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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腐爛 文 / 沈從文

    晚風帶著一點兒餘熱從××吹過上海閘北,承受了市裡陰溝髒水的稻草濱一帶,皆放出一種為附近窮苦人家所習慣的臭氣。在日裡,這不良氣味,同一切調子,是常使打扮得乾淨體面的男女人們,乘坐×路公共汽車,從隔濱租界上的柏油路上過身時,免不了要生氣的。這些人皆得皺著眉毛,用柔軟白麻紗小手巾捂著鼻孔,一面與同伴隨意批評市公安局之不盡職,以為那些收捐收稅的人,應當做的事都沒有做到,既不能將這一帶窮人加以驅逐,也不能將一帶齷齪地方加以改良。一面還嗔恨到這類人不講清潔,失去了中國人面子。若同時車上還有一個二個外國人,則這一帶情形,將更加使車上的中國人感到憤怒羞辱。因為那抹布顏色,那與染坊或槽坊差不多的奇怪氣味,都儼然有意不為中國上等人設想那麼樣子,好好的保留到新的日子裡。一切都漸漸進步了,一切都完全不同了,上海的建築,都市中的貨物,馬路上的人,全在一種不同氣候下換成新興悅目的樣子,獨有這一塊地方,這屬於市內管轄的區域,總永遠是那麼發臭腐爛,極不體面的維持下來。天氣一天不同一天,溫度較高,落過一陣雨,垃圾堆在雨後為太陽曬過,作一種最不適宜於鼻子的蒸發。人們皆到了不需要上衣的夏天了。各處骯髒地上,各處湫陋屋簷下,全是蠟黃的或油赭色的膊子。茶館模樣的小屋裡,熱烘烘的全是赤身的人。婦女們穿著使人見到極不受用的紅布褲子,寬寬的臉,大聲的吵罵,有時也有赤著上身,露出下垂的奶子,在濱邊用力的刷著馬桶,近乎洩氣的做事,還一面唱歌度曲。小孩子滿頭的癬疥,赤身蹲到垃圾堆裡檢取可以合用的舊布片同廢洋鐵罐兒,有時就在垃圾堆中揪打不休。

    一個什麼人——總是那麼一個老婦人,啞啞的聲音,哭著兒女或別的事情,在那糞船過身的橋下小船上,把聲音給路上過身的人聽到,但那看不見的老婦人,是也可以想像得到那皺縮的皮膚與乾枯的奶子,是裸出在空氣下的。

    還有一塊經過人家整頓過的坪,一個從煤灰垃圾拓出的小小場子,日裡總是熱鬧著,點綴到這小坪壩,一些敲鑼打鼓的,一些拉琴唱戲的,各人佔據著一點地位,用自己的長處,吸引到這坪裡來的一切人。玩蛇的,拔牙的,算命的,賣毒鼠藥的,此外就是那種穿紅褲子的婦人,在各處赤膊中找熟人,追討在晚上所欠下的什麼賬項,各處打著笑著。小孩子全身如塗油,瘦小的膊子同瘦小的腿,在人叢中各處出現,快捷如狗,無意中為誰撞了一下時,就罵出各樣野話,詛咒別人安慰自己。市公安局怎麼樣呢?這一塊比較還算寬敞的空坪不為垃圾佔據,居然還能夠使一些人在這上面找得娛樂或生活,就得感謝那區長!

    這時可是已經夜了,一切人按照規矩,皆應當轉到他那住身地方去。沒有飯吃的,應當找一點東西塞到肚子去;沒有住處的,也應當找尋方便地方去躺下過夜。那場子裡的情景,完全不同白天一樣了。到了對濱馬路上電燈排次發光時,場子裡的空闊處,有人把一個小小的燈擺在地下,開始他的與人無爭的夜間生活。那麼一盞小小的燈,照到地下五尺遠近,地下鋪得有一塊齷齪的布,布上寫得有紅字黑字,加著一點失去體裁的簡陋的畫。一個像是斯文樣子的中年人,就站到燈旁,輕輕的唱著一種詩篇。起了風,於是蹲下來,就可以借了燈光看出一個黃姜姜的臉。他做戲法一樣伸出手來,在布片四圍拾小石子鎮壓到招牌,使風不至於把那塊齷齪布片捲去。事情做完了,見還無一個人來,晚風大了一點,望望天空像是要半夜落雨樣子,有點寂寞了,重複站起來,把聲音加大了一點,唱《柳莊相法》中的口訣,唱姜太公八十二歲遇文王的詩,唱一切他能唱的東西,調子非常沉悶淒涼。

