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十九章 文 / 西奧多·德萊塞
他們這次返回萊柯格斯,以及他們雙雙結伴出遊,羅伯達和克萊德心裡想總沒有被別人瞧見。從方達回萊柯格斯的車上,他們並沒有碰見一個熟人。到達牛頓夫婦家時,格雷斯早已入睡了。她只不過迷迷糊糊地向羅伯達問了兩句有關這次出門的事——都是信口道來、不痛不癢的話。比方說,羅伯達的妹妹好嗎?她是整天價都待在霍默,還是去過比爾莎,或是特裡佩茨米爾斯?(羅伯達當即回答說自己一直待在妹妹那裡。)格雷斯說不久她自己也得上特裡佩茨米爾斯去看望父母。說完,她一下子又睡著了。
可是,轉天晚上吃飯時,奧帕爾·費利斯小姐和奧利夫·波普小姐也都入了座。她們從方達以及羅伯達星期六下午消磨過的那些地方回來太晚了,沒能趕上吃早飯。羅伯達一進去,她們說了幾句樂樂呵呵、而又出於善意的話,可是,羅伯達一聽這些話,肯定非常窘困不堪。
「哦,你來啦!瞧逛星光樂園的人回來啦。奧爾登小姐,在那裡跳舞,你很喜歡嗎?我們看見你的,只不過你沒看到我們罷了。」羅伯達還來不及考慮如何應答,費利斯已接過去說:「我們巴不得你看上我們一眼,可是,我心裡估摸,除了你的騎士以外,你好像誰都看不見。我說,你跳得可真棒。」
羅伯達一下子臉紅起來。過去羅伯達跟她們哪一個都不熟識,而且,平素她既不會厚顏無恥,也不會急中生智,使她能在真相突然一下子全給揭露以後擺脫困境。這時,她啞口無言,只好兩眼發呆,頓時想到她昨夜跟格雷斯說過,她不是整天價都待在妹妹那裡嗎。殊不知格雷斯就坐在對面,兩眼直瞅著她,嘴唇微微啟開,彷彿要大聲喊道:「嘿,想不到事情可真小少!居然還跳舞!而且跟一個男人跳!」坐在餐桌主人座位的喬治·牛頓,此人瘦骨嶙峋,謹小慎微,好奇心重,眼睛犀利,鼻子尖削,下巴頦兒向外突出,這時也轉過身來瞅看她。
羅伯達心裡一下子明白她非得說明一下不可,就回答說:「哦,是的,一點兒不錯。我去過那裡,只待了一會兒。那天我妹妹來了幾個朋友,我就跟他們一塊去了。」原來她還打算說,「我們在那裡並沒有待多久,」不過她沒有說下去。因為這時,前來拯救她的,就是從她母親那裡一脈相承、並在這以前跟格雷斯相處時常常流露過的一種頑強不屈的氣質。乾脆說穿了,只要她喜歡去星光樂園,那幹嗎她就不能去呢?牛頓夫婦、格雷斯,或是任何人,他們究竟有什麼權利追問她那件事?她靠自己掙錢過活,她對自己負責嘛。不過話又說回來,她也知道,她的謊話一下子被揭穿了。這都是因為她住在這裡,時常受人盤問,連她的一舉一動也被人們監視。波普小姐還好奇地找補著說:「依我看,他可不是萊柯格斯的年輕人吧。我在這裡好像壓根兒沒見過這個人。」
「是啊,他不是當地人,」羅伯達冷冷地回答了這麼短短一句。她一想到謊話已在格雷斯面前被人拆穿了,心中不由得感到震驚。她又想到,格雷斯對這種鬼鬼祟祟的交際活動以及自己被甩在一邊,一定會感到非常氣忿。這時,她心裡真恨不得馬上站起來,離開這兒,永遠不回來。可是,她並沒有這樣做,反而竭盡全力,讓自己鎮靜下來,泰然自若地望了這兩個素昧平生的姑娘一眼。與此同時,她富於挑戰性地瞅了格雷斯和牛頓夫婦一眼。要是有人繼續追問的話,她打算胡編亂造一兩個人的名字——說成是她妹妹在霍默的朋友,要不然,最好乾脆什麼也都不說。幹嗎她非說不可呢?
