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6章 文 / 弗諾·文奇
退潮時,烏爾維拉的艦橋上只有基耶特·斯文森多一個人。任何值得一提的準備工作早就全部完成了。墜入爬行界後,戰艦也沒有什麼有效的推進手段。但一級艦長每天仍然把大多數時間花在這裡,希望能從殘餘的自動化系統內搾出一點反應。像他這樣三心二意編製程序當然沒多大用處,但作為一種打發時間的手段,這種方法可謂歷史悠久,跟打毛線一樣,可以一直追溯到人類發展的早期。
不用說,如果沒有他和兩個迪洛基人辛辛苦苦安裝的那些警報器,飛船脫離爬行界時沒有人能察覺到。脫困的那一瞬間,飛船上警笛大作,警燈閃爍,把昏昏沉沉打磕睡的艦長嚇得毛髮倒豎,頓時徹底清醒了。基耶特猛按通訊按鈕,「格利姆弗雷勒!台羅勒!尾巴動起來,快上來!」
兄弟倆趕到指令艙時,導航顯示窗表明導航系統已經完成初步設置,一經確認便可實施躍遷。這兩位笑得合不攏嘴,連蹦連跳彈進來,在指揮座椅上固定好。一時間,艙內沒有一句無關緊要的話,只有迪洛基人不時發出的興奮的哨叫。他們現在做的這一套,一百多個小時以來早已演練過無數次了。自動化系統的性能仍然很差,要做的活兒真不少,動作熟極而流很有必要。最初各個顯示窗還很模糊,但圖像漸漸銳利起來。顯示每艘飛船超波軌跡的感應器狀態穩步回升,不住報出新發現的飛船的方位和速度。通訊顯示窗裡,艦隊內部通訊也從斷斷續續的單字變為連貫的大段信息。
台羅勒從他的工作站抬起頭來:「喂,頭兒,躍遷數據看上去還行,這個頭開得不賴。」
「好。實施躍遷,此後由自動系統自行實施躍遷。」被大潮淹沒之後頭幾個小時內,他們便決定脫險後第一步就是按湧動之前的路線繼續向下追擊。接下來該怎麼辦……這個問題三人討論了很久,斯文森多艦長考慮的時間更長。目前這種形勢下,再也沒有章法可循了。
「遵命,艦長!」迪洛基人長長的手指在控制面板上飛快跳躍著,台勞勒則以語音命令彌補面板輸入的不足,「成啦!」
數據顯示成功實施了五次躍遷,十次。基耶特盯著適時顯示艦外星空的顯示窗,幾秒鐘過去了。沒有變化,沒有變化……接著,他發現這片星空中最亮的那一顆在移動,難以覺察地滑過天空。烏爾維拉就像一位變戲法的藝人,玩著玩著,手法越來越純熟——速度提起來了。
「嘿,嘿!」格利姆弗雷勒斜過身子望望兄長的工作站,「時速已經到了每小時1。2光年,比湧動之前還快。」
「好。通訊和監視情況?」其他人在哪兒?在幹什麼?
「別催,別催,正幹著哩。」格利姆弗雷勒瘦瘦的身體重新轉回自己的面板。幾秒鐘內,他沒怎麼出聲。斯文森多開始翻閱郵件。莉門德船東那兒還沒來信。二十五年,基耶特為莉門德和商務安全公司效力己經整整二十五年了。他能下發動兵變的決心嗎?就算能下定決心,會有人跟他一塊兒幹嗎?
「OK,頭兒,現在的情況是這樣。」格利姆弗雷勒調整主顯示窗,調出飛船的報告。「和我們預想的一樣,可能還要更厲害點兒。」界區偏移一開始,幾個人便認識到,這次大潮比歷史上任何一次見於記載的湧動來勢更猛,但格利姆弗雷勒所說的「厲害」指的還不是這個。他的幾根附趾向下一掃,窗口出現一道彎彎曲曲的藍線。「當時我們估計,湧動的最高線大致會在這裡,這種分析已經考慮到了大潮先擊中莉門德船東,四百秒後又擊中縱橫二號,又過十秒,輪到咱們……如果大潮的鋒面和普通湧動相似的話,」只不過規模大了一百多萬倍,「那麼,我們,然後是其他幾支追擊艦隊,這批飛船浮出水面的時間都會大大早於縱橫二號。」他指指一個閃爍的光點。這個光點代表烏爾維拉,在它的附近、前面,不斷出現新的光點,這是進入超波躍遷狀態的飛船,烏爾維拉捕捉到了它們的軌跡。密集的光點像一團冷冰冰的火,離烏爾維拉越來越遠,飄向漆黑的太空深處。最終,莉門德和那支無名無聲的艦隊都會重返戰場。「根據我們的信號記錄,這種情況大約是無法避免的。幾支追擊艦隊的大多數飛船都會先於縱橫二號脫離爬行界。」
「唔,也就是說,它喪失了領跑優勢,快被趕上了。」
「沒錯。但如果我們沒猜錯它的目的地——」前方八十光年外的一顆G級星,「——它仍舊可以搶在被消滅前趕到。」他指指不斷擴大的那個光團兩邊,「不是人人都有膽量繼續銜尾急追。」
「是啊……」聽格利姆弗雷勒報告時,斯文森多已經開始閱讀新聞組了,「……從網上看,從戰場縮回去的是防衛同盟。奏起凱歌,英勇逃竄了。」
「什麼?!」台羅勒在固定索具中猛地一掙,又大又黑的眼睛裡毫無平時的輕鬆神采。
