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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一回 月影裡暫享人間好 日光中長憂世事艱 文 / 展飛

    詞曰:聲聲如訴,霞染金江數度。慣看閒雲與輕帆,而今波濤怒。千人一面似相識,欲認難舉步。回首踏歸途,恍然不知處。如驚,如怖。月冷仇者笑,危崖似踞虎。何從,何去?天涯寬無路,徒聞鬼魂哭!

    莫之揚聽尚明白忽然說出此言,心下一亮,剛要回話,那少將軍已帶五名兵士推門進來。他方才被莫之揚撞了一頭,本氣得牙根發癢,卻硬擠出一副笑容,吩咐道:「扶莫公子到後園休息。」

    眾兵士將莫之揚連扶帶拉,穿過側門,進入一座院落。院中古木森森,甚是陰暗。走了數百丈,驀見幽徑一折,顯出一座石屋來。四周有四五十名兵丁把守,個個刀戟鮮亮,神情肅然。

    那少將軍道:「我是昭兒的親哥哥,名叫安慶緒。只要你肯聽大帥的安排,今後咱們不是親戚,也是朋友。」

    莫之揚暗道:「有你這樣的親戚,我不敢;有你這樣的朋友,我卻不屑。」見兵士打開重重一扇鐵門,道:「我的東西呢,不還給我麼?」

    安慶緒笑道:「什麼東西?」

    莫之揚道:「兩張羊皮紙,一把折扇,安將軍留著無用,不如還給在下罷。」安慶緒打個哈哈,笑道:「本將軍一向也十分喜歡武功,莫公子那部練功口訣,借我看幾日如何?那柄折扇麼,回頭我叫人給你送來。」

    莫之揚雖然不願,但知再說也無用,苦笑道:「少將軍若是喜歡,只管拿去是了。不過那部內功心法最好不要胡練,若是出了什麼毛病,豈不糟糕?」安慶緒笑道:「多謝提醒。」叫兵士給他上了腳鐐。「光」的一聲,鐵門合上,外面上了大鎖。

    莫之揚歎一口氣,轉過身來,見屋裡雖是光線陰暗,但有床有桌,還有一把羅圈椅子,另一角放了馬桶、掃帚。屋子四周全是冷冰冰的石牆,只有北面牆上開了一扇尺寬的小窗。

    他慢慢在床上躺下,呻吟兩聲,闔上眼睛,不一會兒便迷迷糊糊睡著。

    當他被一陣疼痛刺醒的時候,正有人擦洗他的傷口。莫之揚睜眼看見那人是向來治。莫之揚苦笑道:「煩勞向郎中了。」向來治歎一口氣,從藥箱中拿出一包藥來,囑道:「人只有一條命,應當多加珍惜。這包『獨活』是我不外傳的方子,莫公子務必仔細服下。」旁邊一名軍官一把搶過藥包,翻看一陣,放在莫之揚床邊。莫之揚笑道:「我和向郎中無冤無仇,他不會毒死我的,再說,就是毒藥,長官也認不出。」向來治收了藥箱,又道:「莫公子仔細服藥。」便出了門。

    莫之揚忽然心中一動,覺得向來治話中有話,忙打開那包「獨活」,見真是一包草藥,不禁有些失望,把藥包擲到地上。忽然眼前一亮,一把揀起包藥的皮紙,但見紙上寫著兩行字:「父兄之計,我誠不知。害苦了莫公子,心下甚為不安。莫公子務必虛以應付,我定當設法搭救。昭。」

    莫之揚冷笑道:「你誠不知!安昭,你還要耍什麼詭計?」仰身躺在床上,忖道:「這安大帥見我軟硬不吃,會不會再使個『美人計』?」想起安昭音容笑貌,覺得她若不是心思惡毒,倒也算得上是個美人。若她真使「美人計」,自己假裝上當,如她所說的「虛以應付」一下,亦未嘗不可。記起班訓師等人說女人時的種種言語,不由得心口一陣亂跳,臉上也莫名其妙地陣陣發熱。過了半晌,忽然醒悟過來:「師父常說不可『以惡治惡』,『心存志堅,不受外蝕』,你都忘到哪裡去了?」又想師父、南霽雲、單江等人是否無恙,不由得好生惆悵。陡覺得一股灼熱自丹田升起,很是難受,便如那日初服下「參貝丸」與「蛤蚧精」時一般模樣,知道自己陰陽二氣還未調合,加上受了創傷,元氣耗費頗多,當下依據《兩儀心經》的口訣練起功來。

    是夜,一個老伙夫給他送來飯,有肉有魚,還有一小壺酒,莫之揚坐在床上,吃得極為舒服。半夜裡醒來覺得有些頭暈,本以為酒勁未過,摸摸額頭,卻燙得厲害,才知道是傷後發燒。第二日便向兵士叫嚷,那向來治果然又來給他換了藥膏,並留了幾副退燒鎮痛之藥。莫之揚每一個藥包都翻看了好幾遍,卻再未發覺什麼字跡。

    安氏父子再未露面,飯菜卻是送得及時。莫之揚身懷絕世內功,加上練就了一身好筋骨,過了十幾日,傷口已漸漸癒合。到石屋來後的第十六個晚上,晚飯比平日晚了近一個半時辰,莫之揚正敲著鐵門喊叫,鐵門一下子打開,一個軍官帶著一個老伙夫提著飯籃走進來。莫之揚見那軍官正是「以後再談」的尚明白,心中格登一下,笑道:「飯愈好愈晚,不知今日給我燒了什麼好菜?」揭開籃子,見裡面不過是一碗豆腐,外加一小碟鹽水花生,米飯卻足足一大缽,連聲埋怨。

    尚明白對守衛兵士道:「大帥著我問他幾句話,你們好生看守,莫要讓別人進來。」眾軍士肅然領命。尚明白關了鐵門,側耳聽外面動靜。莫之揚見他神情,一邊吃飯,一邊注意著尚明白的一舉一動。不知為何,他覺得側面兩道目光刺得自己很不舒服,轉臉看去,見那老伙夫正定定地望著自己,雖然滿臉滄桑,但目光如炬,精光逼人,一看便不尋常。莫之揚笑道:「長官,今日送飯的伙夫怎的換了?」

