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孽劍飲血 第八章 飄雪冬夜平安客棧 文 / 蕭瑟
他走得很慢,一方面是不明方向,另外則是肩上的傷痛得厲害,以致影響行動。
夜風寒冷逾冰,刮過臉上,有如一把冰刀,可是吹在身上,卻依然不能夠使那傷處的灼熱疼痛之感稍為減輕,反而是更加灼熱。
在密密之草叢裡,迂迴地行了好一會,他方始尋到了那一排稀疏的柏樹作為目標,穿出疏林,踏上黃泥道上……
他心中明白樸摩天痛恨自己,非要置自己於死地不可,所以一踏上那條黃泥道,立即蹲下身去,凝目向四下仔細的搜索了一遍。
夜色沉濃如墨,週遭除呼呼的寒風吹過樹梢,而發出嘯嘯之聲外,什麼聲音都沒有,更不見一個人影。
顧劍南默然蹲在地上,靜靜等了片刻,也不見樸摩天出現,方始站了起來,循著那條黃泥路飛奔而去。
他一面飛奔,一面心中暗忖道:「想必是樸摩天心中懸念公孫輸在施術替樸立人接續斷臂,雖然鬼醫之名天下皆知,但是樸立人斷臂過久,不一定能夠接續得好,所以樸摩天下放心,而沒有繼續潛伏在附近……」
想到公孫輸,他不禁在臉上泛起一絲苦笑,因為鬼醫公孫輸的醫術之高天下第一,而他此刻負傷在身,卻不能找他醫治。
他暗歎口氣,忖道:「不知到何年何月,我才能夠親手擊敗樸摩天,也讓他負上重傷而無處尋醫,像個落水狗樣的到處亂竄,躲躲藏藏的。」
直到現在,他仍為自己之被樸摩天擊敗而耿耿於懷,而他肩背上的傷痛也使他忘不了這次失敗。
其實他與樸摩天方才一番拚鬥,是在黑夜郊野之中,並沒有任何人在旁觀戰。
若是武林中有人親眼看見被視為七大高手的嶺南幽客樸摩天,竟被初出茅廬的顧劍南傷了一劍。
那麼不等到天一亮,這一件轟動武林的事,便立即會傳遍江湖。
別說是能夠傷了樸摩天一劍,就算是有人能夠在樸摩天手下全身而退,他立即便能揚名於武林。
尤其在天下七大高手中,掌聖雲中子被殺,劍聖梅花上人退隱,琴聖鄭無心失蹤,血手天魔顧明遠變瘋之後的今日武林,這僅存的仍在江湖中不時出現的三大絕頂高手,在武林中的威風更是隆重無以復加。
雖說藏土丹珠活佛進軍中原,但他在武林中人的印象裡,仍然只算是異土之人,較之七大絕頂高手實在還差上一截。
因而在此武林後起之秀寥寥可數的時候,顧劍南之殺傷樸立人,幾與嶺南幽客戰成平手之事,若傳出江湖,必然會轟動整個武林……
但在顧劍南本人說來,他並不滿足於這些,他深以自己一出江湖,便敗於樸摩天手下而感到難過。
他的眼光與目標,是放在將來一舉擊敗樸摩天之上,若是能擊敗了七大高手,那時,他也將成為武林絕項高手……
他的豪氣若是傳出江湖,將是何等使人驚奇之事,但他此心中只是感到沮喪,因為他是在受傷的情形下,逃避樸摩天的追趕,這一點使得他感到很痛苦。
這一份心裡的痛苦遠甚肩上中了紫電手後所受的傷,所產生的痛苦。
他喃喃道:「無論要多久,無論要下多少苦功,我必然要練成更高的武功,擊敗樸摩天。」
沿著大道奔跑了約有半盞茶光景,顧劍南突然發現不知何時,天上竟飄落了雪片,有似一片片的羽毛,那些雪花自空中冉冉飄下,落在樹枝,草叢、泥地,很快地大道都鋪上了一層,白白的如天鵝絨般美麗。
