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5章 文 / 弗諾·文奇
等待這麼長時間只有一個好處:可以好好照顧傷員們。現在維恩戴西歐斯找到了一條可以繞過剔割分子工事的路線,人人都急不可耐,恨不得馬上拔營起寨。可是……
約翰娜一下午都在野戰醫院幫忙。醫院分成許多大致成方形的小區,每個大約六米見方。有些小區裡有些簡陋帳篷,說明它們的主人還保持著智力,可以照料自己。另一些小區四周紮著木樁,用繩子圍起來。這種繩欄圈起的小區中只有一個單體,一個共生體惟一活著的成員。繩欄很容易跳過,但大多數單體好像明白繩欄的意義,並不亂闖,老老實實待在繩欄裡面。
約翰娜推著餐車穿行在醫院裡,依次停在每位傷員面前。小車對她來說稍微大了點,時時被森林裡的樹根卡住。即使這樣,她幹這份工作仍然比任何共生體更合適,再說能幫上點忙總比什麼都不做強。
醫院旁的森林裡人聲鼎沸,轟趕馱豬繫上挽繩的吆喝聲、拖炮的喊聲、裝載紮營設施的叫嚷聲。從地圖上看,維恩戴西歐斯開會時指出的那條路要花兩天工夫,讓人精疲力竭的兩天,到達之後卻能使他們在毫無覺察的剔割分子們背後佔領居高臨下的有利地形。
她在第一頂小帳篷前停下餐車。裡面的三體聽到她的聲音,已經鑽了出來,繞著餐車跑個不停。「約翰娜!約翰娜!」它用她的聲音嚷嚷著。木女王這位前下級參謀只剩下這幾個組件了,這個組合過去還懂一點薩姆諾什克語呢。本來是六位一體,三個被狼群殺害了。活著的是「說話者」,智力卻只相當於三歲小孩,一個會說些孩子不懂的字眼的小孩。「謝謝你帶食物來,謝謝你。」三體用鼻子拱著她,她拍拍三隻腦門,端出三碗溫熱的燉菜。兩隻組件一頭扎進碗裡大吃起來,第三隻卻蹲下來,它想聊聊。「我聽到了,打仗,我們,很快。」
可你再也參加不了了。但她說:「對,我們從干瀑布上去,就是東邊那個。」
「哦,喔,」它說,「哦,喔。不好,壞。看不清,控制難,伏擊怕怕。」這個殘體顯然還零零碎碎記得點以前的戰術知識。維恩戴西歐斯闡述得很明白,但約翰娜沒辦法對殘體解釋。「別擔心,我們有辦法。」
「真的嗎?你保證?」
這個殘體以前所屬的組合為人很不錯,約翰娜溫和地沖它笑了笑,「真的,我保證。」
「啊……啊……啊……好吧。」三隻嘴巴都埋進燉菜碗。這一個還算走運,這是真話。它對周圍發生的事還很感興趣,同樣重要的是,它像孩子般熱心,十分積極。行腳說過,像這樣的殘體,只要好好治療,一段時間之後,等它生下一兩個孩子,很容易重新聚合在一起,恢復從前的狀態。
她推著餐車向前走了一段,來到畜欄似的圈著單體的繩欄。一股糞便味兒,倒不是很重。有些單體雙體在圍欄裡隨地排泄,營地的廁所又離得太遠,在一百米以外。
「喂,黑仔,黑仔?」約翰娜用一隻空碗敲打著車子。草叢中慢慢鑽出孤零零一隻腦袋。今天還算好,有的時候,這一個連這點反應都沒有。約翰娜跪下來,讓自己別比這個黑臉單體高出太多,「黑仔?」
黑仔拖著身體鑽出草叢,慢慢湊過來。斯庫魯皮羅從前一位炮手的殘餘。她隱隱約約還記得那位炮兵,六位一體,很帥氣,個子大,動作迅捷。可現在,黑仔連個完整的單體都算不上,一門倒下的大炮壓斷了它的兩條後腿。沒有腿的後半身架在一輛小車上,車轱轆直徑約三十厘米……有點像長著兩條前腿的車行樹。她把一碗燉菜端到它面前,嘴裡發出嘖嘖嘖的餵食聲,這是行腳教她的。過去三天黑仔一直不吃東西,但今天它連滾帶爬緩緩挪過來,近到她可以輕輕拍拍它的腦袋。過了一會兒,它低下嘴巴,喝起湯來。
約翰娜驚喜地笑了。這個醫院真是一處奇怪的所在。要在一年前,這個地方準會讓她驚駭不已,即使現在她仍然不能以爪族的眼光看待傷員。約翰娜一邊繼續撫摸黑仔低垂的腦袋,一邊打量森林邊這些帳篷、傷員和傷員的殘餘。這裡確實是一所醫院,外科大夫們也確實在盡力拯救生命,儘管他們恐怖的醫術能把人嚇得魂飛魄散——切呀割呀,連麻醉藥都不打。約翰娜在數據機裡看到過中世紀人類的治療手段,爪族這些方面和那時的人類很相像。但爪族還有些特別之處,他們的醫院有點像零部件倉庫。這裡的醫生關注的是「組合」,在他們看來,單體只是一種零件,有了這個零件,某個殘餘組件較多的殘體說不定便可以重新聚合成為一個組合,哪怕只是暫時聚合起來也好。在他們的治療優先級序列中,殘廢的單體處於最底層。「這種情形已經沒什麼好搶救的了。」一個大夫通過行腳對她說,「就算能搶救過來,換了是你,願不願意把一個殘廢單體收進你的組合裡?」當時此人已經疲倦到極點,沒發現自己的問題多麼荒謬。他一直忙於搶救完整組合中受傷的成員,嘴上滴滴答答不住向下滴血,不知已經連續工作了多少個小時。
還有,大多數負傷的單體自己也拒絕進食,不到一個十天便靜靜地死了。約翰娜已經在爪族世界裡生活了一年多,但至今仍然無法接受這種觀念。每一個單體都讓她想起親愛的寫寫畫畫,她希望眼前這些單體得到更好的機會,比寫寫畫畫的最後殘餘得到的更好:她接過了分發食物的工作,和照料其他傷員一樣照料受傷的單體,在它們身上花同樣多的時間。這個工作她做最合適不過,她不存在思想聲互相干擾的問題,可以靠近每一位傷員。有了她的幫助,從事重新聚合共生體的組合培育師便可以騰出時間,研究這些殘體和單體的情況,盡力將傷患組成可行的共生體。
這一個大概不會自己餓死了。她要告訴行腳。行腳這方面才華橫溢,在組合新共生體的工作中創造了不少奇跡。對於受傷的單體,他是惟一一個看法和她接近的人。「只要肯吃飯,說明它的意志很強。這種單體即使殘廢,仍然可以為一個共生體作出很大貢獻。」他這麼對她說過,「我浪游時也殘廢過。走在陌生的土地上,只剩下三體,離家還有一千英里。這種時候,你是沒多大選擇餘地的。」