    尚明白向外望一眼,壓低聲音道:「不瞞莫公子,這位是我的師父。」那老伙夫咳嗽一聲,笑道:「小老兒姓倪。」

    莫之揚心中一驚,脫口道:「倪雲成?」那老伙夫點點頭,望一望尚明白,又轉回頭看著莫之揚,道:「小老兒來歷,莫公子想必早已知道。我忍辱負重,躲在大帥府中扮作一個打雜的老苦工,苟且偷生,已經有好幾年了。若非尚將軍對我說起莫公子,小老兒不知還要等多少年?」他平日叫他徒弟作「尚將軍」已成習慣,一時改不過口來,閉上雙目,慢慢歎口氣,忽然睜開眼,兩道精光停在莫之揚臉上,沉聲道:「莫公子在哪裡見過踐諾?知不知道他現下在哪裡?」

    莫之揚心念轉動,忽覺腳下土地微微震動,似有什麼聲音。他自練《兩儀心經》以來,「洗脈大法」與「四象神功」日漸契合,目力、耳力均非常人,聽出地底下有人,心道:「這安家的人果然沒有一句實話,慣施詭計!」

    倪雲成以為他要討價還價,低聲道:「莫公子若能告知我馮踐諾的消息,小老兒感激不盡。今後用得著小老兒與尚將軍,定會鼎力相助。」

    莫之揚心想倪雲成當初貴為掌門人,在江湖上赫赫有名,如今只有一個徒弟在身邊,還得稱呼「尚將軍」,果然如秦三慚所言「人生如戲亦如夢,戲易落幕夢難醒」,心有所感,歎道:「我與馮兄也是一面之交,他只說今後要浪跡天涯,究竟去了何處,在下卻不知道了。」

    倪雲成沉聲道:「他對莫公子說起過玄鐵匱麼?」

    莫之揚運起耳力,聽到地底下的呼吸聲變得急促起來,略略沉吟,笑道:「什麼是玄鐵匱?我看他黑不溜秋,莫非外號便叫玄鐵鬼麼?」

    倪雲成與尚明白對望一眼,臉上一片失望,提起飯籃。莫之揚忽然壓低聲音道:「倪前輩若不是非要在這裡混碗飯吃,最好連夜離開這裡。」倪雲成雙目轉了半圈,點點頭。尚明白大聲道:「你吃飽了麼?記住,以後不得大叫大嚷!」叫兵丁打開了鐵門,兩人一道去了。

    莫之揚端過桌上的一盞油燈,蹲下來,在地面上一寸一寸地移動目光,忽然眼前一亮,見挨著桌腳內側,有一個小指般粗細的小孔,知道這地下是挖空了的,現下肯定有人在下面偷聽。莫之揚站起身來,忽然見牆壁石隙中露出半截黑亮的蠍尾,拿筷子將那蠍子拽出來,湊到那地上的小孔邊上,蠍子見了孔隙就向裡爬。不過眨幾下眼的工夫,地底下果然傳來一聲驚叫。

    當天晚上,三更時分,石屋房頂上傳來一陣輕響。莫之揚屏住呼吸,但見屋頂正中瓦片被揭開,探進一個人頭來。那人黑巾蒙面,只露出兩隻精光灼灼的眼睛,壓著聲音道:「莫相公,莫相公!」將瓦片又揭開一些,垂下一根繩子來。莫之揚聽此人聲音,正是那日替安昭送信的漢子,心念一轉,大聲道:「該死的狗官兵,把老子關在這裡,有朝一日老子出去,看不打死你們!」將手上鐵鏈弄得丁當作響。

    屋外守兵已習慣了他胡喊亂罵,都是不理不睬。莫之揚乘機運起縮骨神功,將鐵鏈取下,躍上板床,將繩子緊緊抓住,爬了上去。那蒙面人低聲道:「走!」拉住他手腕,大鳥般躍下房頂,向一排樹林中掠去。守兵發現二人蹤跡,大聲呼喝,追趕過來。那蒙面人手一揮,十幾個官兵手腕中了暗器,兵刃拿捏不住,丁丁當當掉在地下。

    蒙面人拉著莫之揚向外飛掠,看來他對地形甚是熟悉,東竄西拐,不一會兒便已到高牆之前。這時官兵又已追到,那人隨手一揮,打落幾名官兵的武器,從腰上拉出一條飛虎爪,「呼」的扔上牆頭,道一聲:「上去!」莫之揚不假思索,雙手攀繩,翻上高牆。官兵又抄過來。那黑衣人左手抓住繩索,右手連揮,不少官兵脫了兵刃。莫之揚見他手法奇特,卻不見他彈出的暗器,忍不住讚道:「好功夫!」

    莫之揚與他一起躍下高牆,掠出七八十丈,見一棵樹下等著三匹坐騎,其中有一匹已騎著一個人。那人壓低聲音道:「得手了麼?」蒙面人道:「正是。」莫之揚聽那人聲音正是安昭,當下快步上前。安昭穿了一身男裝,滿面喜色,躍下馬來,上前拉住他的手,問道:「你的傷好些了麼?」莫之揚見她深情款款,滿面關懷之色絕非作偽,不由心中一熱,道:「蒙郡主關心,已大好了。」安昭臉色微微一紅,道:「不要叫我郡主。」

    正說話間,守軍已吶喊著衝出大門。當先一人白面無鬚,火把映襯之下,正是安慶緒,左頰腫起老高,想來讓蠍子螫得不輕。莫之揚罵道:「這狗賊!害得我好苦!」忽想到這是安昭之兄長。但安昭似是未聽見,只道:「莫公子,快走!」

    三人翻身上馬,策鞭奔馳。三匹馬都是千里挑一的良駒,跑得好快,不一會兒便將大隊官兵落到後面,只有四名軍官與安慶緒策馬緊緊追趕。安昭從鞍邊取出一張小巧的紫籐弓,彎弓搭箭,「嗖」的一聲,射落安慶緒帽盔上紅纓。安慶緒嚇出一身冷汗,認出是安昭的手法,罵道:「你真是膽大包天,敢違抗大帥之令!」

    安昭道:「你不要再追,否則這箭就要低下三寸啦!」安慶緒氣得哇哇大叫,卻知道妹妹說得到做得到,勒住坐騎,叫道:「你反了罷你!臭丫頭,下賤貨,我這就回稟大帥,你永遠莫想再進這個家門!」