「不是告訴你了嗎?」基耶特調出那張帖子,讓兩兄弟看個清楚。兩人飛快地讀著,格利姆弗雷勒不時讀出聲來,「……高度的大無畏英雄主義精神……急急逃竄的走卒們已經遭受沉重打擊……」
格利姆弗雷勒渾身哆嗦著,調侃勁頭蕩然無存。「大潮的事連提都沒提。他們說的每個字都是胡扯蛋,這幫孬種!」重濁的低音又恢復了平常說話的語調,他用迪洛基語說了起來。這種語言基耶特只聽得懂一部分。敢於離開斯堅德拉凱那塊夢幻樂土的迪洛基人都是天不怕地不怕、冒冒失失的愣頭青,滿腦子異想天開,一張嘴就是玩笑調侃。格利姆弗雷勒現在的調門差不多又恢復了原狀,但基耶特可以聽出,他的惆鳴中不時爆出一聲炸音,用語也遠比平時色彩豐富。基耶特從來沒聽過他們嘴裡冒出這麼厲害的罵人話。「……殺害無辜老百姓的兇手……大蛆咕咕容容的奶酪餅……」這些話,就算用薩姆諾什克語說出來都夠勁頭,用迪洛基語說時更是栩栩如生,房間裡彷彿能聞到那玩意兒散發的惡臭。格雷姆弗雷勒的聲音越來越高,直至高出人類的聽力範圍。罵到最激烈處,他忽地垮了下來,顫抖著,發出低低的抽泣。迪洛基人會哭,但斯文森多生平從來沒見過一個哭泣的迪洛基人。台羅勒摟住他,格雷姆弗雷勒在兄長懷裡劇烈地前後搖晃著。
台羅勒從格雷姆弗雷勒的肩頭看著基耶特:「我們要報仇。艦長,你準備帶我們去什麼地方報仇?」
基耶特無聲地望著他,良久,道:「我考慮好以後再告訴你,大副。」他凝視著顯示窗。再多聽一會兒,多看一會兒,也許我們會知道的,「眼下,咱們只能全力追擊。」他輕聲道。
「遵命,艦長。」台羅勒溫和地拍了拍兄弟的後背,回到自己的控制台。
接下來的五個小時裡,烏爾維拉上的三人眼看著防衛同盟的艦隊向界區高處倉皇逃竄。連撤退都算不上,更像兵敗如山倒的土崩瓦解。真是一幫只會投機取巧的懦夫。背後捅刀子毫不遲疑,只要財富當前,窮追到底也沒問題。可現在,一看有可能陷進爬行界掙不出來,只能老死群星之間,這一夥便立即作鳥獸散,各奔東西去了。在新聞組發的帖子倒是大言連篇,可惜豪言壯語掩飾不住鼠輩的行徑。連過去持中立態度的人都瞧出了這個同盟的言行不一之處。越來越多的人相信,防衛同盟的核心就是從前的蝴蝶霸權,在毫不利己對抗瘟疫的口號下也許還有別的動機。網上人心惶惶,議論紛紛,不知同盟緊接著會把注意力轉向誰。
無數大型信號接收陣列緊緊追蹤這幾支艦隊的行動,艦隊簡直如同飛行在信息主幹道上一般。信息如洪水般湧來,數量之巨大,已經大大超過了烏爾維拉信息系統的處理能力。不管信息如何龐雜,斯文森多仍然始終關注著網絡的各種消息。也許什麼地方會出現一條線索,一點啟發……可是,無論是追蹤戰爭興趣組還是危機新聞組,大多數人的興趣並沒有放在防衛同盟身上——從本質上說,大家也不怎麼關心斯堅德拉凱的毀滅。瘟疫仍在從飛躍上界不斷向下擴張,這才是最讓他們感到恐慌的大事。上界中,沒有任何種族頂住了瘟疫的進攻,還有傳言說,兩位試圖干預的天人也遭了變種的毒手。還有一些人(為瘟疫搖旗吶喊的走卒)竟然為上界日趨穩定雀躍不已,全然不顧上界已被全面感染的殘酷現實。
事實上,瘟疫幾乎戰無不勝,惟一稱不上大獲全勝的便是逃亡的縱橫二號和它的追逐者在飛躍底層的鬥爭。難怪有關這一事件的發帖量高達每小時10000張。
脫離爬行界之後,烏爾維拉所處位置十分有利。過去它被甩在行動外圍,而現在它卻領先艦隊主力數小時里程。格利姆弗雷勒和台羅勒生平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忙碌過:監視各艦隊船隻浮出水面的情況,確認本公司的其他飛船並與之建立聯繫。在莉門德和斯克裡茨所乘旗艦躍出爬行界之前,基耶特·斯文森多是艦隊官階最高的指揮官,而且與大多數艦長的私交都很好。基耶特的為人不是艦隊司令那一型,艦長之上那個「一級」的頭銜只表示他具有高超的飛行技巧——而且是在和平時期的斯堅德拉凱。他從來循規蹈矩,滿足於聽從上級命令。但現在……
一級艦長開始擔負起隨官階而來的責任,命令暫停追擊防衛同盟艦隊。(「直至本艦隊可以協同行動」,這就是斯文森多的命令。)各種可能的戰鬥方案在浮出水面的艦隊中雪片般來回傳遞,其中甚至包括司令部被摧毀的情況下如何行動的方案。基耶特向一些艦長暗示,極有可能出現莉門德的旗艦落入敵手的局面,另外,同盟艦隊也許並非他們真正的大敵。如果這種活動繼續下去,用不了多久,基耶特也許就會將他盤算已久的「叛逆大罪」付諸實施。
莉門德的旗艦及其護衛群幾乎與瘟疫艦隊的主力艦群同時脫離爬行界。烏爾維拉的指令艙內通訊警報器鈴聲大作,報告最優先級郵件抵達,飛船已將其解密。「來源:艦隊司令部莉門德,級別:穿越群星級。」飛船的聲音報告。
