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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十七章 文 / 西奧多·德萊塞

    星期三晚上,羅伯達偷偷地溜出來跟克萊德幽會時,天已經黑下來了。在這以前,儘管她甘心樂意去會面,但她畢竟感到幾多疑慮不安。因為,不僅是很難克服自己內心深處種種顧慮,而且,她置身在牛頓夫婦家裡,那裡庸俗、虔誠和狹隘的氣氛,也會引起種種麻煩。自從她來到這裡以後,要不是格雷斯·瑪爾同去的話,她幾乎哪兒也不去。殊不知這一次——她跟克萊德說話時卻忘記了:她原來講定跟牛頓夫婦、格雷斯一塊上吉迪恩浸禮會去的,那兒每逢星期三做禮拜,禮拜以後還有一次團契聚會,有各種遊戲,以及茶水、點心和冰淇淋招待。因此,這一晚到底該怎麼安排,就叫她煞費苦心。到後來,她才回想到,一兩天前利格特先生覺察到她的工作做得又快又好,曾經跟她說:不拘什麼時候,只要她想學隔壁縫紉車間的活兒,他就會關照佈雷莉太太教教她。現在,克萊德的約會跟上教堂做禮拜正好碰在同一天晚上,她就決定告訴牛頓夫婦說:她跟佈雷莉太太有約在先,要上她家裡去。不過,她還決定要等到星期三吃晚飯以前,才說佈雷莉太太約自己上她家裡去。這麼一來,她就可以跟克萊德相會去了。而且,她還可以趕在牛頓夫婦和格雷斯到家以前,先回來了。啊,再一次聽到他跟她說話——如同前次他在小船上說過那樣,說他從沒見過誰能像她佇立在湖畔凝望睡蓮時那麼漂亮,該有多美啊。她心頭一下子湧起許許多多想法——模糊的、可怕的、異彩紛呈的想法——只要她能跟他交朋友,不論對她自己或是對他本人都是無傷大雅的話,那末,從現在起,不管哪兒他們都可以去,而且可以不時相會,相親相愛。現在她還決定,必要時,她乾脆向這個廠辭退,上別處另覓一個工作——這樣一改變,克萊德也就用不著替她承擔任何責任了。

    不過,這一切還牽涉到另一個心理側面:那就是跟她的衣著打扮有關。自從她到萊柯格斯以後,她就知道:這裡許多聰明得很的姑娘,在衣著打扮上若與比爾茨和特裡佩茨米爾斯的姑娘相比都要講究得多。不過,她一向把自己所掙的錢大部分寄給媽媽——現在她知道,她要是把這筆錢給自己留下,就淨夠自己穿得非常漂亮的了。但如今克萊德已完全征服了她,她對自己的模樣兒就很擔心了。她跟他在廠裡說話後的那個晚上,她在自己小小的衣櫃翻檢一遍,挑出了克萊德從沒有見過的一頂淡藍色帽子,還有一條帶格子的藍白法蘭絨裙子,和一雙白帆布鞋,都是去年夏天在比爾茨買的。她打算要等到牛頓夫婦和格雷斯上教堂去後才趕快換裝,然後出門去。

    到了八點半,天已經全黑了,她沿著泰勒街往東走去,到中央大道,然後繞了道走,往西來到了約定的地點。克萊德早就在那兒了。他身子斜靠圍著五英畝玉米田的舊木柵欄,正回頭望著這個有趣的小城市,以及透過樹木忽閃忽閃的城裡的萬家燈火。空氣裡瀰漫著香氣——很多花草羼雜在一起的芳香。一陣微風掠過克萊德背後一簇簇細長的玉米梗,以及他頭頂上的樹葉子。天上還有許許多多星星——北斗七星和小北斗星以及銀河——這些星辰現象,很早以前他媽媽就指點給他看過。

    克萊德心裡琢磨,他在這裡的地位跟在堪薩斯城時相比,已是不可同日而語。在那裡,他對霍丹斯·布裡格斯,是的,不論對哪一個姑娘,總是那麼怯生生——幾乎怕跟她們說一句話。可在這裡,尤其是他主管打印間以後,看來他才恍然領悟到這樣一個事實:現在他實際上比他過去的估計還要漂亮得多了。還有姑娘們向他頻送秋波,他也不怎麼怕她們了。今天,羅伯達的眼睛就告訴他,她對他該有多麼一往情深。她就是他的姑娘啊。她一來了,他就會摟住她,親吻她。她已是無力抗拒他了。

