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八駿圖 文 / 沈從文
「先生,您第一次來青島看海嗎?」
「先生,您要到海邊去玩,從草坪走去,穿過那片樹林子,就是海。」
「先生,您想遠遠的看海,瞧,草坪西邊,走過那個樹林子——那是加拿大楊樹,那是銀杏樹,從那個銀杏樹夾道上山,山頭可以看海。」
「先生,他們說,青島海同一切海都不同,比中國各地方海美麗。比北戴河呢,強過一百倍。您不到過北戴河嗎?那裡海水是清的,渾的?」
「先生,今天七月五號,還有五天學校才上課。上了課,您們就忙了,應當先看看海。」
青島住宅區××山上,一座白色小樓房,樓下一個光線充足的房間裡,到地不過五十分鐘的達士先生,正靠近窗前眺望窗外的景致。看房子的聽差,一面為來客收拾房子,整理被褥,一面就同來客攀談。這種談話很顯然的是這個聽差希望客人對他得到一個好印象的。第一回開口,見達士先生笑笑不理會。順眼一看,瞅著房中那口小皮箱上面貼的那個黃色大輪船商標,覺悟達士先生是出過洋的人物了,因此就換口氣,要來客注意青島的海。達士先生還是笑笑的不說什麼,那聽差於是解嘲似的說,青島的海與其他地方的海如何不同,它很神秘,很不易懂。
分內事情作完後,這聽差搓著兩隻手,站在房門邊說:「先生,您叫我,您就按那個鈴。我名王大福,他們都叫我老王。先生,我的話您懂不懂?」
達士先生直到這個時候方開口說話:「謝謝你,老王。你說話我全聽得懂。」
「先生,我看過一本書,學校朱先生寫的,名叫《投海》,有意思。」這聽差老王那麼很得意的說著,笑瞇瞇的走了。天知道,這是一本什麼書。
聽差出門後,達士先生便坐在窗前書桌邊,開始給他那個遠在兩千里外的美麗未婚妻寫信。
瑗瑗:我到青島了。來到了這裡,一切真同家中一樣。請放心,這裡吃的住的全預備好好的!這裡有個照料房子的聽差,樣子還不十分討人厭,很歡喜說話,且歡喜在說話時使用一些新名詞,一些與他生活不大相稱的新名詞。這聽差真可以說是個「准知識階級」,他剛剛離開我的房間。在房間幫我料理行李時,就為青島的海,說了許多好話。照我的猜想,這個人也許從前是個海濱旅館的茶房。他那派頭很像一個大旅館的茶房。他一定知道許多故事,記著許多故事。(真是我需要的一隻母牛!)我想當他作一冊活字典,在這裡兩個月把他翻個透熟。
我窗口正望著海,那東西,真有點迷惑人!可是你放心,我不會跳到海裡去的。假若到這裡久一點,認識了它,瞭解了它,我可不敢說了。不過我若一不小心失足掉到海裡去了,我一定還將努力向岸邊泅來,因為那時我心想起你,我不會讓海把我攫住,卻盡你一個人孤孤單單。
達士先生打量捕捉一點窗外景物到信紙上,寄給遠地那個人看看,停住了筆,抬起頭來時窗外野景便朗然入目。草坪樹林與遠海,襯托得如一幅動人的畫。達士先生於是又繼續寫道:我房子的小窗口正對著一片草坪,那是經過一種精密的設計,用人工料理得如一塊美麗毯子的草坪。上面點綴了一些不知名的黃色花草,遠遠望去,那些花簡直是繡在上面。我想起家中客廳裡你作的那個小墊子。草坪盡頭有個白楊林,據聽差說那是加拿大種白楊林。林盡頭便是一片大海,顏色彷彿時時刻刻都在那裡變化:先前看看是條深藍色緞帶,這個時節卻正如一塊銀子。
達士先生還想引用兩句詩,說明這遠海與天地的光色。一抬頭,便見著草坪裡有個黃色點子,恰恰鑲嵌在全草坪最需要一點黃色的地方。那是一個穿著淺黃顏色袍子女人的身影。
那女人正預備通過草坪向海邊走去,隨即消失在白楊樹林裡不見了。人儼然走入海裡去了。
沒有一句詩能說明陽光下那種一剎而逝的微妙感櫻達士先生於是把寄給未婚妻的第一個信,用下面幾句話作了結束:學校離我住處不算遠,估計只有一里路,上課時,還得上一個小小山頭,通過一個長長的槐樹夾道。山路上正開著野花,顏色黃澄澄的如金子。我歡喜那種不知名的黃花。