格利姆弗雷勒將這條信息調上主顯示窗。斯文森多只覺後頸一陣寒意……這就是證據,證明……
……各部隊務必按原計劃繼續追擊逃竄的防衛同盟艦隊。他們才是我們的敵人,屠殺我們人民的劊子手。警告:某些戰艦可能已被敵人控制。消滅任何違抗命令之艦船。戰鬥命令及確認碼如下……
戰鬥命令過於簡單,即使以商務安全公司艦隊的低標準而言也太簡單了。莉門德要求艦隊分散兵力,主力追擊防衛同盟,只留下一支分艦隊摧毀「已被敵人控制」的飛船。基耶特問格利姆弗雷勒:「確認碼檢驗通過了嗎?」
迪洛基人已經恢復了常態。「密碼沒問題。如果發信方沒有當日一次性密碼板,我們根本看不到這條消息,飛船早就拒收了……已經收到許多其他飛船發來的詢問,視頻音頻線路上傳遞的全是這種問題。他們想知道該怎麼辦。」
幸好過去幾個小時裡基耶特做了大量工作,打下了基礎,否則絕無可能臨時發動兵變。即便如此,只要艦隊是真正的軍隊,而不只是保安公司,下級也會無條件服從來自上級的命令。兩方面合在一起,其他艦長們開始捉摸起斯文森多提出的疑問來。各飛船現在相距不遠,視頻通訊暢通。艦隊又擁有功能超強的密碼系統,足以承載巨量視頻信息。在這種情況下,莉門德偏偏用文本形式下達如此重要的命令。當然,只要密碼正確無誤,以文本形式下達戰鬥命令本來也沒什麼不妥。但這與基耶特的事先估計正相吻合。他早就料到,在這麼低的層面,天衣無縫的偽裝是不可能的,那個所謂的司令部肯定不願意以真面目示人。下發的命令只能是郵件,或者是貼圖。即使是後者,都難免被目光銳利的人看出破綻。
基耶特及其朋友們手裡可用於推理的材料只有這麼一點點。
基耶特盯著代表瘟疫艦隊的那個光團。它的行動堅決果斷,毫無優柔寡斷的跡象。沒有一艘飛船拉在後面,逃往比較安全的高處。指揮這支艦隊的不管是什麼,它己經將鋼鐵般的紀律貫徹到整個艦隊,其嚴峻程度遠遠超過絕大多數人類軍事組織。它不惜一切代價,一心只想抓住那艘小小的逃亡飛船。下一步該怎麼辦?一級艦長?
就在這時,那團模糊不清的冷光前面,又冒出了一個小小的光點。「縱橫二號!」格利姆弗雷勒道,「距離我們六十五光年。」
「收到來自他們的加密視頻信息,加密方式不當,和以前一樣,用的是受污染的加密板。」沒等基耶特下命令,他已經將信號載入主顯示窗。
是拉芙娜·伯格森多。背景裡一片混亂:動作、叫喊,攪成一片,那個模樣奇特的人正和一株車行樹激烈爭執著什麼。攝像頭前的伯格森多轉過臉去,加入那兩人的爭吵。基耶特想起自己的飛船躍出爬行界的那一瞬,瞧他們的情形還要槽得多。
「現在無所謂了,聽我說!隨他去吧。我們必須馬上聯繫——」她準是看到了格利姆弗雷勒發回去的信號,「聯繫上了,他們來了!天人哪,范,求你——」她氣惱地一揮手,轉身面對攝像頭,「一級艦長,我們正——」
「我全明白。我們脫離爬行界已經幾個小時了,已經很接近追擊你們的艦隊了。」
她倒抽一口冷氣。陷在爬行界的一百個小時裡,她准在不停地盤算、計劃。但就算這樣,對她來說,局勢的發展也依然太快了。對我來說也是一樣。「這是個重要情況。」她頓了頓,「但我們以前說的一切都不變,一級艦長。我們需要你們的援助。追擊我們的是瘟疫啊,求你了!」
斯文森多注意到了屏顯提示。冒冒失失的格利姆弗雷勒正向他們可以信賴的所有戰艦轉發這條信息。幹得好。這幾個小時裡,他一直在向其他艦長分析目前的局勢,可是,讓他們親眼看看通訊頻道裡傳來的拉芙娜·伯格森多的圖像,這樣做更有意義。讓他們看看,這是一個斯堅德拉凱人,仍舊活著,需要他們的幫助。你們大可以飛回飛躍中界,把餘生花在向兇手復仇上。但你們獵殺的只是一幫無恥的貪婪小人。追逐拉芙娜的才是真正的主使,我們的大敵。
蝴蝶們早就沒了蹤影,仍舊在文明網上大肆吹噓自己的英勇。商務安全公司艦隊中,只有不到百分之一的戰艦遵照「莉門德」的命令,掉頭追擊他們。這些艘船還不讓人為難,但是,那支留在底層、與瘟疫合流的分艦隊,雖然兵力只佔公司艦隊的百分之十,卻讓基耶特·斯文森多難以痛下決心。這些飛船中有的可能並沒有被異化,只是忠實地執行他們認為來自上級的命令。他怎麼能狠下心腸,向他們開火。
會爆發一場血戰,這一點毫無疑問。在超波狀態下機動戰艦以求一戰十分困難,對手採取規避動作時更是如此。但瘟疫的艦隊絲毫不改變航向,只顧緊緊咬住縱橫二號窮追不捨。慢慢地,兩支艦隊越靠越近,很快便會進入同一個空間。眼下,這些戰艦還散佈在以光年為計量單位的一個巨型立方體中。但隨著每一次躍遷,一級艦長指揮的阿麗亞娜艦隊都更加接近對手,漸漸完成與獵物推進器的軌跡同步。有些戰艦離敵人僅有幾億公里了,或在敵人剛才所在的位置,或在敵人即將抵達的位置。戰術瞄準系統已經就位,數百秒後,第一波武器便會發射。
