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文 / 道格拉斯·亞當斯
「噓……」司拉提巴特法斯說道,「注意聽,注意看。」
夜幕籠罩著古老的版求星。漆黑的天上,空無一物。唯一的光線來自附近那座小鎮。一陣陣歡聲笑語隨著微風遠遠地傳來。他們站在一棵樹下,醉人的芬芳縈繞在他們身旁。阿瑟蹲坐下來,觸摸那土壤和草地的信息幻影。他讓它們在指間滑動。土壤很肥沃,草很茂盛。不可否認,這地方從各方面來看,都是相當不錯的。
然而,天空,卻是極度的空虛。在阿瑟看來,為這恬美之地——當然現在啥也看不見了——驟添了一分陰森。不過,他猜想這應該是習慣的問題。
他感到有人敲了敲自己的肩膀,於是抬起頭。司拉提巴特法斯只是靜靜地示意他向山丘的另一面看去。他望過去,只見些許微光閃爍,緩緩朝他們幾個移來。
那些光近了,聲音也漸漸清晰。聲與光越來越近,現在可以認出那是一撥人,正走在回小鎮的路上。
那撥人過來了,離幾位偷窺者越來越近。他們搖著燈籠,那些柔和的光點就在樹林草叢之間跳來跳去。他們談笑風生,唱著歌兒,內容是一切多麼美好,他們多麼快樂、多麼熱愛農活,回家去見老婆孩子是多麼開心;還有一段悠揚婉轉的和聲,大意是這個季節花兒多麼香,可惜他們可愛的狗已經死了,看不見這一切了。阿瑟幾乎可以想像,在夜裡,保羅·麥卡特尼1蹺著腿坐在火堆旁,對琳達2哼著這些歌兒,考慮著賺了錢要買些什麼。唱這些歌兒賺的錢,大概能把愛塞克斯3買下來呢。
【1保羅·麥卡特尼:西方現代歌壇教父級樂隊——披頭士(又譯甲克蟲)的成員之一,也是靈魂人物之一。英國人。——譯者注】
【2琳達:保羅·麥卡特尼的妻子。——譯者注】
【3愛塞克斯:英國一郡的名字。下文多次出現英國一些郡的名字,都是在拿保羅和這些歌開玩笑。——譯者注】
「版求的主人。」司拉提巴特法斯用葬禮般陰沉的聲音低語道。
這麼一句話,在關於愛塞克斯的念頭之後突如其來,讓阿瑟一時摸不著頭腦。他逼迫自己渙散的精神恢復到邏輯狀態,可還是不明白老人此話怎講。
「什麼?」他問。
「版求的主人。」司拉提巴特法斯再次說道。如果說,剛才他的聲音像葬禮,這次他的聲音則像患了支氣管炎的鬼一樣。
阿瑟定定地看著那撥人,想弄懂剛才那句話是什麼意思。那撥人顯然是外星人,他們特別高,瘦骨嶙峋,白得幾乎像雪。更要緊的是,他們太快樂了。你不會很想跟他們一起長途旅行——聽上去有點怪。如果他們不算厚道的好人,原因並非他們不夠厚道不夠好,而是因為他們實在好得過分了。可是,司拉提巴特法斯幹嘛用這駭人的語調說話?這種語調,恐怕更適於恐怖電影的預告片,關於諸如電鋸殺人狂的故事什麼的。
看來,這個版求也會很恐怖羅。他不明白,自己所知的「板球」和這有什麼聯……
司拉提巴特法斯打斷他的萬千思緒,彷彿看透他的心思。
「你所知的板球運動,」他的聲音依然像在地道裡遊蕩,「其實是一種民族集體記憶的特殊變異,它是為了保留事件的真實意義,令其不至於在歷史長河中消逝。在銀河系所有種族中,只有英格蘭人將這一宇宙惡戰的記憶,轉記成……恐怕是……一種枯燥透頂不可想像的無聊遊戲。
「我個人很喜歡它。」他補充道,「但在大多數人看來,你們真的是品味怪誕,不可理喻。特別是要讓那顆小紅球打到三柱門上,這點真的很恐怖。」
「噢。」阿瑟應聲皺了皺眉,表示他的認知神經突觸已經盡力了,「噢。」
「而他們,」司拉提巴特法斯又變回他那墓穴般的喉音,朝那撥正走過的版求星人看了兩眼,「導致了一切的開始。就在今晚。來吧。我們跟上,看看怎麼回事。」
他們從樹下溜出去,跟著那群愉快的人們走在漆黑的山間小道上。出於本能,他們極力放輕腳步,偷偷摸摸地跟著「獵物」。其實,他們不過是走在信息幻影裡而已。就算吹著次中音大號,渾身塗上藍顏色,「獵物」也看不見他們的。