    安昭聞言勒住坐騎,忽然道:「你告訴爹爹,叫他老人家保重,千萬別干對不起黎民百姓的事!」轉過身來,「駕」的一聲,策馬疾奔。莫之揚與那蒙面人一路緊跟,三人縱馬跑出四五十里,人馬俱疲,這才慢下來。

    莫之揚想想這幾日來對安昭的種種詛咒之語,甚是不安,道:「多謝郡主搭救,只是這樣一來,就害苦了郡主啦。」又對那蒙面人道謝。那蒙面人扯下面上黑布,卻是個五十幾歲的老者,雙目圓溜溜,精光閃閃,甚是剛健。安昭道:「這是肖伯伯。」那人道:「小的姓肖,名不落。」莫之揚聽他姓名,心道:「他的長相與那三聖教的肖不凡何其相似。」

    天色濛濛發亮,空氣異常清新,莫之揚脫離樊籠,十分高興,忍不住又對安昭道:「郡主相救之恩,我怎生報答?」

    安昭望他一眼,道:「我再也不回去了,還能再叫郡主麼?是我害你在先,你不怪我,也就是了。」側臉一笑,兩分憂愁之外,更有八分嫵媚。

    莫之揚心中一動,道:「我本來以為你與他們一起設下計策,現下才知道……郡主是……」想起她對自己一擁一吻、留信相約、冒死相救等事,卻越發笨拙,支支吾吾,連囫圇話都說不出來。安昭瞧他尷尬模樣,忍不住失笑,忽然面上一紅,低聲道:「他們不設計害你,我怎有機會救你?你也不要對他們懷恨在心。」

    莫之揚聽她這句話雖說得平平常常,但其中大有深意,向她看去,見她一身青衣青褲男裝映襯之下,愈發顯得莊重俏麗,心中不由一蕩。

    三人馳出一程,天色已大亮。安昭道:「我爹爹必不會善罷干休,恐怕已派飛騎通報消息,沿途重鎮必已設了關卡,咱們走小路吧。」三人折入一道山谷,又行了十餘里,但見林木重重疊疊,便有追兵,也不會跟來,均鬆了一口氣。看見前面路旁有個草棚,像是挖參人留下的,到了草棚之中,見木凳、木桌一應俱全,三人尋柴燒了些水,肖不落從鞍旁包裹中取來乾糧。莫之揚見二人想得周到,當下也不多言,知道前面還有險路要走,需要養足力氣,捧起乾糧便吃。安昭吃了一塊餅,喝了一碗水,望著莫之揚,似是十分喜悅。肖不落默默吃飯,三人吃完後,他便收拾東西。莫之揚不忍讓他扮一個下人的角色,忙搶上前去幫忙,一邊道:「昨夜肖前輩手掌一揮,軍爺們就丟了刀槍,不知是什麼手法?」

    肖不落聽他稱讚,來了精神,走出屋外,見樹上有十數隻麻雀兒吱吱喳喳,道:「你看好啦!」右手在腰旁一小囊中一摸,已捏了十幾粒黃豆,忽哨一聲,那些麻雀受驚,撲稜稜飛起,他手腕輕抖,只聽吱吱數聲,十幾隻麻雀全都栽了下來。莫之揚低頭瞧去,但見每隻麻雀腦袋都被黃豆打破,只有一隻傷在右翅上,還在掙扎,不由讚道:「肖前輩真是神技!」

    肖不落嘿嘿一笑,道:「這叫『撒豆成兵』,莫公子若是覺得好,等稍停了我教給你。」莫之揚本就心癢不已,喜出望外,當即拜謝。肖不落大驚道:「小的如何敢當?」上前去扶,一托之下,覺得他雙臂猶如千斤之重,竟未托起,「咦」的一聲,也趕忙拜倒,迭聲道:「該死!該死!小的不過是個下人,如何敢受郡主的朋友之拜?」

    安昭道:「肖伯伯,我不是什麼郡主啦。什麼郡主、小的等等稱謂,統統留在范陽城罷。」肖不落道:「既如此,莫公子如不嫌棄姓肖的粗鄙,咱們兄弟相稱,可好?」安昭笑道:「我叫你肖伯伯,他倒叫你肖大哥,那不是成心賺我便宜麼?」都笑了起來。

    安昭微笑道:「莫公子,我們去哪裡?」

    莫之揚未加準備,脫口道:「我們?」安昭臉上閃過一層紅暈,扭過頭去看著別處,慢慢道:「莫公子可覺得我粗鄙,不願結伴同行麼?」莫之揚急道:「這是哪裡話?郡主千金之體,不嫌棄我這下賤小子,我就已經夠高興了,怎會覺得郡主粗鄙?可……可……」

    安昭急道:「你怎會是個下賤小子?今後千萬莫要作賤自己。你不知道,在我心裡,你可比那些王侯公子、將軍總兵好了千倍萬倍。」當時安祿山紅得透紫,權勢如日中天,除了皇上,連楊國忠、牛仙客等等都不放在眼中。朝臣慕其權貴,巴不得與他結成兒女親家,給安昭做媒之人不知有多少。可安祿山十分喜愛這個女兒,安昭既不願意,安祿山便托辭謝絕。

    莫之揚聽安昭之語,心中頗是感動,暗道:「我到哪裡去?雪兒既不願見我,我要找也不會找到。單大哥等人也不知在哪裡?」躊躇一會,心中已有了計較,說道:「我師父家在太原,前兩年他老人家的家人和我幾位師兄來找過他,可這幾年便再未來過。他們一定記掛師父他老人家,我想先到太原見眾位師兄,不知郡主意下如何?」

    安昭望他一眼,勾下頭去,道:「我從未去過中原一帶,極想去見一見的,莫公子說哪裡便是哪裡罷。」

    莫之揚看著安昭又大方又有些害羞,不知怎的心中很是異樣,當下道:「如此甚好。只是兩位不要稱我莫公子。」

    安昭道:「那我們稱你什麼?」莫之揚道:「不怕兩位笑話,我在范陽大獄中結拜了六位義兄,我排行第七,兩位叫我名姓也可,不然乾脆叫我老七。」安昭道:「好,你也依我,不能稱我郡主,我有個小名叫『閏柳』。因幼時算命,算卦先生說我五行缺木,母親就給我取了這個小名。」想起與母親已經遠離,不禁有些淒然。莫之揚見她神情,知她心意,卻不知如何相勸。安昭冰雪聰明,旋即笑道:「咱們兩人不知誰長誰幼?」二人報了生辰,莫之揚十九歲,安昭十八歲。安昭笑道:「今後行走江湖,我稱你七哥,你叫我柳弟如何?」