顧劍南擦了擦臉,那些落在身上的雪花很快便溶化了,雪水沾著面額流進嘴角,竟有點淡淡的甜味。
可是他的心裡卻顯得非常苦澀,因為肩上的傷痛愈來愈惡化了,隨著他急速的前奔,幾乎整個肩背都著了火,渾身骨節也好似已被拆散了似的。
他放慢了腳步,俯下身去,在地上抓起一大把雪,然後重重地按在左肩受傷處。
冰冷的雪團敷在火熱的傷口上,確實頗為舒適,顧劍南精神一振,又加快腳步往前飛奔。
路上,他一連換了三次雪團,敷在背上的雪團溶了,化成水流在身上,很快地他的衣服濕淋淋地,彷彿剛從河裡爬上來一樣。
在如此寒冷的夜晚,他身穿一襲裌衣,並且還全身濕透,在雪花紛飛下奔跑,這份痛苦真非常人所能忍受得了的。
可是顧劍南以往曾經遭受過比這更甚的痛苦,肉身所受的苦痛,在他說來實在算不了什麼。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他在換上第四次雪團時,已發覺遠處緊密的燈火閃爍。
他抹了把臉,加速飛奔過去,很快地便奔進一個小鎮。
鎮上靜寂如死,連人家養的狗都畏縮在屋內,所以當顧劍南雙足踏上佈滿了厚厚的一層白雪的街道時,連一聲犬吠都沒聽到。
他的目光掃過街道兩旁的低矮房屋,從那如棉絮般飄落的雪花下穿過,落在三丈外的一盞燈籠上。那盞燈籠縛在一枝竹枝上,高高的掛起,在北風裡不停地搖晃著。
雖然雪花紛紛落在那圓形的燈籠上,可是很快地便滑落,搖曳的燭火閃現出燈籠上朱紅的四個大字,依然清晰地可以看到。
「平安客棧!」顧劍南輕輕念了聲,忖思道:「這是個最普通的名字,幾乎每一個地方都會有一家平安客棧,在這靜謐的冬夜,確實有能給人一種平安的感覺。」
他緩緩沿著街道行去,在身後留下兩行淺淺的腳印,一直延伸到平安客棧之前。
站在客棧裡的夥計睡得太熟了,或者是北風的呼號聲太大,顧劍南在門外敲了好久,依然沒聽見裡面有人應門,倒是把縮首蜷曲而睡的看門狗給吵醒了。
裡面傳來一陣犬吠之聲,接著鎮上的狗幾乎都被吵醒了,於是犬吠陣陣此起落,霎時把這寒夜裡的靜謐完全破壞了。
顧劍南皺了皺眉頭,忖道:「這店裡的夥計真是睡得跟死人一樣,怎麼敲了這半天的門都沒有反應!」
敢情他用力敲門,抽動了背上受傷的肌肉,以致一陣陣的發痛。
他咬了咬牙,多加些力量,用勁又敲了幾下,沉聲喝道:「夥計,開門!」
裡面傳來低沉的喝斥之聲,犬吠一停,接著便是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問道:「是誰呀!這麼晚來敲門?」
顧劍南道:「是我,投宿的。」
門扇微開,裡面一個披著棉襖、拖著布鞋的瘦削漢子,探出半邊身子,喃喃道:「這麼晚還來,真是討厭……」
顧劍南跑了一晚的路,身上傷勢又痛,全身濕淋淋的,雖然不冷卻也非常難受。
他雖然個性溫和,但在這種情形下再聽那夥計說出這種話來,也不禁怒火中燒。
他伸出手去,一把抓住那個夥計的胸前衣襟,沉聲喝道:「你說什麼?」
那個瘦削的夥計整個身子被顧劍南往上一提,立即懸空吊了起來。
他原來半瞇著眼,眼角的眼屎還未拭掉,這下整個身子被人提起,頓時嚇得他張大了眼睛。