約翰娜在燉菜碗邊放下一隻水碗。過了一會兒,瘸腿單體轉動小車,淺淺地喝了幾口。「你可要挺住呀,黑仔,我們會給你找個新家,讓你成為一個新人。」
基迪拉特待在自己應該待的位置上,來回巡視著。這本來就是他的職責。但他還是覺得一陣陣驚恐不安。他始終將一隻頭對準那個螳螂、那個兩腿人的方向。這個姿勢也沒什麼可疑的。這裡的警戒哨本來就是他,也就是說,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是他的責任。他緊張地不住將十字弩從嘴裡插進裝具包,又從裝具包叼在嘴裡。只要再過幾分鐘……
基迪拉特又一次繞著醫院兜了一圈。在這兒值勤是趟輕鬆差事。沒有礙手礙腳的樹,灌木叢被砍光了,形成防火帶,乾燥的風於是捲著森林大火的火頭燒向下游去了。連根刺都很少碰到,繞著醫院兜圈子就像在木城南面綠草如茵的緩坡散步。東面幾百碼外干的才是苦活兒:在陡坡上拉車、搬運裝備。
野戰醫院的殘體們知道部隊要行動了。草墊上窟窿裡時不時探出幾隻腦袋,盯著裝車,聽著戰友們熟悉的聲音。最傻的甚至覺得自個兒聽到了命令召喚。他已經把三個衝向森林的殘體趕回了醫院。這些低能兒什麼忙都幫不上。主力向瑪格蘭高地進軍時,醫院會留在後方。基迪拉特希望自己也能留下來。他跟隨老闆已經很長時間了,猜得出老闆究竟聽誰的命令。基迪拉特估計,能活著離開瑪格蘭高地的人沒有幾個。
他將三雙眼睛轉向螳螂那面。他有份參加的活計中就數這一次最危險,只要辦成了,也許他就可以乾脆吩咐老闆,要他把自己留在後方醫院。小心呀,老夥計,維恩戴西歐斯不會隨隨便便留下活口,否則也不會爬到現在這個位置了。那個太接近老闆秘密的東部佬落了個什麼下場,他是親眼看到的。
兩腿人磨磨蹭蹭的,慢得真夠嗆!跟那一個單體就蘑菇了五分鐘。耗這麼多時間在這些殘體身上,真和跟這幫貨色搞上了沒兩樣。關係這麼密切,馬上你就會知道是什麼滋味了。他正想搭上箭,轉念一想,還是先等等吧。事故,事故,一定要看上去像一場意外事故。
哈。兩腿人開始拾掇飯碗水碗,摞在餐車上。基迪拉特迅速而不引人注目地繞著醫院轉過來,位置正好能望見那個名叫卡勒奇的雙體。這個殘體他早就選好了,下手殺人的事就交給他。
卡勒奇尼辛納裡原本是個步兵。一場仗打下來,名字中尼辛納裡那部分完蛋了,只剩下卡勒奇。他跟老闆或安全部門沒有任何瓜葛,但有個特點很出名,此人瘋瘋癲癲的,很容易頭腦發熱,隨時隨地都可能爆發出平常人搏鬥時才有的狂熱。一個組合只剩下兩名成員時通常都會十分溫順,可這一位——按老闆的說法,卡勒奇是個天造地設的殺人陷阱,像壓緊的彈簧,一觸即發。基迪拉特只消發出信號,那只雙體就會把螳螂撕個粉碎。悲慘呀。不用說,基迪拉特會飛身趕到,把兩支箭射進雙體的兩個腦門……但是,唉,可惜晚了一步,沒來得及救下兩腿人。
兩腿人拖起餐車,笨拙地繞開草根草叢,朝她的下一位傷員卡勒奇走去。雙體鑽出巢穴,嘰嘰歪歪沒頭沒腦打招呼,連基迪拉特都聽不懂它在胡扯什麼。儘管態度很友善,但它的語氣下卻有些別的東西,一股殺人的怒氣。當然囉,螳螂對怎麼分辨這些細微的情緒色彩一無所知。她停下車,一邊盛飯舀水,一邊對雙體嘟嚷著。轉眼間,她便會彎下腰,把吃的放在地上……基迪拉特突然想到,如果卡勒奇一擊不中,他完全可以自己射殺螳螂,事後聲稱兩人靠得太近,他射失手了。他真的厭惡這只螳螂。這東西太嚇人,這麼高,動作又怪裡怪氣到極點。到現在,他己經知道它比爪族組合脆弱得多,不堪一擊。可一個單體居然這麼聰明,這種事想想都讓人毛骨悚然。這個念頭才起,還沒等成形便過去了。他頂住了誘惑。整個過程速度之快,如電光火石,比思想還快,他甚至沒來得及形成一個完整的念頭。就算他們相信了他的話,相信他只是射偏了,就算這樣也說不准他們會讓他付出什麼代價。替別人賠上小命的事幹不得,抱歉。這件事只能交給卡勒奇的尖牙利爪。
卡勒奇的一隻腦袋正朝基迪拉特的方向看,螳螂拿起碗,從餐車朝雙體轉過身來——
「哎,約翰娜!幹得怎麼樣了?」
約翰娜從燉菜碗抬起頭,見行腳·威克烏阿拉克疤瘌沿著醫院邊朝這裡走來。他離醫院很近,但又保持一定距離,避免自己的思想聲擾亂傷員的意識。剛才還站在那兒的警衛沒等他走近便退後了,在幾米外站定。「還不錯。」她朝他喊道,「還記得裝了輪椅的那個嗎?今天他竟然開始吃東西了。」
「太好了。我一直想把它和醫院另一側那個三體結合起來。」
「受傷的軍醫?」
「對。你知道,特雷爾勒拉克還活著的組件都是雌性。我一直在研究它的思想聲,發現——」行腳的解釋還是流利的薩姆諾什克語,但約翰娜照樣聽不明白。訓育學裡有許多概念,人類語言中根本沒有對應物,也沒有任何可參照的,連行腳也不可能用人類語言說清楚。約翰娜只聽清了一點,黑仔是雄性,它跟軍醫的三體結合後便可能產下幼崽,如果生得早,幼崽便可以結合進這個新組合。行腳嘮叨了一通「情緒諧振」、「強弱互補」之類,對約翰娜來說未免太專業了。行腳自稱自己只是個業餘水平的培育師,但有意思的是,專業大夫們非常重視他的意見,連木女王都很看重他的才能。他配的組合比別人的更容易「成了」,成功率比其他任何人都高。她揮揮手,讓他就此打住。「好吧,等我給傷員們喂完飯,咱們馬上試試。」
行腳一兩隻頭偏了偏,瞅瞅附近的醫院小區。「不知出了什麼事,有點怪……按你們的話說,我還『號不准脈』,可……所有殘體都盯著你,比平常緊張得多。你沒感覺到嗎?」
約翰娜聳聳肩:「沒有。」她蹲下身,將菜碗和水碗放在雙體傷員面前。雙體剛才急不可耐地來回轉動,但兩個組件都很有禮貌,沒有打斷她和行腳的對話。從眼角的餘光中,她發覺那個醫院警衛做了個奇怪的動作,中間兩隻腦袋向下一低——
