笑。除了喝的不是水而是潤滑油,除了小小的工藝瑕疵讓它們偶爾顯得笨拙之外,他們與我們人類又有何區別!這些宙斯與人間女子偷情的故事難道不是一開始就已經設計好的嗎?又有什麼證據可以排除我們人類也可能是上帝排演的一台木偶劇呢?」

    像是對他的回應,伊娥來到尼羅河岸邊無比哀戚地像天帝求助時,「卡」的一聲,木偶似被「小小的工藝瑕疵」卡住了。這關鍵時刻的卡殼真是大煞風景,觀眾席中響起懊惱的聲音。

    激動的演說者顯然也為粗魯的打斷而惱火,但他立刻恢復了神態,「這並不構成我們對數學遞歸性的懷疑。機械的掉鏈子再正常不過,就連人類也時常犯失心瘋呢。再者,我們為什麼不製造一種新的機器用來檢驗這些盡職的木偶演員呢?這正如遠古的星相師們用星盤『象限儀、水時計來推算日月星辰運轉的規律。我想,這在本質上沒有什麼不可行。」

    海帕蒂婭微微頷首,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他,似在說:「洗耳恭聽。」

    這期待的目光令羅馬人紅光滿面,他完全沉浸到那個雄心勃勃的理性世界中去了,「如果把木偶們拆離開來,我們不難發現,它們是由皮帶牽引軸承、齒輪相互銜合的機器,而齒輪每一刻的嚙合與每一步邏輯推理的過程並無本質的區別,它們都是確定性的。輸出建立在輸入之上,而下一級輸出又是建立在上一級運算結果與新的輸入之上。如此一來,我們完全可以設計出一種新的機械,當木偶卡殼時,我們規定這種情形作為輸入,且輸出為真,也就是說,它能提前運算出一個木偶是否會出岔子,並讓它自動點燃一盞松油燈,以提示主人實現檢修木偶。」

    博學的亞歷山大人立刻意識到這又是新的遞歸。發明了第一台自動化機器,這意味著同樣可以發明第二台,可保證第一台不掉鏈子,同樣也可以發明第三台機器來保證第二台機器不掉鏈子。推而廣之,可以發明無數台機器來保證這個世界的正常運轉,如果世界真的是一台木偶戲的話。亞歷山大人心悅誠服的嘖嘖讚歎著,羅馬人的確帶來了嶄新的思想。

    「諸位有所不知,皇帝派我來接管亞歷山大圖書館,是因為英明的聖上已經意識到科學的根基正在受到異端學說的侵蝕,我們的科學建立在偉大的先知所製造的每一塊牢固的磚塊之上:歐幾里德共設、丟番圖代數……而現在,異教徒邪說就像是蛀蟲一般,啃噬著先賢們的成果。館藏裡充斥著偽托赫拉克利特知名的煉金手稿、記錄著異教徒之神的文字、各種畫有裸女怪獸的巫鬼之書。如果說赫戎的木偶機械們可以用高明的機械來檢驗,那麼同樣應該有偉大的頭腦來檢驗人類的智慧把那些引誘人走入歧途的邪惡學說掃地出門,而只留下那些如黃金般璀璨成熟的文學!」傑羅姆的演說猶如洪鐘般雄渾有力,卻又久久撩撥著你耳孔裡的茸毛,令人不那麼舒服。

    看客們都皺著眉頭,臉上浮出便秘般的痛苦表情。他們就像在金字塔下瞻仰的遊客,久久在巨大的陰影下徘徊,企圖在嚴密咬合的石牆中尋找一個突破口。羅馬人的話一定有什麼問題!是不恰當的大前提?是玩弄技巧的狡辯術?我看到有人張嘴欲言,當傑羅姆的目光瞟了過來,他又怯懦的垂下了頭。我憤怒於羅馬人的狂妄,不齒於他大言不慚的「偉大的頭腦」,可是,我做為一個初出茅廬的見習僧,甚至沒有實力像盲棋手那樣在他手下走數十個回合。

    這時,我的老師站了起來,她的身子裹在長且厚的袍子裡依然像沙漠中的蔓柳一樣搖曳生姿。當她行走時,所有人的目光都隨之蕩漾起來。她來到舞台前,撫摸著那個飾演伊俄的木偶,說:「如果真的存在一台可以洞知木偶們一切運轉的機器,我想那一定是上帝。」

    「是的。」傑羅姆露出得意的神情,「那一定是全知全能得主。」

    「可是,當上帝的機器被邏輯推導出來,撒旦的機器也在同一時間被製造了。」海帕蒂婭平靜地說。

    什麼?傑羅姆愣在那兒。

    「我們不妨假設『撒旦機器』用『上帝機器』的輸出作為輸入,如果『上帝機器』的輸出為假,那麼『撒旦機器』則停機;如果『上帝機器』的輸出為真,那麼『撒旦機器』將無限循環,就像西西弗斯推動巨石滾上山頂,剛到山巔便又滾落下來,這是一個死循環。那麼反過來,把『撒旦機器』的輸出作為『上帝機器』的輸入又會怎樣呢?」

    就像一個象棋新手,當面對那些只通過憑空想像便可對整個棋局瞭然於心的偉大盲棋手時,都會發出由衷的讚歎,當我們孱弱的頭腦面對這些根本不存在的『撒旦機器』與『上帝機器』的推理遊戲時,也只能喟然長歎了。

    很快,有人從迷茫中驚醒,露出先是錯愕繼而會心一笑的表情。漸漸的,越來越多的人明白了問題的關鍵:不存在萬能的『上帝機器』。因為既然『上帝機器』對所有木偶的運轉都洞悉幽微,那麼它的輸出則必定為真,可是當它的輸出為真時,『撒旦機器』就要陷入死循環,也就是說,『上帝機器』將無法判斷『撒旦機器』將在何時停下來,這時它的輸出只能為假,這是個難以迴避的矛盾!當我領悟到了這個絕妙的悖論之後,不由得揮舞了一下拳頭,卻又馬上難看的收斂起激動的神色,因為這只不過是個遲鈍的發現,幾乎所有人都起立為這虛構的思想機器鼓起掌來。