阿瑟注意到,人群中有幾個人開始唱另一支歌。歌聲隨著晚風飄到他們幾個的耳朵裡,那是一支甜美浪漫的民謠。麥卡特尼要是把這首歌出成唱片,恐怕能把肯特郡、蘇塞克斯郡和漢普郡都買下來了。
「你一定知道,」司拉提巴特法斯對福特道,「接下來是什麼吧?」
「我?」福特說,「不知道。」
「你小時候沒有學過遠古銀河史嗎?」
「我坐在贊福德隔壁,」福特說,「根本沒法集中。不過這不代表我沒學到驚人的知識。」
此刻,阿瑟注意到那群人的歌有點特別。中間第八段的歌詞挺奇特——如果是麥卡特尼的話,就會唱他盤桓於溫切斯特城,深情遙望泰斯特山谷和新森林那可愛的遠景。作者提到遇見一個女孩時,不是說「月光裡」或「星空下」,而是「草地上」,阿瑟覺得太缺乏詩意。他一抬頭,看見那古怪的漆黑夜空,他有種強烈的感覺:問題的重點就在這兒,只不過他不知是什麼問題。他只覺得自己在宇宙中是孤獨的。他把這個感覺講了出來。
「不。」司拉提巴特法斯稍稍加快腳步,「版求人從未想過『我們在宇宙中是孤獨的』。他們被包圍在巨大的塵雲中,你瞧,只有他們自己的世界,自己的太陽。他們處在銀河系最東端的邊緣。由於塵雲的包裹,他們的天上什麼也沒有。入夜之後,天空徹底空無一物;白天有太陽,但無法直視,他們也就不去看。他們根本不注意天空。就像是有個180度的盲點,從地平線的這端直到另一端。
「你瞧,他們之所以從未想過『我們在宇宙中是孤獨的』,是因為,直到今晚,他們從未瞭解宇宙。直到今晚。」
他往前走著,他的話則向後飄來。
「想想看,」他說,「從未想過『我們是孤獨的』,就因為你根本沒想到其他的可能性。」
他繼續走著。
「待會兒恐怕會有點嚇人。」他補了一句。話音未落,只聽一聲微弱的尖嘯,劃破空寂的蒼穹。他們連忙向上看,可是過了好一會兒,也不見有東西。
阿瑟看到,那邊玩樂的人們也聽見了響聲,但似乎誰也不知該怎麼辦。他們警覺地四處張望,左看,右看,前看,後看,連地上也看了,就是沒人往頭上看。
不久,一團燃燒的飛船殘骸呼嘯著從天而降,砸到離這群人半里遠的地方。這群人頓時陷入巨大的震驚和恐懼。這真是值得親歷的時刻。
當人們提到黃金之心、或者提到意館數學飛船時,會連語氣都充滿神聖的感情。
亦或是提到那傳奇色彩的超巨型飛船——泰坦尼克時,人們也會如此。那是一艘高貴奢華的遊船,在數百年前、由人工星系小行星造船集團製造,它可是很有來歷的。
那艘飛船美得醉人,大得驚心,其裝備比史上已知任何飛船都要齊全(關於「史上已知」這點,參見「真實時間運動」條目)。不幸的是,它的製造遠在非概率物理學建立之前。
它的設計師和工程師決定——出於好意——在飛船上建一個類似非概率場的東西。這意味著:理論上講,這能保證飛船上出現任何差錯的可能性是無限不可能。
然而,有一點他們未能認識到。所有非概率算術的性質,都是近似可逆、環狀結構的。所以那些無限不可能的事,恰恰非常可能發生,而且隨時可能發生。
泰坦尼克飛船停泊在海邊時,是一道無比美麗的風景線。它就像一隻銀色的大角星巨空鯨,被花格窗般霓光紛呈的塔架所環繞,襯托著幽深黑暗的星際空間,猶如一片金絲銀線織就的雲彩。但是,它甚至沒能成功發送第一條電波信號——一條SOS信號——在它無端遭遇難場毀滅性災難之前。
話說回來,雖然這一事件讓人們看到,一門科學創始階段那可怕的失敗,卻也造就了另一項科研的豐功偉績。
此事件首次證實:觀看了飛船發射儀式報道的人數,比當時實際存在於世上的人數還要多。這一發現被稱為受眾調查學最偉大的成就。
當時還有另一樁轟動性的事件:伊斯洛丁星,在泰坦尼克發射幾小時後,就發生了超新星爆發。伊斯洛丁星周圍地帶,正是銀河系最大的保險商們所居住(確切地說,曾經居住)的地方。