不過,當天晚上她就知道,絕口不談還是不行的。晚飯後一回到房間,格雷斯馬上責備她:「我好像記得你告訴我,說你一直待在你妹妹家裡,可不是嗎?」
「哦,我是說過,那又怎麼啦?」羅伯達回答說,語氣富有挑戰性,甚至還帶著尖酸刻薄的味道,但她並沒有說過一句給自己辯白的話。這時,她心裡琢磨,毫無疑問,格雷斯會裝模作樣,從維護道德立場出發向她盤問一通。其實,她大發雷霆的真正原因,卻是:羅伯達偷偷地躲開她,因而也就是疏遠了她。「得了吧,今後,你也用不著哄騙我:你愛上哪兒去,看什麼人,一概悉聽尊便。我並不樂意跟你一起去。而且,我再也不想知道你上哪兒去,或是跟什麼人在一起。不過,我希望你別跟我談到一件事,後來卻被喬治和瑪麗揭穿,說並不是這麼一回事;實際上,你只不過存心躲開我,要不然,為了保護自己,我也不得不對他們撒謊。我可不希望你使我竟然也落到那樣境地。」
她受到很大委屈,因而很難過,真想爭論一番。羅伯達也為自己著想,覺得要擺脫這種難堪局面,只好自己從這裡搬出去。格雷斯好像一條水蛭——吸別人的血來養活自己。她並沒有自己的私生活,而且即使想有,她也辦不到。只要她們倆在一起,格雷斯就要求羅伯達獻身給她,乃至於每一個想法、每一種心態,都得向她和盤托出。可是,如果說羅伯達把克萊德的事告訴她,那她一定會大為震驚,嚴加批評,最後毫無疑問跟她決裂,甚至揭發了她。因此,她只好回答說:「哦,得了吧,要是你愛這麼想,就隨你的便吧。我可不在乎。我不打算把什麼事都說出來,除非我高興這麼做。」
格雷斯立時想到:羅伯達再也不會跟她和好,而且不願跟她有什麼來往了。她馬上站了起來,昂起頭、挺直腰背從房間裡走了出去。羅伯達知道:如今格雷斯已成了她的敵人,恨不得馬上從這兒搬出去,離得越遠越好。說到底,他們這裡的人思想太狹隘了。對於她跟克萊德這種秘密的關係,他們既不會諒解,也不會寬容,可是這種關係,正如克萊德所說的,對他顯然是斷斷乎不可缺的,而對羅伯達來說,雖然是惱人的,甚至丟臉的,但她對它依然覺得彌足珍貴。她確實愛他,非常非常愛他。如今,她總得想個辦法來保護她自己和他——那就是非搬家不可。
不過,搬家需要更大的勇氣和決心,遠不是她一口氣就鼓得起來的。搬到誰都不認識你的屋子裡,無人保護,該有多麼彆扭。怎麼會不覺得彆扭?也許往後還得向她媽媽、妹妹解釋一番。不過,打這以後再待在這兒,也是要不得的,因為格雷斯和牛頓夫婦,特別是格雷斯的姐姐牛頓太太,他們的態度依然有如早期清教徒,或是教友派信徒對待一個犯了大罪的「兄弟」或是「姐姐」一模一樣。她跳過舞——而且是偷偷的,嘿!怎麼還跟一個年輕人在一起,這次她又回了家,這些事她都說不清楚,更不用提她到過星光樂園了。此外,羅伯達心裡還想到,往後人家肯定會密切偵察,格雷斯那種令人不快的專斷態度,也更不在話下了,因此,她一定很少有機會跟克萊德相會,如同現在一樣,她如饑似渴地希望有這樣的機會。於是,她冥思苦想了兩天,又跟克萊德商量之後,克萊德完全贊同她不再看人臉色,馬上搬到一個無人相識、無人監視的新住處去。接著,她便請了一兩個鐘頭假,逕自覓房去了。她心裡估摸,到了本城東南區那一帶,也許不會再跟牛頓夫婦和在牛頓家裡見到過的人碰面,所以她就到那裡去打聽。經過一個多鐘頭尋找,她找到了一個很合她心意的住處。這是埃爾姆街上一幢老式磚頭房子,裡面住了一位傢俱商和他的妻子,此外還有兩個女兒,一個是在當地專營女帽生意,一個還在學校裡唸書。讓給羅伯達的房間,是在底樓小門廊的右面,窗子朝著大街。小門廊有一道門通往小客廳,就把這個房間跟所有其他房間隔開,這樣進進出出,也就各不相干。因為她一心想跟克萊德幽會,對這一點也就看得特別重要。