    當海帕蒂婭輕輕民企嘴唇的時候,掌聲又立刻停息了。亞歷山大人自覺的安靜下來,傾聽她那比天國泉水還要動聽的聲音。

    她說:「在不甚久遠的年代,亞歷山大形形色色的學派林立紛呈,有伊壁鳩魯學派的輕靈,也有亞里士多德學派的嚴謹,有斯多葛學派的沉思,也有柏拉圖學派的遐想……那個時候,操著各國語言的匠人、手工業者在亞歷山大切磋技藝、發明創造。來自世界各地的學者們在壯麗的噴泉與林蔭間討論宇宙的奧妙,在閣樓窄小的天窗下苦苦驗證星空的變幻。沒有人在乎他們的身份與來歷;沒有『異教徒』的定義在詞典裡出現,因為上帝並不會偏愛任何一個民族;沒有哪一種學派壓倒性的戰勝另一種思想,更不會把源自另一學派的思想納入自己的評價體系,進而批判、抨擊甚至消滅。當我們擁有奉若神明的科學、當技術家與數學家稱雄於世的時候,那種源於恐怖與直覺的知識就顯得尤為重要,而這,正是我們需要佐西默斯、赫爾墨斯的原因。」

    迦勒底占星家的傳人們、佐西默斯的弟子們、多納圖教徒們眼裡閃爍著激動的淚光,就連來自歐洲的學者們都心悅誠服的點著頭。對了,我忘描繪傑羅姆彼時的神態,懊喪的失敗者在那會兒並不重要,也沒有人會在意驕傲的羅馬人內心複雜的情緒。但從後面的情形來看,傑羅姆受傷不輕,就像一隻受過傷的野狼,一旦恢復體力,就會展開對綿羊、農人甚至無辜者的瘋狂報復。

    羅馬皇帝一紙詔書,讓傑羅姆獲得了核查亞歷山大田墾稅收賬簿的權利。同年,狄奧多西一世頒布禁令,禁止各種類型的異教崇拜。在亞歷山大主教提阿非羅的指示下,科普特教圖們衝擊了塞拉皮雍神廟。從西蘭尼加到努比亞,天空似乎被一種令人惴惴不安的沉霾所籠罩。

    如果你在半個世紀前曾生活在尼羅河流域,可能會對那幾年的饑荒記憶尤新。農人的收成銳減過半,羅馬人還加重了他們的稅賦,還有傳聞說,傑羅姆呈給羅馬皇帝的調查報告裡有對總督大人俄瑞斯忒斯不利的指控。雪上加霜的是,從德爾斐的阿波羅神廟傳出詭異的神諭:把阿波羅立方神廟的體積擴大一倍。否則,血光與大火將映紅天空。

    把神壇體積擴大一倍,人們起初並沒有意識到這是個魔鬼難題。直到訓練有素的埃及人拿起他們的皮尺、水準儀、三角板時,才驚異地發現這是難於登天的工程。

    當時,亞歷山大城中有一個叫作梅納斯的幾何學家,據說是阿波羅尼奧斯的傳人,被認為是時下最聰明的人,他曾經證明過所有阿拉伯對稱圖案不會超過17種。當偉大的幾何學加倍亞歷山大人邀請來解決神壇倍立方問題時,他私下口出豪言,稱將在一日之內設計好所有施工方案。奇怪的是,傑羅姆不知從那兒得知這個消息,專程去對梅納斯的智慧表示敬仰,並願意與城中富豪下注一百個金幣。賭梅納斯將成功解決這個問題。這次賭注下的很大,城中到處貼有公示,一時間滿城風雨,人盡皆知。

    後來的事便是大家所知道的了。梅納斯被他的門生發現死在鋪滿幾何工具的案頭,大口大口的鮮血印染了莎草紙。他的桌上、牆上、榻上都畫滿了美麗的幾何圖案:正十三邊形、蔓葉線、尼克梅德蚌線、阿基米德螺線……在幾何學家的葬禮上,人們看到了傑羅姆的身影,憤怒的弟子們驅趕傑羅姆,讓他滾出亞歷山大,正是他的陰謀讓梅納斯耗盡腦力咳血身亡。可是,有強壯的士兵保衛者羅馬皇帝的紅人。傑羅姆似乎很享受與整個亞歷山大城為敵的感覺,他還沒有忘記站在高處發表一段演說。

    我沒有親臨他演說的現場,但即使從第三方的轉述中也不難領略他當時的氣勢。潘恩告訴我,傑羅姆雖沒有承認但也沒有否認梅納斯之死是他的陰謀,他自鳴得意的誇耀中甚至暗示阿波羅神諭與他的某種關聯。最後,他用先知般的口吻告訴亞歷山大人說,如果神廟沒有按神諭的指示擴建,恐怕天神將從天而降,而他,將充當神的得力助手。

    羅馬學者將審判整個亞歷山大城!即便是總督大人俄瑞斯忒斯也不能倖免。在傑羅姆的調查報告中,亞歷山大總督府上報羅馬皇帝的農田面積與真實的統計存在較大的出入,也就是說,俄瑞斯忒斯可能犯有欺君漏稅之罪。

    總督大人首先向要求住的便是我的老師海帕蒂婭,所有人都在期待席昂的女兒作為亞歷山大的代言人來申訴自己的冤屈,六翼天使神廟的台階下,擁擠著翹首以待的市民。這令人感動的情形不由得讓人聯想到一個故事:當羅馬軍隊圍攻敘拉古時,包括國王在內的全城人民祈求阿基米德來拯救他們。

    埃及人特別是亞歷山大人在測量術上擁有驕傲的傳統。每當天狼星在尼羅河上空閃爍時,大河便迎來它一年一度的氾濫期。洪水會給三角洲帶來農作物所需要的養分,同時,也會推平那些在上一年度剛剛被劃分測量過的土地。這樣,開春季節的土地勘測便成為執政關們、土著首領、大祭司們每年一度的工作,世界上最古老的大地測量術誕生於此也就不足為怪了,起初人們把它叫做黑土科學。後來,托勒密與他的的追隨者把這門學問推向極致,據說使用托勒密的球體投射平面術,當對整個尼羅河兩岸的土地進行測量時,精確度可達500肘尺以內。到過埃及的旅行家們莫不驚歎於尼羅河谷風光的奇特性:河谷中遍佈著被運河分割成塊狀並被棕櫚樹鑲邊的綠色田地,一條條彷彿犁溝一樣的線把這些田地分割成棋盤格,如果旅行家們有足夠的耐心去田野裡看個究竟,就會發現棋盤格裡還鑲嵌著更小尺度的方格。正是基於測量員、製圖員『會計員的精確工作,傑羅姆才有可能對全部是墾田進行統計核算。