    他佇立在那裡,側耳傾聽,舉目四望,浮想聯翩,他身子背後沙沙作響的玉米,勾起了他對往昔的回憶,就在此刻,他突然看見她走過來了。她顯得很整潔活潑,只不過心情有些緊張,在街的盡頭歇了一會兒,往四下裡張望,活像一隻受驚的、膽小的動物。克萊德急忙衝她走過去,低聲招呼說:「哦,你來了,真好。你碰上什麼麻煩來著?」他心裡想,她可比霍丹斯·布裡格斯或是麗達·迪克曼更要惹人喜愛,因為後面兩個女人,一個太工於心計,另一個則過於放蕩不羈。

    「我有沒有碰上什麼麻煩?哦,好像我沒有碰上似的。」於是她詳詳細細、繪聲繪色地談了起來;不僅談到她約好同牛頓夫婦上教堂的事都給忘掉了,而且還談到格雷斯·瑪爾一個勁兒要扯著她非去教堂參加團契聚會不可。此外還有她如何不得不撒了謊,哦,多麼可怕,胡說她要上佈雷莉太太那兒去學縫紉——利格特向羅伯達提起過的這個事情,克萊德至今還不知道。因此,他對此事非常關注,因為,這一下子讓他想到:利格特可能打算要把她從他手下調走。他便先詢問她這件事,隨後再讓她繼續談她自個兒的事。羅伯達覺察到他對這事很感興趣,因此她也很高興。

    「不過,您也知道,我來這裡時間不能待得太久,」她一開口就活潑潑、熱乎乎地向他這麼說。克萊德抓住她的胳臂,轉過身來朝河邊走去,往北那一帶幾乎還無人居住哩。「浸禮會團契聚會結束,從沒有超過十點半或是十一點的,他們一會兒就要回來了。在他們回來以前,我就怎麼也得先回去。」

    隨後,她列舉出許多理由,說明為什麼十點鐘以後還不回家對她來說是很不恰當的。這些理由儘管克萊德覺得很惱火,可又讓他不能不信服。本來他希望她多待一些時間。不過,他一知道會面時間很短,就更加恨不得要跟她馬上親熱起來。於是,他就開口稱讚她那漂亮的帽子和披肩,說她戴上這些該有多麼好看。他馬上想用手摟住她的腰,不過,她覺得這樣來得太快了,便把他的手挪開,或者說,她竭力要把他的手挪開,並且用非常溫柔而又甘言勸誘的聲調說:「哦,哦——這樣不好嗎?難道說您挽住我的胳臂,或是我挽住您的胳臂,不好嗎?」不過,他覺察到,她說服他不再摟住她腰以後,她就馬上挽住他的胳臂,緊緊偎依著他,肩並肩地往前走去。他一下子感到她的態度多麼自然,一點兒不做作,說明他們倆之間早已渙然冰釋了。

    她一說起話來,總是滔滔不絕!她喜歡萊柯格斯,只不過覺得在她所到過的城市中就數這裡最最恪守宗教教規了——從這一點來說,萊柯格斯可比特裡佩茨米爾斯、比爾茨差勁。隨後,她還得把比爾茨、特裡佩茨米爾斯的情況講給克萊德聽——以及她家裡的境況也要講一講,不過講得很少,因為她壓根兒不樂意多講。以後又講到牛頓夫婦、格雷斯·瑪爾,以及他們怎樣都在密切注視她的一舉一動。在她談話時,克萊德暗自思忖,她跟霍丹斯·布裡格斯、麗達或是他認識的任何一個姑娘相比,該有多麼不一樣——她可要單純得多,誠實得多——完全不像麗達那樣淫佚放蕩,不像霍丹斯那樣輕率、愛好虛榮與裝腔作勢,可她說真的還那樣漂亮,而且更要美得多。他不由得想到,她要是穿得漂亮些,看起來一定更加可愛。他又在暗自尋思:她要是知道霍丹斯其人其事,並且跟他現在對她的態度相比的話,那末,她對於他本人,以及他對霍丹斯的態度又會作何感想呢。

