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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輯 好上司 文 / 星新一

    作者:星新一

    我總算能夠進入這家令人神往的公司了。儘管它並不是一家歷史悠久、頗有傳統的老公司,但發展速度之驚人、工作成效之卓著,則是舉世公認的。新產品層出不窮、源源供應社會,銷售後服務也面而俱到,無微不至。

    當然,說起職員的待遇,在企業界也可謂首屈一指。我之所以一心要進入這家公司,這當然是一個重要的理由。而且也還不僅僅是出於物質方面的考慮,在這個公司裡,更充滿著融融的人類之愛。一進公司你就會立刻親身感受到,並非人云亦云的傳說。

    就職考試簡直就是一場惡戰,雄才輩出,競爭異常激烈。筆試還不算,還要進行口試,以便對個人性格詳加瞭解。我當時以滿腔熱情一一作答。也許是看中了我這股認真勁吧,我成了幸運兒,被公司錄用了。朋友們向我投來羨慕之意,而我自己心中也洋溢著自得之情。我鞭策自己:加勁干,盡我所能,竭誠努力!因為這關係到公司的發展。

    我被安排到公司的一個部門裡。無論是課長還是科長,看上去都是那麼和藹可親,同事們也都一見如故。到處都充滿著活力。不僅這一個社門,公司上下,無不如此。

    也就是進入公司幾天以後吧,科長對我說:

    「工作都熟悉了吧?」

    「啊,還在抓緊努力,就會熟悉的。」

    「要是不著急回家,去喝一杯好嗎?我請客,就算是對你的歡迎。」

    「那就多謝了。」

    我於是跟著科長,轉了幾個酒吧。在小說和漫畫上,每當出現這種場面,總要把此時的話題寫成是對公司內的派系之爭說長道短,大發牢騷。但這位科長對此卻隻字不談,只是爽朗地笑著,一個勁地向我勸酒:「痛快點兒,大口喝!」

    雖然工作緊張,可是能在下班後換換腦筋,倒可以消除一天的疲勞。科長真是個令人可親的大好人,能在這樣的人手下工作,是令人心情舒暢的。我不禁開林暢飲起來,酒有些喝的多了點兒。

    我們倆人又步履蹣跚地朝另一個酒吧走去。在一條狹窄的小巷裡,一個迎面走來的男人被科長撞了一下。

    「混蛋!幹什麼!」

    那個人蠻橫地叫罵起來。不過是碰了一下而已,誰也沒怎麼樣,可他竟然要動手,看樣子不像個好東西。瞧那架勢,科長非要吃虧不可。危難當前,我豈有袖手旁觀之理!

    我毫不遲疑地挺身而出,對方也向我廝打過來。他的霸道行徑,更使我火冒三丈。保護科長,是義不容辭的。我乘著幾分醉意,狠狠回敬了他一頓拳腳。

    過了一會兒,當我恢復了理智的時候,發現科長還蹲在地上。

    「不要緊吧?」我問道。科長點點頭。只見都個傢伙四腳朝天,動也不動。科長盯住他的臉仔細查看了一會兒,說道:

    「這小子又沒氣,又沒脈,好像死過去了。」

    一聽這話,我嚇得面無血色。摸摸那小子,果然渾身硬梆梆的。頓時,我六神無主,四肢無力。

    「我惹禍了。叫急救車吧?」

    「等等,不行。那會使我們公司惡名遠揚,鑄成無可挽回的大錯。作為一個負責人,我有責任防止這種事件發生。」

    「那,就這樣……」

    「叫急救車也晚了。算啦,你快跑吧,這裡由我來設法處理好啦!」

    「可這責任在我呀……」

    「不,你還不是為了保護我嘛。還談什麼責任不責任的,現在是趕快處理要緊。交給我來辦好啦,我的社會經驗畢竟比你豐富,儘管放心。喂,快跑吧!」

    「那,好吧,我走啦。」

    在科長的催促下,我離開了那塊是非之地。幸好街上沒人,神不知鬼不覺地回到了家裡。雖說是正當防衛,但畢竟是殺了人。酒也全醒了,整整一夜,我心煩意亂,坐臥不安。

    第二天一上班,我立刻悄悄地問科長:

    「那件事,後來怎麼辦了?」

    為了不讓別人聽見,直到走進接待室,科長才說:

    「我弄得很巧妙,誰也沒看見。反正那小子也不是個好東西,讓警察認為是同夥毆鬥致死,也就了事了。不會懷疑到我們身上的。」

    「可是,我總有點放心不下。」

    「那大可不必。沒留下任何證據能表明是你幹的。再說,即使留下什麼痕跡,那也只能是我在處理屍體時留下的。你不必擔心好了。」

    「你是怎樣處理屍體的?」

    「這就不用細說了吧。告訴了你,你又該杞人憂天了。再說,一旦你嘴上不嚴漏了風,我可就倒霉了。好啦,這件事到此結束,把一切都忘掉吧。」

    「明白了。真不知該怎樣感謝您,您為我費心了。當然,給科長惹麻煩的那些話,我是至死也不會說的。我一輩子也忘不了您的恩德。」

    我發誓道。科長絲毫沒有表現出讓人感恩的神情,這使我更加由衷地感激他。總算平安無事了。出事當時,我要是稀里糊塗地喊起來,圍上一群看熱鬧的人,那麼,我這一生就完了,還要連累科長,甚至給公司臉上抹黑。

    一切都多虧了科長。報恩的道路只有一條:拚命工作,為科長好好幹!如果因成績不佳而導致科長降職或下台,乃至一蹶不振,那對我也絕沒有什麼好處可言。

    我專心致志地埋頭工作,什麼辛苦啊,勞累呀,連想都不曾想。其結果,當然是成績卓著,而獎金也水漲船高。雖說這不過是副產品,但獎金多也是令人愜意的事。

    腰包充裕了,我開始結識了一個女人。儘管那只是偶然間在街上隨便認識的,她卻正當妙齡,因而關係的進展突飛猛進。這本米不失為一件快事,但到後來卻使我陷入了窘境。女方向我逼婚了。

    世上這樣的事不乏其例。到了這一地步,我的熱情開始消失了。我瞭解到那個女人以前早有所愛;同時,也感到自己結婚的經濟條件尚不具備。我對我們之間的關係越來越心灰意冷了。可是女方卻一個勁地吵著說;「要是不結婚我就去死!」弄得我束手無策。

    看到我無精打采的樣子,科長問道:

    「你好像有什麼心事?臉色可不大好,近來工作上也有些心不在焉哪。」

    「不,沒什麼。」

    「隱瞞可不好。咱們倆人之間,還有什麼不可談的嗎?說說看,我可以給你參謀參謀。你這麼委靡不振,我也吃不消啊。」

    「是這樣的……」

    我於是把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科長會替我著想,這點是不用懷疑的。我是擦著冷汗,對他講了這件令人難以啟齒的事情的。但科長既沒有發怒,也沒有發笑。

    「是這樣嗎。好吧,我設法找那個女人替你說說看。」

    「對不起,那就拜託了。」我低下頭。

    不知科長是怎麼替我去說的。不過,從那以後,那女人倒是再也沒來纏過我。我不由得想到,也許還像上次事件一樣,這件事也就自消自滅了吧。這簡直成為不容懷疑的事實。過後,我也曾在街上的人群中看見過那個女人。

    科長該是怎樣苦口婆心地開導我,又是怎樣費盡心機地為我求人說項。而且,為了我這個部下,不知自己掏了多少腰包呢。我曾經婉轉地向他說起過這些,而他只是說:「提這些幹什麼,努力工作就是了。」

    真是個難得的好科長。有朝一日我提升的時候,是否也能有這種品德呢?我自己覺得好像還沒這個把握。不,現在考慮這些,還為時尚早。當務之急,是為公司盡力工作。這也是對科長報恩的唯一途徑。

    不久,我和一個老朋友引見的人有了交往。開始並沒有搞清他的來歷,但很快他就露出了真面目。原來他是個稱為產業間諜的傢伙。他轉彎抹角地來引我上鉤。

    「怎麼樣,能不能把公司新產品的秘密悄悄告訴我?至於謝禮嘛,隨你要多少好了。我絕對會守口如瓶,不會給你添麻煩就是了。」

    「不行,請不要再談這種事了。」

    我立刻一口回絕。真是豈有此理。我能瞭解到秘密,可我不能辜負科長的信賴,不能拿恩德換鈔票。

    而他畢竟是個產業間諜,絕不會就此罷手的。果然,沒多久,他又對我說:

    「請你不要把話說得這麼死吧,我手裡可抓著你的短處呢。」

    「什麼短處?」

    我裝作若無其事地問著,可內心卻有些忐忑不安。他說:

    「我有你的裸體照片!那是在一個溫泉偷拍的,我可以把它公之於世。」

    對這種威脅,我並不買帳。

    「那沒關係。很可惜,我不是女人。隨你的便好啦。」

    把那種照片公開,當然不是什麼榮耀的事。但也不能為這麼一點芝麻小事就背叛公司。如果屈服於這種恫嚇,科長說不定會多麼難過呢。想到這些我更加認定了,絕不能那樣做。

    產業間諜無可奈何,只好作罷,此後倒也風平浪靜,始終沒有公開什麼照片。或許,照片之類的東西壓根兒就不存在。

    這個產業間諜的經驗,倒使我從中受益不淺。那以後不久,科長委託我打探其他公司的秘密。這時,我就亮出了這一招,幹得很漂亮,巧妙地運用了恫嚇和收買的手段,把秘密弄到了手。雖然事屬非法,手段卑劣,但這畢竟是為了公司,為了科長,科長大為高興,我也頗感快慰。

    事後我卻又感到,那個公司的職員也真夠可憐的,竟然會因為這麼一點小事而出賣公司的秘密。他一定沒有一個像我現在這樣的好上司。

    產業間諜再沒有找上頭來,這次又來了一個負有另外一種使命的人物;一個說客。他勸我到另一家公司去,至於工資和地位,保證比現在要高得多。

    在別人看來,這當然是求之不得的。可我當場就謝絕了。我喜歡我的公司,這裡不僅工作愉快,而且更有著恩德與情誼的聯結,這是任何金錢和地位所難以取代的。如果說我已經是一個具有一定實力的人物,那也完全是由於這種環境所造成。

    我回答他說:「你如果相中了我這個人才,去和科長交涉好了。要是科長答應和我一起調轉,我就跟科長一道去。」這麼一說,那個說客再也沒登門。是被科長拒絕了,還是根本就沒有去找,都不得而知。

    說來倒也微不足道。大學裡低年級的同學們曾向我打聽:

    「您的公司怎麼樣?如果效益好,有干頭,我也想去參加就職考試。」

    「談不上好與壞的問題。可以說,在全國來看,不,就是在全世界來看,也是效益最高的公司。能進入這個公司,可以說此生無憾了。但成績不好是別想進來的,靠人情關係,在這裡行不通。」

    「那麼,我就努力學習,爭取考上。不過,像您這樣對本公司一片癡情的人可真不多見,進了其他公司的人,總是牢騷滿腹的說個沒完……」

    世事如流,光陰似箭。在科長的關懷下,我也成家立業了。只要是科長說的話,你就相信好了,那準沒錯。

    不久,我提升了,被任余為科長。提升當然是令人高興的事,可更值得高興的是前任科長又升為課長,我仍然是在他的手下工作。

    高興之餘,我心裡又掠過一絲不安。那就是以前一直深藏的一件心事:我對自己沒有信心,不知道能否領導好我的這些部下。

    這回分不清到底是誰請誰了,當我和課長對飲的時候,道出了我心中的疑慮。

    「有件事想……」

    課長打斷了我的話,說道:

    「先聽我說說吧。你現在也是科長了,你必須實施一項計劃,當然,這也沒什麼難的,我來告訴你方案,你照著辦就是了。」

    「只要是你說的,我都照辦。要做什麼呢?」

    「你的部下中,有兩個是新來的。你請他喝酒,讓他喝得醉醺醺的,然後造成一場車禍,再讓他逃跑。當然,並不是真的壓死人,只是撞倒一個如同真人一樣的假人而已。你要替他隱瞞這件事,把責任承擔下來,再替他搞出一個圓滿的收場來,他就會對你心悅誠服。必須搞得紋絲不露。有一個專門為這種演出服務的組織,已經準備好了。」

    課長的說明簡單明瞭,我立刻心領神會。同時我也驟然猜到了一件事。

    「那麼,我剛來的時候……」

    「是的。被你打倒後裝死的那個人是個老行家,糾纏過你的那個女人嘛,也是我們公司裡那個組織中的一員……」

    「這太過分了,作為一個人,我的尊嚴竟被如此玩弄……」我高聲喊叫起來。課長說道:

    「喂,不必發火嘛。所謂企業這個天地,就是如此嚴酷。要不惜採用任何手段,超過其他公司。不是也讓你竊取過別人的技術秘密嗎。嚴格地說來,如果我們一味地墨守間諜是卑鄙之徒這個信條,那麼,我們公司的經營成績就會急轉直下。」

    「可是,我那樣做都是為了你呀。我是由於心中充滿了對你的感戴和尊敬,才那樣做的,那是純潔無暇的行為。如果也把它當成一種爭鬥的話……」

    「算啦算啦,請冷靜點。要是你沒有提升,又不曾對你說過這些事,那麼,我們還會一如既往地愉快相處。但是,沒有永恆的靜止,這回該輪到你受尊敬了,這沒什麼不好的,考慮考慮吧。只有這樣做,部下才絕對不會背叛你,也不會背著上司出賣公司的秘密。你可以放心大膽地讓他工作。當然,還會有更好的辦法。總之,你只要牢牢地抓住部下的心,就不會出亂子。除了我教你的,還可以想出其他方案……」

    「這樣說的話……」

    那種方案,我是沒有的;正因為沒有,我才感到不安。

    「如果沒有點兒什麼意外事件,就不會有人與人之間的親密關係和信賴感。在安然無事的太平日字,只能在口頭上叫喊信賴,而無切身的感受;只有面對外敵才能團結一心。傳說中的四十七武士的團結,也只有在發生了松阪走廊事件才……」

    課長列舉例證開導我。我雖然沒有被完全說服,但還是照辦了。

    我這是豁出去了,怎麼也得干。除了這種渺茫的出路,別無辦法。反正也不是真正的交通肇事畏罪潛逃,不過是用假人做戲,並不觸犯法律。

    決心一經下定,著手實行起來,例也頗為順利。因為有老手幫忙,演出了一場十二分逼真的好戲。我對新來的兩個部下就這樣下手了。

    這次的效果極為理想。他們對我的態度驟然一變,向我投來的目光中充滿了尊敬。在如此融洽的氣氛下,他們是不會背叛我的。它帶給了我一種安心之感。

    我悄悄地向課長報告了此事。

    「這樣一干,效果果然明顯。今後的工作毫無問題,我現在有這個把握了。」課長笑著點點頭。

    「你這麼一千,我也鬆了口氣。這我們就成了共犯了。從前我是加害者,你是被害者,所以我常常受到良心的譴責、工作之餘,我也總是溫厚待人,就是為此。可是,今後我們同為共犯了,就可以比從前更親密、更坦率。走,去幹上一杯……」

    來到酒吧間喝上酒以後,我發覺自己已經越陷越深而難以自拔了。雖然可以保證得到部下的信賴,但卻是以對課長的惟命是認為條件的。因為課長手中所掌握的,不是假造的弱點,而是我的真正的弱點。我當了產業間諜。由於我的宣傳而使後期校友中成績優異者進了公司。連我結婚都有賴於課長的成全。我要是胡言亂語的話,那就等於自我毀滅。我現在與公司已經結下了不解之緣。

    如此看來,我只有把自己的一生奉獻給這個公司而別無他路。但是,這也不是什麼壞事。由於迫不得已而奮力工作,則會使公司得到不斷發展,而個人收入也將大為可觀,並且還不存在被解雇之憂。

    我終於搞明白了我們公司之所以獲得發展的秘密所在,摸清了公司內人們之間的關係。這些內容,恐怕在任何一本研究經營學的書中都不會找到的吧。

    也許,很多人都沒有去注意,所謂企業,從根本上說,不過是一個由一些共同犯菲者結成的集團。對於自己的所為不是任何人都沒有感到問心有愧嗎?

    還不僅僅是企業,小而至於一個家庭、一個維織、一個團體、一個政黨,大而至於一個國家,無不如此。既不能反其道而行之,也不能擺脫它的控制。即使得以擺脫而另圖高就,也還是無濟於事。他不過是加入了另一個共犯者的集團而已。

    集團得以發晨的動力之源泉,也許就在於這種共犯者意識。人類迄今為止所取著的進步,難道不就是源於這種區別於其他動物的特殊氣質嗎?老實說,我現在也只能這樣想了

    (譯自《新潮文庫》1983年版星新一著《未來的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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