    三人商議妥當,當下取道去太原。一路之上,盡取偏僻處行走,倒也順利。莫之揚與安昭朝夕相處,越發覺得安昭聰明大方,很有學問。安昭信佛,覺得與莫之揚真是前生有緣,眼中所視莫之揚更是處處過人。只有肖不落似有心事,常常愁眉不展。二人問起,卻又不言。

    行非一日,這日來到錦州,找一家客棧住下,莫之揚道:「此處甚好,咱們明日去城中逛逛,買幾身換洗衣裳,柳弟,你覺得如何?」安昭笑道:「我本有此意,可怕誤了七哥的事,才不敢說,還用問我?」莫之揚道:「可花的是柳弟的錢,不跟財東打招呼,那也不成。」三人一齊笑。少時,叫店家送來一桌酒飯。三人見飯菜相當精緻,色香味俱全,推盞舉箸,心情極為不錯。

    他們所選的兩間房是在二樓上,那客店院後有七八個總角小兒正玩一種投毽之戲,不知那幾個小兒為何玩著玩著吵鬧起來,一個胖一些的小孩搶上去把那個毽子踩得稀爛。有個小姑娘哭著罵道:「他是安胖子,他是大壞蛋!」旁邊幾個小孩一齊道:「對對,安祿山,大壞蛋!」幾人一齊拍手唱道:「皇上有一兒,體胖賽過豬,像豬不是豬,扮豬吃老虎;想要披龍鱗,自稱臣是奴!」

    這一段順口溜,說的就是安祿山,此時由這些黃口小兒口中說出,更是字字驚心,句句動魄,安昭忽覺頭暈目眩,昏倒在地。莫之揚一把關上窗子,將安昭扶起,見她臉色煞白,滿面驚恐,問道:「柳弟,你怎麼了?」安昭點點頭,又搖搖頭,兩行眼淚流了下來。莫之揚不由得心中一酸,道:「柳弟!」握住安昭右手。安昭再也忍不住,伏在莫之揚肩頭,「嗚嗚」哭起來。

    莫之揚坐在她身旁,任她淚水將自己的肩頭濕透,心想:「我以前只道她爹爹有本事,她一定很是引以為榮,只是因為我才肯離家出走。其實,她生在王侯之家,哪裡就見得快樂了?」

    不知過了多久,天色早已黑透,窗外的星星逐漸稠密、明亮起來,安昭才停住哭泣。莫之揚扶她坐好,點了蠟燭,給她洗了塊毛巾,道:「你別理他們。小孩子的話,算得了什麼?」安昭搖搖頭,道:「不,他們說的是真的。」莫之揚驚道:「什麼?」要知道那歌謠中隱含著安祿山要造反當皇帝之意,莫之揚聽安昭說出這句話,如何不吃驚?

    安昭滿面驚惶之色,望著莫之揚,半晌道:「七哥,我好害怕。你坐在我身邊,好麼?」莫之揚心下激動,在她身邊坐下。安昭望著蠟燭閃閃的火苗,歎道:「本來我也不知道,以為我爹爹長年為大唐江山。早些年時,爹爹打了勝仗,就對我說:『咱們祖上幾代人沒有過上好日子,你爺爺死得早,爹爹小時候真是吃盡了苦頭。不過,從現在起,這些就不再會有啦,我總要建功立業,封公授爵,讓天下人都景仰咱們安家!』我年紀稍大些時,擔心他征戰時會出意外,便說:『爹爹,我不希罕什麼天下人景仰,我只要咱們一家平平安安,就比什麼都好了!』」安昭搖了搖頭,擦擦眼淚,接著道,「其實爹爹和哥哥早就在密謀,只是不對我說。今年春上哥哥有一回喝醉了酒,對我說:『昭兒,你想不想當公主?我可是要當太子!哈哈,當太子,將來便是皇上!你不願當公主,卻也由不得你!』我當時以為他說醉話,現下想來,他們暗中不知早計議了多少遍了。要不然,我哥哥便是喝醉,也不會如此狂妄。七哥,你說對麼?」

    莫之揚聽得心驚,握住她的手,只覺得她的手微微發抖。

    安昭道:「此後我總有些覺得不對。有一日我去給爹爹問安,到書房尋他,卻聽見哥哥在裡面。我在窗下偷聽,原來……原來他們正說我的……」吞吞吐吐,好一會兒才道,「……婚姻大事。聽哥哥之意是把我許配給史思明將軍的兒子,叫什麼史克敵的;爹爹說要將我許配給哥舒翰將軍的公子,叫渥奇泰。」她畢竟是個女孩兒家,說這些話,不由得面紅過耳,聲音也格外細微。莫之揚聞到她身上幽香陣陣,再見她情態動人,不由心神一蕩,脫口道:「這二人都是名將之子,人品必定不差。你伯仲難分,這就為難啦。」

    安昭急道:「我跟你說正經事,你怎麼這樣取笑人家?」莫之揚其實早後悔嘴貧,忙打了一拱。安昭望望他,垂下眉來,笑道:「你準是吃……聽了不高興,才這樣說。」莫之揚接道:「不錯,我正是吃醋。」與她目光一對,又都轉向別處。二人怦怦心跳,目光再一相觸,都微微一笑。過了一會兒,安昭續道:「爹爹和哥哥都各執一端,哥哥忽然說:『爹爹,史將軍與爹爹可是鐵交情,結成親家,將來舉大事,必定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爹爹笑道:『你不明白啦。朝廷所倚仗之重將,一是史將軍,一是哥舒翰,再就是我。史將軍與我本就是鐵交情,哥舒翰卻與咱家面上和氣罷了。把昭兒許配給渥奇泰,那麼哥舒翰必跟咱家站在一面,將來要舉大事,才能百無一漏。嘿嘿,慶緒,你明白麼?』我越聽越心涼,本以為自己是爹爹的掌上明珠,誰知他竟這樣待我,把我當作物件一樣,用來結交死黨做……做那些勾當。當即我便回到自己房中,決心離開這個家,於是便一人出走。不意遇上爹爹的宿敵吐蕃國的人。叢不平以前投奔過爹爹,將我認出,若非你來得巧,恐怕我早已死了。」