達士先生下火車時上午×點二十分。到地把住處安排好了,寫完信,就過學校教務處去接洽,同教務長商量暑期學校十二個鐘頭講演的分配方法。事很簡便的辦完了,就獨自一人跑到海濱一個小餐館吃了一頓很好的午飯。回到住處時,已是下午×點了。便又起始給那個未婚妻寫信,報告半天中經過的事情。
瑗瑗:我已經過教務處把我那十二個講演時間排定了。所有時間皆在上午十點前。有八個講演,討論的問題,全是我在北京學校教過的那些東西,我不用預備就可以把它講得很好。另外我還擔任四點鐘現代中國文學,兩點鐘討論幾個現代中國小說家所代表的傾向。你想像得出,這些問題我上堂同他們討論時,一定能夠引起他們的興味。今天五號,過五天方能夠開學。
我應當照我們約好的辦法,白天除了上堂上圖書館,或到海邊去散步以外,就來把所見所聞一一告給你。我要努力這樣作。我一定使你每天可以接到我一封信,這信上有個我,與我在此所見社會的種種,小米大的事也不會瞞你。
我現在住處是一座外表很可觀的樓房。這原是學校特別為幾個遠地聘來的教授佈置的。住在這個房子裡一共有八個人,其餘七個人我皆不相熟。這裡住的有物理學家教授甲,生物學家教授乙,道德哲學家教授丙,漢史專家教授丁,以及六朝文學史專家教授戊等等。這些名流我還不曾見面,過幾天我會把他們的神氣一一告訴你。
我預備明天到校長家去,我明天將到他那兒吃午飯。我猜想得到,這人一見我就會說:「怎麼樣?還可……?應當邀你那個來海邊看看!我要你來這裡不是害相思病,原就只是讓你休息休息,看看海。一個人看海,也許會跌到海裡去給大魚咬掉的!」瑗瑗,你說,我應如何回答這個人。
下車時我在車站外邊站了一會兒,無意中就見到一種貼在閱報牌上面的報紙。那報紙登載著關於我們的消息。說我們兩人快要到青島來結婚。還有許多事是我們自己不知道的,也居然一行一行的上了版,印出給大家看了。那個作編輯的轉述關於我的流行傳說時,居然還附加著一個動人的標題,「歡迎周達士先生」。我真害怕這種歡迎。我擔心一會兒就會有人來找我。我應當有個什麼方法,同一切麻煩離遠些,方有時間給你寫信。你試想想看,假若我這時正坐在桌邊寫信,一個不速之客居然進了我的屋子裡,猝然發問:「達士先生,你又在寫什麼戀愛小說!你一共寫了多少?
是不是每個故事都是真的?都有意義?」這詢問真使人受窘!我自然沒有什麼可回答。然而一到第二天,他們仍然會寫出許多我料想不到的事情!他們會說:達士先生親口對記者說的。事實呢,他也許就從沒見過我。
達士先生離開××時,與他的未婚妻瑗瑗說定,每天寫一個信回××。但初到青島第一天,他就寫了三個信。第三個信寫成,預備叫聽差老王丟進學校郵筒裡去時,天已經快夜了。
達士先生在住處窗邊享受來到青島以後第一個黃昏。一面眺望窗外的草坪,——那草坪正被海上夕照烘成一片淺紫色。那種古怪色澤引起他一點回憶。
想起另外某一時,彷彿也有那麼一片紫色在眼底炫耀。那是幾張紫色的信箋,不會記錯。
他打開箱子,從衣箱底取出一個厚厚的雜記本子,就窗前餘光向那個書本尋覓一件東西。這上面保留了這個人一部分過去的生命。翻了一陣,果然的,一個「七月五日」標的記事被他找出來了。
七月五日
一切都近於多餘。因為我走到任何一處皆將為回憶所圍困。
新的有什麼可以把我從泥淖裡拉出?這世界沒有「新」,連煩惱也是很舊了的東西。
讀完這個,有一點茫然自失。大致身體為長途折磨疲倦了,需要一會兒休息。
可是達士先生一顆心卻正準備到一個舊的環境裡散散步。他重新去念著那個二年前七月五日寄給南京的×的一個信稿。那個原信是用暗紫色紙張寫的,那個信發出時,也正是那麼一個悅人眼目的黃昏。
然而人類事情常常有其相左的地方,上帝同意的人不同意,人同意的命運又不同意。×終於懷著一點兒悲痛,嫁給一個會計師了。×作了另外一個人的太太后,知道達士先生尚在無望無助中遣送歲月,便來信問達士先生,是不是要她作點什麼事。為他效點勞。達士先生便寫了個信,意在告給×,莫用過去那點幻想折磨她自己。
