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十八章 文 / 西奧多·德萊塞
按照以上所述寫成的一封電報,當即發出,煩請貝爾納普和傑夫森轉交。他們收到以後,馬上給克萊德出點子,要他回答說:目下他一切都好,他的辯護律師很出色。同時也不需要經濟上的幫助。還說,要是他的辯護律師沒有通知他們,最好不要麻煩家裡來人了,因為,凡是他需要的各種幫助,只要能辦到的,早都在辦了。同時,他們還另外寫信給格裡菲思太太,向她保證他們非常關心克萊德,並勸她這件事暫時不要去管為好。
縱然西部格裡菲思一家人因受勸阻,沒有在東部出現,可是,不論是貝爾納普也好,還是傑夫森也好,他們都不反對各報上點點滴滴透露出一些情況,說克萊德是有親人的,現在他們都在什麼地方,以及他們個個對克萊德滿懷著信心和同情。因為,在這以前,各報總是動不動就提到克萊德孤苦伶仃,得不到親人們的關懷。而令各報喜出望外的是,克萊德母親的電報一到布裡奇伯格,就被一些對本案特別感興趣的人看見了。這些人又把此事偷偷她告訴了公眾與報界某些人。結果,在丹佛的這一家人,立即被記者一找到就採訪過了。東部、西部所有的報紙,都刊載了一篇相當詳盡的報道,比方說,有關克萊德家的目前境況,他們經辦的傳道館的活動,他們非常狹隘而又獨特的宗教信仰和實踐,甚至還談到,克萊德小時候,也不得不上街唱讚美詩、做祈禱——這些消息在報端一披露,幾乎使萊柯格斯和第十二號湖畔上流社會人士,如同克萊德本人一樣深感震驚。
格裡菲思太太是個誠實的女人,對自己的信仰和活動,真可以說是虔心城意。她毫不遲疑地對一個個登門採訪的記者介紹了她丈夫和她自己在丹佛等地傳道的詳細情況。她還說到,別人家孩子一般都能過上好日子,可是,不管克萊德也好,還是她其他的孩子也好,卻一個也沒能沾上邊。但是話又說回來,不管目前控告他犯了什麼什麼罪,她的孩子天性並不壞,她決不相信他真的會犯了這一類罪行。這一切全是一些不幸的意外事故湊在一起而造成的,他在法庭受審時是會解釋清楚的。可是,不管他可能做過一些什麼荒唐事,說到底,毛病全都出在那次不幸的意外事故上。幾年前,他們也就不得不放棄在堪薩斯城的傳道活動,舉家遷往丹佛,好讓克萊德獨自謀生去。正是由於她的勸告,她的丈夫才寫信給萊柯格斯的那個有錢的哥哥,因此後來還到萊柯格斯去了一趟。克萊德在牢房裡讀到這一系列採訪報道,覺得傷了他的自尊心,因而極為反感。最後,他不得不寫信給母親,大發牢騷,說她幹嗎非要把過去的事以及她和他父親的傳教活動老是講個沒完沒了,既然她也知道他兒子從來不喜歡這一套,而且對上街傳道歷來是很反感的?很多人的看法跟她和他父親迥然不同,特別是他的伯父和堂兄以及他有幸結識的所有一切有錢人,他們都是通過完全不同,而且光彩得多的辦法獲得成功。現在,他自言自語地說,想必桑德拉當然也會看到這一切——所有這些他一直想隱瞞的事了。
不過,儘管這樣,他一想起母親禁不住心中滿懷著眷愛和敬意,因為母親身上充滿了那麼多的熱誠和力量,而且,她始終如一、堅定不移地愛他,就使他情緒上更加激動不已。她在給他的回信上說,要是她傷了他的心,或是傷害了他的感情,那她也是很難過的。不過話又說回來,難道真理不是永遠應該讓人講嗎?上帝的道路都是通往至善至美的道路,侍奉上帝當然不會招來什麼惡果。克萊德決不應該要求她說謊話。不過,只要他開口說一句話,她一定高高興興地設法籌措一筆必不可缺的錢,趕來幫助他——跟他一起坐班房,琢磨拯救他的方案——握住他的手——不過,克萊德心裡很明白,也早就考慮過了,因此,他決定現在還千萬不能讓她來——她依然等著他說真話——她的那雙明亮、堅定的藍眼睛會直瞪瞪地盯住他的眼睛。這在目前真叫他受不了。
因為,他面臨著法庭受審——審訊如同怒濤洶湧的大海上一座巨大的玄武岩岬橫在他面前。何況一開庭就意味著梅森的猛烈攻擊,對此,克萊德多半只能用傑夫森、貝爾納普替他編好的那一套假話來應對。雖然他一直聊以自慰的是:在最後關鍵時刻,他總算沒有勇氣去砸羅伯達,可是,要他另外編出一套話來,而且還得為之進行辯護,他覺得委實太難了——貝爾納普和傑夫森看出了這一點,所以,傑夫森就經常光臨克萊德牢房門口,跟他打招呼,說:「喂,今天的事兒怎麼樣?」瞧傑夫森身上這套衣服,樣子真怪,又舊,又髒,針腳也馬虎極了!還有他頭上歪戴著的那頂深棕色破帽子,低得快要蓋住眼睛了!他的那雙瘦骨嶙峋的長手,多少給人顯示出一種巨大的力量。他的那雙嚴峻的、小小的藍眼睛,精明、堅定、狡猾,但又充滿了勇氣——這些氣質正是他竭力灌輸給克萊德的,而且好歹部分已經灌輸給他了!