    莫之揚道:「這就叫不是冤家不聚頭。」「冤家」二字在古時多隱指情侶,安昭心中暗喜,點頭道:「不錯。若是當時你不把我錯認作是你的雪兒妹妹,你會救我麼?」莫之揚道:「那也難說。他們好幾個大男人圍攻你一個女孩兒,我多半還要救的。」安昭道:「可你若知道我是誰家女兒,就不一定出手相救啦。」莫之揚正要點頭,忽見安昭淚珠泫然,改口道:「那也不會,我見柳弟花容月貌,必定大起憐香惜玉之心,那是說什麼也要拚死相救的。」安昭明知他說的是假話,也破涕為笑,嗔道:「你跟誰學得說話不老實?」忽然又悲從中來,歎道,「那日爹爹派來的人找到我,我又受了傷,正好碰到恩克別與向來治去求百草和尚給爹爹治眼疾。我想這正是一個時機,若百草和尚給爹爹治了病,我在他身邊服侍,日日進言,勸他捨了那不良念頭。誰知百草和尚不肯,我無計可施,只好回家裡,請肖伯伯給你送了那封信。萬沒想到向來治出賣我,我本不該告訴他的。你不知道,我見你傷成那樣,真是又慚愧又心痛,心想若是你因此死去,我也決計不活了。」

    她說完這句話,閉上眼睛,長長吐了一口氣,似是在慶幸莫之揚命大福大。莫之揚心頭一震,心想:「原來她對我竟如此關心!」忽然想起一件事,道:「其實你爹爹說的什麼『大事』,也不定指的是謀反。保衛疆土,不也是大事麼?何況我當日赴你杏林之約時,曾見沿途處處是你爹爹設的慈善粥,當地百姓都說他好呢。」

    安昭歎口氣,道:「爹爹城府深得很,他的心思,別人哪裡容易看出來?有一天晚上我換了夜行衣,去刺探爹爹的動靜。他書房之中還有一個人,穿得一身白衣,相貌雖然一般,卻是別有一種威儀。兩人正下棋,我心想爹爹眼神不好,又最討厭棋弈之類,便知那白衣人必定身份極高,爹爹這才曲意奉迎。果然又各著了十几子,爹爹便認輸了,道:『永王棋高一籌。』那白衣人微微一笑,見爹爹無意再下,也就收了棋子。爹爹說:『久聞永王琴技高超,不知安某有沒有聽到的福分?』永王道:『我已不再彈琴啦。』說什麼他遇到過一個知音,除了此人,當世之上,再無人可令他操琴。我聽他說話甚是直率,心想,這下不好,可能要得罪了爹爹。」

    莫之揚心想:「可惜那永王連誰是他的知音都不知道。不過這也好,若是知道了,見我是這模樣,恐怕比不知道還要失望。」

    安昭接著道:「永王告辭之後,爹爹一個人在那裡冷笑,哥哥從書架之後走出來,原來他早就藏在那裡。爹爹忽然說:『慶緒,等將來大事舉成,我把他賜給你當一個琴伶。哼,這小子高傲得很,咱們偏偏煞煞他的威風!』這話再明白沒有了,我覺得腦袋嗡的一聲,險些從房簷上掉下來。」

    莫之揚想她當日用的可能是一招「倒捲珠簾」,心道:「在這樣的家,把她逼得什麼都會啦。」

    安昭道:「接著他們就說起了你。七哥,爹爹對你說過要招你……招你為……為將軍之事麼?」她本來想說「招你為婿」,話到嘴邊又改了,神情有些忸怩。莫之揚點點頭,笑道:「我很是動心,假裝要考慮幾日,其實早就心花怒放啦!」

    安昭一笑,道:「瞧不出你是個官迷。」臉色轉為憂鬱,緩緩道,「爹爹沒有那個好心。他們說要利用你去你師父那裡騙取什麼『江湖四寶』,說『江湖四寶』找到以後,就可以找出當年韋武氏藏的大批寶貝,做為軍資,便是打十年八年的仗,也是夠用。現下萬事俱備,只是缺了這批軍資,又罵皇帝派了個混蛋羅什麼來送軍餉,卻貪污軍餉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

    莫之揚隱隱猜到當日南霽雲劫持的那批金銀想必正是軍餉,先是三聖教,後是南大哥,那批金銀也不知去了何處,不禁為南霽雲、單江等人擔憂,想一想其中險惡之處,不禁有些後怕,道:「柳弟,什麼是韋武氏藏的大批寶貝?就是江湖四寶麼?」

    安昭道:「韋是韋後,武是武則天。據說她們兩人都是一代女中英傑,武則天是直接做了皇帝,韋後雖不如她,卻在武則天之後重用武三思等武氏餘孽,把大唐朝綱弄得不陰不陽,很不成體統。這二人聚斂了大批金銀珠寶,韋後後來覺得有些不對,便將這批財寶藏起來,以備子孫後代起兵時再用。她們將財寶藏好之後,將知情之人一個個殺掉,把財寶的位置、密道的走法等等用種種法子記載起來,分成四樣東西,分別由四個人收藏。」

    莫之揚心想那倪雲成、尚明白、陸通、陳老蛋、馮踐諾等人多半不知道玄鐵匱的作用,想起幾人的遭遇,不禁心下惻然。

    二人一番長談,心意又相通了許多,望著閃閃燭火,依偎在一起,覺得世道滄桑之中,畢竟還有一些美好的東西在調劑著命運。莫之揚忽然想起與上官楚慧在觀音像前立的誓來,隱隱覺得有些不妥,但旋即想:「那不過是幼時的戲言,如何當得了真?」

    忽聽寂靜的夜中傳來「呼」的一聲,跟著「啪」的一下,似是有什麼東西落在鄰屋的窗戶上。那間房是肖不落住的,兩人趕緊過去,但見肖不落拿著一張信箋,正在燈下觀看。莫之揚道:「肖前輩,怎的?」