襲擊像兩記重拳,狠狠砸在她的胸前臉上。約翰娜一頭栽倒。它們撲上來了。她抬起血淋淋的胳膊抵擋著撕咬的獠牙和鋒利的爪子。
基迪拉特一發出信號,兩隻卡勒奇一躍而起,撲了上去——卻迎面撞在一起。螳螂雖也摔了個仰面朝天,但這純屬偶然。尖牙利爪撕咬著她,同時也撕咬著空氣,互相撕咬。一時間,基迪拉特驚呆了,目瞪口呆,動彈不得。沒準兒她死不了。這個念頭之後,他這才想起自己的任務,躍過圍欄,同時張弓搭箭。也許可以故意射偏頭一箭。卡勒奇撕著螳螂,但太慢,速度太慢——
突然間,他再也不可能射殺雙體了。黑白相間的一群,狺狺咆哮著,如潮水一般吞沒了卡勒奇和螳螂。醫院裡每隻身體沒帶傷的殘體好像都撲了過來,加入進攻的浪潮。殺戮的狂熱爆發了,比正常組合更加凶狠、全無理性。基迪拉特連連後退,避開這一片慘烈景象和讓人發瘋的思想噪聲。
連那個行腳都捲進去了。浪游者衝過基迪拉特身邊,繞著混戰現場打轉。行腳自己沒有投身戰團,只是東咬一口,西揮一爪,同時放聲大叫,但聲音完全淹沒在戰鬥的怒吼聲中。
亂眾中爆發出一陣雷鳴般的思想共振,聲音之響,二十碼外的基迪拉特都震得耳朵發麻。那一大團亂眾好像縮水了,慢慢小了下去,組成亂眾的成員大多喪失了戰鬥狂熱。剛才的亂眾彷彿是一頭由二三十名成員組成的猛獸,轉眼之間成了一堆七零八落的組件,個個意識不清、渾身浴血。
那個行腳仍在戰場周圍來回跑動,不知怎的,居然仍然保持著自我意識,知道自己的目的是什麼。他那隻大塊頭帶傷疤的成員時時快速衝進人群,狠咬任何繼續打鬥的人,又高速衝出來。
傷員們拖著腳步離開殺戮現場。有的衝進去時是三體或雙體,出來時成了孤零零一隻單體。還有的出來後成員數目比進去時反倒多些。空出來的現場浸透鮮血。至少死了五隻組件,圈子中央倒著一具輪椅,顯得十分不協調。
行腳對這些看都不看,四隻組件圍成一圈,中間是血淋淋的一堆。
基迪拉特笑了。咬得稀巴爛的螳螂。真慘。
約翰娜並沒有完全失去意識,但十幾個軀體壓在身上,她連氣都喘不過來,加上疼痛,根本不可能集中注意力考慮什麼問題。身上的重壓漸漸減輕了,一片喧囂之上傳來一個聲音,是正常的爪族語。她向上望去,上面是行腳,圍在她身旁,疤瘌跨騎在她身上,鼻子離她只有幾厘米。它低下腦袋,舔著她的臉。約翰娜輕輕笑了笑,盡力想說出話來。
維恩戴西歐斯事先已經安排好了,這會兒正跟斯庫魯皮羅與女王會商。「炮兵司令」借助數據機,用圖形說明應該在瑪格蘭高地採取什麼戰術,這時他正說到緊要關頭。
外面響起狂暴的嚎叫。聲音是從河下遊方向傳來的。
斯庫魯皮羅生氣地從粉紅象上抬起了頭,「見鬼,這是怎麼回——」
聲音持續不斷,不像平常爭執。木女王和維恩戴西歐斯緊張地交換了幾個眼色,伸長脖子從樹林間望出去。「醫院裡打起來了?」女王問道。
維恩戴西歐斯扔下記事板,衝出會議區,一面高聲呼喝,命令警衛保護女王。奔過營地時,他見自己手下的流動哨已經紛紛向醫院方向集中。一切都順利極了,和數據機上的程序一樣……除了,怎麼會這麼吵?
離醫院還有最後幾百碼,斯庫魯皮羅趕了上來,沖在他前頭。炮兵司令衝進醫院,震驚之下,差點被自己的組件絆了個跟頭。早有準備的維恩戴西歐斯緊跟著衝進那塊空地,時刻準備表演事先演練的表情:驚駭,加上警惕、剛毅。
行腳·威克烏阿拉克疤瘌站在一輛餐車旁,不遠處是基迪拉特。浪游者四周是橫一七豎八的屍骸,腳下就是那個兩腿人。共生體之上的共生體啊,到底是怎麼回事?怎麼會死這麼多人?「全體後退,醫生留下。」維恩戴西歐斯朝擁向醫院的士兵大喝一聲。他走上前去,謹慎地挑選道路,避開思想聲最嘈雜的傷員。傷員新添了不少,淺色樹幹上到處是已經變黑的斑斑血跡。事情沒辦利落,出大問題了。
與此同時,斯庫魯皮羅跑過醫院邊緣,在行腳幾十碼外站定,多數組件瞪著威克烏阿拉克疤瘌腳下。「是約翰娜!約翰娜!」一時間,這蠢貨好像馬上就要跳過圍欄一樣。
「我想她沒事,斯庫魯皮羅。」威克烏阿拉克疤瘌道,「她正在喂一個雙體,它突然狂性大發——襲擊了她。」
一名醫生瞧了瞧屍體。地上看得見的就有三具,從積血上看,屍體還要多些。「不知她做了什麼,把它惹火了。」
「我告訴你,什麼都沒有!可她剛剛倒下,半個醫院的傷員都發了瘋似的圍攻這個……不知是誰。」他一隻鼻子一擺,指了指那堆血肉模糊無法辨認的殘屍。
維恩戴西歐斯瞪著基迪拉特,同時,另外的組件發現女王過來了。「出了什麼事,士兵?」他問道。千萬別給我搞砸了,基迪拉特。
「我——跟行腳說的一樣,大人。從來沒見過這種事。」語調還行,完全嚇呆了的樣子,跟整個氣氛很相襯。
維恩戴西歐斯向前邁了一步,離行腳近了一點。「行腳,請讓我檢查檢查。」
威克烏阿拉克疤瘌有點猶豫。他一直在嗅著那姑娘,尋找需要急救的傷口。約翰娜虛弱地向他點點頭,他退後了。
維恩戴西歐斯走上前來,臉上一本正經、萬分嚴肅,心裡早已怒火萬丈。這種事他聽都沒聽說過。可就算整個該死的醫院都來幫她,她一樣應該死得硬邦邦的。卡勒奇這只雙體用不了半秒鐘就能撕開她的喉嚨。他的計劃按說應該萬無一失,雖然沒有成功,但也不會留下什麼大不了的後遺症。直到現在他才明白什麼地方出了差錯。這些天裡,兩腿人一直在接觸傷員,包括卡勒奇。沒有哪個爪族大夫可以像兩腿人一樣接近他們,撫摸他們。其影響連完整的組合都感受到了,對殘體來說,這種影響更是無與倫比。在它們的意識深處,大多數傷員已經把這個外星人看成了自己的一部分。