「蝴蝶逃走以後,我們的兵力佔優勢。通常情況下,敵人現在應該規避——」
「這種事瘟疫艦隊絕不會做。」現在說話的是那個紅頭髮。好在格利姆弗雷勒還有點頭腦,沒把此人的尊容轉發給艦隊。這傢伙狂躁不安,絕大多數時候怪異得無法形容,全不似人類。這會兒他好像只想把斯文森多提出的每一個想法當頭堵回去。「只要能搶到先手,瘟疫根本不在乎損失大小。」
斯文森多聳聳肩:「嗯,我們會盡最大努力。第一輪攻擊一百五十秒後展開。只要他們沒有什麼暗藏的秘密武器,我們也許能打贏這一仗。」他朝紅頭髮投去凌厲的一瞥,「你是不是這個意思?瘟疫會不會——」不斷傳來瘟疫在上界所向無敵的故事,它無疑是一種遠超人類的智力形式。一個人對付一群狗,哪怕赤手空拳也可能取勝。瘟疫會不會也……
范·紐文連連搖頭:「不,不,不。潛到這種深度,瘟疫的戰術手段很可能連你們都不如。到了上界它才能發揮威力,才能控制他人,像控制自己的手指頭一樣靈活。它的受控者在這裡蠢得像提線木偶。」范茫然注視著鏡頭之外,眉頭緊鎖,「不,我們應該擔心的是它的戰略手腕,這才是它最高明的地方。」他的聲音忽然朦朧起來,恍恍惚惚。這種樣子卻比剛才的狂躁更讓人心驚。鎮定,但不是面對危險的人的鎮定,更像精神錯亂者的癡呆,「一百秒後接敵……一級艦長,我們還有一個機會——只要你集中主力,攻打最重要的目標。」拉芙娜從上方飄進畫面,一隻手放在紅頭髮肩上。天人裂體,她以前說過,他是天人裂體,他們克敵制勝的秘密武器。天人裂體,天人臨終時發出的最後信息。是寶藏,還是垃圾?這種事,凡夫俗子是無從揣摸的。
該死的,如果時面那一夥只是呆頭呆腦的提線木偶,要是聽從范的安排,我們又成了什麼?但他還是示意台羅勒標出范指定的目標。九十秒。該下決心了。基耶特指著台羅勒在敵方隊形中作出的紅色標記,「台羅勒,這些目標有什麼特別之處?」
迪洛基人嘰嘰地發出語音命令,艘船性能分析結果出現在他面前的顯示窗上,速度慢得讓人惱火。「他指定的飛船既不是最大的,也不是最快的。鎖定這些目標需要的時間長得多。」指揮艦?「還有,目標飛船中有一些向量值很高,是真實速度,不像飛船躍遷後留下的軌跡。」裝備了沖壓發動機的飛船?行星登陸艦?
「唔。」斯文森多再次掃了一眼屏幕,又花了一秒鐘。再過三十秒,約·霍根的萊森納爾號就要與敵接火,但它的預定攻擊對像不是紐文指定的目標。「接通萊森納爾,命令它後撤,調整攻擊目標。」一切都要重新調整。
代表阿麗亞娜艦隊飛船的各個光點緩緩繞過瘟疫艦隊主力,搜尋它們的新目標。二十分鐘過去了。這期間,其他艦長們抗議不斷,爭執得十分熾烈。商務安全公司不是軍令如山的正規軍,在數不清的疑問、反詰、另尋他策中,基耶特·斯文森多的意見終於佔了上風。這之後接踵而至的是來自莉門德船東頻道的威脅:殺死叛徒,消滅一切不忠於公司的反賊。密碼沒錯,但命令的語氣完全不同於平常那位溫和沉靜、追求利潤最大化的吉斯卡·莉門德。這種威脅至少有一個好處,現在人人都明白了,他們不久前作出了違背莉門德指令的決定,事實證明這個決定是正確的。
約翰娜·霍根的戰艦第一個實現與新目標同步。格利姆弗雷勒將來自萊森納爾號的數據流載入主顯示窗。圖像和大家習見習聞的自然景象幾乎沒什麼區別:黑沉沉的天空,點綴著緩緩移動的星星。目標距萊森納爾不到三千萬公里,攻擊者與被攻擊者幾乎完全同步,只有一毫秒的異步差,也就是說,霍根到達的位置正是一毫秒前敵艦的方位,或者是敵艦一毫秒後將要到達的方位。
「自控艙離艦。」霍根的聲音道。與此同時,他們收到了從數米外拍攝的萊森納爾的實時影像。自控艙上安有攝像頭,這些圖像就是首批脫離母艦的一艘自控艙傳來的。萊森納爾的輪廓看不清楚,只有黑乎乎的一團,擋住上方的星空,像一條大魚,潛伏在浩瀚大洋的深處。這條大魚正在產卵。圖像不斷閃爍,又重歸穩定,萊森納爾隨之時隱時現。這是自控艙間歇性與母艦失掉同步造成的。戰艦船艙中不斷飄出一束束藍光。全是自控艙——戰鬥艙,群集在萊森納爾周圍,校準,鎖定敵人。
萊森納爾周圍的藍光驟然消失,戰鬥艙躍出母艦所在的時空,異步差僅僅一毫秒。台羅勒打開一個視窗,顯示出以萊森納爾為圓心、直徑一億公里的球形立體空間。一個紅色光點標出敵方目標飛船,像一隻小飛蟲,發瘋也似在球體四周亂轉。萊森納爾的利爪正以八千倍於光速的速度從四面八方兜捕這只獵物。目標時而消失一秒鐘,幾乎脫離同步,逃出生天。還有幾次,萊森納爾與對方融成一個光斑,表明在這十分之一秒內,兩艘戰艦相距不到一百萬公里。戰鬥艙的位置無法準確標出,這一大批魚卵散開一大片,無數道軌跡交錯,它們的傳感器死死咬住敵方飛船不放。