    自己到後也感覺得這日子難過了,就默默的來重新排算姜尚的生庚同自己的八字,因為這落魄的人總相信自己有許多好運在等候。

    這樣人在白天是也在這坪裡出現的。誰也不知他是從什麼地方來到這裡,誰也不想要知道他的來處。望到那薑黃的臉,同到為了守著斯文面子而留下的幾根疏疏的鼠鬚,以及蓋到腦頂那一頂油膩膩的小帽子,著在身上那油膩膩的青布馬褂與破舊的不合身的長衫,就使人感到一點淒惶。大白天因為人較多,這斯文人揮著留有長長指甲的雙手,酸溜溜的在一群眾生包圍中,用外江口音讀著《麻衣》、《柳莊》的相法,口中吐著白沫,且用那動人的姿勢,解釋一切相法中的要點。又或從人眾中,忽抓出那預定好了的一個小孩子,裝神裝鬼的把小孩子前後看過一遍,就斷定了這小孩子的家庭人口。受雇來的孩子,張大著口站在身旁,點點頭,答應幾個是字,跑掉了,於是即刻生意就來了。若看的人感到無趣味(因為多數人是知道小孩子原是花錢雇來的),並且也無錢可花到這有神眼鐵嘴的半仙身上時,看看若無一個別的什麼人來問相,大家也慢慢的就走散了。沒有生意時,這斯文人就坐到一條從附近人家借來的長凳上,默默背誦渭水訪賢那一類故事,做一點白日的夢,或者拿一本《唐詩三百首》,輕輕的讀著,把自己沉醉到詩裡去,等候日頭的西落。有時望到那些競爭到吸引群眾的賣打賣唱玩戲法的人,在另外一處,非常的熱鬧敲鑼打鼓,人群成堆的擁擠不堪,且聽到群眾大聲的笑,自己默默的坐到板凳上出神,生出一點感想。不過若是把所得的銅錢數著,從數目上,以及唧唧的聲音上,即時又另外可以生出一點使自己安慰的情緒,長長的白日,也仍然就如此的過去了。

    到了夜裡時,一切競爭群眾的戲法都收了場,一切特殊的主顧,如象住在租界那邊的包車伕同廚子,如象泥水匠,道士,娘姨,皆有機會出來吹風白相,所以這斯文人樂觀了一點,把燈點上,在空闊的坪裡,獨自一人又把場面排出來了。

    照例這個燈是可以吸引一些人過這地方來望望的。大家原是那麼無事可作,照例又總有一些人,願意花四枚或四十枚,卜卜打花會的方向,以及測驗一下近日的運氣。白日裡的閒話,一到了晚上就可以成為極其可觀的收入,這軍師,這指導迷途的聰明人,到時他精神也來了。因為習慣了一切言語,明白言語應當分類,某種言語當成為某種人的補劑,按到份量支配給那些主顧,於是白天的失敗,在夜裡就得到了恢復機會了。大約到九點十點鐘左右時,那收容賣拳人玩蛇人的齷齪住處,這斯文人也總是據了一個舖位,坐在床頭喝主人為剛沖好的熱茶,或者便靠到鋪上燒大煙消磨上半夜。他有一點咳嗽的老毛病,因為凡看相人在無話可說時,總是愛用咳嗽來敷衍時間,所以沒有肺癆也習慣咳嗽了。他得喝一壺熱茶,或吸點煙,恢復日裡的疲勞,這也是當然的。到了半夜,聽各處角落發出愚蠢的鼾聲,使人發生像在豬欄裡住的感覺,這時某一個地方,則總不缺少一些愚蠢人們,把在白天用氣力或大喉嚨喊來的一點點錢,在一種賭博上玩著運氣,這聲音,擾亂到了他,若是他還有一些余剩的錢,同時草荐上的肥大臭蟲又太多,那麼自己即或算到自己的運氣還在屯中,自己即或已經把長褂脫下摺好放到枕邊,也仍然想法把身子湊到那燈下去,非到所有錢財輸盡,絕不會安分上床睡覺。

