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二章 文 / 西奧多·德萊塞
驗屍官海特跟他的助手所搜集到的材料,確實異乎尋常而令人焦慮不安。開頭是,因為有一條遊船失蹤,連同一對看來很幸福、漂亮的觀光客也失蹤了,在當地客棧掌櫃建議下,一大早便出動尋找,結果在月潭發現了那只傾覆的小劃子,還有那頂帽子和那塊面紗。所有能找到的客棧職工,連同導遊和住店的客人,經過急募以後,就立時分別潛入湖中,或利用裝有鐵鉤的長篙,想把一具或兩具屍體都給打撈上來。據導遊西姆·肖普以及客棧掌櫃和出租遊船的人說,失蹤的姑娘既年輕又漂亮,看來她的同伴好像是相當有錢的年輕人。這一事件足以引起湖邊許多林區居民和客棧職工的莫大興趣,乃至於內心悲痛。除此以外,大家還覺得疑惑不解的是,像這麼一個晴朗無風的日子,怎麼會發生如此離奇的不幸事故。
可是,過了一會兒,卻引起了更大的騷動。原來事實是這樣的:正午時分,有個經常在湖上拖釣的人約翰·波爾——一個林區居民,終於鉤住死者的衣服,把羅伯達給推出湖面。她的臉部——嘴唇、鼻子和右眼上下,顯然受過傷——對於這一事實,所有在場幫著打撈的人,馬上都感到非常可疑。由喬·雷納幫著搖櫓,終於把羅伯達曳出湖面的約翰·波爾,一見到她便大聲嚷道:「唉,你這可林〔憐〕的閨女呀!她那身子簡直好像壓根兒沒有份量似的。居然她還能沉底。一〔依〕我看,真是怪事。」稍後,他伸出自己兩條有力的胳臂抓住她,把渾身濕透、早已嚥了氣的她拖進了船艙。這時,他的那一夥人便打手勢招呼其他的打撈船。於是,他們馬上圍攏來。由於湖水沖擊,她那濃密的棕色長頭髮已把臉兒蓋沒了,約翰·波爾一面把她的長頭髮攏到腦後勺去,一面找補著說:「我說真怪,喬!看這兒。這孩子好想〔象〕是給十〔什〕麼東西砸過!看這兒,喬!」周圍其他船上的林區居民和住店的客人,都仔細端詳著羅伯達臉上青紫色傷痕。
即使羅伯達的屍體已被送至北邊的船棚,在湖上仍繼續打撈失蹤的男屍,這時就有人道出了這麼一些疑團來:「得了,這好像有點怪——這些個傷痕——而且——不是嗎?這條小船,在昨天這樣的天氣,居然會底兒朝天,真有點兒出奇。」「這傢伙到底在不在湖底,一會兒就見分曉啦!」經過好幾個鐘頭,還是白白地打撈一場以後,大家心裡終於下了結論,說此人屍體很可能壓根兒不在湖底——這個想法,對大家來說,是既讓人難受,可又令人激動不已。
在這以後,那位導遊(是他將克萊德和羅伯達從岡洛奇一路捎到這兒來的)跟大比騰、草湖兩地的旅館老闆談過以後,下面幾點已得到肯定:一、溺死的姑娘將自己的手提包留在岡洛奇,而克利福德·戈爾登則隨身帶著他的手提箱;二、在草湖和大比騰湖各自登記的卡爾·格雷厄姆和克利福德·戈爾登,這兩個姓名雖然不同,但經兩家旅館老闆仔細討論,並從這個申報人的外貌判斷,毫無疑問,出自同一個人;三、那個自稱克利福德·戈爾登或卡爾·格雷厄姆的人,曾向開車送他到大比騰的導遊打聽過那天湖上遊人是不是很多。在這以後,迄今所有的一切疑團,已趨於完全一致,認為此人使用了卑鄙手段。對此幾乎已是毋庸置疑。
驗屍官海特一到,人們馬上告訴他,說住在北邊林區的居民對這事深為激動,而且堅信他們提出的懷疑很有道理。他們不相信克利福德·戈爾登或是卡爾·格雷厄姆的屍體當時會沉入湖底。那時,羅伯達的屍體早已很小心地放到船棚裡一張帆布床上,海特仔細察看了那具無名女屍後,發現她既年輕,又漂亮,心情也激動得出奇,其原因不僅是由於她的相貌,而且還由於四周圍充滿懷疑的氣氛。更要不得的是,他一回到客棧掌櫃的公事房,看了從羅伯達外套口袋裡找到的那封信。於是,他便斷然倒向了最憂鬱,但又堅定的持懷疑這一邊了。因為他讀了以下這麼一封信:
最親愛的媽媽:
我們已到了這兒,而且我們就要舉行婚禮了,不過我寫在這兒,只是讓你一個人知道。請你別給爸爸或是任何其他人看,因為現在還得保守秘密。聖誕節的時候,我已對你說過這是怎麼回事了。所以,你什麼也不用擔心,什麼也不用提問,更不要告訴任何人,只說你已經接到我的信,反正知道我在哪兒就得了。你千萬別覺得我日子過得不好,因為將來我會過得很好的。緊緊地擁抱你,在你兩頰上親個吻,媽媽。千萬讓爸爸知道一切都很好,可是不管對他也好或是對艾米莉、湯姆、吉福德也好,什麼都不要說,知道嗎?熱烈地親吻你。
愛你的
伯特
七月八日
於紐約州草湖
再過一些時間,我會寫信給你的,再談這些事。不過在這以前,暫時務必保密,只有我知道就得了。又及信紙右上角和信封上,都印有「紐約州草湖草湖旅館所有人傑克·伊文思」的字樣。顯而易見,這封信是在他們以卡爾·格雷厄姆夫婦名義在草湖住了一宿以後,轉天早上寫的。
水性楊花的年輕姑娘們!
從這封信可以看出,他們兩人顯然是以丈夫和妻子的名分下榻那家客棧,可事實上他們還沒有結婚。海特先生看信時,不由得渾身抽搐,因為他自己也有好幾個女兒,他是非常疼愛的。不過就在這時,他猛地轉念一想:本縣每四年一次的選舉快到了,十一月就要舉行投票,那時候,今後三年內全縣所有公職——包括他自己職位也在內——都得重新選過;此外,任期六年的本縣法官一席,今年也要改選。到八月間,也就是大約過了六周以後,本縣共和、民主兩黨的代表大會即將舉行,那時將推舉出任上述公職的兩黨候選人。但是,迄今為止,現任地方檢察官除了本縣法官一席也許還有希望以外,其他公職是一概不會考慮到他的,因為他已經連續擔任過兩屆地方檢察官,而他的任期之所以那麼長,就是由於他不但在內地政界是以辯才贍富著稱,而且,身為本縣司法界最高官員,他能夠給自己朋友們幫各種各樣的忙。可是現在,除非他時來運轉,能提上名,當選為本縣法官,要不然,他的政治生涯的末日注定就在眼前了。要知道迄至今日,在他的全部任期中,從來沒有過一個真的說得上重要的案件,可以讓他一下子拋頭露面,從而有理由、有希望要求進一步得到選民的承認與敬意。
可是這一件——
不過現在,正如精明的驗屍官預見,大比騰湖上這個慘案不是完全可以被利用來將選民的注意力和同情支持都集中在一個人——也就是現任地方檢察官奧維爾·梅森的身上嗎?奧維爾·梅森是他——海特的密友,一向對他有幫助,而且足以增加他的信譽和力量,同時,通過他,對本黨全體候選人也十分有利。於是,在這次即將到來的選舉中,全體都可能當選——現任的地方檢察官不僅可以獲得提名,而且還可當選為任期六年的法官。過去政界還有過比這更光怪陸離的事哩。
海特馬上決定,凡是有關已被發現的這封信的任何問題,他一概不予答覆。因為這封信保證能夠很快揭開那個作案的罪犯之謎——如果說真的有罪犯的話;而且,在目前政治形勢下,誰能揭開這個謎,誰將獲得殊榮。與此同時,他立刻命令厄爾·紐科姆和陪送羅伯達、克萊德去大比騰的那位導遊去通知不久前這對男女下車過的岡洛奇火車站:不管在什麼情況之下,現在那兒保管著的手提包,除了交給他海特本人,或是地方檢察官的代表以外,絕對不能交給任何其他人。然後,他正想給比爾茨去電話,查清楚那兒有沒有奧爾登這戶人家,家裡有個女兒,名叫伯特的,也可能叫艾伯達。