    數以百計的市民們湧進亞歷山大圖書館,簇擁著我的老師、總督大人,還有三十位智力超群的亞歷山大學者,就像是湧進羅馬鬥獸場的觀眾一樣情緒激昂。

    傑羅姆坐在金字塔一般高的賬簿之上,他的傲慢正如法老。不同的是,法老是用一台精密的天平來衡量子民的良心,傑羅姆所倚重的卻是一台由四頭牛拉動的機械,據說,機械的內部由十個大小不一的齒輪所構成,刻齒運轉哪個位置,由會計員輸入的數字而決定,這樣可以執行十個數字的加法運算。

    我的老師已經證明過,機械是不完備的,不可能發明一種機器可以預知其不掉鏈子。其實邏輯上同樣可證,不可能存在一種完美機器,它的運算永遠不會出現差錯。當時,一個亞歷山大學者率先向傑羅姆提出這樣的質疑。

    傑羅姆只是不屑地揮揮手,讓質疑者與他的機器當場進行一次速算比賽,那麼,是機器更為準確還是會計員會更為準確便是顯而易見的事了。很遺憾,那個人輸了,赫戎、赫爾墨斯的子孫們輸了。

    總督大人上報羅馬皇帝的數字與傑羅姆的核算存在一個大約五百哩的差值,於是,一個斯特雷渡學者提出這可能只是測量的自身誤差。傑羅姆似乎不需要思考,鼻子像他那四頭累壞的牛一樣朝天翻著,喘著冷氣,譏笑斯特雷派不知道托勒密角距儀的每一度有60分,每一分有60秒。確實,角距儀的一秒投影到水平面上不過幾百肘尺。

    傑羅姆睥睨著垂頭喪氣的亞歷山大人,他漂亮的上翹鬍鬚上掛著嘲諷、同情又像是其他什麼含義。他頭上的天藍色穹頂鑲嵌有475顆紅綠寶石,構成44個由埃拉托色尼所標注的星座,穿梭其間的79個托勒密圓周,隱藏著斗轉星移、農時節令、航海與貿易風的秘密;他的背後是象徵著宇宙的正十二面體青銅雕塑,雄心勃勃的羅馬人用《蒂邁歐篇》的宇宙觀重新打造了圖書館,長寬比例符合黃金分割的窗戶、正八邊形的大理石柱、阿基米德螺線的吊燈、希皮阿斯割圓線的拱梁,無不在詮釋萬物皆數的理念;一座無形的巨塔在他的背後巍然屹立,它的基礎正式建立在《幾何原本》《算術》《圓錐曲線》這些看起來不可撼動的磚塊之上。新的磚塊仍不停的加蓋其上,看起來這座用幾何、代數、邏輯公設所堆砌的巨塔還將繼續、一直、永遠地生長下去,這是一座真正的通天塔!

    無疑,挑戰這座威嚴聳立的巨塔需要勇氣。亞歷山大人的自尊心正經受著噬咬;在場的學者們都意識到一個邏輯學困境:傑羅姆的巨塔是建立在公設的磚塊之上。磚塊之間像金字塔的巨石一樣嚴密咬合,不容置喙。企圖撼動這巨塔的根基無異於蚍蜉撼樹,即便成功了,我們自己的立足之地也在同一時間被掏空了,因為我們同樣使用的是邏輯語言。用托勒密的語言擊敗不了他,羅馬人能計算十位數加法的機械裝置讓赫戎、赫爾墨斯的子孫們自慚形穢;佐西默斯的語言更不能作為投槍,因為那種翻滾著塞浦路斯硫酸鹽的蓖麻油鍋能練出什麼物質根本是個未知數。

    當我的老師站起來,四周鴉雀無聲。而我卻似乎聽到了萬種一聲的有節拍的低沉號子,就像最後一位角鬥士出場時觀眾台所發生的那樣。不同的是,海帕蒂婭從未在任何場合企圖用力量與氣勢壓倒對手,她皎皎如月的臉龐永遠都是那般波瀾不驚,在她的語言裡,鮮有「偉大」「必須」「一切」之類的詞彙出現。

    她說:「我們應該注意到,總督大人送呈羅馬皇帝的賬簿於傑羅姆大人核算時所使用的賬簿是基於不同的比例尺,前者是大比例尺的地形圖,後者是小比例尺的地理圖。」

    那些歪坐著的學者馬上坐正了身子,假寐的傑羅姆像眉頭被燒著了一樣猛地把頭抬起。

    「在小比利尺的地理圖上,測量員們使用托勒密的球體投射平面術,以保證球星地表投射到平面的地圖上不至於失真。而在大比例尺的地形圖中,測量員是假定每一塊有限面積的田地是平面的。」

    海帕蒂婭只是敘述一個事實,但這平時的語言就像是一個跌宕起伏的劇本的閉幕戲,突然發生了峰迴路轉的變化,令如墜雲霧的觀眾們猛然驚醒:原來這就是結局。

    在計算一塊小的田地時,我們當然可以簡略地認為它是平面的。可是在進行小比例尺的大地測量時,水手們、地理先賢們都會告訴你,大地表面其實是一個巨大的球面,托勒密學派們早就意識到,將球狀表面投射到一張扁平的地圖上會產生扭曲與誤差,所以,他們發明了球體投射平面術,微不可查的誤差正是在兩種不同的製圖術中產生的。

    「其實,借用傑羅姆大人的計算機器,我們不難驗證這一點。」海帕蒂婭微笑著,向傑羅姆請示借用他的計算機器,傑羅姆鐵青著臉點點頭。

    「參考先賢們計算的子午線長度,我們可以得知亞歷山大總督大人的田地在球面上大約對應多大的一個圓心角,從而我們可以推斷出一塊經過球體投射平面術修正的土地與一塊沒有經修正過的土地之間的面積差大約是多少。不出意外的話,把總督大人送呈賬簿上土地的總面積乘以一個曲率比,就會得到傑羅姆大人所核算的總值。」