他從三個方向檢視兩腿人,充分意識到自己的一舉一動都有至少五十個共生體盯著。地上的血跡只有很少一點屬於兩腿人,她脖子和手臂上的傷口很長,但很淺,是盲目亂抓留下的。在最後一刻,卡勒奇所受的訓練與它的意識交鋒——所受的訓練是殺死目標,它的意識卻把外星人當成自己的一個組成部分。訓練被意識打垮了。但就算現在,前爪一揮也能切開兩腿人的咽喉。他大腦飛轉,考慮是不是應該把她置於安全部門的醫療監護之下。這一手對付寫寫畫畫時很成功,可用在現在卻太冒險了。行腳已經嗅過約翰娜,這種情況下,再宣佈出現「沒有預料到的併發症」,他肯定會起疑心。不,再好的計劃也有可能失敗,吃一塹長一智吧,就算買了個經驗教訓。他對姑娘露出笑臉,用薩姆諾什克語道:「你現在安全了。」真倒霉。幸好僅僅是暫時安全。人類的頭轉向一側,望著基迪拉特的方向。
斯庫魯皮羅一直在圍欄邊走來走去,跟基迪拉特和行腳離得太近,逼得兩人只好後退。「決不該出這種事!」這位炮兵高聲喝道,「我們最重要的人物會受到這種襲擊?我不相信!這裡頭一大股敵人陰謀的臭味兒。」
威克烏阿拉克疤瘌怒口圓睜,瞪著他厲聲道:「怎麼可能搞出這種陰謀?」
「我不知道!」斯庫魯皮羅不管不顧地嚷了起來,「但她需要保護,和需要急救一樣緊迫。維恩戴西歐斯,你應該找到一個最安全的地方,好好保護她。」
看樣子,行腳被斯庫魯皮羅打動了——嚇壞了。他朝維恩戴西歐斯側過一隻腦袋,語氣跟平常大為不同,十分恭敬,「您是怎麼看的?維恩戴西歐斯?」
維恩戴西歐斯一直目不轉睛地觀察著兩腿人。人類真是不善於掩飾自己的關注對像呀,有意思。約翰娜剛才盯著基迪拉特,這時,她向上看著維恩戴西歐斯,目光閃爍,兩隻挨得很近的小眼睛瞇成一條縫。就在去年,維恩戴西歐斯搞了個項目,研究人類的表情,最主要的參照物就是約翰娜,加上數據機裡的材料。她起疑心了。還有,斯庫魯皮羅的話她至少聽懂了一部分。她欠起身,吃力地抬起一隻手。維恩戴西歐斯慶幸不已,她的喊聲出口之後細若蚊鳴,連他都只能勉強聽清。「不……不要像寫寫畫畫。」
維恩戴西歐斯是一位篤信事先周密安排的共生體,但他也明白,最好的計劃也必須隨環境的變化而變化。他向下望著約翰娜,臉上掛著最富於同情心的笑容。用幹掉寫寫畫畫單體的手法除掉她風險很大,但是——他現在明白了,不除掉她,風險更大。老天保佑,幸好木女王那只瘸腿組件走不動,只好停在醫院營地的另一邊。他朝行腳點點頭,幾隻組件抬起頭來,「恐怕斯庫魯皮羅說得有道理。這個陰謀具體是怎麼實施的,眼下我還不清楚。但我們不能冒險。只好把約翰娜抬到我的住處去。請你們匯報女王。」他從身上解下大氅,輕輕裹在兩腿人身上,讓她在可能是這輩子最後一段路程上走得舒服點。她無力掙扎,只有眼神反抗著他。
約翰娜迷迷糊糊的,忽而昏迷,忽而清醒。竭盡全力發出的聲音只是別人無法聽到的耳語。心中的懼意無法宣之於口,這是最讓她恐懼的事。四肢的掙扎成了輕輕的抽動,就連這種輕輕抽動都被維恩戴西歐斯的大氅裹住,沒有人能夠看到。可能有點腦震盪之類。意識的某個角落裡還有這種理智,可理性分析卻顯得無比荒唐。一切都那麼遠,那麼黑……
約翰娜在木城自己的木屋醒來。多麼荒誕的夢啊!夢見自己遍體鱗傷,動彈不得,還有,竟然以為維恩戴西歐斯是個叛徒。她抬抬肩膀,想坐起身來。身體卻一動不動。該死的毯子,裹得這麼緊。她安靜了一秒鐘,還被那個夢搞得暈頭轉向。「木女王?」她想說話,發出的卻是一聲呻吟。火塘邊有人,動作輕手輕腳。房間裡光線很暗,什麼地方有點不對勁。約翰娜躺的地方和平時不一樣。四周是暗沉沉的牆壁,她想分辨方向,眼前卻直冒金星,一陣疲乏。奇怪,天花板低得要命,一大股生肉味。一邊臉怎麼這麼疼?嘴唇上還有一股血腥味。她不在木城,那個可怕的夢是——
三隻爪族腦袋在近處飄飄忽忽,像幾個剪影。其中一隻湊了過來。火塘黯淡的火光映照下,她認出了那張臉上的黑白花。維恩戴西歐斯。
「好,」他說,「你醒過來了。」
「我在哪兒?這是什麼地方?」聲音很小,含混不清。恐懼重新回到心頭。
「營地東面角落裡一間沒人住的小屋,原來是當地農民的,我接手了。這兒是我們的安全屋。」他的聲音壓得很低,薩姆諾什克語很流暢,模仿的是數據機裡一個普通講解員的聲音。一隻嘴裡叼著一柄匕首,寒光閃爍。
約翰娜在裹得緊緊的毯子裡掙扎著,發出微弱的呼叫。身體不太得勁兒,就像一口氣呼盡時一樣,叫不出聲來。
維恩戴西歐斯的一名成員在小屋上層踱步,打開一扇槽形長窗,接著又打開一扇。天光從它嘴邊灑了進來。「啊,你不想裝模作樣,這樣很好。看得出來,你不知怎麼猜出了我的……呃,第二職業,我的嗜好。叫是沒用的,就算能叫出聲也幫不了你。咱們倆只能聊一小會兒,木女王肯定用不了多久就要來探望……只好趕在她來之前殺了你。唉,沒發現你受了暗傷,傷勢太重……悲劇啊。」
他說的話約翰娜沒有全聽明白。每次她一轉頭,眼前便是一片模糊。她記得醫院裡出了什麼事,但細節卻記不清了。可不管怎麼說,維恩戴西歐斯是個叛徒,千真萬確。可他怎麼……記憶戰勝了身體上的痛苦,「寫寫畫畫是你謀殺的,對不對?為什麼?」她的聲音比剛才響一點了,血湧上喉頭,她強嚥下去。
四面響起輕輕的、和人類一模一樣的笑聲,「他發現了我的事。真有諷刺意義啊,對不對?他這麼個白癡竟然成了惟一一個識破我的人……哦,你的這個『為什麼』問的不僅僅是這件事?」身旁的三隻組件靠得更近了,匕首的刀背輕輕拍了拍她的面頰,「可憐的兩腿人,恐怕你是不會徹底明白的。有些東西你可能也懂,比如對權力的追求。我讀過數據機上記載的你們人類的動機,所謂的『弗洛伊德』那一套。可是,我們爪族要複雜得多。你知道嗎?我幾乎全是雄性。這是很危險的,我是說單性。有可能導致瘋狂。可我還是作出了這個決定。我不想當個沒什麼大不了的好發明家,生活在木女王的陰影下。我們很多人都是她的後代,她完全主宰了我們。知道嗎,我選擇了從事安全工作,她很高興。她手邊沒有哪個組合的搭配適合幹這份工作。我除了一個成員之外全是雄性,她覺得這樣一來,我就有了從事安全工作所需要的必要的狡猾——在她控制之下的狡猾。」