「目標戰艦有什麼反應,放出戰鬥艙反擊了嗎?需不需要增援?」斯文森多問。台羅勒做了個相當於聳肩的迪洛基動作。戰鬥發生在三光年以外,艦長的問題他無法回答。
答話的是約·霍根。「我認為我的靶子沒有批量投放自控武器。我有五艘戰鬥艙已經引爆,都是接近彈。你也知道,接近彈對敵人的打擊不大。一會兒才能知道結果——」她的話中斷了。但萊森納爾的軌跡圖和信號仍然十分清晰。基耶特瞧了瞧其他顯示窗。阿麗亞娜艦隊中已有五艘戰艦與敵接火,其中三艘已經完成了戰鬥艙的批量投射。縱橫二號上,紐文一聲不吭,默默地看著。天人裂體實現了自己的想法,基耶特和他的人已經按照它的計劃打響了。
消息來得很快,有喜訊,也有噩耗。
「打中了!」這是約·霍根的聲音。萊森納爾的戰鬥艙蝟集處,那個紅點消失了。目標敵艦近距離掠過一艘戰鬥艙,相距只有數千公里。艦載計算機計算並實施下一次躍遷只需幾微秒,但就在這短短的一瞬間,那艘戰鬥艙發現了自己的目標,當即引爆。如果敵艦搶在爆炸衝擊波抵達之前躍遷脫離這一空間,這一擊仍不足以致命,只能算接近彈。這種事幾秒鐘內已經發生好幾次了。但這一次,戰艦沒來得及實施躍遷。一顆微型超新星誕生了,數年之後,它的星光才能到達戰場的其他部分。
格利姆弗雷勒發出一聲狂怒的尖叫,一句無從翻譯的咒罵。「我們剛剛損失了阿布森多和霍爾德號,艦長。肯定是它們的攻擊目標以群集戰鬥艙打反擊。」
「把格利溫號和迷神號調上去。」他的腦海深處懼意盤繞,像一團解不開趕不走的死結。已死、將死的這些人都是他的朋友啊。基耶特以前也見識過戰場上的瞬間死亡,但從來沒見過今天這種規模。過去,艦隊只從事過一些小型警察行動。那種戰鬥中,除非營救戰友,否則沒人會冒最大風險,走上不是殺人就是被殺的不歸路。還有……他的注意力從戰場分析圖表轉向戰術調動,投入更多戰艦,攻擊一個敵方艘船紛紛趕來護衛的目標。和他一樣,台羅勒也在調動其他飛船。重兵圍攻無關緊要的小目標,這樣下去仗會打輸的。但就目前看來……敵人正遭受沉重打擊。斯堅德拉凱毀滅以來,商務安全公司艦隊還是第一次向敵人釋放復仇的怒火。
霍根道:「天人在上!我的第二批戰鬥艙偵測到了被擊毀目標剛才發出的電磁波,目標當時正以每秒一萬五千公里的速度移動,是真實速度,不是超波躍遷。」難道在用火箭推進器?不對呀,不該這麼早用上衝壓發動機,至少應該等到控制住戰場以後。
台羅勒報告:「擊毀更多敵艦,在戰區遠端。敵人正調整戰鬥隊形。他們不知怎麼猜出了我們要攻擊哪些——」
格利姆弗雷勒發出一聲勝利的歡呼。「命中……命中……打中了!哈!頭兒,我覺得莉門德已經判斷出指揮戰鬥的是咱——」
台羅勒的崗位上彈出一個新窗口,顯示出烏爾維拉號周圍五百萬公里範圍內的情況。這個區域內還有另外兩艘戰艦。根據顯示窗的標定,一艘是莉門德的旗艦,另一艘是沒有追隨斯文森多的公司戰艦。
這一瞬,烏爾維拉指令艙中彷彿徹底凝固了。來自艦隊其他艦船的歡呼和驚叫突然間無比遙遠。在斯文森多和迪洛基人眼前,死神已經迫近。「台羅勒!戰鬥艙密集陣什麼時候——」
「已經撲上來了——十毫秒前一艘戰鬥艙剛剛近距離引爆。」
「台羅勒!完成本艦密集陣的投放。格利姆弗雷勒,告訴萊森納爾和迷神號,如果跟我們失掉聯繫,由萊森納爾接替指揮,萊森納爾完了迷神頂上去。」這兩艘戰艦已經完成了戰鬥艙投放。另外,所有艦長都認識約·霍根,這一點很重要。
這些念頭一閃即逝,他集中全部精力調動烏爾維拉自己的戰鬥艙。本艦戰術顯示窗上瀰漫著密集如雲的戰鬥艙,根據位置在烏爾維拉之前還是之後標出不同顏色。
兩艘攻擊者的模擬速度調校得非常精確,三艘飛船同步,每秒十次躍遷,每次躍遷的距離遠遠不到一光年。像擦過水面的水漂石,三艘飛船準確地控制著躍遷距離,一次又一次掠過現實空間。每次躍進現實空間,飛船之間的距離還不到五百萬公里。將三艘戰艦隔開的只有一毫秒的躍遷異步差,從進入空間到下一次躍遷躍出空間的短短一瞬,連光都無法從一艘戰艦到達另一艘戰艦。