    羅馬人的機器確實笨重,它計算乘法的原理是把一個加法重複若干遍。當傑羅姆的牛繞機器轉了14圈後,會計員讀出了刻齒所對應的數字,與傑羅姆所核算的分離不差。雷鳴般的掌聲響了起來,狂喜的人們與總督大人擁抱,慶祝羅馬人的陰謀破產。如果海帕蒂婭是個男人,我們一定會把她拋向天空。可是,他是女神般聖潔的女子,我們愛戴她,卻只敢遠遠的用目光籠罩著她。

    意外的是,傑羅姆從他的座位上站了起來,微笑著旁觀慶祝的人群,大概只有外交官才能如此自然的切換表情。但這嘴唇完成完美角度的微笑令人不寒而慄,人們安靜下來,不解的望著他。

    傑羅姆說:「這位令人仰慕的女士,為什麼您不擔任擴建阿波羅神壇的總設計師呢?」

    人們剛剛鬆弛的神經又緊繃了起來,羅馬人在暗示亞歷山大人仍然無法逃脫神諭的懲罰。

    我的老師淡淡地回答道:「神不會去製造一塊自己也舉不起來的石頭。」

    「神當然可以……」傑羅姆打斷了海帕蒂婭,話剛說出了一半卻又停了下來,似乎意識到自己陷入了一個克里特人的悖論:神是萬能的,故他能製造一塊自己也舉不起的石頭,但他舉不起那塊石頭,同時也證明他不是萬能的。

    海帕蒂婭無意嘲弄羅馬人的困窘,接著解釋道:「把神壇的體積擴建為兩倍,正如製造一塊神也舉不起來的石頭,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因為我們不可能用尺規的方法求得2的立方根,傑羅姆大人的計算機器也不行。」

    傑羅姆頹唐的坐了下去。要反駁海帕蒂婭其實很簡單,用他的計算機械試一試便行了。可是羅馬人心知肚曉,就算把他的木頭機器的齒輪磨禿,也不可能得到一個精確解。顯然,所謂阿波羅神諭,只是羅馬人處心積慮的捏造。

    梅納斯的弟子們歡呼著從座位上跳起,激動地擁到海帕蒂婭的身邊,親吻她的裙角、手背、腳踝。梅納斯沒能解決神壇的倍立方問題,但這並不構成這偉大的幾何學家的恥辱,因為,這根本就是個連神也不能解決的問題,更別提那位自以為是的羅馬人了。

    此情此景,我禁不住歎道:「她真像沉沉夜色中的亞歷山大燈塔啊!」

    「不,」來自昔蘭尼的敘內休斯轉過頭來對我說,「她不是燈塔,她是比光永遠更早到一步的黑暗。」

    哲學家的話令我一激靈,時隔五十年仍在昨。多麼睿智的見解啊,知識好比星空中被星光所照亮的空間,傑羅姆們就像秉燭而行的夜行者,他們相信星光最終會充滿宇宙的每一處,就像鑽石般晶瑩剔透沒有盲點;海帕蒂婭就像深邃的夜空,她指出計算機器的不完備性、遞歸計算的非萬能性、倍立方問題的不可解性……星光所照亮的區域相對於無窮廣袤的夜空,終究是微不足道的。

    那個冬天,亞歷山大人享有了短暫的安寧。

    當「亞里士多德第三十一世嫡傳弟子」的大名出現在六翼天使神廟講堂的簽到冊上時,所有人都驚呆了。傑羅姆坐在聽海帕蒂婭講學的人群中,沒有帶上他的木匠和修辭學教師與每一個求知若渴的年輕學子一樣,他或是安靜的聆聽,或是輕聲與旁人交談,或是謙卑地站起來提問。羅馬人的葫蘆裡買的是什麼藥?大家都警惕地注視著傑羅姆的表演,私底下暗自嘀咕。

    第一天,傑羅姆給海帕蒂婭獻上了橄欖與曼陀羅編織的花籃;第二天,傑羅姆向在場所有人許諾,將向狄奧多西一世為六翼天使神廟申請經費資助……到後來,羅馬人的意圖簡直是昭然若揭了,亞歷山大人震驚於這一事實;曾經無數次被羞辱的傑羅姆正在向席昂的女兒發動愛情攻勢。

    那個時候我二十歲出頭,海帕蒂婭不過大我們十歲,但我們愛她就像愛戴自己的母親,羅馬人對海帕蒂婭的騷擾自然激起了我們心底無窮的敵意。平心而論,羅馬人的確是地中海最般配海帕蒂婭的男人,他英俊瀟灑,學識淵博,與海帕蒂婭年齡相當,智慧難分伯仲,是堪比所羅門與示巴女王式的佳緣。海帕蒂婭已經三十多歲了,難道我們真的希望她像貞潔的聖女那樣孤獨一生嗎?這種矛盾的心理噬咬著我的心。

    很多次,我按壓住傑羅姆請我轉交給海帕蒂婭的信,忍不住想要拆開它,但最終還是把它完整的交給了老師。很多次,我不遠不近的跟在海帕蒂婭與傑羅姆的背後,偷聽到的並非令人面紅耳赤的情話,而是一些普通哲學問題的討論,事後我又不免為自己這種行為感到羞恥悔恨。有時,我產生了一種向海帕蒂婭揭露羅馬人不懷好意的衝動,可又擔心這種沒有根據的懷疑被他人詮釋為嫉妒。還有一次,我禁不住跑到席昂老頭那兒,詞不達意的告訴他羅馬人打著她女兒的主意,可是面對席昂老頭兒淡然的表情,我才意識到之前不止已有多少與我一樣幼稚可笑的年輕人向他通報了這一消息。

    很多次,我注意到傑羅姆親吻海帕蒂婭的時間過長,注意到在傑羅姆講了一個笑話後,海帕蒂婭的嘴角泛起微皺的細紋……終於有一天,我鼓起勇氣站起來向傑羅姆發難,指出他對海倫公式的一個證明是錯誤的。但後來的討論表明錯的是我,傑羅姆使用了一種我不太理解的高明方法,這次自不量力的挑戰經歷讓我無地自容,以至於後來很長時間不想再討論中發表任何言論。