除此之外,尚有許多著名的飛船。比如銀河艦隊戰船——GSS敢死隊,GSS豹子膽隊,GSS自殺狂人隊……當人們提到這些名字時,是滿心敬畏的/驕傲的/熱情的/鍾情的/崇拜的/遺憾的/嫉妒的/忿恨的——也就是所有感情的。不過,最最驚天動地的飛船,當數「版求一號」。那是版求星人製造的第一艘飛船,它驚人不是因為它很棒。它可一點也不棒。
它約等於一塊廢鐵。看上去,像是在誰家後院裡胡亂拼成的——它的確也是。最最驚人的地方,不在於它有多好(它一點也不好),而是它竟然被造出來了。版求星人從發現太空這個東西,到造出第一艘飛船之間,只隔了一年的時間。
福特此時心懷強烈的感恩之情。因為他知道,自己只是處在信息幻影之中,故而是非常安全的。要在現實中的話,他就是喝光全中國的米酒,也不會想踏進這艘飛船一步。「太不靠譜了吧?」是他腦中蹦出的第一句話。「我能不能出去?」則是第二句。
「它能飛嗎?」阿瑟說。他以懷疑的眼神看著面前這堆東西。拴在一起的管子、電線,「裝飾」著飛船內部逼仄的空間。
司拉提巴特法斯向他表示肯定,並保證他非常安全,這將是很有意義的體驗,一點也不嚇人。
福特和阿瑟決定放輕鬆,做好被嚇的準備。
「這不是瘋了麼?」福特說。
他們前面那幾個人——當然,完全意識不到他們的存在,因為他們本來就不在——便是三位飛行員。這三人也參與了飛船的製造。那個晚上,他們幾個也曾在山間小道上,唱著思想健康、內容積極的歌兒。而那艘外星飛船墜毀之後,他們的思維就起了變化。他們用了好幾周的時間,拆開飛船殘骸,研究每一處細枝末節,口裡一邊唱著拆飛船之歌。然後,他們就自己造了艘飛船,也就是現在這艘。這是他們自己的飛船。他們正唱著相關歌曲,表達著成功和自主的雙重歡欣。和聲部分倒有點傷感,唱的是他們在修理廠花了好多時間,沒有妻子和孩子的陪伴,心中憂傷。妻兒深深地思念著他們,而終於見面時,卻只想保持快樂,還給他們講了許多關於小狗狗成長過程的故事。
砰!起飛了。
飛船呼嘯著衝向天空,好像很清楚自己的方向。
「不可能。」福特剛從加速度帶來的暈眩中緩過來,便說道。飛船正朝大氣層外飛去。「不可能,」他又道,「在一年之內設計、製造出這麼一艘飛船來,無論他們信念多麼堅定,我都不信。證明給我看也不信。」他若又所思地搖著頭,望著遠方。
飛行了好久,一切平靜。司拉提巴特法斯按下快進。於是很快,他們到達了塵雲的邊界。就是這空蕩蕩、球狀的塵雲團,包裹著他們的恆星和行星,佔據著所有的軌道。
太空的質地和濃度,彷彿在漸漸變化。周圍的黑暗彷彿呈波瀾狀拂過。那是冰冷的黑暗,空虛卻沉重的黑暗。那是版求夜空的黑暗。
這種冰冷、沉重和空虛的感覺,慢慢侵入了阿瑟的心。他深切感受到版求飛行員的心情。此時,他們正漂浮在空中,像個靜電荷一樣。他們走到了整個種族有史以來知識儲備的邊界。邊界之外,從來沒人探究過,甚至從來沒人覺得可以探究。
黑暗的塵雲不斷襲來。飛船之內,是靜默的歷史的時刻。他們身上的歷史責任,便是去看看天空另一端究竟為何物何地,那艘墜毀的飛船是從哪兒來的。也許,是另一個世界——就連這個念頭,在版求夜空之下人們那閉塞的心靈中,都是怪誕而無法理解的。
歷史正用盡全身力量,再給他們猛力一擊。
黑暗依然在四周流動。黑暗之外是空虛。一切彷彿越來越近,越來越濃,越來越重。突然之間,沒了。
他們飛出了塵雲。
他們看見夜空中那數不盡的、令人眩暈的星之珠寶。他們的心裡在尖叫。
他們又飛了一會兒,無動於衷地面對浩瀚的銀河,銀河則無動於衷地面對著無垠的宇宙。然後,他們掉轉了方向。
「它得離開。」掉轉方向的時候,一個版求人說。
回去的路上,他們唱了好多動聽又發人深省的歌。主題有:愛、正義、道德、文化、體育、家庭生活,以及滅絕所有其他生命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