    天氣落雨,情形便糟了。但一落了雨,所有依靠那個空坪過日子的各樣人,都只好在同一意義下,站在簷前望雨,對雨景發愁。斯文人倒多了一種消遣,因為認得字,可以在這時讀唐人寫雨景的詩。並且主人有時寫信,用得著他代筆,主人為小孩發燒也用得著他畫符。所以這人生活,與其他人比較起來,還是可以說很豐富而方便的。一面自然還因為是夏天,夏天原是使一切落魄人皆方便的日子!

    如今還沒有落雨,天上各處鑲著雲,各處簷下有人仰躺著揮蒲扇,小孩子們坐到橋欄上,望遠處市面燈光映照到天上出奇,場中無一個主顧惠臨。

    在濱旁邊,去洋人租界不遠,有乘坐租界公共汽車過身時捂鼻子一類人所想像不到的一個地方,一排又低又壞的小小屋子,全是容留了這些無家可歸的抹布階級的朋友們所祝如魚歸水,凡是那類流浪天涯被一切進步所遺忘所嘲笑的分子,都得歸到這地方來住宿。這地方外觀既不美,裡面又骯髒發臭,但留到這裡的人總是很多。那麼複雜的種類,使人從每一個臉上望去,皆得生出「這些人怎麼就能長大的」一種疑問。他們到這裡來,能住多久,自己似乎完全無把握。他們全是那麼缺少體面也同時缺少禮貌,成天有人吵鬧有人相打。每一個人無一件完全衣服或一雙乾淨襪子,每一個人總有一種奇怪的姿勢。並不是人人都頑強健康,但差不多人人脾氣都非常壞。那種愚闇,那種狡詐,那種人類謙虛美德的缺少,提及時真是使人生氣。

    到了這時節,這種住處是已容納了不少白天那種走江湖的浪人。

    主持這住宿處的,是許多穿大紅洋布褲子婦人中最潑悍的一個,年紀將近四十歲了,還是常常歡喜生事。這婦人日裡處置一些寄宿人的飲食,一面還常常找出機會來,到別的事上胡鬧。夜靜了,盤算一切,若果自己挑選了一個男子,預備做一件需要男子來處置才得安寧的事,辦得不妥,就毫無理由的把小孩子從夢中揪起重打一頓,又或在別的事上拿著長長竹竿,勒令某一個寄宿男子離開這屋裡。主人小孩子年紀九歲,誰也不須考問這小東西的父親是什麼人。小孩子一頭的疥癩,長年總是極其齷齪,成天到外面去找人打架,成天出去做一些下流事情。他白日裡守著玩蛇人身旁,乘人不注意時,把蛇取出來作樂,或者又到變戲法的棚後去把一切戲法戳穿。與人吵鬧時,能在年齡限制以外的智慧中,找出無數最下等的野話罵人,又常常守著機會,在方便中不忘卻盜竊別人的物件。

    照規矩,在這類住宿地方,每人應於每天繳納十一枚銅子,就可在一張破蓆子上躺下來,還可以花一個十文,從茶館裡泡茶,把壺從茶館裡借來,隔天再送回去。有些住客,帶得有行李,總像是常常要忘記了這茶壺不是自己東西,臨走時把它放到自己行李裡面去。茶壺不見了,隱藏了,主人心裡明白,問了又問還是不見,於是就爽快的伸手到那小小行李中去把壺檢察出來,一面罵出一些不入耳的話把客人轟走。