    在那一年的冬天與第二年的夏天,一切你能想到的離奇怪誕之事都在亞歷山大城上演了。傑羅姆僱傭了上千名波斯藝術家在難以計數的羊皮紙上夜以繼日的工作,花了整整一個冬天,把亞歷山大圖書館的最大一間閱覽室變成了由細密畫構成的拼圖。每一張羊皮紙上都畫有栩栩如生的宗教、人物、風俗畫,畫上聖母的髮絲、嬰兒皮膚的肌理歷歷可見,騎士刀劍上的寒光幾可瘆人。博物院的門倌告訴訪客們,光是用掉的顏料就足能讓總督大人的一支商隊忙乎了大半年。這些細密畫或掛在牆壁上,或鋪在地板上,就像凌亂的馬賽克,五彩斑斕,亂花迷眼,但看起來並不比一張波斯地毯更吸引人。然而,在上百位亞歷山大名流的見證下,傑羅姆優雅的邀請海帕蒂婭掀開高大的垂地窗帷,讓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穿透澄淨的玻璃窗,以一定的角度傾斜在細密畫上,那些由珍珠粉、藍寶石粉、孔雀石粉、赭鐵粉凝成的團熠熠生閃爍,似在融化,似在顫動,似被天堂的聲音喚醒。斜射的陽光在牆壁上緩緩流動,帶動看客們的目光由遠及近。呵!當蜜糖色的陽光把展覽室的大廳的每一處角落照亮,人們驚奇的發現,這些細密畫竟然組成了一個美麗女子的肖像!縱然這個肖像沒有標上名字,人們的目光都默契的落在我的老師飛滿紅暈的臉上——羅馬人的拼圖遊戲規模如此龐大,不僅僅是為了展現他的奢華,更是為了纖毫畢現的描繪海帕蒂婭的美麗。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片頃之後,這光影的勝景便不復存在。羅馬人驕傲的宣佈,這所有以幾何學為原則創作的細密畫,都只能在此時此刻展現,即使是明天的同一時間大家出現在這兒,這些細密畫原封不動,亦不能重現剛才的一幕,因為,每一天的陽光都不是以同一角度入射的,只有經過精確的計算,才能讓光影展現著美麗的一瞬。而越是短暫的美麗,就越能長駐心靈。羅馬人意味深長地說。

    這還不夠瘋狂。五月的時候,傑羅姆大張聲勢的集合了全城的曆法家、天文學家,在亞歷山大燈塔下宣佈它將對古代的曆法進行修正,這一狂妄之舉自然遭到了學者們的集體反對。在長達七天的窮極無聊的爭論與謾罵之後,傑羅姆得意洋洋地宣佈,下午三點的時候神將證明他的推算是正確的。得益於他的傑出宣傳,到了下午三點的時候,全程人都聚集到聳入雲霄的燈塔之下,好奇地期待奇跡的發生,而我的老師與其他學者則被邀請到燈塔的頂部共品佳釀。那一天我也站在人群裡,只不過是在燈塔的陰影之下,仰望著快要刺破蒼穹的燈塔和上面那些遠且飄渺的身影,頓覺自己的渺小卑微。那一刻,我痛恨自己,也痛恨傑羅姆,但對他更多的是敬畏與恐懼,正如當黑暗陡然襲來時,驚慌失措的人們對羅馬人的感情一樣——日食發生了,幾乎所有的亞歷山大學者都漏算了這次日食,而驕傲的羅馬人卻做到了。當燈塔巨大的鯨油燈亮起來時,驚慌的人們漸漸平靜下來。突然有人指向天空,似乎有什麼東西飄了下來,當耀眼的燈柱照亮它時,人們認出那是一隻風箏,上面印著一個拉丁字母。緊接著第二隻風箏又飄了下來,同樣印著一個字母。後來,越來越多的風箏飄了下來,在場的人們禁不住把這些字母一個一個念出生來,並屏住呼吸期待下一個展露的字母,當這神啟般的奇跡全部展露時,人們才驚訝的發現這些字母竟構成了海帕蒂婭的名字。

    我沒有等到這些字母全部展露便離開了喧鬧的人群,因為在字母才顯現一半時我就已經猜到了羅馬人的詭計。那一刻,我下定決心要逃離亞歷山大,離開我的老師。在我之前,敘內休斯和潘恩都已經離開了,雖然我不知道他們離開的原因,但是我猜測那個「海帕蒂婭的學生」——羅馬人與之難逃干係。

    「海帕蒂婭的學生」?這一名號聽起來真夠諷刺的。沒錯,傑羅姆是旁聽過海帕蒂婭的幾堂課,但是他的年齡、他的身份是在於這一頭銜不相稱。羅馬人對此到毫不介意,甚至還四處張揚,生怕別人不知道他也是海帕蒂婭的學生似的。這一名號的廣為人知還是在席昂的葬禮上,亞歷山大人所敬仰的席昂先生仙逝本與羅馬人毫不相干,傑羅姆卻越俎代庖對葬禮大操大辦,用一篇長達三個小時的祭文高度頌揚了席昂的一生。傑羅姆無愧於一個久經沙場的演說家,他那經過修辭學家調教的油腔滑調,堪比職業演員的聲淚俱下,感染得在場所有人潸然淚下……正是在這祭文的結尾,傑羅姆署上了「席昂的徒孫、海帕蒂婭的學生」這一名號,與「亞里士多德三十一世嫡傳弟子」那一奇怪的頭銜並列。

    葬禮結束後的那個晚上,我正在收拾行李,準備不辭而別,背後卻傳來一個沙啞的聲音:「你也準備離開我了嗎?」

    海帕蒂婭站在我的房門口,臉上還掛著仍沒乾涸的淚痕,平時綰得很莊重的髮髻散落開來,垂在雙肩上,這使她顯得很瘦弱。我陡然意識到,席昂死後,海帕蒂婭便是無依無靠的一個人了。她沒有家人親屬,沒有丈夫孩子,亞歷山大人都說席昂的女兒嫁給了真理。是的,她還有許多學生,但並沒有一個真正的關門弟子,大多是流水般變換的聽眾,有的甚至純粹是衝著她的美貌與名望來的。這讓我的腳步變得沉重,但我還是背過臉去說:「對不起,老師,聖安東尼修道院將提供給我一個見習僧的職務,這對我來說是個機會。」

    「可是,辛奈西斯,上個月,你還說要潛心研究《蒂邁歐篇》。」她急切的聲音令我心碎,我的老師可以洞徹宇宙最精微的奧秘,卻辯不明一個簡單的借口。

    「老師,我是您最愚鈍的學生,學習那些高深的知識很吃力。尤其是相對於最聰明的那個人……」我的話裡不無酸意。

    海帕蒂婭微弱地「哦」了一聲,怔怔的立在那兒,默默的看我把幾本課堂筆記和她贈送給我的手稿放進包袱中,再用亞麻繩一捆,扔在肩上。當我經過她時,她稍微的側過身子。我瞟見她消瘦的臉龐,與平時的飽滿紅潤判若兩人。