當他看清楚站在面前的顧劍南時,不禁目瞪口呆,顫聲道:「客官,您……」
顧劍南看到那夥計駭怕畏懼的樣子,心中怒氣已消,將他放落地上,沉聲道:
「夜雖然已經深了,但是你們開客棧的,豈能因為夜太深而討厭客人的來到嗎?」
那個夥計惶然道:「是!是!客官您說的是,小的下次再也不敢了,再也……」
顧劍南一腳踏進客棧,問道:「這還有下次嗎?」
那個夥計顫聲道:「沒有……沒有……是,小的失言了!」
顧劍南看到那夥計的害怕樣子,失笑道:「我這麼可怕嗎?」
那個夥計渾身顫抖,道:「門……門沒關起來,太冷了!」
顧劍南微微一笑,反手將門掩上,道:「有房間吧?」
那夥計點頭道:「有,客官你是要睡通鋪還是……」
顧劍南道:「你看我這樣子,怎麼能睡通鋪?替我準備個單房!」
那夥計縮著脖子,傻楞楞地道:「客官你怎麼弄成這樣子?這麼深夜了……」
這又關你什麼事?顧劍南看到他那傻樣子,不禁笑道:「你叫什麼名字?怎麼傻里傻氣的?」
那個夥計笑道:「客官您真是聰明,一猜就猜對了,我正是叫傻大寶。」
顧劍南搖頭笑道:「真不曉得這客棧為什麼會用你做夥計,看你這付傻樣子!」
傻大寶咧開了嘴笑道:「這是我叔叔開的店,還是我老娘叫我來幫他忙呢!否則我可不想在這兒做,您看,這麼晚了,天氣又這麼冷,我還要起來開門……」
他嚕嚕囌囌說了一大堆,顧劍南不耐煩地道:「好了,你快帶我到房裡去吧!」
傻大寶從櫃檯上拿起燭台,不再吭聲,領著顧劍南往通道走去。
顧劍南只見這家客棧頗為寬敞,中間一條長長的甬道,兩旁全是隔開的房間,他隨著傻大寶走到最裡面的一間小房間。
傻大寶將燭台放在桌上,道:「現在天氣漸漸冷了,還沒到晚上,我們便已經把炕燒好……」
他轉過身來,這才看到顧劍南背上的衣服破了一大塊,露出紅紅的傷痕,半邊衣服都濕透了,他愕然道:「客官,您!」
顧劍南把包袱和鐵傘往炕上一放,側首問道:「怎麼啦?」
傻大寶口吃地道:「您的背上……」
顧劍南自進到客棧之後,由於傻大寶傻呼呼的樣子,使得他一時反倒忘了肩背上的傷痛。
這下被傻大寶一提,立時感到分外的痛苦,他咬了咬牙,道:「沒什麼,是在路上摔傷的,明天你去請一個郎中。」
傻大寶唯唯諾諾地道:「客官,你還要不要什麼東西?」
顧劍南道:「你先給我提壺熱水來,我要抹個澡,然後把濕衣服換下來。」
傻大寶看看顧劍南那副狼狽的樣子,搖搖頭,歎了口氣道:
「這麼大雪天,趕夜路的人真辛苦,若是稍不小心便會跌跤,客官您若是不忙著趕路的話,依小的看來,還是在這兒多住幾天吧!」
顧劍南沒料到這傻呼呼的夥計,還會說出這番道理來,他笑了笑道:
「傻大寶,我看你倒也真會做生意,並不像你的名字那麼傻!」
傻大寶咧著嘴道:「到現在為止,只有客官你一個人說我不傻,其實我倒也希望我不被人家看成那麼傻!」
他眨了眼又道:「記得有人說過什麼大智若愚這句話,也許我不是什麼大智,不過倒也並不真笨……」
顧劍南凝望這傻頭傻腦的夥計一眼,忖:
「像他這樣可能才是最快樂的人,因為他的天地狹窄,思想僅局限在某個範圍,他不會想到許多身旁外之事,當然他的煩惱就少了……」
他微微歎了口氣,只覺得肩背上又抽痛起來,不由得皺了下眉頭。
傻大寶道:「客官,您怎麼啦?」