就在這時——他覺得彷彿得到上天福佑似的——突然有兩個男子和一個小孩打擾了他,原來他們是在這一帶打圍捕獸的獵手,由一群熟悉湖上慘劇的人簇擁之下,幾乎亂哄哄地把他們擁進了海特的房間,就是因為他們掌握情況——非常重要的情況!據他們報告說(他們的話常常被打斷,有時還互相補充,互相更正):在羅伯達淹死的那天下午,大約五點鐘光景,他們從大比騰以南十二英里左右的三英里灣出發,想去這個湖上或是附近一帶捕魚、打獵。根據他們現在一致佐證,就在那天晚上,約莫九點鐘光景,當他們走近大比騰南岸的時候——也許在大比騰以南三英里的地方,他們突然碰到一個年輕人。當時他們把他當做正從大比騰客棧往南去三英里灣村的陌生人。據他們現在說,此人穿著很漂亮、很闊氣,壓根兒不像當地居民——他頭上戴著一頂草帽,拎著一隻手提箱。當時,他們心裡也真納悶:他為什麼要安步當車呢,特別又是在這麼一個時刻。因為轉天大清早就有一趟南行的火車,到三英里灣只需一個鐘頭。再說,他碰到他們時,為什麼又是這樣驚慌失措?據他們描述說,他在樹林子裡一碰上他們,就馬上往後一跳,好像大吃一驚似的,而且更糟的是——他一下子嚇壞了——像要拔腳就逃的樣子。當然羅,他們裡頭有個人身邊帶的燈捻得特別小,因為那夜月光還很亮,而且他們走路時腳步很輕,凡是跟蹤追捕野生動物的人都是這樣的。可是,要知道,這一帶當然是最安全也沒有了,時常碰面的人大都是像他們那樣的誠實公民,那個年輕人壓根兒就用不著跳起來,好像要躲進灌木叢去。不過,當那個身邊帶著燈的年輕人巴德·布魯尼格將燈捻大時,那個陌生人好像這才清醒過來。他們先向他說了一聲「你好」,過了半晌,他才回答說,「你們好?去三英里灣還有多遠?」他們回答說,「大約七英里左右。」稍後,他便獨自往前走了。他們也繼續趕路,一路上還談論著這次邂逅哩。
他們所說的那個年輕人的模樣兒跟岡洛奇開車接送克萊德的導遊和大比騰、草湖兩處客棧老闆所說的既然差不多完全吻合,那末,現在看來也就很清楚了:跟這個死得莫名其妙的姑娘在同一條船上的那個年輕人,一定就是他了。
厄爾·紐科姆馬上請示他的上司,准許他打電話給三英里灣那家客棧掌櫃,看看這個神秘的陌主人會不會碰巧給人撞見了,或是留宿在他們那兒。結果此人並沒有在那兒。再說,除了剛才這三個獵人以外,顯然還沒有其他的人碰見過他。他真的就像已在空氣裡消失了似的,雖說在同一天傍黑時分就證實:在這些獵人同那個陌生人不期而遇的轉天早晨,有個年輕人,模樣兒跟上面所說的差不離,拿著一隻手提箱,不過,頭上戴的是便帽——不是草帽——搭乘來往於三英里灣和沙隆之間的小汽船「天鵝號」去沙隆了。但是,除此以外,好像再也找不到別的線索了。至少到這時為止,在沙隆似乎誰都記不得有這麼一個人到過或是離開過。甚至船長本人,據他後來佐證,也沒有特別注意到有這麼一個旅客上岸了——那天登輪的大約有十四個旅客,可是這些旅客裡頭任何一個人的模樣兒,船長怎麼也講不真切。
不過,就大比騰全體居民來說,所有在場的人都逐步肯定地相信這麼一個結論:不管此人是誰,反正是個大壞蛋——一個獸性十足的壞蛋!因此,人人心裡都異常熱切,恨不得馬上把此人緝拿歸案。這個惡棍!這個殺人犯!於是,通過口口相傳、電話和電訊媒介,把這一慘劇的新聞報道發往諸如奧爾巴尼的《守衛神報》、《時代聯合報》,以及萊柯格斯的《星報》等報,並且還暗示說其中說不定隱藏著駭人聽聞的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