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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十九章 文 / 西奧多·德萊塞

    十月十五日——陰雲籠罩,一陣幾乎有如正月裡的厲風,將落葉捲成一堆一堆的,隨後突然狂風驟起,又把落葉刮得像飛鳥一樣到處飄散。縱然許多人都預感到掙扎和悲劇的意味,而且在內心深處隱現出一張電椅的陰影,可是不知怎的,卻又充滿了度假或過節的氣氛:有好幾百的農民、林區居民、商舖掌櫃,開了「福特」牌、「別克」牌汽車趕來,他們裡頭有農民夫婦、有子女,甚至還有抱在懷裡的嬰兒。在法院開庭前,他們早就在廣場上閒蕩,或是在快要開庭的時候,都麇集在本縣監獄大門口,希望能看上一眼克萊德,要不然守在離監獄最近的法庭大門前,因為不管觀眾也好,克萊德也好,都得從這道門進入法庭。他們在這裡既能看見犯人,到時候又準能進入法庭。這幢古老的法院大樓,屋頂上和頂樓的上楣與簷沿,正有一群鴿子怪驚慌地飛來飛去。

    梅森跟他的部下——伯頓·伯利、厄爾·紐科姆、澤拉·桑德斯,還有一個剛畢業的、名叫馬尼高爾特的年輕的布裡奇伯格法官——他們正幫助他安排出庭作證的先後次序,同時開導誘發各位見證人和候召陪審員。這些人早已集合在現時幾乎全國聞名的這位人民檢察官的接待室裡。外面傳來一陣陣叫喊聲:「花生米!」「爆玉米花!」「熱狗!」「克萊德·格裡菲思的小傳,連同羅伯達·奧爾登小姐的全部情書。只要二十五美分!」(這是羅伯達書信的翻印本。由伯頓·伯利的一個密友從梅森的辦公室裡偷出來,賣給賓厄姆頓一家專售廉價驚險小說的書商。這個書商馬上用小冊子的形式出版,還附有「大陰謀」的提要,以及羅伯達和克萊德的照片。)

    這時,阿爾文·貝爾納普、魯本·傑夫森,和克萊德正在監獄那間會客室或是會議室裡。克萊德衣著整潔,身上穿的正是他竭力想把它永遠沉入第十二號湖底的那一套衣服。另外加上新領帶、新襯衫、新皮鞋,為的是讓他在出庭時仍然如同他在萊柯格斯時最講究穿戴那種派頭。傑夫森是瘦高個兒,穿著照例寒傖得很,可他身上每一種線條、每一個動作或姿勢,都富有那麼一股子鋼鐵般的巨大力量,常常使克萊德深深地感動。貝爾納普——看起來活像來自奧爾巴尼的花花公子——開庭時陳述本案案情以及後來反覆訊問見證人,這一重任就落在他肩上。這時,他正在說:「克萊德,現在,你得注意,不管開庭時人們可能會說些什麼,或是做些什麼,你可千萬不能害怕,或是露出緊張不安的神色,明白吧?你要知道,審訊時,我們自始至終同你在一起。你就坐在我們兩人當中。你不妨可以隨便笑笑也好,顯得滿不在乎也好,或是覺得很感興趣也好,可是,千萬不要露出害怕的樣子——不過,也千萬別太放肆,或是太樂呵呵,你要知道,不然,人們會覺得你把這件事看得太不嚴肅了。你得記住——你的舉止談吐,自始至終就得擺出一副令人可親、令人同情的紳士氣派。而且一點兒都不害怕。因為,一害怕,就肯定對我們和你都極為不利。既然你是無辜的,那你也就沒有什麼理由害怕的——儘管你心裡是很難過的,那是當然羅。我相信,事到如今,這一切你自己全都明白。」

    「是的,先生,我明白了,」克萊德回答說。「我一定照您所關照的去做。再說,我從來也沒有故意去砸她,那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因此,我幹嗎要害怕呢?」說到這兒,他瞅了一眼傑夫森。純粹出於心理上因素,他對傑夫森是最最信賴不過了。事實上,傑夫森剛才所說的那些話,只不過是重複了過去兩個月裡他一個勁兒要他牢牢記住的話。傑夫森一見到他的眼色,身子就衝他靠攏過去,他的那雙錐子般銳利,但又含有鼓勵、支持的藍眼睛直盯住克萊德,同時,他開始說道:

    「你並沒有犯罪!你並沒有犯罪,克萊德,明白了嗎?事到如今,你早已完全明白了,而且,對於這一點,你務必時時刻刻相信,時時刻刻記住,因為這是千真萬確的。你沒有故意去砸她,你聽見了沒有?這一點你自己起過誓了。你對我和貝爾納普都起過誓,而我們也都相信你。現在的情況是這樣,我們還不能讓一般的陪審團明白這一點,或是相信正如你所講的這一事實,不過,這可一點兒也不要緊。這可沒有什麼。這我早就跟你說過了。事實的真相,你明白——我們也明白。不過,為了你能得到公正的判決,我們不得不另外編些什麼來著——編一套假話,也可以說來代替事實的真相,而事實的真相就是你並沒有故意去砸她。不過,我們要是不把這一事實稍加偽裝,就沒有希望能讓陪審團認識清楚。這個道理你懂了沒有?」

    「懂了,先生,」克萊德回答說。他對眼前這個人一向感到敬畏,言聽計從。

    「就是為了這個緣故,正如我一再通知你,我們對回心轉意這一事將作出另一種說法。從時間上來說,這是相當不確切的,不過,你一到遊船上就回心轉意了,這倒是千真萬確的。而我們進行辯護的根據,也就在這兒。不過,由於這一案件情況特別複雜,陪審團怎麼也不會相信這一點的。因此,我們就只好把回心轉意的時間稍微往前挪一下,明白吧?挪到你還沒有上遊船之前。我們知道,這可不是真實的,但是控告你故意砸過她,這也是不確實啊。為了一件不真實的事,休想把你送上電椅——至少不會得到我的同意。」他又衝克萊德的眼睛瞅了一會兒,稍後找補著說:「是這樣的,克萊德,明白吧。這好比是你拿了玉米和豆子去買土豆或是衣服,儘管你明明可以拿錢來買,但因為某些人有些莫名其妙的想法,不相信你的錢地地道道是真的。這樣,你就不得不動用土豆或豆子來了。而我們打算給他們的就是豆子。不過,我們辯護的理由就是說:你是無罪的。你是無罪的。你對我發誓時說過,到了最後關鍵時刻,你並沒有故意去砸她,不管你當初走投無路時可能有過哪些意圖。我覺得,單憑這一點也就夠了。你就是無罪的。」

    傑夫森本人覺得自己說的這些只是假象,但他還是一個勁兒把這些假象強加給克萊德。因此,說到這兒,他就抓住克萊德外套的衣襟。盯住他的那雙有點緊張、這時已慌了神的棕色眼睛,堅定而又令人信服地找補著說:「每當你覺得自己軟弱無力,或是心慌意亂的時候,或是當你走上證人席,覺得梅森已把你壓倒了,那末,我就要你記住這麼一句話——只要你自己跟自己這麼說——『我是無罪的!我是無罪的!他們可不能隨隨便便定我的罪,因為事實上我並沒有罪!』要是這還不能使你沉住氣,那就乾脆望望我得了。我就在你身邊。你要是覺得心慌,就只要望望我——直盯住我的眼睛,正如我此刻望著你一樣——那你就會明白,我是要你鼓起精神來,按我現在關照你的那樣去做——哪些事情我們要你起誓,你就起誓,不管這些事情看起來像是謊言,也不管你心裡對此持有哪些想法。我決不能讓你為了沒有做過的事被定罪,僅僅是因為你沒有被允許對事實的真相發誓加以證實——只要我有轍,休想辦到。得了,我要說的,就是這些。」

    說到這兒,他親切地、高興地拍了拍克萊德的後背。說來也很怪,克萊德一下子壯了膽,覺得:至少在這時,他當然能夠,而且還一定會照他所說的去做的。

    隨後,傑夫森把他的表掏了出來,先是對貝爾納普望了一眼,接著從最近那個窗口望過去,只見早已麇集在一起的群眾——有的登上法院大樓的台階,有的(包括男女記者、攝影記者、畫家在內)密密匝匝地聚集在監獄通道前面,急不可待地等著「搶拍」克萊德,或是跟本案有關的某某人的鏡頭——傑夫森不慌不忙地繼續說:

    「嗯,我看時間差不多了。看來卡塔拉基縣所有居民好像都想擠進法庭來。我們將擁有很大一批聽眾哩。」接著,又轉過臉去向克萊德找補著說:「嗯,你可不會讓這些人把你嚇慌吧,克萊德。他們全是鄉巴佬,進城來看戲唄。」

    隨後,貝爾納普和傑夫森兩人就出去了。克勞特和西塞爾進來看管克萊德。這兩位辯護律師在觀眾的竊竊私語聲中,橫越燒焦過的草地廣場,往那幢法院大樓走去。

    過了不到五分鐘的時間,緊跟在他們後面的,前有斯萊克和西塞爾,後有克勞特和斯溫克——但在他們兩旁另外增加了兩名警衛,以防萬一發生什麼騷動或是示威——克萊德本人出來了。他盡量裝得樂樂呵呵、若無其事的樣子,但在他周圍有這麼多粗魯的陌生面孔——蓄著絡腮鬍子的男人們,身穿沉甸甸的浣熊皮外套,頭戴鴨舌帽,要不就是穿著這一帶農民們常穿的褪了色、難以形容的破舊衣服,而且,他們全是攜妻挈幼而來——所有的人都用古怪而又好奇的目光盯住他,他感到有點兒心慌,彷彿隨時會有人可能衝他開一槍,或是有人會持刀向他砍來,而荷槍實彈的警衛,更加深了他的這種憂慮。他所聽到的一些叫嚷聲只有:「他來啦!他來啦!」「這就是他!」「瞧他模樣兒,你會相信他是個殺人犯嗎?」

    接下來是照相機發出一片卡嚓卡嚓的響聲,兩邊警衛與他肩並肩地靠攏得更緊了,他心裡禁不住直打寒顫。

    前面是有五個棕色石梯級的一段台階,通往一幢古老的法院大樓門口。接著是樓內的一段台階,通向一個寬敞、天花板很高、長長的大廳,四壁都漆成棕色。大廳左右兩側,以及廳後東頭,都有高高、狹長、圓頂的窗子,鑲嵌著薄薄的玻璃,一束束陽光從窗口透進來。大廳西頭,有一座高高的講壇,上面置放著一長溜裝飾很精緻、深褐色雕花法官座椅。在這後面,有一幅畫像——而大廳北面和南面,以及大廳後面,則是一排排長凳子——一排比一排高,全擠滿了人,連過道裡也都站滿了人。克萊德走進去時,人們身子全都往前俯衝,伸長脖子,一雙雙鋒利的眼睛把他上下打量著,大廳裡響起了一陣嗡嗡的談話聲。當他走近一道門,經過這道門,進入寬敞的大廳時,只聽見一陣「嘶、嘶、嘶」、「潑、潑、潑」的聲音,他在大廳裡看見貝爾納普和傑夫森坐在一張桌子後面,他們中間留著一把給他坐的空椅子。他還看見和感覺到四周圍那麼多陌生的眼睛和臉孔,但他卻壓根兒不願對它們瞅上一眼。

    不過,現在他看到了:就在他對面,同樣方方正正的另一張桌子旁邊,只是緊挨西頭那個高高的講壇底下,正是梅森和他好像還記得起的那一撥人——厄爾·紐科姆、伯頓·伯利,但是另一個人,過去他從來沒有見過。他走過大廳時,這四個人全都回過頭來,兩眼直盯住他。

    就在那一撥人周圍,有一群男女記者和擅長速寫的畫家。

    過了一會兒,克萊德回想起貝爾納普的忠告,就竭力讓自己身子挺直,佯裝出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態(可他緊張蒼白的臉和他茫然若失的眼色,多少暴露了他的真實心態)——他朝那些既在端詳他、又在畫速寫的新聞記者和畫家望了一眼,甚至還低聲說:「大廳都擠滿了人,嘿?」不料就在這時,他還來不及再嘀咕些什麼,不知從哪兒傳來了連著兩下響亮的重擊聲。接著有一個聲音說:「遵守法庭秩序!法官閣下駕到!請全體起立!」大廳裡正在交頭接耳、騷動不息的聽眾,一下子鴉雀無聲了。只見講壇南頭那道門裡,走出來一個身材高大、舉止文雅、滿面紅光的人,身穿一套寬大的黑袍,快步走向桌子後頭那張大椅子,先是抬眼掃視了一下他面前全體在場的人,但又好像對誰都沒看似的,然後才就座。法庭大廳裡每一個人,也都跟著落了座。