    客人在這樣情形下,也照例在口裡罵出一種野話才願意出門。

    這些人,又或者無意中把茶壺摔碎了,大家就借此大吵大鬧,結果還是茶館中人來罵一陣,算是免去賠償的代價,吵鬧才能結束。

    他們住處也有飲食,可是吃主人辦來的伙食,總只是那初次來此的人,其他的人是不吃主人東西的。這些人的肚子裡,因為照例也得按時裝上一點東西,所以附近各處,總不缺少賤價的食物。發臭的,粗糲的,為蒼蠅領教隔日隔夜變了顏色還來發賣的一切食物,都可以花錢買到的。上等人吃餅糕,這裡也有一種東西仍然名叫餅糕。上等人吃肉,這裡也有肉。上等人在暑天吃瓜,要開心又來一點紙煙同酒,這裡也還是滿盤的瓜同無數的紙煙,無量的酒。總而言之,租界上所有的一切吃喝哄口的東西,這區域是並不因為下賤就無從得到的。他們吃什麼這些人也吃什麼,不過所吃的東西,稍稍不同罷了。譬如酒,那些用火酒和水摻混的東西,用瓶子裝好,貼上了店家招牌,又在招牌上貼了政府的印花稅小小票子,酒的顏色還有紅有綠,難道這東西不是已經很像酒了麼?他們得了點錢,把這樣酒買來,吃得大醉後,不是尋事打鬧,就是縱橫的吐嘔,每個人好在總是那麼吃腐東西,受風雨虐待日子太久,酒精的毒又不會一時發作,所以開舖子的把印花稅貼足,良心也就非常安寧,不問這酒的一切影響了。

    這斯文人是也住到這樣地方有了些日子的。

    在寄宿處不遠,過斜街,還有公安局派出所一處。市公安局是從沒有忘記這地方還有這些活人的事情,他們從區長到巡丁,大家都記到這裡是有人的,凡是一個活人,都應當按照生活營業向官廳繳納一定的捐款,房捐,營業捐,路攤捐,小車捐,還有什麼更好聽的名字。他們都非常耐煩,不以數目很小就忘記過一次不派人來收取這神聖的國課的。好像衛生捐,治安捐,這一類動人名目,在這些地方也就仍然能夠存在。地方既住得完全是一些下等人,一切都極不講究,若不是常常有警務人員來視察沿濱情形,以及各家情形,還不知要成什麼樣子,所以衛生捐就應當收了。至於本區人口既雜亂不堪,動不動就要鬧出事情,若非有幾個治安警察,遇事發生,就把兩造帶去拘留到看守所,審問時用違警律處罰點小款到一切愛生事的人頭上,警戒到下次,還不知每月要出多少亂子!

    派出所巡警們,除了收捐日子較為忙碌,其他時節尚比較清閒,所以每遇到有什麼事發生時,總是把人帶局,拘留了半天,審問過後才開釋的。站崗的巡警,則常常到茶館去享受店主的一壺熱茶,同熟人談談報紙上所說的一切新聞,消磨這個使人忍耐不下的長日。他們白天有時到那塊近於競技處的場子裡,走到相士邊站站,又走到西洋鏡的匣子邊看看,各處往來。夜裡則繞到這一個場坪,用警棍擊打預備要在場內拉屎的各種野狗。照例這些無家可歸的野狗,一見了這尊貴的公務人員,就夾了尾巴飛奔的竄到橫街小弄內去了。

    因為沒有一個人,那斯文人獨在燈邊平地上站了半天,一個夜班巡警從橫街走出,望到那情景,走過來看了一會,同相士談了一陣閒天,有毒的蚊子叮在手背發癢,所以約莫十點左右,巡警的提議生了效力,相士就收拾了場面回到住處喝茶睡覺去了。

    夜靜後,許多在露天下赤身睡覺的男子,因為半夜來一陣行雨,都收拾到屋裡去了,場子中靜悄悄的無一個人。白日眾生聚集的地方,這時顯得寬闊異常。隔河濱的電燈,白慘慘的,一排排的,各個清清楚楚的,望到對河濱的事情,只是不說話。這時節空坪裡來了一個賣餃餌的人,還停留在場坪中央不動,輕輕的敲打著手中的梆子,似乎是惟恐驚醒旁人樣子,敲了一陣又沉默了。

    糞船開始從濱河劃來,預備等候裝取區內的大便,船與船連繫銜接磕磕撞撞到了所要到的地點,守船人皆從船頭上了岸,向餃餌擔架邊走來吃餃子。雨已經早止住不落,天上出了月亮,許多地方看得出雲在跑走,風從別處吹來時已經毫無日間餘熱了。