    「辛奈西斯,你認為我應與羅馬人在一起嗎?」當我走出幾步,她叫住了我。

    「老師……」

    「叫我海帕蒂婭。」她的眼神很嚴厲,但不知為何,這個時候我突然不怕她了。

    「海……我,我認為你們應該在一起。」我違心地說。

    「為什麼?」她的雙唇緊緊抿在一起,亮晶晶的眸子深陷在眼窩裡。

    「他是當世罕有的人物,而您也是。他是羅馬皇帝欽定的亞歷山大博物館的首席科學家,而您也是六翼天使神廟之執牛耳者,天底下還有比這更般配的姻緣嗎?而且,全亞歷山大人都知道,羅馬人愛您愛的發狂……」我在敘述這每一個字時都心如刀絞一般疼痛,可我又殘忍地想不停地說下去。

    「辛奈西斯,你會膚淺的認為那就是愛嗎?」海帕蒂婭打斷了我,來到窗前,望著外面幽幽地說,「也許羅馬人只是想征服他的一座城堡而已。」

    「可是,羅馬人對您的關愛有目共睹,在任何時候他都不忘讚美您的美麗;在普通人面前他幾乎是不可駁倒之人,只有您才能讓羅馬人的智慧臣服;他甚至甘願降尊紆貴,當您的學生……」

    「人們都說蘇格拉底是非凡的男子,他面對悍妻的挑釁從不回應,可他是真心臣服於妻子嗎?」

    我迷茫了。

    「蘇格拉底微笑不語的面對咆哮的妻子,那只是因為,在他眼裡,妻子是一個不配與他溝通的對象。每一個標榜為『同情』與『寬容』的紳士行為,都是對那些獨立自強的女子的侮辱;每一個極盡修辭技巧來讚美女子美貌的詩篇,都是對那些姿色平平的女子的侮辱。每一個女子都是平等的降臨人間的天使,是男人們世俗的目光不公平的區分了她們,以及她們與他們。」

    我默默的望著我的老師,不,海帕蒂婭,他真是人間奇女子,那些感天動地的示愛行為在她眼裡一文不值。

    我的心驀的軟了,但嘴上還是說:「可是,既然您不愛他,卻又不公開的回絕他,在很多場合都與他出雙入對,這對於公眾是個誤導……」說到這裡,我的話戛然而止,臉不由自主的紅了起來。

    「那只是一些公共場合的禮節性應酬。更何況,」她略做停頓,窗外傳來傑羅姆男主人似的迎送來賓的聲音,她輕輕地說,「與他保持友善,這對於六翼天使神廟沒壞處。」

    我瞪大了眼睛,心底突然湧出一股說不出的味道;我的老師,在為人處事上,您怎麼這麼幼稚!她被我嚴厲的眼神刺得一愣,似乎意識到自己的荒謬。

    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勇氣,我握住了她的手,說:「海帕蒂婭,那種受傷的男人所激起的反應是您所不能想像的,正如您所說,羅馬人這段時間極盡溫柔、謙卑的舉止,只是為了滿足他的征服欲。一旦驕傲的羅馬人野心落空,這段時間的慇勤付出一定會加倍索償!他一定會的!」

    我感受到了她纖掌的微微顫抖與手心裡的濕潤。那一刻,我決定留下來。

    事實正如我所料,高調的羅馬認為他的自信付出了代價——不多久後,整個亞歷山大城都在惡趣的傳播、調侃「海帕蒂婭的學生」求愛失敗的消息,那一段時間,羅馬人深居簡出,幾乎銷聲匿跡,就像一隻身受重傷的狼在黑暗中默默舔舐著傷口。那段不長的日子也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海帕蒂婭教我《等周論》,似乎比以前更嚴厲了,每當我證明一道數學難題卡殼時,腦袋就要經受好一通敲打。她教我製作天體觀測儀,當我磨製玻璃片時,她會惡作劇地一吹讓玻璃細粉撲我一臉,而我也會報復性地用塗滿白灰的手去塗她。有一次,我悄悄地畫她的素描像,卻又遠遜於羅馬人的拼圖遊戲,正要沮喪的撕碎它時,她卻搶了過去,還說畫得不錯……

    正是在這一段朝夕相處的日子裡,海帕蒂婭的思想在我的頭腦裡漸漸有了模糊的輪廓:海帕蒂婭終生述而不作,沒有留下一部系統闡述她思想的著作。她就像一位隱士,毫不介意自己的思想像聲音搬消失在曠野裡。她構建「撒旦機器」的方法與歐幾里德證明質數有無窮個的方法有異曲同工之妙,可見她深受幾何之父的影響;她註解過《圓錐曲線》與《算術》,暗示她與阿波羅尼奧斯、丟番圖的師承關係;她精通科學儀器的設計製作,表明她還是一位出色的機械發明家。與傑羅姆們不同的是,海帕蒂婭對那種「黑暗」的知識同樣持寬容態度,在六翼天使神廟的保護下,許多被傑羅姆所驅除的著作學說都得以保存,持異見的學者們得到庇佑後世的占星師、煉金術士和神秘學家把我的老師奉為宗師也就不足為怪了。

    在狄奧多西一世第六次擔任羅馬執政官的那年,希里爾接任了亞歷山大成主教。小道消息很快傳播開來:希里爾將徹底清除亞歷山大城內偶像崇拜的餘毒。亞歷山大城人人自危,連總督大人俄瑞斯忒斯也變得寢食不安。他托人悄悄告訴海帕蒂婭,他的學生中有人向主教指控她私藏一些「未經修訂」的圖書。我聽到這個消息後很快便意識到這個人是誰——有一位叫彼得的禮拜朗誦士,是與我同時來到亞歷山大聆聽海帕蒂婭講學的。沉默的彼得從未顯露出他對海帕蒂婭的愛,但我能感覺出他對我的敵意,至少,他的興趣並不在科學之內。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對海帕蒂婭懷著像我一樣的感情,傑羅姆,彼得,敘內修斯,潘恩,也許還有更多。有的因愛近乎絕望而選擇逃離,有的因愛近乎懦弱而選擇留下,還有的因愛過於強烈而滑向了另一個極端。