他負責警戒的成員在長窗前來回走動。又是一聲人類的輕笑,「我計劃了很長時間,我想搞垮的不止木女王一個。她性格中強有力的那一面像種子一樣,撒遍了北極海岸。剜刀比我先起步差不多一個世紀,鐵先生起步雖晚,但他有剜刀打造好了的王國。我努力奮鬥,讓自己成了所有這些人不可缺少的寶貴資產。我是木女王的安全首腦……又是鐵先生最可貴的間諜。要是玩得好,我會成為最終擁有數據機的人,其他人嘛,全都完蛋。」
他的匕首又拍拍她的臉,「照你看,你對我有用嗎?」眼睛死死盯著驚恐不安的約翰娜,「我非常懷疑。如果我安排得好好的計劃成功的話,現在你已經利利落落死掉了。」房間裡響起一聲歎息,「可惜計劃失敗了。不得不由我親自動刀子。說不定這樣反而最好。大多數事情,數據機裡都儲存著洪流般的信息,可它裡面有關折磨拷打的內容卻很少。從某種角度說,你的種族是非常脆弱的,很容易殺死。意識還沒解體,你們就已經死翹翹了。可我知道,你能感受痛苦和恐懼。竅門就是適當施加壓力,用力別太猛,別一下子殺了你。」
身旁的三名成員舒舒服服擠成一團,像一個安頓下來準備好好談談的人類成員。「也許你真的可以幫助我。這兒有些問題,你是可以回答的。這些事兒以前我不大方便問。你知道,鐵先生現在信心十足,不僅是因為他有我這個木女王身邊的臥底。那個共生體手裡還有其他王牌。他那邊會不會也有一台數據機?」
維恩戴西歐斯不說了。約翰娜也沒有回答,這是綜合著恐懼與倔強的沉默。正是眼前這個魔鬼殺害了寫寫畫畫。
叼著匕首的那張嘴鑽進毯子,靠近約翰娜的皮膚。手臂上一陣劇痛,疼得她叫出聲來。「啊,數據機說人類這裡受傷會很疼。這個問題不用回答,約翰娜。鐵先生的秘密武器是什麼,知道我是怎麼想的?我覺得你家裡還有人活著。考慮到你說的那場屠殺的情況,最可能的就是你那位小弟弟。」
傑弗裡?活著?她一時忘了疼痛,幾乎也忘了恐懼。「怎麼……」
維恩戴西歐斯做了個相當於聳肩的動作:「你沒有親眼看到他死。鐵先生肯定想要一個活的兩腿人,這你放心好了。冷凍冬眠的技術我在數據機裡讀過,要想把冬眠者弄醒,我估計他還沒這個本事。最重要的是,他那邊確實有什麼東西。他對數據機裡的資料很熱心,但從來沒要求我把這東西給他弄過去。」
約翰娜合上雙眼,不理睬這個叛徒的存在。傑弗裡還活著!記憶湧上心頭:玩得興高采烈的傑弗裡、哭泣的傑弗裡、在逃難飛船上鼓起勇氣的傑弗裡……這些,她還以為自己已經永遠失去了。片刻間,往事彷彿比幾分鐘前的瘋狂廝殺更真切。可傑弗裡能怎麼幫鐵先生?其他數據機已經燒燬了,確切無疑。情況比維恩戴西歐斯設想的更複雜,這個叛徒有些事沒想到。
維恩戴西歐斯抓住她的下巴晃了晃,「睜開眼睛。我學過怎麼分辨人類眼神,我想好好看看……唔,不知你相不相信我的話。沒關係。如果咱們有時間,我會好好瞭解瞭解他能為鐵先生幹什麼。眼下還有更緊迫、更重要的問題。顯然,數據機是一切的關鍵。不到半年時間裡,我、木女王和行腳掌握了大量信息,有關你們的種族和你們的文明。容我說句大話,恐怕你對我們的瞭解遠沒有那麼深入。暴力廝殺結束之後,誰擁有數據機,誰就是贏家。我就是打算成為那個贏家。我常想,不知數據機裡還有沒有其他密碼、其他程序,可以用來保障我的安全——」
保姆密碼。
認真觀察著她的表情的幾顆腦袋上下起伏,露出了笑容。「哈,這麼說真的有這種東西!這麼看來,今天的壞運氣可能並不太壞,說不定更好。不然的話,我可能永遠不會知道——」聲音突然一頓,兩個他跳到樓上負責觀察外面動靜的組件身邊。約翰娜耳邊響起一個輕輕的聲音,「是行腳,離得還遠,朝這邊過來了……也許不是這兒。你最好還是太太平平死去吧,一道深一點的傷口,神不知鬼不覺。」刀子刺得更深了,約翰娜徒勞地掙扎著想避開。可刀鋒又收了回去,刀尖輕輕點著她的皮膚。「咱們還是先聽聽行腳打算說什麼。要是他不堅持要親眼看看你,殺了你豈不可惜。」他把一團布塞進她嘴裡,綁緊。
一時間,房間裡靜悄悄的。穿過灌木叢的腳步聲也許就在房子附近。這時,木牆外響起一聲爪族語的嗚嚕嗚嚕。約翰娜懷疑自己永遠也學不會通過聲音分辨共生體,但……她的腦筋在爪語中磕磕絆絆,竭力辨識爪族語。這種語言是通過幾個聲帶發出的,字句重疊在一起,像和聲。
「約翰娜……(聽不清)……疑問……(尖音)……安全……」
「你好,行腳·威克烏阿拉克疤瘌……約翰娜……(顫音)……沒有可見的……傷……難過……不明確……(吱吱聲)」
叛徒壓低嗓門在她耳邊道:「他會問我們這兒需不需要醫生,如果他堅持的話……咱們的談話只好提前結束了。」
但行腳只發出一陣表示關切的和聲。「該死的混蛋,居然在外頭坐下了。」維恩戴西歐斯氣憤地低聲自言自語著。
一陣沉默。傳來行腳用人類嗓門發出的聲音,他模仿的是數據機裡的一位喜劇演員。行腳用薩姆諾什克語清清楚楚地說:「別幹傻事,維恩戴西歐斯老夥計。」
維恩戴西歐斯不解地一聲輕噫,圍著她的組件卻已高度戒備,刀尖在她的肋骨間扎進了一厘米。一陣刺痛。她甚至可以感覺到刀尖的顫抖,鮮血直流的傷口處可以感受到對方持刀成員的呼吸。
行腳的聲音繼續著,鎮定自若、洞悉一切的聲音。「你的計劃我們已經知道了。你安插在醫院裡那個共生體已經垮了。雖說他知道得不多,但卻知無不言,來了個竹筒倒豆子。你真以為你騙得過女王?如果約翰娜死了,你肯定會被碎屍萬段。」他哼起一首從數據機裡學來的不祥的小調。「女王這個人,我很瞭解。表面看上去溫和寬厚……可你想想,剜刀那些可怕、邪惡的創造才能是從哪兒來的?殺了約翰娜,你就會發現,女王這方面的才能比剜刀高明到什麼地步。」