再說,從她跟這一家主婦吉爾平太太的談話裡得知,這一家人不像牛頓夫婦那麼嚴格,那麼喜歡問這問那。吉爾平太太是個大塊頭,大約五十歲上下,很愛清潔,但是不太機靈。她告訴羅伯達,說她通常不收房客,因為他們一家子的收入除去開銷,原是綽綽有餘。不過,前面這一間跟其他房間是完全隔開,在平時空關不用,再加上她丈夫也並不反對,所以,她才決定把這一間租出去。再說,她也希望房客最好就像羅伯達那樣,有固定工作的——要姑娘,不要男人——而且還樂意跟他們一家人共進早餐、晚餐。吉爾平太太並沒有問到她家庭或是她親戚的情況,只不過怪有趣地望著她,看來對她的模樣兒還印象不錯。羅伯達由此推想,這裡大概沒有牛頓夫婦家裡那一套清規戒律。
不過,她一想到搬家,心裡就犯疑了。她覺得,綜觀這種偷偷摸摸的行徑,總有一種不吉利的甚至犯罪的感覺,發展到頂點,終於跟她迄至今日在這裡的女友格雷斯·瑪爾——自然也還牽扯到牛頓夫婦——吵架,最後決裂。其實,羅伯達心中也很清楚,她之所以能在萊柯格斯站住腳跟,完全仰仗格雷斯的幫助。萬一她媽媽或是在霍默的妹妹從格雷斯的熟人那裡聽到了這件事,發現她很怪,怎麼會孤零零一個人在萊柯格斯過日子呢?這樣做是對頭,還是不對頭呢?她怎麼會做這樣的事——何況來到這兒,時間也還不久?她好像覺得:她迄至今日那些無懈可擊的道德標準正在崩潰。
可是,眼前有克萊德在這裡。她能捨棄他嗎?
經過很多痛苦的內心鬥爭之後,她決定不能捨棄。因此,她付了押金,約定近日內遷入,就回去上班了。當天晚上吃過飯後,羅伯達便向牛頓太太說明她要搬出去住。她根據事前想好的那一套,以最近她一直想要她的弟弟、妹妹上這裡來,跟她一塊住。大概他們馬上就會來,也許來一個,也許兩個都來,因此,她覺得還是及早給他們準備住處為好。
牛頓夫婦和格雷斯都認為,這完全是因為最近以來羅伯達新結識了一些朋友,便跟格雷斯越發疏遠了,因此,他們也巴不得她搬走。顯然,她已開始沉溺在他們不敢贊同的冒險事業之中。而且往後,她顯然也不會像他們當初想像的那樣對格雷斯有什麼用處了。可能她也知道她正在幹的是什麼。不過,更可能的是,她已被尋歡作樂的一些邪念引入歧途,這跟她在特裡佩茨米爾斯循規蹈矩的生活已是不可同日而語了。
至於羅伯達自己呢,她一經遷出,在這個新環境安頓下來以後(除了住在這裡她跟克萊德來往可以更加自由以外),對她目前所走的道路,畢竟感到疑懼不安。也許——也許——搬家她太急促了,何況又是在一怒之下,說不定她會後悔不及。不過,事至今日,無法挽回了。因此,她想還是不妨先試試看再說。
多半為了撫慰自己的良心,她立時寫信給自己的母親和妹妹,振振有詞地把她不得不從牛頓夫婦家裡遷出的理由告訴了她們。格雷斯這個人變得太專斷,太自私,太跋扈,簡直讓人受不了。不過,媽媽用不著發愁。現在她住的地方很稱心。她自己有一個房間,湯姆、艾米莉、媽媽和艾格尼斯要是上這兒來看望她,就可以招待他們了。那時她不妨讓他們跟吉爾平一家人見見面。接著她對這一家人作了詳細介紹。
可是,她一想到克萊德也好,還是他對她的熱戀,或是她對他的熱戀也好,在她心底深深地意識到:她的確是在玩火,往後說不定身敗名裂。儘管她思想上還不肯承認,她開頭一看這個單獨隔開的房間就正中下懷,但在潛意識裡,她還是知道得一清二楚的。現在她走的正是危險的道路——這個她也知道。有時她心裡一有某種慾念,跟她注重實際和社會道理的觀念發生對抗,她通常總要反躬自問:她該怎麼辦?如今,她又在這樣反躬自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