    當我請求海帕蒂婭把彼得清理出門時,海帕蒂婭拒絕了。我向她發誓那個人一定是彼得,絕對沒錯。她卻反問我:「那麼多人恨我,難道不是我自身的過錯嗎?」

    「只是因為你信仰其他的偶像。」我凝視著她善良的眸子。

    「不,不完全是這樣。」她搖搖頭,「我與基督徒關係親密,總督大人是我的朋友,還有你,辛奈西斯。」

    「因為你過於美麗,美麗的令人絕望,絕望得使人發狂》」我歎息道。

    「丹內阿人攻陷特洛伊後,他們屠城劫掠,卻沒有一個士兵去傷害海倫。美麗也能帶來寬容。」她的眸子變的晶瑩。

    「還因為您擁有過人的才華,這既令人仰慕,當然也招致嫉妒。」

    「帕普斯、埃拉托色尼、托勒密包括我的父親都是知識淵博的學者,可他們無論在生前還是死後都擁有所有人的愛戴。」

    「這……」我陷入了齟齬。

    「父親的光環不能保護我,連總督大人也不能保護我,難道不是因為我犯有不可原諒的過錯嗎?」她轉過身去,雙肩不止的顫抖,月光從窗外傾灑過來,為她披上一層清冷的薄紗。

    「那又是為什麼?」我喃喃道。

    「為何蘇格拉底被毒死,而普羅提諾卻受到每一個人的愛戴,連國王都尊敬他?」

    我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只好保持沉默。

    「蘇格拉底被毒死,並不是因為他創造了新的真理和新的神,而是因為他帶著自己的真理和神去征服普羅大眾。當柏拉圖帶著自己的思想覲見譖主時,他也險些被抓。普羅提諾享有世人的尊敬,因為他完全不熱衷於傳播自己的哲學。蘇格拉底一死,所有人都開始讚揚他,因為他已經不再攪人安寧了——沉默的真理是不會使人害怕的。明白了嗎,我的孩子?」

    我的心陡然被照得透亮,原來海帕蒂婭早就洞徹了這些。她不但傳播了自己的思想,而且,是那些非亞里士多德的、非歐幾里德的,甚至是「黑暗」的學說。

    「更重要的是,」她轉過身來,淚光閃閃地望著我,咬著嘴唇一字一頓說,「我是個女人,一個逾越定義的女人,性別中的『異教徒』……」

    是的,他是個女人,一個需要照顧與保護的女人,一個需要愛與被愛的女人。我走過去擁抱了她顫抖的身子。她環住我的脖子,親吻我的額頭,耳垂,下巴。

    她突然捧住我的臉,說:「你相信柏拉圖筆下描繪的那個世界嗎,辛奈西斯?一位長年在外漂泊的老水手告訴我,在地中海內有一些不知名的小島,上面有波塞冬神廟、圓形劇場的遠古遺址,就像人們傳說的那樣排成同心圓狀。」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給我說這些,兀自迷茫著。

    「辛奈西斯,你嚮往那自由自在的理想國嗎?也許,我們可以……」她的手指劃過我的臉龐,卻又遲疑的停住了。她注意到我臉上稍縱即逝的猶豫神色,我正想著修道院給我提供的那個很有誘惑力的崗位——不可否認,在事業上我富有野心,並深信自己的前途。另一方面,我從未萌生過漂泊海外這種不切實際的浪漫,這讓我發了一會兒呆,我發誓,只有一瞬間。如果海帕蒂婭給我更多的考慮時間,如果她不那麼突然的提出這個設想,如果……可惜,世上本無「如果」。

    因為她是海帕蒂婭。也許,那是我的老師一生中唯一一次向父親之外的男人提出請求,這讓她的情緒變得很敏感,近乎脆弱,她的手指從我的臉上劃下,就像一顆珠圓玉潤的淚那樣決然。她再也沒提出那個設想,也沒有等待我的回復,便離開了。

    不久,傑羅姆開始大張旗鼓的清理亞歷山大城的知識界。在他召集的300人公眾集會上,那些「未經修訂」的書籍被大火焚燬,不相信「上帝可證」的學說被公開銷毀,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海帕蒂婭的學生」不遺餘力地批判著他的老師,驅逐與她相關的一切學說與學者,六翼天使神廟也不能倖免。彼得帶領一群暴徒衝進了神廟,輕車熟路地翻出了海帕蒂婭的罪證:一些她註解、修訂過的科學、哲學著作,神秘主義的「黑暗學說」,一些精妙的化學實驗設備、天文觀測儀器……神廟的大理石柱正在簌簌戰慄,那曾經冠蓋雲集得熱鬧場面已是蕩然無存。海帕蒂婭關閉了她的學堂,主動斷絕了與總督大人的交往,以免引起基督徒們不必要的聯想。我時常想,如果我的老師閉門研修自己的學問,就能迴避那複雜的人群、喧囂的聲音,那樣該多好。

    四旬齋的三月裡,越來越多的跡像在暗示海帕蒂婭危險的處境,起初是敘內修斯潛回亞歷山大,勸說海帕蒂婭皈依基督教。而他本人,已經在羅馬受洗入教了。海帕蒂婭委婉的拒絕了他的好意,她沒有解釋原因。到了三月中旬,基督徒們的憤怒愈演愈烈,有謠言說是她阻撓了總督大人與主教大人之間的關係。再後來,總督大人又一次托人轉告她,勸她離開亞歷山大,我也無數次哀求她逃離這混亂之城,她都拒絕了。我無法理解她的邏輯,不久前還是她請求與我一同逃亡海外,而此時,她卻懷著一個殉道者一樣的執著與平靜——我的老師似乎已經預知了她的生命軌跡,正如她對日月星辰運行軌道的瞭然於心。

    三月下旬的一天深夜,海帕蒂婭站在空空蕩蕩的石階上,月光的清輝把大理石柱照得雪白。我坐在平時講堂上習慣的位置,用星盤觀測著星辰的角度。海帕蒂婭讀者表盤上的數字,對比著往年的記錄,憂心忡忡地說:「如果托勒密是對的,為何進行和木星均有一年的週期呢?」