連續三道冷冷的螢光照亮指令艙,在斯文森多和迪洛基人身後投下長長的陰影。這不是直接照射的強光,而是顯示窗發出的十萬火急閃光信號,表示敵方戰鬥艙在附近引爆。任何有理智的人,一見這種可怕的閃光,只有一個反應:撒丫子逃命吧——這正是這個信號的意思。與敵艦脫離同步不是難事,但這樣一來,必然喪失對阿麗亞娜艦隊的戰場指揮。台羅勒和格利姆弗雷勒低下頭,盡量不看本艦戰術顯示窗,在死神的瞪視下有些畏縮。但他們的聲音仍舊保持著方纔的平平板板、鎮定自若,從烏爾維拉飛向艦隊的指令仍舊繼續著。外面正在進行的生死搏鬥多達幾十場,目前,烏爾維拉是己方惟一一艘有能力控制全局、準確調動兵力的指揮艦。保持現有方位至關重要,多留一秒鐘,阿麗亞娜艦隊便多一分保護,多一點優勢。脫離同步躍遷出去,意味著艦隊將有長達數分鐘時間陷於混亂,直至萊森納爾或迷神號控制住局勢。
現在,范·紐文指定的目標已有三分之二被摧毀。代價是高昂的,斯文森多的朋友們已有一半葬身太空戰場。為了保護遭到攻擊的目標,敵人的損失也很大,但大多數敵艦卻逃過了這一劫。
一隻看不見的巨手猛地一掌,摑在烏爾維拉身上,震得固定索具中的斯文森多一陣搖晃。全部照明燈同時一暗,連顯示窗都熄滅了。過了一會兒,甲板上亮起黯淡的紅色燈光。只有一個小小的監視屏映出迪洛基人的側影。格利姆弗雷勒輕聲道:「咱們的仗打完了,頭兒。就算重返戰場也只能趕上個尾巴了。這一顆接近彈可真夠近呀,不知你是怎麼躲過去的。」
也許根本不是接近彈。基耶特掙脫索具,飛過船艙,頭下腳上飄在那個小監視器上方。也許我們已經死了。一艘戰鬥艙在距烏爾維拉很近的地方引爆,沒等戰艦躍遷,衝擊波的鋒面便趕上了它。戰艦外殼吸收了敵人武器的射線束,爆炸了。這就是方纔那次震動。他怔怔地看著緩緩爬過監視器、表示艦船受損情況的一行行紅字。幾乎可以肯定,電子系統遭到永久性破壞,連他們自己也可能已經受到致命當量的射線照射。通風系統還在運轉,給房間送來的微風中一大股燒焦的絕緣體的煳味兒。
「哎呀!瞧這兒。晚五納秒,咱們可就再也別想飛了。我們竟然在衝擊之後躍遷出去了!」挨了一擊,戰艦電子系統居然還挺了一會兒,完成了躍遷計算。指令艙的射線當量低於200雷姆,幾個小時之內還不會影響他們的身體機能,船上的醫療系統不費什麼事就能治好。說到醫療系統,還有其他艦載自動化系統……
語音識別系統已經損失掉了,台羅勒在查詢框裡鍵入幾條語法很複雜的詢問項。用了幾秒鐘,查詢結果才出現在屏幕上:「中央自動化系統停機,顯示管理系統停機,推進計算系統停機。」台羅勒手肘捅捅自己的兄弟:「嘿,格利姆,看樣子烏爾維拉沒受什麼大損失就跳出來了。沒問題,這些毛病大多可以解決!」
人人都知道,迪洛基人是不可救藥的盲目樂觀主義者。不過這一次,台羅勒的大話離事實還算相去不遠。戰艦隻被衝擊波最早的鋒面輕輕觸了一下,戰鬥艙的破壞力剛剛發揮出十億分之一,烏爾維拉便逃出生天,只受到最小程度的射線照射。接下來一個半小時裡,迪洛基人僅僅憑借監視器的那塊小小的、堅強的芯片,先重新啟動一個系統,再啟動第二個。有些部分受損過重,已經無法修復。通訊自動化系統的智能分析子系統徹底完了,飛船一側的幾根動力脊部分融化。(那股焦煳味兒原來是一個游動的診斷程序發出的警報信號,真是奇哉怪也,診斷程序本該和烏爾維拉的其他自動化系統一塊兒當機才是。)現在他們已經被瘟疫艦隊甩開很遠了。
……不錯,瘟疫艦隊依然存在。敵艦光點形成的光團比原來小了一些,但仍然毫不動搖地保持著最初的航線。戰鬥早就結束了,商務安全公司的殘餘艦船七零八落散在直徑四光年的空間裡。這就是已經廢棄的戰場。戰鬥開始時他們有數量優勢,好好打的話,本來是可以打贏的。但他們卻集中全力攻打那些具有極高的真實速度——可以在一個空間裡高速移動——的敵艦,至於其他戰艦,被他們擊毀的只有一半。敵方艦隊中噸位最大的飛船很多逃脫了,比阿麗亞娜艦隊倖存下來的戰艦多四倍不止。瘟疫艦隊完全可以輕而易舉地將殘存的商務戰艦一鼓全殲,但這意味著延誤追擊時間。瘟疫艦隊有一點恆定不變,那就是:全力追擊,毫不動搖。
台羅勒和格利姆弗雷勒花了幾個小時,與其他戰艦建立聯繫,瞭解誰已經死了,誰還可以救出來。五艘飛船喪失了全部動力,但乘員還活著。有些飛船被擊中的地點可以判明,斯文森多於是派出裝備著戰鬥艙的飛船前往搜索,看有沒有乘逃生艙棄艦逃生的殘兵。對於大多數倖存者來說,艦對艦戰鬥只是一場智力活動,但對孤零零留在戰場上的殘兵而言,這裡卻是個隨時可能送命的地方,充斥著飄浮的戰艦殘骸和殺人射線。這種情形和地面戰鬥沒什麼差別,只是空間擴大了上萬億倍。
終於,充滿驚喜和痛苦的搜救工作結束了。斯堅德拉凱的艦長們在艦隊通用頻道上聚會,商討大家今後的發展。會面成了悼亡儀式——為斯堅德拉凱,也為阿麗亞娜艦隊。會議進行到一半,一個新窗口彈開了。畫面中是縱橫二號的艦橋,拉芙娜·伯格森多靜靜地注視著會議的進行。那位天人殘體卻不見蹤影。