    似乎是因為聽到碗盞相磕的聲音,從小街一端那巡警又走出來了,同時又從另外一個弄口也走出來了一隻大狗。這兩樣東西皆不約而同的向餃餌攤邊走去。不到一會兒,巡警的一餅圓臉,便在餃餌湯鍋熱氣迷#髦杏腥イ撓吵觶荒侵還罰*卻怯怯的要求講和似的,非常謙卑蹲到一旁,看巡警老爺吃餃子了。到後又動了一陣兒風,賣餃餌的已打了肩擔走去了,糞船上的人皆到相熟的婦人小船上去了,只有幾個生手無處可走,躺到濱邊石級上小睡等候天明。場坪中剩下了巡警一人,嗅著從制革廠方面吹過來的臭風,他按照職務要繞這區域沿濱走去,看看是不是有誰從家中拋出一個死去的孩子,或這一類討厭的事情。在職務上他有了一點責任觀念,所以這時雖然極其適宜於同婦人在一個床上睡覺,他不好意思去找尋做夢地方。

    一切是那麼靜,一切皆像已經死去,白日裡看來小小的屋,這時顯得更小了。一隻貓兒的黑影子,從那平屋的簷頭溜去,發出小小的聲音,又即刻消失到黑暗裡,這地方於是就像只有巡警他一個人是活人,獨立到這天空下視聽一切了。

    他走了又走,走到將近橋頭地方,一個路燈柱旁邊,見到了一個人形,嚇了這個公務人員一跳。其實這仍然是預料得到的一種事情,這樣天氣,這樣使人隨處可以倒下去做夢的好天氣,一個人是並不出奇的事情!不過這時這公務人,正咯咯的翻著胃中餃子的蔥氣,心裡想到一件不舒服的事情,燈柱下的一團人影使他生了一點照例要生的氣了。他於是就壯著自己膽子,大聲的叱問是什麼人在此逗留。燈下的人,正縮成一團,坐在柱邊睜大了眼睛,望到路燈上的一匹壁虎,盤據到燈泡旁捕蟲情形出神。這是無家可歸的小孩子,是許多這樣孩子中的一個,日裡因一件事情正為巡警打了一頓,到晚上找不到一個住處,凡是可以睡覺的空灶頭都為另外的人佔去了,肚子又空空的極不受用,這小孩子躺到一個棚下,看落雨過了,還想各處走走,尋一點可以放到肚子裡的東西。走到了這裡,見到那爬蟲,小蛇一樣很靈敏的樣子,就忘了自己的事,坐到下面欣賞了許久。他這時正在心中打算,如何爬上去把那小東西捉來玩一陣,忽然聽到巡警一聲吒叱,這孩子以為爬電桿的事已為巡警看到,本能的站起來就飛奔的跑了。

    這雜種,這不知父母所在,像是靠一點空氣就長大了的小東西,對於這時所發生的事情,並不覺得是新鮮事情!他一面奔跑,一面還回頭來望到後面,看看是不是要被追逐一陣。他這時正極無聊,所以雖然覺得害怕,也同時覺得有趣。

    本來追了幾步,這巡警按照一個巡警的身份,就應當止住了步。可是今夜的事稍稍不同了一點,這巡警無事可作,上半夜還喝了一杯酒,心頭上多少有點酒意,看到小孩跑了又即刻不跑的樣子,似乎對於自己的尊嚴有了一種損失,必須有所補充,就揮舞著他那一根警棍,一直向小孩子逃走的方向衝去。小孩子知道這情形不好,知道那警棍要到頭上背上了,趕忙拉長了腳步逃走,想再跑一陣,就可以從一個為巡警所不屑走的髒弄堂裡,獲得了自己的安全。可是這場坪的盡頭,正有許多坑,小孩子一不小心,人就跌到這水坑裡去了。巡警聽到了前面的聲音,就趕到前面去,望小孩子在髒水裡掙扎好笑。他就問他:「做什麼跑?」

    這意思是好像說既不偷了誰的東西,為什麼一見了巡警就想逃走。他為了證明這逃走不應當,簡直是愚蠢行為,且警告他逃走就是有跌到水裡去的理由,這公務人員且不去援救一下落在髒水裡的小孩子。他看他怎麼爬上坑來,如何運用他的小手小足。因為面前是那麼一個不足道的小小動物,而且陷到這坑裡惶恐無措,這時這巡警的憤怒已經完全沒有了。