    那個時候我已經無心思索深奧的天文問題,只是愣愣地看著她喃喃自語:「認為地球是宇宙的中心是可笑的,托勒密的錯誤並不難糾正,就算我們記錄的證據全部被銷毀,後人也還是很容易觀測到本輪均輪模型的漏洞,『地球中心論』並不可怕,那種『思想中心論』才是可怕的。」

    我雖然不能理解她關於「本輪均輪模型」的那些說法,但她的最後一句話還是讓我深受觸動,我剛想在紙上做些筆記,卻被她制止了。

    「這些話對於你將來的前途是不利的,辛奈西斯。」

    「可是……」我剛要說什麼,嘴又被她的手指按住了。

    她從懷裡掏出一部手稿,上面的字跡很潦草,顯然是連夜急救的成果。她把它鄭重地交到我手上,「辛奈西斯,帶上這部手稿,今天晚上就乘船離開亞歷山大,去往雅典。到港口找一個叫菲洛尼底的老水手,他是我的一位故友,他會帶你離開這兒。」

    可我仍站在原地。

    她的目光陡然變得眼嚴厲,令人不敢正視,聲調也尖銳起來:「辛奈西斯,按我說的去做!這是一部非常重要的手稿,而現在,能幫我的只有你!」

    「可是……」

    她按了按我的肩膀,微笑說:「我明白你的好意。但是,總督大人會保護我。」

    「總督大人?」我猶豫了一下,大聲說,「他憑什麼保護你?多納圖派被迫害時,他沒有站出來;塞拉皮雍神廟被毀壞時,他也沒有站出來。這一次他同樣不會!」

    她只是搖搖頭,背過身去,冷冷地說:「你不瞭解。」

    我楞在那兒,待她轉過身來,卻又恢復了一副課堂上才有的神情,說:「你知道嗎?總督大人也相信地中海上那些關於古國遺址的傳說。」

    「哦。」我霎時明白了,有些負起地說,「原來是這樣,看來我的擔心是多餘的。」

    然後我輕輕的吻了她的手背,含著淚離開了。當我登上去往雅典的船時,回看亞歷山大已是火光滔天。

    可惜,我辜負了她的遺願。那部名叫《丟番圖天文學說》的手稿,我甚至還沒來得及抄寫一本副件;裡面的內容也就不為人知了。

    就在我離開後的那個晚上,海帕蒂婭遇難了。就像我當初斷言的那樣,總督大人沒有保護她。或者,總督大人只不過是海帕蒂婭打發我離開的借口。此時,我用顫抖的文字記錄下這些,我的朋友潘恩,當你看到這些模糊不清的字跡時,不妨寬容的一笑。這並非是偽善者的事後作態,而是可憐蟲痛苦自責的真實心聲。我永遠都不想記錄海帕蒂婭遇害時的情景,但是五十多年來,這些通過施暴者的得意轉述而鐫刻在我腦海中的記憶卻愈發的清晰起來,就像我當時親歷了現場一般。

    有無百名身穿黑色長袍、頭戴黑色頭巾的科普特教徒在彼得的帶領下襲擊了海帕蒂婭的馬車,把我的老師拖進了西塞隆教堂。暴徒們剝光了海帕蒂婭的衣服,讓她嬌若夏花的處子之身暴露在瘋狂的人群中。

    「彼得。」我的老師認出了她的學生。

    雖然起初是彼得自告奮勇地率領基督徒們去攔截海帕蒂婭的馬車,可這時,告密者卻失去了直面海帕蒂婭的勇氣,他遠遠地躲在瘋狂的人群背後,海帕蒂婭的呼喊讓他的頭垂得更低了。

    海帕蒂婭似乎意識到了彼得的心虛和膽怯,便把目光投往別處。他是個不願給人帶來麻煩的人,哪怕這個人是敵人。可是基督徒們卻警覺地停止了他們的口號,熾烈的目光籠罩在彼得的身上。

    「孬種!你怕什麼?」人們朝彼得吼道。

    「上帝只有一個!」暴徒們呼喊著口號,向海帕蒂婭投擲石塊。彼得攥緊了拳頭,遲疑地喊道:「上帝只有一個。」有人遞給他一塊石頭,彼得不再猶豫,舉起石頭朝海帕蒂婭砸去。最後,人們一擁而上,用鋒利的牡蠣殼一片一片去刮海帕蒂婭身上的肉。這還不夠,還把她血肉模糊的身體投入到烈火之中。「她的乳房就像割圓線一般完美。」彼得在給希里爾主教的邀功信中如此寫道。

    這一暴行發生後,直到今天,海帕蒂婭還被教會定義為「蠱惑人心的女巫」,施暴者卻被贊為「完美的信徒」。所幸的是,那些瘋狂之徒終遭受了神明的懲罰。

    在臨死前,海帕蒂婭平靜地向審判她的暴徒們宣佈:「神將證明我的清白,讓真理與正義以七星連珠的奇跡呈現。」當七星連珠的奇觀真的呈現在亞歷山大城的夜空時,那些愚昧的心靈被震驚了。他們驚慌失措地擁進亞歷山大圖書館,尋求知識的庇護。可是傑羅姆們也無法給出解釋,無論他們怎樣擺弄托勒密的本輪、均輪,也不能讓太陽、月亮、金星、木星、水星、火星、土星排列在一條直線上,哪怕是粗略的位於一個30度大的天區內也不行。傑羅姆因此失去了羅馬皇帝的信任,他很快失勢,鬱鬱不得志直到終老。彼得瘋了,神啟般的七星連珠讓他惶惶不可終日,恐懼壓碎了他那顆本已扭曲變形的心臟。希里爾主教面對憤怒的亞歷山大人的質問,竟無恥的謊稱海帕蒂婭並沒有死,而只是去了雅典或別的什麼地方。謊言並不能掩飾他的罪惡,他最終也被轟走了。

    然而這些並不能帶給我些許安慰,我沒有一日不是在懺悔與自責中度過——如果那晚我沒離開亞歷山大,或許我會擋在彼得面前,為我的老師辯護。雖然如此並不能讓海帕蒂婭免於災難,我也可能被暴徒們定義為「猶大」,甚至有姓名之虞,但至少,我會享有後世的平靜。

    如今,我垂垂老矣,當整理這支離破碎的記憶時,仍止不住老淚縱橫。我有必要讓後人瞭解曾經有過這樣一個女子,一個性別的「異教徒」,在她流星般的生命中,用絢爛的軌跡劃過黑暗的天空,卻又遁於寂冷的虛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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