    「你知道,」他一抓住機會就說,「自從你來廠裡以後,我就一直想跟你說話。不過,你自己也知道,每個人都是瞪起兩眼直瞅著。這真太氣人啦。我剛走上這個崗位時,人家跟我說,對於在這裡幹活的女工,不論是哪一個,我都不得動念頭,我也就照辦不誤。不過這一回,我自己實在也按捺不住了,是不是?」他怪親暱地捏了一下她的胳臂,接著突然一鬆手,讓自己胳臂抽了回來,又一下子摟住了她。「你知道嗎,羅伯達,我為了你簡直想瘋了。真的就是這樣。我覺得你是天底下最最迷人、最最可愛的人。哦,你聽著,先別生氣,我就老實告訴你,好嗎?自從你上這兒以後,我簡直連睡覺都睡不好。這是實話——實實在在就是這樣。我總是想啊想,想著你。你的眼睛、頭髮,就是這麼漂亮。今兒晚上,你太迷人了——我說,太可愛了。哦,羅伯達。」他突然兩手摀住她的臉兒親吻起來,實在使她躲閃不及。親吻以後,他緊緊摟住她,她竭力掙扎著,其實,她怎麼也都掙脫不了。恰好相反,她心裡似乎很想用雙手緊緊摟住他,或是希望他緊緊地摟住她。她上面這種心態,連她自己也都覺得困惑不安。這可太可怕了。比方說,人家要是知道了,那又會怎麼想、怎麼說?當然羅,她就是一個壞姑娘啦;不過,她心裡巴不得就是這樣——緊緊偎依在他身邊——過去她從來沒想到會這樣的。

    「哦,千萬別這樣,格裡菲思先生,」她懇求說。「說實在的,您別這樣,好嗎?高抬貴手吧。說不定會有人看見我們。好像我聽見有人走過來。得了,得了。」她舉目四望,顯然很駭怕似的,克萊德卻興高采烈地大笑起來。生活終於送給了他一個可愛的美人兒。「聽我說,過去我從來沒有做過類似這樣的事,」她繼續說道。「說實話,我從來沒有過。請您快撒手。這就是因為您說了——」

    克萊德緊緊地把她抱住,一句話也沒有回答——他那蒼白的臉孔,飢渴的黑眼睛,緊緊地逼視著她。他一次又一次地親吻她,不管她再三掙扎反抗;她的那口小嘴、她的下巴、她的兩頰,就是太美了——太誘人了——隨後,他只好懇求似的輕聲耳語,因為這時他早已被勾魂攝魄,沒有力氣再大聲說話了。

    「哦,羅伯達,我最親愛的人兒,得了,我求求你,就說你愛我啦。我求求你快說呀!我知道你是愛我的,羅伯達。這我很清楚。我求求你,現在你就跟我說吧。我為了你簡直都快想瘋了。我們會面的時間,又是這麼短暫。」

    他又一次親吻她的雙頰、她的小嘴,驀地他覺得她全身已酥軟下來。她佇立在那裡,一聲不響,在他懷裡一點兒也不抗拒。他體味到一種奇妙的感覺——可他就是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兒。他突然覺得她臉上淚水漣漣,她的頭倒在他肩頭上;他聽見她說:「是啊,是啊,是啊。我是愛您。是啊,是啊。我是愛您啊。我是愛您啊。」

    從她的話裡聽得出嗚咽聲——不知是出於痛苦呢,還是出於喜悅——反正克萊德已覺察到那一點。瞧她是這樣誠實、單純,他深為感動,禁不住也熱淚奪眶而出。「哦,一切都會好的,羅伯達。一切都會好的。請你千萬別哭。哦,我說你真的太可愛呀。真的,真的,羅伯達。」

    他一抬眼,瞧見東邊城裡一片低矮的屋脊上,懸著七月間冉冉升起的一彎黃澄澄的月牙兒。在這一瞬間,他彷彿覺得生活把一切——他完全可以向生活索取的一切——已經給予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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