顧劍南搖了搖頭,忍著痛脫下了裌衣和中衣,然後解開包袱,拿出一條汗巾,輕輕的拭了拭身上的汗水。
他從屋外風雪中進入屋內,僅這麼一會兒,由於肩背的傷痛,使得他全身都冒出汗來。
傻大寶看到他脫下身上衣衫,露出肩背的傷,咋舌道:「客官,你這一下跌得太重了,背上腫起好大的一塊,而且左肩上還有一塊巴掌大的紫青色……」
顧劍南痛苦地拭去背上的汗水,轉身道:
「大寶,你別多說了,快替我把開水拿來,哦!此外再拿一壺酒來!」
傻大寶點頭道:「這個天氣喝兩盅燒刀子是最好不過了,哦!對了,客官我倒忘了我房裡還留有王二麻子的狗皮膏藥,要不要給你帶一帖來?」
顧劍南皺眉道:「什麼狗皮膏藥?那王二麻子又是誰?」
傻大寶道:「王二麻子是我們這鎮上最出名的跌打損傷的郎中,他所熬練的狗皮膏藥雖然名字難聽,可是卻非常有效,上回我摔壞了胳膊,敷了兩帖便好了!」
顧劍南此刻真是病急亂投醫,他想到要等到二天之後才是與鬼醫公孫輸約好見面的日子,在這三天裡,他是非要找點藥壓壓不行。
因為他知道這三天內,隨時都會遇見金縷宮派出來搜索的人,樸摩天一定不會如此輕易地放了他的,若是再遇見金縷宮的鐵衛,他沒有一點抵抗力,豈不糟糕嗎?
略一沉吟,他點頭道:「好吧!你就把那帖狗皮膏藥給我帶來吧!最好帶點下酒的菜,我今晚還沒用過飯呢?」
傻大寶點了點頭道:「好!小的一定馬上就把膏藥帶來,不過,客官,下酒的菜可沒有了,土豆行不行?」
顧劍南揮了揮手,道:「好吧,你就快一點去吧!」
傻大寶唯唯退出屋內,急急忙忙的走了出去。
顧劍南深深的噓口氣,打開包袱,把裡面的衣褲全都拿出來,只見那些衣衫都微微有點潮濕了,於是他把衣褲鋪平在暖和的炕上,然後把褥子墊上,盤膝坐在坑上。
把肩上的傷痛推出腦海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是顧劍南很快地便凝聚心神,提氣運功。
一直把體內的真氣運行兩匝,顧劍南方始睜開眼睛醒了過來。
他長長的噓了口氣,覺得身上舒服不少,連夜來的辛苦搏鬥,拚命逃奔,所加諸於身體上的疲勞,此刻都已消除乾淨。
他暗忖道:「幸虧樸摩天那一掌攻出時,我已運氣護身,加之他當時是在瞑目之下出掌的,所以沒有擊中我的要害之處,體內的真氣也沒有受到震盪,否則我根本就不可能逃出這麼遠!」
意念飛馳,他從自己連夜奔逃,想到三年之前,隨著父親上武當山時遭到玄清道人的陷害,而引出掌聖雲中子出面攔阻。
雖然那次搏鬥,雲中子並沒有佔上風,可是顧明遠卻也身負重傷,使得他不得不背負著顧劍南往後山逃去。
從父親身上所受的那些斑斑的傷痕想起,顧劍南不禁對自己生出一股鼓舞之心。
他暗忖道:「爹爹他英雄蓋世,身上也免不了受過那麼多刀傷劍痕,可是他依然如此健朗、如此堅強的活下去,我這一點傷又算得了什麼呢?」
他深吸口氣,只覺背上這點掌傷實在無所可念的,上身略微挪動,他繼續忖道:
「人生隨時都會遇上逆境,任何強壯的人也不可能一輩子不被環境擊倒,可是最可貴之處,便是他在倒下去之後,能夠立即站起來,更英勇地迎向挑戰,爹爹英名蓋世,遇到那麼多的挫折,卻從不退縮,我是他的兒子,豈能如此懦弱?