    隨後,在法官左側講壇底下一張小桌旁,有一個身材矮小、上了年紀的人站了起來,大聲說道:「肅靜!肅靜!凡是有事前來卡搭拉基縣紐約州最高法院聽審者,靠近些,注意聽著。現在開庭。」

    過了半晌,就是這個人又站了起來,宣佈說:「紐約州向克萊德·格裡菲思提起公訴。」隨後,梅森從自己桌後站了起來,連忙說道:「人民準備就緒。」緊接著,貝爾納普站了起來,彬彬有禮、和藹可親地說:「被告準備就緒。」

    隨後,還是這位法庭錄事伸手從他面前的方櫃裡,取出一張單子,大聲喊道:「西米翁·丁斯莫爾。」於是,一個身材矮小、穿著棕色衣服、兩手象鉗鉤、臉如雪貂的駝子,應聲走到陪審員席上就座。他剛落座,梅森就走了過去(他的那張塌鼻臉,今天好像特別咄咄逼人。他的大嗓門,哪怕是法庭大廳最遠的角落裡也聽得見),興致勃勃地開始盤問他的年齡、職業,結過婚沒有,有多少個小孩,是否認為應該判處死刑。最後這個問題,克萊德一下子就注意到了,彷彿使他不是痛心疾首,就是將某種激動情緒硬壓了下去似的。因為,此人馬上用特別強調的口氣回答說:「對於某些人來說,我當然認為應該判以……」這個回答使梅森微微一笑,傑夫森也扭過頭來望望貝爾納普。貝爾納普正挖苦地咕噥著說:「人們還說這裡可能會有公正審判哩。」不過,梅森本人卻覺得這個非常老實、只是自信心太強的農民表態時不免有些過頭,便說:「如果法庭同意,人民準備請這位候補陪審員退席。」貝爾納普看到了法官詢問的一瞥之後,點頭表示贊同,那位候補陪審員也就退席了。

    法庭錄事隨即從方櫃裡取出另一張小條子,直呼其名說:「達德利·希爾萊因!」馬上有一個年齡在三十八至四十歲之間、穿得整整齊齊、舉止有些拘謹小心的瘦高個兒走了過來,在陪審員席上就座。梅森又像剛才盤問頭一個那樣,開始向他提出一些問題。

    儘管貝爾納普和傑夫森事前都叮囑過克萊德,不料到了這時,克萊德早已覺得手足僵直,渾身發冷,面無人色。因為,他清清楚楚地感覺到:整個大廳裡公眾對他都是嫉惡如仇的。而且,他想到:在這擠得水洩不通的人群中間,一定有羅伯達的父母,說不定還有羅伯達的弟弟妹妹,並且全都在抬眼望著他——正如他從過去幾周各報上獲悉——他們從心底裡希望對他應該嚴懲不貸——他一想到這兒,不由得又直打寒顫。

    此外,還有在萊柯格斯上流社會和第十二號湖畔他認識的所有那些人。他們裡頭決不會有人跟他通風報信的,他們當然羅,全都認定他是不折不扣地犯了罪的——他們這些人裡頭有哪幾位也在場嗎?比方說,傑爾,就是格特魯德,或是特雷西·特朗布爾?或是威南特·范特,或是她的兄弟?他被捕那一天,她也在熊湖宿營地啊。他心裡回想到一年來他在上流社會見過的所有這些俊男靚女。如今,他們看到他原來是個微不足道、被人唾棄的窮小子,為了這一駭人的罪行受審。而在過去,他淨是大言不慚地說自己在這裡和西部都有闊親戚哩。現在,當然羅,他們都會認為他就像他開頭策劃陰謀時那樣令人猙獰可怕。至於他現在所說的那套話——此刻他的心態、他的恐懼——為羅伯達而陷入窘境——他對桑德拉的愛情,以及她對他所意味著的一切,等等,他們全都不知道,不關心。這些——他們是理解不了的,而且,也不准他談到這些事情,哪怕他是多麼願意談一談。