「我們該怎麼辦?」約翰娜·霍根道,「該死的蝴蝶早就逃遠了。」
「能救回來的人肯定都救回來了嗎?」簡·特倫裡茨問。斯文森多咬緊嘴唇,好不容易才把一聲咒罵嚥下去。迷神號的這位艦長簡直成了一台不停重播的錄音機,每隔一陣子便要再一次提出這個問題。這場戰鬥中,簡·特倫裡茨戰死的朋友太多了。他的餘生必將在噩夢中度過,不斷看到戰艦在漆黑的太空中陷入死亡。
「每個人都數過了,連一絲蒸氣都沒放過。」霍根用的字眼很不耐煩,但語氣卻盡可能地溫和,「現在的問題是去哪兒。」
拉芙娜輕輕清了清嗓子:「先生們,女士們,我可否——」
特倫裡茨怒視著她的圖像,全部哀痛化為熊熊怒火:「我們不是你的『先生們』,臭三八!你也不是什麼見鬼的公主,我們大夥兒高高興興為你送命。你只配嘗嘗我們戰鬥艙的滋味!」
那女人被特倫裡茨的雷霆震怒嚇得有點畏縮:「我——」
「是你把我們捲進了這場自殺戰鬥,」特倫裡茨大吼道,「是你讓我們攻打那些無關緊要的次要目標。你自己呢,袖手旁觀,什麼忙都不幫。瘟疫咬住你不放,像盯上烏賊的鯊魚。只要你稍稍變變航線,瘟疫壓根兒不會跟我們碰上。」
「改變航向有沒有用,我很懷疑,艦長。」拉芙娜道,「瘟疫感興趣的是我們的目的地。」在縱橫二號前方幾十光年處的那個太陽系。這一夥逃亡者將趕在追兵之前兩天抵達。
約·霍根聳聳肩:「你那位朋友的發瘋計劃幹了什麼好事,你肯定已經明白了。只要我們的進攻稍稍有點理智,能逃出來的敵人飛船寥寥無幾,瘟疫艦隊的數量只是現在的一個零頭。就算它繼續追趕,我們也大可以在這個、這個爪族世界保護你。」她琢磨著這個名字,細品它的含意,「可現在……我是決不打算跟著它們上那兒去了。敵人剩下的兵力十分強大,會把我們掃個一乾二淨。」她望著斯文森多的圖像,基耶特好不容易才迫使自己直視她的目光。不管怎麼責罵縱橫二號,說到底,艦隊是聽信了他這個一級艦長的話,才以這種自殺方式投入戰鬥。阿麗亞娜白白犧牲了。不知為什麼,霍根、特倫裡茨和其他人居然還肯跟他說話,「基耶特,我建議休會。一千秒後本艦與你會合。」
「好的,到時候見。」
「再見。」約切斷通訊鏈接,再也沒對拉芙娜·伯格森多說一句話。幾秒鐘後,特倫裡茨和其他人紛紛下線。通訊線路上只剩下斯文森多和他身邊的兩位迪洛基人,還有身在縱橫二號、從她的顯示窗裡注視著他的拉芙娜·伯格森多。
伯格森多終於開口了:「小時候我住在赫特,時常跟其他孩子們玩綁架者和安全公司打仗的遊戲。那時我總夢想著有那麼一天,由你的公司把我從比死亡還可怕的命運中拯救出來。」
基耶特淒涼地一笑:「嗯,至少你看到我們作了拯救的嘗試。」而你,甚至不是應當享受服務的付費客戶。「公司自成立到現在,從來沒有打過這麼激烈的硬仗。」
「我真抱歉,基耶特——一級艦長先生。」
他望著她悲傷的面容。看那雙紫羅蘭色的眼睛,絕對是一個斯堅德拉凱姑娘,絕不可能是模擬貼圖。底層不可能充分運用這種技術。不是貼圖,他把一切都押在這一點上,至今仍然堅信不疑。可是——「這場仗,你那位朋友怎麼說?」自從戰鬥即將打響時給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天人裂體表演後,范·紐文再也沒有露面。
拉芙娜的目光轉向鏡頭之外的某處,「他的話不多,神不守舍,比你們的特倫裡茨艦長還傷心。當時他確信自己的要求是正確的,這一點他現在還記得,但卻完全想不起為什麼正確。」
「唔。」反正後悔也晚了點兒,「你們現在打算怎麼辦?你知道,霍根說得對,我們繼續追蹤瘟疫艦隊只能送死,沒有任何意義。我敢說對你們也沒有任何好處。你們到達目的地的時間只會比他們早五十五小時。這麼短時間裡,你們能有什麼作為?」
拉芙娜·伯格森多望著他,表情越來越沉重,最後抽泣起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搖著頭,雙手摀住臉,一縷髮絲散落下來。她總算抬起頭,撩開散發。她的聲音很鎮定,但非常低沉。
「我……說不清。但一定得走下去,我們就是為這個目的來的。也許還有希望……你知道,那下面有東西,瘟疫一心弄到的東西。也許,五十五個小時也夠了,可以弄清是什麼,把消息發佈到網絡。而且……而且,我們還有范的天人裂體。」
說不定這才是你的大敵。這個范·紐文確實有可能是天人的造物,他那副模樣倒真像根據二手資料的描述製造出來的人類樣品。但你怎麼說得清他是天人裂體還是個真正的白癡?