    肖不落看完信,收起裝好,笑道:「沒有什麼。」二人見窗欞上插著一支短箭,想來是送信用的,更加奇怪,想再問肖不落,但見他神情,似是不願多說,也就不好再問。

    次日,三人在城中估了幾件新衣,買了些鹹鹽、火折、藥草之類,又尋書肆選了幾本書。安昭見到一本李白的詩鈔,高興得簡直要跳起來,興沖沖回到客棧之中,卻見裡面亂七八糟,門窗也破了,桌椅板凳被砸得一塌糊塗。掌櫃見到三人,哭喪著臉迎上來,道:「三位爺可算是回來啦!」莫之揚問道:「這是怎的了?」

    那掌櫃道:「三位爺今早上剛出去,就來了一班人,問可有三位客人住在這裡?我聽他們所說的相貌,正是三位大爺,便說:『是啊。』誰知這一下可遭了殃,那一班人把小店就砸成這般模樣……」

    莫之揚與安昭對望一眼,均不明所以。肖不落陰沉著臉,問那掌櫃道:「那一班人操哪裡口音啊?」掌櫃道:「像是本地口音。」肖不落道:「那就對了。我們三人是過路之客,怎麼得罪了什麼朋友?分明是你們這裡風化不清,地痞流氓找上門來,關我們何事?」那掌櫃一聽,跌坐在地,乾嚎不休。肖不落哼了一聲,逕去馬廄中牽馬。掌櫃一下子跳起來,搶過馬韁,安昭從包袱中取出一隻五兩銀錠,店家這才放行,卻又道:「那班人說在城外大道上等三位爺,三位爺最好走小路。」安昭笑道:「你倒好心。」

    出了城,說起此事。莫之揚道:「倒要看看是哪路神仙?」誰知走了一天,將近傍晚,也沒碰上什麼異常。當夜尋了客棧住下,剛要叫店家送飯,店家卻慌慌張張跑上門來,道:「三位客官,小的該死,三位還是到別處住罷。小的上了年紀,記性不好,竟忘了半個月前,來了一個客官,說道今日將小店十八間客房都訂下,早就交了訂金啦。」安昭忽然道:「那你臉上一巴掌是誰打的?」

    店家忙摀住紅腫的半邊臉,賠笑道:「哪裡有人打?」安昭笑一笑,背了包裹,牽了馬來到大街。安昭說還要找店住,莫之揚苦笑道:「別的客棧今日也是客滿。」安昭道:「到底是誰跟咱們過不去?」

    莫之揚道:「柳弟,我以往身上從未帶過銀兩,晚上經常住在破廟或廢屋裡,既無人打擾,又空氣新鮮,還從來不收銀子,實在是再好不過了。」安昭苦笑道:「也只好如此了。」

    三人離開市鎮,找了一間破廟住下。安昭喜潔,又信奉佛教,明知不過是暫住一夜,卻還是將破廟收拾了一番,撒了水,掃了地,連破敗的香案、脫漆的泥塑都擦了一遍。莫之揚笑道:「菩薩一定會保佑你的。我佛慈悲,阿彌陀佛。」安昭「撲哧」一笑,正色道:「不可對佛祖心存戲弄之意,佛祖會怪罪的。」莫之揚隨手拍死一隻花腳蚊子,笑道:「佛祖已經怪罪我了,派蚊子咬了我一口,啊喲喲,又痛又癢,好不難受。」

    三人生火燒了些水,吃過乾糧,鋪了包袱,在廟中閒坐。肖不落似是心事重重,以往晚上吃了飯,都要教莫之揚「撒豆成兵」的功夫,那功夫講究拇指扣、食指撥、中指彈、無名指握、小指收,甚是繁複。莫之揚雖然聰明,卻只學了些皮毛,往往一把黃豆撒下去,只有一兩粒擊中目標。但今夜肖不落飯後便倚著香案打瞌睡,好像沒有心思教他。安昭悄悄對莫之揚招招手,兩人走出破廟,找了塊大石坐下。安昭深深吸了口氣,望著滿天繁星,歎道:「七哥,不是在這荒郊古廟,怎知夜色如此宜人?」取出一隻竹笛吹了一曲。莫之揚聽笛聲清脆,婉轉動人,卻不解其中意味,心道:「枉那永王將我當作知音,我卻連音律都不懂。」安昭一曲吹罷,幽幽道:「如此星辰如此夜,為誰薄裳立中霄?」

    莫之揚心中一震,裝傻道:「柳弟,你的衣裳很薄麼,都是七哥不對。」脫下身上外衣,披在安昭身上。安昭拉著衣襟,低聲道:「七哥,我心裡好高興。」兩人默默坐在一起,莫之揚低聲道:「這幾日肖前輩似是有心事,是麼?」

    安昭本以為他會說出別樣的話來,聽他問的是這個,收起羞答答的模樣,點點頭道:「不錯,我想那天他收到的信肯定不對。」莫之揚遲疑一會,道:「這兩日我們住不上店,只怕也是有人暗中跟他較勁。他武功高明得很,那招『撒豆成兵』更是武林絕技,卻怎麼……怎麼……」安昭道:「卻怎麼甘心當安府的一個僕役,對麼?」莫之揚點點頭。安昭道:「他到我家已經十幾年了。除了我,旁人可是不知道他會武功。我長大些之後,爹爹給了我一套獨院,讓他到我那裡當雜役。有一天他在灶下劈柴,見一隻老鼠要偷吃木墩上的一碗飯,他以為周圍無人,拾起一粒木屑,『嗖』的彈過去,那老鼠一下子被打死了。我正巧看見了他的舉動。他見無法再瞞,才對我說他在江湖上有個大仇人,為了躲那人才到這裡當雜役,說那人縱是知道他在這裡,也不敢到大帥府來尋仇,並請求我千萬不要說出去。」頓了一頓,道:「我猜他的仇人武功很高,前些日子我跟他商量救你時,他似是很為難,現下想來,或許就是怕出來以後遇見他的仇敵。」

    莫之揚微微一笑,道:「柳弟,肖前輩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們說什麼也不能讓他一個人面臨強敵。再說,我更怕有人會傷了……傷了柳弟。」安昭抬眼望著他,依偎到他懷中,輕聲道:「七哥。」一縷秀髮拂過莫之揚臉頰,莫之揚心旌搖蕩,閉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氣,只覺得一陣暗香沁過肺腑,既溫暖又柔軟。