    因為問到小孩子為什麼要逃走的理由,小孩子沒有爽朗的答應,這體面人就用那帶著神聖法律的意義的警棍戳小孩子的頭,盡小孩子在髒水中站起來又復坐下去。小孩子不知道應當如何要求這老總,又沒有一個錢,送給這公事中人,又不能分辯,說這個事是不應當的玩笑,就只很可憐的坐到髒水中,喊「莫鬧莫鬧」,搖著那瘦小臂膊,且躲避到那警棍。過了一會,巡警覺得在這地方,同一個這樣渺小東西打鬧,實在是無趣味,自己就唱著「老漁翁」調子揚揚長長走去了。

    小孩子坐到坑中半天,全身是髒水,眼見巡警已經走去了,皮鞋聲音遠了,才攀住一點東西爬起來,爬出到坑上,坐在地上哭了一會。到後覺得哭也無益,這時決不會有一個人從什麼地方過路,隨手給一個錢,並且肚中有點兒餓,一切的行為,也使自己疲倦了,就望到遠處天的一方電燈的光,出了一會神。他想到這些燈底下的人那些熱鬧情形,過一會兒又忽然笑了。他很奇怪那些燈同那些人,他知道在這些燈光下,一定是有許多人鬧著玩著。一定有許多人在吃東西喝酒。

    還一定有許多人穿上新衣,在路旁那麼手挽手,從從容容慢慢的走路,或者逗留在一些大窗口邊,欣賞窗內的各樣東西。

    窗內是紅綠顏色的燈映照著,比白天還美觀悅目。一切糖果,用金銀紙張包裹,一些用具,呢帽子,太太們的傘,三道頭的大皮靴子,小小皮夾同方圓瓶子,沒有法子記清楚!燒雞燒鵝都同活的一樣神氣,成串的香腸都掛在窗邊,這些那些,值錢一百萬或更多,總而言之是完全的放在那裡等候人來拿去隨意吃用的東西!這究竟值多少錢,這究竟從什麼地方搬來,又必需搬到什麼地方去,他是完全不能知道的。他到過這類地方,也像別人那麼恣肆欣賞過窗內的一切物品,因此被紅頭阿三打過追過,一切都記得清清楚楚。這時節是不是還有那樣多人在那些地方,是不是還有紅頭阿三,他可不大明白了。但是,還有燈,當真是還有燈,那些光映到半空,如燒了天的一部分。

    他看過這些,想起這些,記到這些,於是不久就有一個紅頭阿三的黑臉,在自己眼前搖晃,顯出很有趣極生動的神氣。照規矩,他要跑,這大個子黑印度人就蹣跚的舞動著手上那根木棍頭,追趕前來。「來,一過來就可以大殺一陣!」他記起拾石子瓜皮擲打這黑臉鬼子的事,當時並沒有當真擲過,如今卻儼然已把瓜皮打在那黑臉上,他樂了。「打你這狗命的!

    打死你這狗!打你鼻子!「是的,瓜皮是應當要打在鼻上才有趣味。他就坐在一個垃圾箱上,盡把這一類過去的事情,重新以自己意思編排一陣,到後來當真隨手摸去,摸到身邊一個柔軟的東西,感覺很不同,嗅嗅手,發惡臭氣味,他才明白了現在地位,輕輕罵著娘,於是一面站起一面又哭了。

    天上的月亮斜了,只見到一顆星子粘在藍藍的天上,另外地方一些雲,很悠遐的慢慢走動,這時有一輛汽車,從橋上過去,車伕捏喇叭象狗叫。

    他看到天上,他聽到象狗叫的喇叭聲音,卻不大有趣味。

    他有點倦了,不能坐到有露水的場坪裡過夜。得找一個有遮蔽處去睡覺,一面揉他的眼睛,一面向一條小弄堂走去。一隻狗,在暗處從他身邊衝過去時,使他生了氣,就想追到這狗打一頓,追了幾步過後又想想,這事無味,又不追了。他餓了,他倦了,什麼辦法也沒有,除了蜷成一個刺蝟樣子,到那較乾爽的地方去睡到天亮,不會再有更好的事情可作。他的身上一條褲子,還是粘上許多濕膩膩的東西,這時才來脫下了這褲子,一面又想到日裡一些事情。