「今天又有誰來過沒有?比方說,是什麼傳教士、什麼鄉下姑娘呀,還是梅森的夥計們?」因為,近來人們對羅伯達的慘死,及其有錢而又美麗的情敵,都激起了極大的興趣。因此,對犯罪只是一知半解的,或是對性問題感到好奇的各色人等,諸如鄉下的蹩腳律師、醫生、掌櫃、鄉村福音傳教士或牧師,還有本地這個或那個官員的所有朋友、熟人,都趕來這兒競相爭睹克萊德了。他們老早就佇立在他的牢房門口,先是用好奇、憎恨,或是可怕的眼光把他上下打量一番,然後冷不防向他提出類似這樣的一些問題:「你要做禱告嗎,夥計?你還不馬上跪下來做禱告?」(這時,克萊德就常常回想起了他的父母。)他向上帝祈求寬恕了嗎?他確實否認他殺害了羅伯達·奧爾登小姐嗎?有一回,三個鄉下姑娘一塊問他:「請你把你據說愛過的那位姑娘的名字告訴我們?現在她在哪個地方?我們決不會告訴任何一個人的。到時候她也會出庭嗎?」對於這些問題,克萊德只能一概置之不理,要不然,回答時就盡量含糊其詞、模稜兩可,或是漫不經心。儘管他對這些問題討厭透了,可是,貝爾納普和傑夫森卻不時點撥他說,為了他自己著想,他還得佯裝自己很和氣,很有禮貌,很樂觀呢?緊接著,還有一些男女新聞記者,帶著畫家或攝影記者一起前來採訪,為他拍照畫像。不過,對於這些人,他根據貝爾納普和傑夫森的旨意,八成兒拒絕交談,要不然向他們只說事先關照過他該說的一些話。「你不妨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唄,」傑夫森和藹地給他出主意說。「只要你什麼都不說出來就得了。此外,你自己要沉住氣,明白吧?臉上還要陪笑,明白吧?別忘了常常翻翻那份單子吧?」(傑夫森給了克萊德一份長長的單子,上面列出了開庭時勢必向他提出的一些問題,那時他就得按照用打字機打在那些問題下面的答案作回答,要不然,此刻想到有什麼更好的意見就不妨提出來。所有這些問題,都涉及到他的大比騰之行,他又買了另外一頂草帽的原因,他回心轉意的原因——是為了什麼,在什麼時候,又是在什麼地方。)「這些你可要記得爛熟,你明白吧?」隨後,也許他就給自己點燃一支煙卷,可他從來也不給克萊德遞煙的,因為讓他能有一個正派青年的名聲,克萊德在這裡是不能抽煙的。
有一段時間,在傑夫森每次探監以後,克萊德覺得傑夫森的吩咐自己完全可以做到——精神抖擻、步態輕盈地走向法庭——不管是什麼人,也不管是哪一人的目光,甚至是梅森本人的目光,他都能頂得住——哪怕是在證人席上,他也能忘掉自己對梅森的懼怕——梅森所掌握的這許許多多事實,他將按照這份單子上的答案一一加以解釋,面對這些事實時的恐怖,他也能忘掉——還有羅伯達、她那最後的慘叫聲,以及失去桑德拉和她快活的小天地以後所產生的內心痛苦和不幸,他通通能忘掉了。