她聳聳肩,好像聽到了他沒有說出口的疑問,也承認他問得有理。「對了,你和商務安全艦隊打算怎麼辦?」
「己經不存在什麼商務安全艦隊了。事實上,我們眼睜睜看著客戶被殺得一個不剩,現在又殺了公司老闆——至少摧毀了她的旗艦,還有支持她的飛船。現在我們只是阿麗亞娜艦隊了。」剛剛結束的艦長會議上正式啟用了這個名字。大家懷著悲喜交集的心情接受了它,這個來自斯堅德拉凱和尼喬拉之前、來自人類這個種族發源初期的鬼魂。和過去的阿麗亞娜飛船乘員一樣,他們也無家可歸了。沒有故土,沒有客戶,也沒有過去那些領導者。百餘艘飛船,飛向……「我們已經討論過了。少數人仍想繼續跟你飛向爪族世界,有些人想返回中界,一輩子追殺蝴蝶。大多數人想重振人類這個種族,復興斯堅德拉凱,找個不引人注目、沒人在乎我們是死是活的地方。」
有一件事大家毫無異議。阿麗亞娜艦隊再也不能分散,再也不能為他人流血犧牲。這一點取得一致之後,下面的決定便很容易了。由於巨潮造成的界區湧動,這個區域飛躍界和爬行界犬牙交錯,界區考察飛船得花許多個世紀才能作出準確測繪。這裡的褶皺裂隙中隱藏著大批因為這次湧動剛剛脫離爬行界的新世界,也許斯堅德拉凱可以在這些世界上涅磐重生。就叫新斯堅德拉凱?
他望望艦橋對面的台羅勒和格利姆弗雷勒。迪洛基人正忙著修復停機的導航系統。跟萊森納爾會合後,導航系統停不停機已經不重要了。當然,兩艘飛船都能行動自如,肯定方便得多。兄弟倆好像沒理會基耶特與拉芙娜的對話。也許他們真的沒注意。從某種程度上說,艦隊作出什麼決定對他們更加重要,遠超過對人類的重要性。飛躍界還存在數以百萬計的人類倖存者,這一點無人懷疑。除此之外,誰知道爬行界還有多少個人類世界。他們都是尼喬拉一系人類的表親,古老地球的孩子們。但超限界以下的迪洛基人卻只剩艦隊裡的一小撮了。住在斯堅德拉凱、喜歡夢想、愛好和平的迪洛基人已經死光了,整個種族也隨之而逝。阿麗亞娜艦隊中至少還有一千多個迪洛基人,由親兄弟或親姐妹組成的各個小組分散在這百餘艘船上。這些人是種族滅絕之時剩下的最富於冒險精神的一批。現在,他們面臨著無比巨大的挑戰。烏爾維拉上的兩兄弟早已開始在這批倖存者中尋找朋友,夢想著建立一個新世界。
拉芙娜嚴肅地聽著他的解釋,「一級艦長,界區探索是非常耗時間的工作,又很危險……還有,你們的飛船已經接近使用極限,這裡的空間情況又那麼複雜。也許搜索多年都無法找到合適的星球。」
「我們會採取預防措施,只留下裝有沖壓推進系統和冬眠裝置的飛船,其他全都拋棄不要。行動也會嚴格依照網格坐標,哪怕有人迷航,也不會超過幾年時間。」他聳聳肩,「即使永遠找不到適當的家——」等生命支撐系統失靈,我們死在群星之間,「嗯,也算沒辜負艦隊這個新名字。」阿麗亞娜。「我覺得我們還是有機會的。」至少比你的機會大。
拉芙娜慢慢地點點頭:「是啊,嗯,知道這些……我……放心多了。」
兩人又談了幾分鐘,台羅勒和格利姆弗雷勒也加入進來。他們是如此渺小,置身其間的事件又是如此巨大——與天人相關的事件通常如此——沒有誰說得清到底發生了什麼,也不知道他們的努力取得了什麼成果。
「兩百秒後與萊森納爾會合。」傳出飛船的聲音。
拉芙娜聽到了,點了點頭。她抬起手:「別了,基耶特·斯文森多,台羅勒,格利姆弗雷勒。」
迪洛基人輕輕啁啾,發出他們的道別。斯文森多揚起手,顯示拉芙娜的窗口關閉了。
……在他的餘生中,基耶特·斯文森多終生銘記著她的面容,越到後來,這張臉越像他的女兒烏爾維拉。在他生命的最後,兩張臉已經密不可分,融為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