    到後,他把這小小身體消滅到街角落的陰暗處,像是為黑暗所吞噬,不見了。

    天還沒有發白,冷露正在下降,睡在濱邊石上的糞船夫中一個冷醒了,爬起身來,喊叫夥伴。這樣人言語吝嗇到平常一切事上,生在鼻子下的那一張口,除了為吃粗糲東西而外,幾幾乎是沒有用處了。他喊了夥伴一聲,沒有得到答應,就不再作聲了。他蹲到自己糞船上去,卸去自己一切的積物,咚咚的響著,熱屎落在濱中,聲音極其沉悶。

    從南端來了一隻小船,從那橋洞下面黑暗處,一個人像是用一隻看不見的手使船慢慢的移動,挨近了糞船。

    一個婦人看不清楚面目,像是才睡醒樣子,從那個小船的篷艙口爬到外面,即刻就聽到船中有小孩子尖聲的哭喊,婦人像毫不理會,仍然站在船頭。

    糞船上另一個船夫也醒了,望到那新來的船,不很明白是為什麼原因。

    那船靠近糞船了,船與船互相磕撞著,發出木鈍的聲音,河中的水微微起著震盪。

    「做什麼?」

    那婦人,聲音如病貓,低微而又見出沉悶,說:「問做什麼?一個女人盡你快樂。」

    「什麼事情?」

    「你來,你來,」船夫之一明白這是什麼事了。

    「我弄不出錢。」

    「你說謊話,只兩隻角子。」

    「兩隻銅子也找不出。」

    婦人還是固持的喊著,「你來!」

    男子似乎生氣了,就大聲的說:「糟蹋我的力氣,我不做這件事。」

    婦人像是失望了,口中輕輕吹著哨子,仍然等待什麼,要另作主張,站在船頭不動。

    那最先一位船夫蹲到船頭大便完了,先是不做聲,這時就想去到船尾去,看看婦人是什麼樣貨色。兩人接近了,船傍著船,婦人忽然不知為什麼,罵出醜話來了。

    「不要麼?」這樣問著,卻不聞有何回答。

    隱隱約約的是那船夫的笑聲。

    過了一會,那隻船,慢慢的,仍然看不出是為什麼原因,那麼毫無聲音的溜回到那黑暗陰沉的橋洞下去了。被罵過一些野話的好事船夫,毫不生氣,就站在船上乾笑。一枚雙角可以過船上去做一種出汗事情,但一個錢不花,被他在一種方便中捏了一把婦人的胸部,這件事做得使自己很滿意,所以他笑了。

    過了一會,這隻船為橋的涵洞所消滅,已經看不見影子,一種小孩子被打以後似的哭聲卻又大了。這聲音尖銳的從黑暗中飄來,同時也消失在黑暗裡,聽到這個聲音,知道那個方向同到理由,船夫還只是乾笑。

    另一個船夫蹲到濱旁,正因為無錢有點懊惱,就說:「她生了氣呢。她罵你,又打她的小雜種!」

    「你怕她生氣去賠禮罷。你一去她就讓你快樂,不是這樣說過了麼?」

    「她罵你!」

    「……」

    那一個不做聲,於是這一個蹲在岸旁的,固持的說了三次「她罵你」,嘲笑到夥伴,自己也笑了。

    這時節,不知道什麼地方,有什麼東西落到水裡去,如一隻從濱旁自己奮身擲到濱中去的癩蛤蟆,咚的一響,濱中的死水,便緩緩的搖動起來,彷彿在涼氣中微微發抖,小小波紋嚙著那糞船的近旁,作出細碎聲音,接著就非常沉靜了。

    某個地方有一隻雄雞在叫,像是裝在大甕裡,究竟在什麼地方也仍然聽不分明,兩個糞夫知道自己快要忙碌做事了,各人蹲在一個石墩上,打算到自己的生活。天上有流星正在隕落,拋擲著長而光明的線,非常美麗悅目。

    一九二九年七月二十日作成,八月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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