若是爹爹在此,他也不願見到我像個小孩子那樣,受了這麼一點傷,便沮喪消極,他老人家必然會罵我沒出息的,我豈能夠使得他老人家在見到我之後對我失望?」
他從小殘廢,一直受到父親的保護,因而產生一種依賴的心理,可是當他離開父親之後,環境給予他種種打擊,使得他慢慢地堅強起來了。
他從那些打擊中得到一個教訓,那便是人不能永遠依賴他人,而必須依靠自己的力量求得生存。
這種意念使得他逃過了許多重大的災難,他能運用自己的機智來應付外界加諸他身上的壓力,而獲得繼續生存下去的條件。
但是在他的內心深處,他依然不會忘記他那有如天神般昂立於天下的偉大父親。
顧明遠一生的作為,給予他的影響太大了,在他的心中,他的父親永遠是他精神上安定的力量,給予他的勇氣、信心與堅強的意志。
因而他在沮喪中很快能回復自己的信念,而不再把身體上所受的傷痛,視為一件最重要的事。
他活動一下左臂,竟覺得肩背上雖然還是又燙又痛,可是卻已覺得較之方才減輕了許多。
嘴角浮起一絲充滿信心的微笑,他喃喃道:「樸摩天,你目前縱然強過我許多,但是我終有擊敗你的一天,因為我有這個信心,至底限度,你的年齡比我大,你已垂垂老矣,而我卻還年輕!你就算再狡猾、再厲害,可是你仍然不能擊敗歲月給予你的打擊,在你老去之前,我終將親手擊敗你……」
他正在自言自語,門外人影一閃,傻大寶提著水壺,拿著酒罈,已走了進來。
他雙足一踏進門,便見到顧劍南赤著上身,盤膝坐在炕上,正在喃喃自語,不禁愕了一下,詫異道:「客官,您……」
顧劍南哦了一聲,道:「你回來了!」
傻大寶把酒罈和水壺都放在桌上,道:「客官,您一個人在跟誰說話啊?」
顧劍南此時已察覺出自己的失態,微微一笑道:「沒什麼,我在跟自己說話!」
傻大寶愕了一下,不解地抓了抓頭上的亂髮,又搖了搖頭,道:「跟自己說話?跟自己有什麼話好說?」
他還以為顧劍南是因為傷得太厲害,以致影響到神智不清,於是瞪大眼睛,凝注在顧劍南的臉上。
當他看到顧劍南臉上神采飛揚,充滿了自信,詫異地喃喃道:「這真是奇怪!」
顧劍南看到他那付傻像,不禁失笑道:「有什麼事使你覺得奇怪?」
傻大寶只見顧劍南的面龐在燭光映照下,顯得是那樣地平和,他的眼睛黑亮髮光,濃濃的劍眉舒展地斜飛,嘴角漾起歡愉的微笑,使人一看了便生出喜悅之心。
他楞了楞道:「客官,您變了!」
「我變了?」顧劍南詫異地道:「我什麼地方變了?」
傻大寶道:「你變得漂亮了!」
「漂亮了!」顧劍南一楞,問道:「你怎麼想的?」
傻大寶道:「方纔你進來時滿身是雪,一臉疲憊痛苦的樣子,此刻卻……卻完全不同了……」
顧劍南也被他的話說得心裡感到莫名其妙起來,他詫異地道:「這又有什麼不同?不同的又在那一點呢?」
傻大寶比劃了半天,也說不出個理由來,他不好意思地道:
「客官,這個小的可就說不出來了,不過小的認為是這樣的,如果您不相信,可以照一照鏡子看看,小的絕沒有說錯的。」