    安昭輕聲道:「七哥,我問你一件事,內功與劍法哪樣難學些啊?」莫之揚笑道:「傻柳弟,自然是劍法好學了。」見安昭取出劍,踩了一個七星步,左手捏個劍訣,右手持劍,演出一套「項莊劍法」來。

    「項莊舞劍,意在沛公」的典故向來為人熟知。當年項羽在鴻門設宴,說要為劉邦「克函谷關」慶功。事先約定,由項莊借舞劍助興之名殺劉邦,只要項羽手中茶盞一落地,項莊便上前一劍取下劉邦人頭。但項羽徒有匹夫之勇,卻存婦人之仁,三番五次猶豫不決,手中茶盞怎麼也不往地下掉。後劉邦的隨從提出陪項莊對舞,劉邦借入廁之機遁逃。項莊雖未刺殺掉劉邦,但劍法卻讓楚漢兩軍高級將領開了眼界。但見他忽如淵停嶽峙,忽如輕風拂柳,忽如雲卷雲舒,忽如雷霆萬道。緩處盈盈一道碧光其清澈如冰融;急處滾滾千條閃電其迅猛若洪滔……項莊劍法美名乃不脛而走。

    安昭舞到興處,清嘯一聲,人與劍已無法分清,驀地裡劍光收凝,化作一道飛虹,直射出三丈有餘。安昭微微汗喘,立在當地。莫之揚讚道:「柳弟,這劍法果然了得。」從樹上折了一根三尺餘長的樹條,劈去枝椏,跟安昭學起劍來。

    這套「項莊劍法」甚是繁複,共有九十九招,四千八百五十二式。當夜,莫之揚用心記住前三招,一是「抱元守一」,一是「參商雙星」,一是「桃園三義」。原來這套劍法每一招名稱之中都含有一個數字,第一招是一劍,第二招是兩劍,以此類推,第九十八招時一招竟含九十八式,最後一招是「九九歸一」,便是安昭方纔的人劍合一,捨身飛刺。莫之揚學了三招劍法,演練數遍,越揣摩越覺得其中奧妙變化甚是精深,極為歡喜。

    其後,三人白天行路,晚上便尋荒郊野外舊房破屋棲身,莫之揚在一家鐵器鋪買了把劍,每天跟安昭學幾招劍法。說來甚是奇怪,三人不住店,便碰不上什麼怪事,一晃九日過去,莫之揚已學了四十二招劍法,安昭連贊徒弟聰明。

    這夜宿在建昌城外一座福星祠中。祠內立了一尊泥像,環眼紫須,身高丈二,虎背熊腰。莫之揚笑道:「這神像長得跟個惡煞似的,怎麼叫福星?」安昭道:「這像塑的是大唐開國元勳程咬金。程咬金一生恩怨分明,性情直率,身經百戰卻從未受過傷,被譽為福星。」莫之揚這才知道端的,忙給福星神像下拜,口中唸唸有辭。

    肖不落生了一堆火,將一隻風雞烤了,拿出乾糧,三人吃飯。但見一輪圓月升起,嵌在碧瑩瑩的天空中,銀輝灑下來,將祠中的燈光比了下去。肖不落歎道:「今日是中秋佳節了呢。」安昭詩興上來,悠悠吟道——

    明月升中天,萬戶齊團圓。斯人獨酌酒,長歌當擊劍。我何以知月?我本不知年。

    莫之揚讚道:「好詩。柳弟才情過人,不是我能比得上的。我給二位唱支歌兒聽罷。」拾起一根筷子,敲著粗瓷大碗,唱起歌來——

    今夜月圓月更明,照我草屋也照京城。此月彼月一個月,此人彼人不同命。也知佳節是好節,燒根松枝香滿庭。

    唱到這裡,安昭吹笛相和。莫之揚又唱道:「濁酒一杯亦醉人,窮人本就骨頭輕。」最後兩句,反覆一遍,唱到「輕」字,「叮」的一聲收起敲碗的筷子,只有竹笛餘音裊裊,良久遠去。

    肖不落讚道:「好一個『窮人本就骨頭輕』!莫公子的曲與柳公子的詩有異曲同工之妙,可惜無酒……」他連日來都神情憂鬱,這一回卻十分開心。

    哪知話音未落,聽祠外一人唱道:「好酒竹葉青來,專送飲酒人來。不識者千金不賣勒,識者分文不取來。」一個賣酒的小販挑了兩桶酒,走進祠來。見了三人,微微一笑,也不搭話,將酒桶放在一角,抱著扁擔坐下。三人正稀奇,卻聽又一人唱道:「我家包子剛出屜,個大餡多薄薄皮。油多肉嫩真新鮮,大姑真格不哄你。」一個青巾包頭的高個婦女挎了一籃包子走進祠內,看一看三人,對那賣酒的道:「這位大哥,生意好麼?」那賣酒的道:「沒開張哪。」那婦女道:「我也是的,好貨賣不出好價錢,這世道啊,要糊個口可真不容易。」話音未落,又聽一人唱道:「莫歎才郎住茅屋,莫歎仙姑荷重鋤。命裡貴貧天注定,指點迷津神卦卜。」又進來一人,手持布幡,上書「凶吉禍福,仙人指路」八個篆字,赫然是一位算命先生。

    莫之揚、安昭、肖不落三人相互望望,均知八月十五月圓之夜,不是做生意的時候;福星程咬金之祠,也不是做生意的地方,都暗存戒備之心。過了一會,連賣狗皮膏藥的瘦子、磨刀的老漢、彈弦子的瞽叟、剪花紙的老太婆,也都陸續進來,什麼酒桶、包子籃、算卦招牌、磨刀架子、弦子、手鼓擺了一地。最後進來一個賣字畫的窮酸秀才,似對前面來的幾人甚為厭惡,皺著眉嘟噥什麼「君子固窮,曾不得立錐之地」,忽然眼前一亮,看中了莫之揚身後的香案,在上面鋪了宣紙,作起畫來。