不過,每當夜色又將降臨,或是度日如年的時候,眼前只有那個瘦骨嶙峋、滿臉鬍子茬的克勞特,或是那個狡猾而又不可捉摸的西塞爾,或者他們兩人都在附近轉悠,也許會來到牢房門口說一聲:「你好吧!」或是閒扯本鎮發生的什麼新聞,或者下象棋、玩跳棋,這時,克萊德心中就越發感到憂鬱,覺得自己出獄也許壓根兒沒有什麼希望了。因為,他該有多麼孤單啊,除了還有他的辯護律師、母親、弟弟、姐妹的話!桑德拉,當然羅,決不會給他捎來片言隻語的。因為,當初她確實感到震驚和駭怕,但是驚魂甫定以後,她對克萊德的想法就多少有些不同了——歸根到底,他之所以殺害羅伯達,淪為今日被人唾棄的倒霉鬼。也許就是為了愛她。但由於整個社會極深的偏見和震驚,她怎麼也不敢想到給他寫信,哪怕只是個短信。他不就是一個殺人犯啊?何況,他在西部的那個家,該有多慘呀,據報上說他父母都是沿街傳道的人,連他本人也是——要不然就是來自傳道館的一個專門唱讚美詩、做祈禱的孩子!不過,有時,她也情不自禁回想到他對她那股子急切的、喪失理性的、看來足以使他自我毀滅的熱情。(想必是他愛她愛得那麼深,這才敢鋌而走險呀!)因此,她在暗自琢磨,不妨等到某個時候,這一案件不像現在這樣遭到公眾激烈反對,是不是可以通過某種謹慎的、不署名的方式寫信給他,也許僅僅是讓他知道:他並沒有完全被遺忘,因為從前他是那麼狂熱地愛過她。可她馬上又決定,不,不行——她的父母——他們要是知道了,或是猜到了——再有,萬一給大家,或是給她過去的朋友們知道了,那還了得。現在可寫不得,哦,至少現在還寫不得。也許再稍晚一些日子,等他被釋放了,或是——或是——定了罪——連她自己還說不準。可她心裡一直感到創巨痛深——對於他為了竭力想贏得她而犯下的這種駭人的罪行,她是多麼深惡痛絕啊。
就在這時,克萊德正在他的牢房裡來回走動,或是透過鐵窗望著外面死氣沉沉的廣場,或是把一些報紙讀了又讀,或是忐忑不安地翻閱著他的辯護律師送來的那些書報雜誌,或是下象棋、玩跳棋,或是按時進餐,由於貝爾納普和傑夫森同獄長作出了特別安排(這是他伯父提出的意見),他的飯菜供應要比普通犯人的好一些。
可是一想到自己似乎無可彌補地失去了桑德拉,他心裡老是在琢磨,自己能不能把這場——這場他有時覺得幾乎毫無用處的鬥爭繼續堅持下去。
有時,在深更半夜,或是在剛破曉以前,整個監獄裡寂然無聲——一個個夢——他最害怕的恐怖的畫面使他的勇氣喪失殆盡,驚得他一躍而起,心兒狂跳,兩眼睜得大大的,臉上、手上直冒冷汗。在本州監獄裡某處的那張電椅呀。從前克萊德讀到過——犯人們怎樣在這張電椅上死去的。他就開始走來走去,暗自思忖:萬一結果並不像傑夫森感到的那樣十拿九穩的話——萬一他被定了罪,複審的要求又被駁回的話,那怎麼辦——那時,啊——那時,也許能不能從這兒越獄出逃?這些舊磚牆。該有多厚呀?也許用一把鐵錘就是一塊石頭,反正不拘是誰——他弟弟弗蘭克,或是他妹妹朱麗婭,或是拉特勒,或是赫格倫——也許會帶給他什麼東西——只要他能跟他們裡頭某個人接上頭,讓他們把這一類東西帶給他——只要他能尋摸到一把鋸子,把這些鐵柵欄鋸斷!然後,出逃,出逃,如同上次在樹林子裡他早就應該逃跑了!可是,怎麼逃跑呢?逃往何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