顧劍南知道他說這句話的真意,也明白傻大寶沒能夠說出來的意思。
他暗忖道:「方纔我在疲憊之下,再加上傷痛的影響,臉上的表情一定很難看,可是此刻我的信心已在逐漸恢復,再加上休息了一會,已不再疲憊,自然神態有所不同,雖然我身上的傷還是在痛,可是那已不足影響我開朗的心情,他見到我當然與剛才不同……」他頷首道:「我能明白你的意思,那是因為我心裡愉快多了,這一方面是因為遇見你,另一方則是因為屋裡比外面溫暖得太多,而溫暖與友情總是最能使人感到歡愉的,你說對不對?」
傻大寶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道:「客官,小的認為您若是在喝上一盅酒,然後把鬍子刮掉,必然顯得更加漂亮!」
顧劍南摸了摸頷下的虯髯,再看到傻大寶那傻呼呼的表情,不覺放聲大笑起來。
笑聲震盪在室內,震得屋上的塵埃簌簌落下,傻大寶幾乎嚇呆了,連忙噓聲道:
「客官,你小聲一點,現在別的客人都在睡覺,您……」
顧劍南連忙止住笑聲,壓低聲音道:
「哦,我一時倒忘了置身何處,實在不應該!」
話聲未了,門外已傳來一陣沙啞的聲音,喝罵道:「他XXXX的,那個龜兒子深更半夜的乾嚎?格老子的吵人睡覺。」
傻大寶伸了伸舌頭,連忙跑到門外,道:「各位客官請原諒,是小的睡覺的時候說夢話,發夢笑……」
那個破鑼似的聲音道:「格老子的,我走遍大江南北,也沒有聽說那個龜兒子發夢笑!」
傻大寶連忙出聲道歉,好半天才使客棧裡回復沉寂,然後他才掩上門走進屋裡。
顧劍南帶著歉意道:「大寶,害得你被罵了!」
傻大寶摸了摸頭,道:「沒什麼,好在這個客棧不是外人開的,不然我可要捲鋪蓋滾蛋了!」
顧劍南凝望著傻大寶那瘦削的臉孔,只覺那張平庸的臉上洋溢著溫暖,他走了過去,一拍傻大寶的肩膊,道:「大寶,我交你這個朋友了!」
傻大寶似乎受寵若驚,道:「客官,您說……」
顧劍南道:「在下姓顧,顧劍南,你就稱我的名字吧!」
傻大寶囁嚅道:「這怎麼可以呢,小的我!」
顧劍南誠摯地道:「雖然並非每個人都有高貴的出身,但是人與人之間都是平等的,沒有人能夠憑藉他的出身而瞧不起其他的人,所以你我自然也能成為朋友。」
他這番話說得傻大寶目瞪口呆,真不曉得他這句話的真正含意是什麼。
要知這種生而平等的思想,若在今日說起,是很普通之事,誰都會知道的。
但是在以前那種封建社會裡,階級的分別最是嚴格,就算是在武林中,也存有門戶之見,自然不會有這種平等思想。
顧劍南說出那一番話也只是因為一時的感觸,其實他抓住這個意念,有如夜空偶然一現的雷光,只是瞬息間的事。
傻大寶搖了搖頭道:「這個小的無論如何都不能夠如此放肆,客官我看,你還是快點抹個澡,讓小的幫你把膏藥敷上吧!」
顧劍南說出那番話後,想了半天,方始歎了口氣,忖道:
「這種階級的觀念,深植在每一個人的心裡,不知要到那一天才能夠消除!」