刀子縮回去了。又一名成員躥到窗前,約翰娜身旁的兩隻把她鬆開了些,匕首輕輕摩挲著她的肌膚。拿不定主意?木女王真有那麼可怕?槽形長窗前的四個組件朝各個方向張望著,無疑是看自己手下的警衛還在不在,同時飛快地轉腦筋。最後,他開口了,用的是薩姆諾什克語。「這些威脅如果由木女王親自說,豈不是比由你轉述更有效果?」
行腳輕聲笑了:「說得對。我們也這麼想來著。但轉念一想,看到女王親自過來,像你這麼謹慎的人肯定會立即殺掉約翰娜,再編出一大堆瞎話——你還不知道女王識破了你。可是,如果逛蕩過來的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浪游者……我知道,你把我看成一個傻瓜,只比寫寫畫畫·賈奎拉瑪弗安強一點。」提到這個名字時,行腳頓了一下,調侃的口氣消失了。「好吧,你的處境我己經說清楚了。如果你還有懷疑,派你的手下到灌木叢那邊去,瞧瞧女王派了多少部隊包圍你們。約翰娜的死只能害死你自己。說到約翰娜,她還活著吧?否則咱們這場談話就毫無意義了。」
「對,她還活著。」維恩戴西歐斯從她嘴裡掏出堵嘴布。約翰娜轉過頭,劇烈地咳嗽起來,淚水簌簌滾下面頰。「行腳,行腳啊!」聲音只比耳語高一點點。她忍住痛,深吸一口氣,把注意力集中到發聲上。無數細小的光點在她眼前閃爍著。「喂,行腳!」
「你好,約翰娜。他傷著你了嗎?」
「有一點,我——」
「夠了。她還活著,行腳,不過這個錯誤不費什麼力氣就能糾正過來。」維恩戴西歐斯沒有重新堵住她的嘴。約翰娜見他樓上的幾隻組件在窗下走來走去,不住緊張地互相蹭著腦袋。他用爪語發了一個顫音,意思好像是「僵局」。
行腳回答道:「說薩姆諾什克語,維恩戴西歐斯。我希望約翰娜也能聽懂我們的對話。還有,說薩姆諾什克語時,你撒起謊來沒有爪語那麼流暢。」
「隨你的便。」叛徒回答道。語氣很冷談,滿不在乎,但他的各個成員卻緊張地走個不停。「女王一定明白咱們在這兒僵住了。如果我得不到恰當的待遇,約翰娜必死無疑。就算殺了她,我諒女王也不敢殺我。你們知道鐵先生在瑪格蘭高地安排了什麼陷阱嗎?我知道怎麼繞開陷阱,只有我一個。」
「有什麼大不了的。反正我本來不大想爬坡上山攀登高地。」
「是啊,可你說了不算,行腳。你只不過是個胡亂拼湊起來的雜種。木女王知道現在的局勢有多危險。鐵先生的力量跟我以前說的不大一樣,事實上,完全相反。而這邊數據機的秘密,只要我能接觸到、能寫下來的,我全都傳到了那邊。」
「我弟弟還活著,行腳。」約翰娜說。
「哦……維恩戴西歐斯,你知道嗎?叛國罪方面,你可真創造紀錄了。對我們說的一切都是謊言,與此同時鐵先生倒把我們的情況摸了個清清楚楚。照你的說法,怎麼一來,我們反而有顧忌了,不敢殺你了?」
維恩戴西歐斯大笑著停下腳步。他好像重新恢復了鎮定。「說得對,而且不僅於此。你需要的是我全部成員齊心協力的全面合作。你瞧,木女王部隊中敵方間諜的數量我是有所誇大,但我確實有一些手下——另外,鐵先生可能還安插了一些我不知道的其他諜報人員。只要把我抓起來,消息就會走漏出去,傳到剔割部隊。到那時,我所知道的情況很大程度上便毫無用處了,而你們則會面臨迅速、全面、無可抵擋的敵軍進攻。懂了嗎?女王需要我。」
「我們怎麼知道這些不是你編造出來的另一篇謊言呢?」
「真棘手,對吧?我也有個同樣棘手的問題:救出遠征軍之後,我怎麼保障自己的人身安全。這些問題你那幾顆雜種腦袋打破頭都想不出來。木女王必須和我好好談談,找個能保證雙方安全的地方,不讓外人看見。帶著這條消息報告女王去吧。她要不了本叛徒的這條小命,可如果跟我合作,沒準兒能救出她自己的老命!」
外面靜了片刻,只有附近樹叢中小動物的叫聲時而打破沉靜。最後,行腳出人意料地笑了起來,「雜種腦袋?嘿嘿,這回算你說對了,維恩戴西歐斯。我走遍天下,記得五百多年前的事。我見過的那麼多惡棍、叛徒和聰明人之中,厚顏無恥數你第一了。」
維恩戴西歐斯發出一聲爪語,無法翻澤,表示自鳴得意:「不勝榮幸之至。」
「好,你的話我會轉告木女王。希望你們兩個聰明人能想出解決辦法……還有一件事,女王要求你把約翰娜交給我。」
「女王要求?我怎麼聽上去像你這個雜種腦袋裡想出的浪漫主意。」
「也許是吧。但這麼做,可以表明你對自己的處境很有信心,證明你剛才所言不虛。要讓我按你說的辦,總得付點代價吧?這就是我要的價。」
維恩戴西歐斯的幾隻腦袋全都轉向約翰娜,默默思忖著。接著,他最後一次從窗戶裡朝外看了看,道:「好吧,我把她交給你。」兩隻組件跳到小屋門邊,另外兩隻把她拖向門口,在她身邊輕聲道:「該死的行腳。你活著,只會在我和女王中間製造麻煩。」他的匕首在她眼前一揮,「別在女王面前給我找碴。我不僅會逃過這一劫,還會更加強大。」
他拉開門,陽光射了進來,刺得約翰娜睜不開眼。她瞇縫起眼睛,小屋原來就在離森林不遠處,維恩戴西歐斯連推帶拉,把約翰娜躺的擔架弄到森林邊,同時大聲吆喝,命令他的警衛留在原地不動。他和行腳客客氣氣說了幾句,商定行腳帶約翰娜離開的時間。
維恩戴西歐斯的成員一個接一個回到小屋。行腳走上前來,抓住擔架前的把手。一隻幼崽的腦袋從一個成員的衣服鑽出來,拱著她的臉:「你還好嗎?」
「我不知道,頭上被砸了一下……有點喘不過氣來。」