    不過,他還是必須按照貝爾納普和傑夫森的忠告,坐得筆直,臉上含著微笑,至少也要顯得和藹可親,大膽地迎接每一個人向他投來的目光。於是,他讓臉兒側轉過去,殊不知就在這一剎那,他完全怔呆了。因為,在那邊——天哪,多麼相像呀!——就在他左邊靠牆的一排長凳子上,坐著一個女人或是姑娘,簡直活靈活現,跟羅伯達一模一樣!那是她的妹妹——艾米莉,羅伯達經常提到她的——可是,哦,真的叫他嚇壞了!他的心兒幾乎停止了跳動。也許這簡直就是羅伯達呀!瞧她的那雙多麼像幽靈似的但又是活生生的、充滿怨憤和控訴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住了他!在她身旁,還有另一個姑娘,看起來也有點兒像她。站在她旁邊的,是一位老人,羅伯達的父親,這滿臉皺紋的老人,正是那天克萊德到他農場門口問路時碰見過的,此刻幾乎是怒沖沖地直瞅著他。他老人家那種憂鬱、疲倦的眼色,彷彿在說:「你這個殺人犯!你這個殺人犯!」在他身旁是一個溫柔、矮小、患病的女人,年齡約莫五十歲左右,蒙著一塊面紗,滿臉皺皮疙瘩,眼窩深深地下陷。她一看見克萊德的目光,兩眼就耷拉下來,望著別處,好像內心受到極大的痛苦,可並不是憎恨。毫無疑問,這是——她的母親。啊,好一個駭人的場面!簡直無法想像的不幸呀!他的心兒在突突地狂跳。他的雙手在瑟瑟發抖。

    為了讓自己保持鎮靜,他就目光朝下,直瞅著貝爾納普和傑夫森擱在他面前桌上的手。他們兩人都在摸弄眼前打開的小本本上的鉛筆,兩眼盯住梅森和依次進入他面前陪審員席上的人(這時正好是一個傻里傻氣的大胖子)。瞧傑夫森和貝爾納普這兩人的手,多不一樣啊——貝爾納普的手那麼短,那麼軟,那麼白,可是傑夫森的手,卻是那麼細長、黝黑,骨瘦嶙峋。貝爾納普在法庭上的舉止可謂令人怡然可親——他說:「依我看,不妨請候補陪審員退席吧。」可是梅森說話的聲音,卻像砰的一聲槍響:「退席!」而傑夫森說話時卻是慢條斯理的,調門雖低,可還是那麼有勁兒:「讓他下去吧,阿爾文。此人對我們毫無用處。」驀然間,傑夫森沖克萊德說:「挺直腰板坐好!坐好!抬眼望望四周!別這麼垂頭耷腦。兩眼注視眾人的眼睛。你想要笑,就要笑得自然些,克萊德。兩眼就是要注視眾人的眼睛。他們不會傷害你的。他們只不過都是趕來這兒開開眼界的鄉巴佬唄。」

    但是,克萊德馬上注意到有好幾個新聞記者和畫家正在仔細端詳著他,或是在畫他的速寫,或是在寫他的特寫,使他心裡發慌,臉上熱辣辣地漲紅。要知道,他們那些尖銳透徹的目光和力透紙背的言詞,他都能感覺到,如同他聽到他們筆下的沙沙聲一樣清清楚楚。這些都是要在各報刊上發表的——他一下子臉色煞白,兩手抖索——這一切他們都會寫下來的——他在丹佛的母親,以及在萊柯格斯的每一個人,都會讀到和看到——他兩眼是怎樣望著奧爾登一家人,他們又是怎樣望著他的,後來,他兩眼只好又望著別處。可是——可是——他心裡還得保持更加鎮靜——他還得挺直腰板,抬眼望望四周——要不然傑夫森會瞧不起他。於是,他還得盡量克服內心的恐懼,把目光抬起來,讓臉兒稍微偏過來,環顧四周。

    但是,就在他舉目四望時,克萊德在那高高的窗根邊靠牆的地方,發現了特雷西·特朗布爾——此人正是克萊德最最害怕見到的。顯然,特雷西由於攻讀法律,對此案頗感興趣,或是純粹出於好奇心,或是說不上所以然來——當然羅,決不是出於憐憫他或是同情他——反正今天也趕來了。謝天謝地,這時他並不在看克萊德,而是瞅著正在訊問大胖子的梅森。在特雷西身旁的,是埃迪·塞爾斯,一雙近視眼戴著一副厚厚的深度眼鏡,正朝克萊德這一邊看,但好像並不是在看他,因為他根本沒有露出什麼特別的表情來。啊,這一切讓他多難受!