    莫之揚見他們八人將門口、窗戶都已佔據,好生後悔:趁他們還沒到齊時動手多好?但看八人神色,似是全無敵意。三人面面相覷,不知他們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肖不落尤其迷惑,他本知道有個人要對付自己,但那個人一向自命不凡,決不會邀幫手與自己為難。暗暗將一把鐵豆子扣在手中,只要這八人有一點不對,便先一把鐵豆撒出去,廢了他們的招子再說。莫之揚、安昭也都暗暗握住劍柄。

    那窮酸秀才嘴中咬了三四管粗細不一的毛筆,左右雙手各握一支,在宣紙上畫來塗去,不時從嘴中換一支用。不過一會兒,便畫完了一幅畫,在懷中摸來摸去,道:「糟了,連印章也忘了帶。」轉過頭來,四處望望,見到牆邊有不知誰丟棄的半截青蘿蔔,立即眉開眼笑,搶上去拾起來,吹吹灰土,對那剪花紙的老太婆道:「這位大娘,行個好,借我剪子一用。」那老太婆笑道:「你要剪花紙搶我的飯碗麼?」右腕一抖,剪刀「呼」的沖那秀才當胸飛到。莫之揚三人見狀大驚,心想那秀才要遭殃,誰知秀才將手中蘿蔔一揚,撥中剪刀,左手將幾管毛筆塞入靴筒,回手一抄,將剪刀接在手中,「刷刷」將蘿蔔削得渣屑亂飛,不一會兒便收了手,道:「多謝了!」將剪子還給老太婆,從靴筒中摸出一個油紙包,原來是些印油。他將蘿蔔在裡面蘸了幾蘸,往宣紙上一蓋,扔了蘿蔔,笑道:「落第才子真跡極品,哪位要買?」雙手一提,一幅畫展現在眾人眼前。

    但見畫中數叢山峰之間,一道飛瀑時隱時現,瀉入山下水潭。一條梅枝虯結盤折,甚是古拙,上著點點梅瓣,半開半凋。旁邊一人書生打扮,衣袂飄飄,似在對空山瀑布孤梅發出千古浩歎。畫右首題跋云:「古來隱者山中居,尋遍萬峰難得遇。孤梅不知流水意,誤將仙蹤續俗履。」畫的左下角蓋著一個紅鮮鮮的陽文篆刻,安昭凝神一瞧,低聲道:「落第才子。」莫之揚「唔」了一聲,道:「這人才氣十分了得。」肖不落低聲道:「武功想必更是不差。」

    那賣包子的大嫂在圍裙上擦了擦手,走上前來,捏著那幅畫左瞧右瞧,道:「這位相公,我拿幾個包子,才能換到你這幅畫?」

    落第才子笑道:「那要看你的包子個大個小。」那大嫂笑道:「你自己看看。」揭開籃子上的包袱皮兒,登時露出幾十上百個熱騰騰的包子,道:「十個包子換你這幅畫成麼?」忽然雙手連揮,十個包子連珠般向落第才子拋去。落第才子右手捏著那張畫,左手去接包子,一個接一個,將十個包子摞成一摞,道:「大嫂,你怎麼不等說好,就……」那大嫂笑道:「嫌少還有啊。」「呼呼呼」將手中包子悉數扔出,「啪啪啪」落下,一個壓著一個,整整齊齊摞在一起,幾十上百個包子足足兩尺之高,險些便要夠得著祠堂的屋頂。落第才子道:「夠了,夠了!」將那張畫拋給大嫂,雙手扶著「包子柱」,但搖搖晃晃,包子終於散落下來。落第才子驚道:「可惜……」

    忽然之間,一條布幡伸到,將包子悉數接住,整整齊齊排成矩形,更奇的是,包子散落下來時有的朝上有的朝下,接在幡中,卻是個個褶子朝上。那算命先生持著布幡,皺眉道:「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金木水火土,不如包子親。」賣包子的大嫂笑道:「你這先生,說話怎的佔我便宜?」算命先生道:「婦道人家,講究笑不露齒,所謂命婦之相,怎能嘻嘻哈哈?也罷,你既以賣包子為生,我就免你卦錢,為你佔上一卦。」口中唸唸有辭,忽然手腕一抖,幡中包子齊刷刷翻了個身,成了褶子朝下。算命先生臉色大變,道:「糟糕糟糕,陰陽顛倒。在劫難逃,火燒眉毛。」

    賣狗皮膏藥的瘦子笑道:「旁人都怕劫難,我卻是最盼人家遇上麻煩,什麼頭疼腦熱、腰酸背痛、肌筋損傷、臂斷腿折,還有什麼娶個婆娘不生崽兒、好容易生了又沒屁眼兒,用我『牛一帖』狗皮膏藥,管保藥到病除,消災免禍,不在話下!」將一塊狗皮膏藥撕開,手掌對準膏藥一按,那狗皮膏藥竟開始融化,冒出騰騰熱氣。瘦子將狗皮膏藥放在右足尖上,一個高踢腿,狗皮膏藥已貼在太陽穴上。這一腳雖然極妙,但莫之揚等三人更驚奇他運氣將狗皮膏藥融化之技。接著彈弦子瞽叟凌空撥弦,賣刀老漢用菜刀砍自己手臂,手臂完好刀刃卻捲了。那賣酒的鄉下人不甘落後,喝了一口酒,運氣閉住,忽然口唇一張,一道酒箭射出祠外,足足有七丈之遠。

    八人各露了一手功夫,望著莫之揚等三人,神情捉摸不定。肖不落忽然道:「市井八義今夜裡都到齊了麼?」

    落第才子笑道:「這位先生倒知道咱八個人的小名,好說好說,三位高人可否看在我們八人的薄面上,放過那個無知小子?」

    肖不落這下倒愕然了,奇道:「放過哪個無知小子?」落第才子笑道:「莫非市井八義這幾年不長進,連這個面子都沒有了麼?大家都是武林中人,從太原將人追到這裡,也就是了,何必再趕盡殺絕?留一條路與人走,五湖四海是朋友。天下文章都講究妙筆生花,立意心平氣和;豈可惡念叢生,亂塗亂畫,敗筆連連?」

    莫之揚、安昭兩人對望一眼,一齊搖搖頭。安昭道:「這位大哥字畫雙絕,舌辯更是不絕滔滔,可是你說的是什麼呀?我們半句也聽不懂。」

    肖不落冷冷道:「市井八義與我並無過節,叫那人出來說話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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