他解開緊緊裹著她的毯子,讓她胸口鬆快些,其他組件則拉著擔架離開小屋。森林的樹蔭是那麼平和、深邃……維恩戴西歐斯的手下這裡一個那裡一個,到處都是。他的團伙到底有多少人?兩個小時前,約翰娜覺得這些人都是保護自己的,可現在,他們朝她看一眼都讓她直打哆嗦。她在擔架上翻了個身,仰面朝天。又有點暈暈忽忽了。樹枝、樹葉、一小片一小片煙霧瀰漫的天空,不時還能看見小動物,像斯特勞姆樹林裡的松鼠,追來追去,好像起了什麼爭執。
真有意思。一年前行腳和寫寫畫畫也是這麼拖著我走,那時我的傷重得多,無論看到什麼都怕得要死,包括行腳他們倆。可現在……見到行腳她是多麼欣喜,她從來沒有像今天一樣,因為見到哪一個人這麼開心。連疤瘌都那麼讓人踏實,那麼壯,就在她身邊走著,保護著她。
恐懼慢慢退去。剩下的只有怒火,和一年前一樣,但比那時更加清晰、明確。這一次,她知道出了什麼事。事件的參與者不是陌生人。去年是大屠殺,這一次是無恥的背叛。維恩戴西歐斯犯下滔天大罪,殺害了那麼多人,按照他的計劃,還會殺害更多的人……居然會讓他像個沒事人一樣不受懲罰!「他殺了寫寫畫畫,行腳。寫寫畫畫是他謀殺的……」他幾乎把寫寫畫畫殺淨了,而且窮追不捨,從我們懷裡奪走最後的殘餘,殺害了它。「木女王卻想放過他?她怎麼能做出這種事?你怎麼能做出這種事?」淚水奪眶而出。
「噓,噓。」行腳的兩隻頭伸到她眼前,向下看著她,然後緊張地東張西望。她伸出手去,揪住他短短厚厚的軟毛。行腳在發抖!一個他湊得更近了些,聲音裡完全沒有方纔的自信。「我不知道女王會怎麼做,約翰娜。這些事她根本不知道。」
「什——」
「噓。」他的聲音幾乎聽不見,只有手上才能感到一點震動。「他的手下還看得見咱們。仍舊有可能猜出來……約翰娜,知道這些事只有咱們倆。我想,其他人根本沒起疑心。」
「可你說醫院裡他的手下已經招供了……」
「使詐,剛才我是詐他。這輩子我幹過不少發瘋的事兒,但除了跟著寫寫畫畫把你從飛船那兒救出來那回,這一次算最險的了……維恩戴西歐斯把你帶走以後,我開始琢磨起來。你受的傷不重,這事兒很像賈奎拉瑪弗安被害那一次,太像了。可我手裡一點證據都沒有。」
「你對誰都沒說?」
「沒有。跟可憐的寫寫畫畫一樣傻,是不?」他的腦袋朝四面八方張望著,「如果我猜得不錯,他肯定一有機會就殺了你,不然就太蠢了。我真擔心啊,怕來得太晚……」
本來已經晚了,可維恩戴西歐斯這個魔鬼比你想像的更邪惡,我知道。他想弄到更多東西。
「這麼說吧,我跟可憐的寫寫畫畫一樣,誤打誤撞才發現真相。只要能再走出七十米,我跟維恩戴西歐斯說的就會變成事實,不然的話,咱們的下場和寫寫畫畫一樣。」
她拍拍靠自己最近的組件的肩膀,扭頭向後望去。小屋和它周圍的警衛已經被森林的枝葉擋住了。
……還有,傑弗裡還活著!
密級:零
[95%的加密信息包已被棄置]
當前接收方:烏爾維拉號戰艦,即時接收
語言路徑:特雷德西克語—特裡斯克韋蘭語,斯堅德拉凱星系
發自:界區幻影[由飛躍中界一個協作(或宗教)機構維護的一個組織,訂閱其消息的訂戶包括數千個飛躍下界文明,特別是受界區分界線上移威脅的文明]
主題:界區湧動最新情況報告,向各處發出探測信號
發往:
界區幻影訂戶
界區度量興趣組
危機新聞組所屬之:
導航組
探測信號參與者
日期:發生於239011年之標準風暴之後1087892301秒,幻影紀年[斯堅德拉凱毀滅之後66。91天]
關鍵詞:超巨型事件,超光速,慈善性質的緊急通告
信息內文:
(返回探測信號時請附上當地時間。)
收到這條消息後,你便可以由此確知這次最可怕的界區大潮已經退卻。經過變化的界區已較穩定,呈泡沫狀,密度較低(介於2。1與2。3之間)。至少五個文明由於這一次界區變化陷入爬行界,另有三十個太陽系進入飛躍界。(專為訂戶提供的樣本為加密數據,附於本通告之後。)
這次變化波及整個銀河。以整體而言,爬行界的波動率相當於平常兩年時間,但這次波動卻發生在不到兩百小時之內,集中於不到那個層面千分之一的地域。
上述數據仍然不足以表現出這一事件的巨大規模。(由於大批站點在這次事件中被毀,我們所擁有的工具又遠不足以度量這種規模的事件,所以以下只能是我們的估算。)這次巨潮最高達到界區標準分界線之上一千光年,運動的峰值速度則高達三千萬倍於光速(約相當於每秒一光年),這一不可思議的高速度維持了一百秒以上。根據我們訂戶的報告,巨潮已導致一百多億智慧生命的死亡(本地網絡崩潰、生態環境維持設備失靈、醫療系統故障、交通事故、保安事故等)。有報道的經濟損失更是遠為沉重。
目前最重要的問題是:巨潮之後事態將如何發展?我們的預測歷來以如下幾方面為基礎:測量站點的觀側、界區測繪,以及結合我們巨庫中的歷史數據所進行的綜合分析。預則界區變化從來不是一門精密科學,我們只能著眼於長期變化趨勢,無法準確預報即將發生的界區偏移。不過在分析界區湧動之後的事態、辮別界區變化之後出現的新的世界與文明方面,我們一直能夠有效地為訂戶提供服務。但是,我們不得不遺憾地承認,這一套一直行之有效的方法完全無力處理目前的形勢:我們巨庫的精確記錄可以上溯至一千萬年前。根據記載,超光速湧動平均約兩萬年發生一次(峰值速度通常低於光速的七倍)。類似目前這次湧動的巨怪式大潮不見於任何文檔。只有少數資料飽和、無法整理的數據庫中才記錄了與我們親眼目睹的這次巨潮相似的湧動,即使這些記載也都是多次輾轉的非第一手資料。根據這些數據庫,玉夫星座五千萬年前發生過一次類似大潮。在我們所處的銀河中,英仙座五億年前可能也發生過一次。