他也不再堅持已見,因為他知道以傻大寶這種人必然不會想通這人生而平等的道理,他又何必多費口舌呢?他點了點頭道:「好吧!我也要早點睡覺了!」
傻大寶把壺裡的水倒進擺在炕邊的木盆中,然後自懷裡掏出一塊膏藥,放在燭火上慢慢的烘烤。
顧劍南抹了個澡,覺得舒服多了,他用熱手巾在肩上傷處敷了幾次,覺得肌肉已不若方纔那樣疼痛。
傻大寶等他抹好了澡,把手裡拿著的膏藥,往顧劍南肩上傷處貼好,然後道:
「客官,您喝點酒睡吧!」
顧劍南穿好衣衫,道:「大寶,你要不要也喝一點祛祛寒?」
傻大寶搖了搖頭,道:「不了,小的忙了一整天,也該去睡了!客官你一個人慢慢喝吧!」
顧劍南望著他那張誠樸的臉,頷首道:「你去吧!」
傻大寶端起水盆道:「明天小的找個剃頭的來,替客官把鬍子剃掉,這樣您就顯得精神更好一點了。」
顧劍南笑道:「別忘了,還替我找個郎中來?」
傻大寶:「小的不會忘記的,客官您放心好了。」說著轉身走了出去。
顧劍南突然喝道:「大寶,你等一等。」
傻大寶聞聲止步,轉過身來,問道:「客官,還有什麼事要吩咐?」
顧劍南伸手到包袱中掏出一錠銀子,走了過去道:「這個你先拿去吧!」
傻大寶臉色惶恐地道:「客官,您這是做什麼?」
顧劍南把銀子塞在他的懷裡道:「我住店、喝酒、請郎中,不都需要錢嗎?你先拿這錠銀子去,不夠的明天我再給你。」
傻大寶囁嚅道:「客官要不了那麼許多,您給的足足有十兩銀子,而這些……」
顧劍南沒容他說下去,道:「不要再嚕嗦了,快去吧!」
傻大寶被他推到門口,道:「那麼,客官,小的就替您保管……」
顧劍南道:「什麼保管不保管的?剩下多少,就算賞給你的吧!」
傻大寶一楞,道:「什麼?賞……賞給我,這……」
顧劍南不再理會他,把門一關就上了閂,然後走到桌邊,拍開酒罈封泥,仰首喝了一口。
酒很辣,嗆得喉嚨直冒火,他咳了一聲,揮袖抹去嘴上的酒漬,挾起一塊醃菜放在嘴裡嚼著。
風雪之夜,他在雪地裡奔波了有一個時辰之久,這時處身在溫暖的屋中,雖然酒太辣,菜太差,喝起來卻份外有味。
燭影搖曳,顧劍南就這麼坐在桌邊獨飲獨酌,不一會便將壇裡的酒喝去一大半。
他只覺全身炙熟恍如火燙,站起身來,正要解去身上衣服,竟覺得頭有點昏,胸中酒氣往上直冒,差點站立不住,趕忙扶住桌子。
他望著桌上盤中剩下的幾顆土豆,喃喃道:「酒喝夠了,我也該睡了!」
吹熄了燭火,他跌跌撞撞的走到炕邊,然後躺了上去。
身軀才一躺平,他猶然聽到屋外傳來一陣輕碎的鈴聲,那正是馬身上繫著的轡鈴聲響。
那一陣鈴聲自遠處傳來,直到客棧門口方始停了下來,接著便聽到一聲輕柔的聲音道:
「爹,我們就在這兒歇一晚吧!」
顧劍南神智正在昏昏沉沉之際,猛然聽到這個聲音,全身一震,自炕上挺身躍起,失聲道:「冷雪,那是冷雪的聲音!」
他身軀一離開土炕,立即感到一陣天旋地轉,立身不住,重重地摔落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