    另一頭離開他們五排座位的地方——是吉爾平夫婦,當然是梅森找來的。現在他們打算作證些什麼呢?是證明克萊德到過羅伯達房間去嗎?這一點過去一直瞞得多牢啊!這當然是很見不得人的!還有,喬治·牛頓夫婦竟然也到了!幹嗎偏要把他們請上候補陪審員席?也許要扯一扯羅伯達在遇見克萊德以前是怎麼打發日子的吧?還有,那個格雷斯·瑪爾也來了——過去克萊德時常碰到她,但實際上只有一次在克拉姆湖上跟她說過話,那時羅伯達已經不喜歡她了。她還要扯些什麼呢?當然羅,她可以扯扯他怎樣跟羅伯達認識的,但除此以外,還有什麼好扯的呢?啊,還有——可是,不,這是不可能的——可是——可是,這倒也是——千真萬確的——那當然啊——還有那個奧特·肖林,就是克萊德向他打聽過格倫醫生呀。唉!也許他要扯到這件事了!——那是毫無疑問的。怎麼人家好像把事情全都記得的——遠不是他過去所想像的那樣呀。

    從前頭數過去第三個窗根邊,離開令人敬畏的奧爾登一家人再遠些,還有那個滿臉絡腮鬍子的大漢,看起來好像是昔日教友會信徒,後來卻落草為盜——此人的名字叫海特。克萊德在三英里灣碰見過他,後來被迫被人帶到大比騰去的那天,克萊德又見過他一次。啊,是的,他就是驗屍官。在他身旁的,是那天要克萊德在旅客登記簿上登記的那個旅社掌櫃。緊挨著掌櫃的,是那個租船給克萊德的船老闆。在船老闆身邊的,則是從岡洛奇開車送他和羅伯達的那個身材瘦長的導遊——一個皮膚黝黑、筋骨壯實、粗野無禮的小伙子。他的那一雙象野獸般深陷的小眼睛,這時好像要把克萊德戳穿似的。此人當然會扯到那天從岡洛奇開往大比騰一路上所見所聞的一切。那天克萊德心慌意亂和傻頭傻腦的神態,人家會不會像現在克萊德還記得那麼一清二楚呢?要是記得的話,他那回心轉意的說法將會受到怎樣的影響呢?他是不是最好跟傑夫森再談一談呢?

    可是梅森這個人啊!他是多麼能幹!多麼難對付!他把以上這些人全都找來作證,指控克萊德,想必是費了老大的勁啊!而現在,克萊德間或看他一眼,只見他正如過去至少已有十多次(但因效果並不特別顯著,所以陪審員的座位依然空缺)那樣在大聲嚷嚷,說:「人民認為可以接受!」不過,每當他這麼大聲嚷嚷的時候,傑夫森照例把臉兒稍微側轉過去,連一眼也不看他,說:「此人對我們毫無用處,阿爾文。頑固得像一根硬骨頭。」隨後,彬彬有禮、態度和藹的貝爾納普便向陪審團提出異議,而且幾乎總是獲得成功的。

    不料,到了最後——啊,該是鬆一口氣啊——法庭那個錄事用一種清亮、單薄、刺耳、衰老的嗓音宣佈暫時退庭,下午兩點鐘再開庭。於是,傑夫森掉過頭來,沖克萊德微微一笑,說:「嗯,克萊德,這是頭一個回合——沒有什麼了不起,是吧?而且,也並不是那麼可怕,可不是嗎?現在不妨先回去,痛痛快快飽吃一頓,好嗎。今天下午,時間還會拖得很長,夠沉悶的。」這時,克勞特、西塞爾,連同臨時增派的警衛,都擠攏來圍在他身邊。接著,就是觀眾如堵,大喊大叫:「他在那兒!他在那兒!瞧他過來了!在這兒!在這兒!」還有一個肥乎乎的大體型的娘們,一個勁兒擠進來,兩眼直瞪著他的臉,大聲嚷道:「讓我看看他呀!我就是要把你上上下下看個仔細,年輕小伙子。我自己也有兩個閨女呀。」不過,他從旁聽席上認出來的那些萊柯格斯和第十二號湖上的熟人,誰都沒有向他走攏來。當然羅,哪兒都見不到桑德拉的影子。因為,貝爾納普和傑夫森一再向他保證過,她是不會出庭的。甚至連她的芳名,也盡可能不讓提到。格裡菲思一家人,還有芬奇利一家人,全都反對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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