這種不確定性使我們幾乎無法進行分析,也正是由於這個原因,我們才將這條信息在界區度量興趣組和其他組別中廣泛散發。全體有志於界區變化和導航領域的人士應該將自己有關這一難題的資料彙集起來,不管是想法、巨庫進出權限,還是算法,所有這些都將大有稗益。對於提供幫助的非訂戶,我們將提供巨額酬謝。對於掌握重要信息的人士或集團,我們願以本集團掌握的資源與之進行一對一交換。另請注意:我們已將本信息直接發送至超限界中我們認為可能有人居住的地點。像這種規模的事件,相信即使在超限界也會引起人們的注意。我們在此謹向上界天人呼葉:請允許我們將我們掌握的情況發送給你們,如果你們對這一事件有什麼認識,請給予我們指點。
為證明本集團的誠意,茲列舉我們目前的分析於下。本分析基於有精確記錄的這個區域歷史上的湧動,在此基礎上進行簡單地擴大。分析細節見本信息所附之未加密附件。
我們認為,下一年內,本區域還會發生五到六次餘波,其速度與規模遠遠小於本次湧動。在這段時間內,至少還會有兩個文明(見瀕危清單)可能遭到永久性淹沒的命運。即使餘波過去之後,本區域的風暴仍將持續相當長時期。這期間,下述地區的飛船航行將極度危險(方位見文末)。建議暫停這些地區的飛船活動。我們的時間太緊,無法作出適當安排,以援救瀕危的文明。我們的長期預側(也是最不可靠的)是:從整體上看,已經持續數百萬年的界區分界線下移的趨勢不會受到影響,但在銀河的這個區域,爬行界邊界的下移還是會受到遲滯。
最後是一點哲理上的感喟。長期以來,我們界區幻影組織以觀察界區邊界和邊界附近星系的運行為己任。對於大部分地區而言,界區偏移是一個十分緩慢的過程:長期持續的運動過程中,偏移速度只有每秒七百米。但這些變化累積起來,每年都會影響許多星系和數以億計的生命。可是,我們必須接受這種長期的變化,正如在技術文明不開化的世界,冰川和乾旱會影響一個民族的存亡,而這個民族卻只能接受自己的命運一樣。風暴和潮湧是無庸置疑的災難,對於一些文明來說,這些災難意味著轉眼間灰飛煙滅。但和界區的緩慢移動一樣,這些驟發立至的災難是我們無力控制的。在過去幾周裡,有些新聞組內充斤著戰爭喧囂、武裝艦隊、會導致億萬生靈塗炭的種族衝突。對於這些人,還有生活在他們附近、比他們更為和平的人們,我們的話是,看看這個茫茫宇宙吧。天何仁哉,宇內的營營眾生,它並不在意。就算我們擁有再多的科技手段,有些自然災難仍然是無法避免的。在無動於衷的自然面前,何謂邪惡?何謂善良?全都是瑣碎細事,渺小得不值一提。就我們自己而言,我們從下面的想法中得到了慰藉——存在一個可供我們膜拜的宇宙,它無比宏偉,自足自在,無論惡行還是美德都無法扭曲它,使它屈從於自己的意志。
密級:零
當前接收方:烏爾維拉號戰艦,即時接收
語言路徑:阿布韋斯語—貿易24語—切爾古倫語—特裡斯克韋蘭語,斯堅德拉凱星系
發自:迷霧旋轉體[誰知道這是個什麼樣的發帖者,可能並不是代表某一方的宣傳機構。此前極少發帖。]
主題:巨潮的起源
發往:
瘟疫威脅組
造物之大秘密組
界區度量興趣組
日期:斯堅德拉凱毀滅之後66。47天
關鍵詞:界區的不穩定性和瘟疫,洞悉六足生物
信息內文:
首先聲明,如果我重複了別人已經得出的明顯結論,我在此道歉。我只有一個通往文明網的網關,其費用十分昂貴,許多重要帖子我都沒有看到。目前這次巨潮從任何方面看都是一次極其罕見的、宇宙規模的重大事件。另外,根據其他帖子所提供的證據,巨潮的中心距離與瘟疫有關係的那場戰爭還不到6000光年。這難道是偶然的嗎?根據早以確立的理論,[此處從不同來源引用理論,其中三個被引用來源為本艦此前所未知,其所引用之理論早經提出,迄未證誤。]界區本身極有可能是人造產物,設立這一分界線的是地位甚至高於超限界的某種事物,其目的是保護各種智慧生命形式,或[以下純屬假定]保護散逸在銀河諸硬核周圍的具有自我意識的星際氣體。
現在,文明網所記載的歷史上頭一次,我們看到一位超限界生命形式有效控制了飛躍界,這就是瘟疫。文明網上許多人相信,[此處引用漢斯和祖星系的山多爾]瘟疫正在接近飛躍下界的地方搜尋某種人造製品。也許這種行動破壞了大自然的平衡,引發了這一次巨潮。難道不存在這種可能性嗎?
請給我寫信,告訴我你的想法。我收到的信件不多。
密級:零
當前接收方:烏爾維拉號戰艦,即時接收
語言路徑:貝諾裡斯克語—特裡斯克韋蘭語,斯堅德拉凱星系
發自:防衛同盟[自稱為飛躍界內斯特勞姆文明圈附近五個帝國群的聯合體,在斯特勞姆文明圈毀滅之前沒有證明該組織存在的資料。包括縱橫二號在內的許多與它接觸過的集團聲稱,該同盟是經過喬裝改扮的前蝴蝶霸權。參見:蝴蝶的恐怖統治。]
主題:英勇完成任務
發往:
瘟疫威脅組
追蹤戰爭興趣組
靈長人屬興趣組
日期:斯堅德拉凱毀滅之後67。07天
關鍵詞:不要坐而論道,起來採取行動
信息內文:
在消滅[斯堅德拉凱的]人類巢穴之後,我們的部分艦隊繼續向飛躍底層追擊人類和瘟疫的其他勢力。很明顯,變種希望將自己的爪牙隱藏在難以接近、十分危險的地區。但它萬萬沒有料到的是,同盟指戰員具備高度的大無畏英雄主義精神。我們現在可以昭告天下,瘟疫急急逃竄的走卒們已經遭受沉重打擊。
同盟對瘟疫勢力的首戰是一次輝煌的成功。最重要的支持者被殲滅之後,瘟疫在飛躍中界的擴張已經被迫中止。但是,我們面臨的任務仍然十分艱巨。
同盟艦隊正返回飛躍中界,我方也有一些戰鬥傷亡,艦隊亟需大量補給。飛躍界中仍然存在一些人類盤踞的據點,我們還查明了某些資助人類的種族。保衛飛躍界,這就是擺在所有正義的智慧種族面前的任務。同盟艦隊下屬分艦隊將很快開赴下列地區的星系[列出地區方位],我們需要你們的幫助和支持,以消滅這個危險大敵的殘餘勢力。
消滅害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