×,你信我已見到了,一切我都懂。一切不是人力所能安排的,我們才莫過分去勉強。我希望我們皆多有一分理知,能夠解去愛與憎的纏縛。
聽說你是很柔順貞靜作了一個人的太太,這消息使熟人極快樂。……死去了的人,死去了的日子,死去了的事,假若還能折磨人,都不應當留在人心上來受折磨;所以不是一個善忘的人企想「幸福」,最先應當學習的就是善忘。我近來正在一種逃遁中生活,希望從一切記憶圍困中逃遁。與其盡回憶把自己弄得十分軟弱,還不如保留一個未來的希望較好。
謝謝您在來信上提到那些故事,恰恰正是我討厭一切寫下的故事的時節。一個人應當去生活,不應當盡去想像生活!若故事真如您稱讚的那麼好,也不過只證明這個拿筆的人,很願意去一切生活裡生活,因為無用無能,方轉而來虐待那一隻手罷了。
您可以寫小說,因為很明顯的事,您是個能夠把文章寫得比許多人還好的女子。若沒有這點自信力,就應當聽一個朋友忠厚老實的意見。家庭生活一切過得極有條理,拿筆本不是必需的事。
為你自己設想可不必拿筆,為了讀者,你不能不拿筆了。中國還需要這種人,忘了自己的得失成敗,來做一點事情。
我不久或過××來,我想看看那「我極愛她她可毫不理我」的女孩子。三年來我一切完了。我看看她,若一切還依然那麼沉悶,預備回鄉下去過日子,再不想麻煩人了。我應當保持一種沉默,到鄉下生活十年。把最重要的一段日子費去。
再過兩年我會不會那麼活著?
一切人事皆在時間下不斷的發生變化。第一,這個×去年病死了。第二,那個女孩子如今已成達士先生的未婚妻。第三,達士先生現在已不大看得懂那點日記與那個舊信上面所有的情緒。
他心想:人這種東西夠古怪了,誰能相信過去,誰能知道未來?舊的,我們忘掉它。一定的,有人把一切舊的皆已忘掉了,卻剩下某時某地一個人微笑的影子還不能夠忘去。新的,我們以為是對的,我們想保有它,但誰能在這個人間保有什麼?
在時間對照下,達士先生有點茫然自失的樣子。先是在窗邊癡著,到後來笑了。目前各事彷彿已安排對了。一個人應知足,應安分。天慢慢的黑下來,一切那麼靜。
瑗瑗:
暑期學校按期開了學。在校長歡迎宴席上,他似莊似諧把遠道來此講學的稱為「千里馬」;一則是人人皆赫赫大名,二則是不怕路遠。假若我們全是千里馬,我們現在住處,便應當稱為「馬房」了!
我意思同校長稍稍不同。我以為幾個人所住的房子,應當稱為「天然療養院」才能名實相副。你信不信,這裡的人從醫學觀點看來,皆好像有一點玻(在這裡我真有個醫生資格!)我不是說過我應當極力逃避那些麻煩我的人嗎?可是,結果相反,三天以來同住的七個人,有六個人已同我很熟習了。我有時與他們中一個兩個出去散步,有時他們又到我屋子裡來談天,在短短時期中我們便發生了很好的友誼。教授丁,丙,乙,戊,尤其同我要好。便因為這種友誼,我診斷他們都是病人。我說的一點不錯,這不是笑話。這些教授中至少有兩個人還有點兒瘋狂,便是教授乙同教授丙。
我很覺得高興,到這裡認識了這些人,從這些專家方面,學了許多應學的東西。這些專家年齡有的已經五十四歲,有的還只三十左右。正彷彿他們一生所有的只是專門知識,這些知識有的同「歷史」或「公式」不能分開,因此為人顯得很莊嚴,很老成。
但這就同人性有點衝突,有點不大自然。一個不到三十歲的小說作家,年齡同事業,從這些專家看來,大約應當屬於「浪漫派」。
正因為他們是「古典派」,所以對我這個「浪漫派」發生了興味,發生了友誼。我相信我同他們的談話,一面在檢察他們的健康,一面也就解除了他們的「意結」。這些專家有的兒女已到大學三年級,早在學校裡給同學寫情書談戀愛了然而本人的心,真還是天真爛漫,這些人雖富於學識,卻不曾享受過什麼人生。便是一種心靈上的慾望,也被抑制著,堵塞著。我從這兒得到一點珍貴知識,原來十多年大家叫喊著「戀愛自由」這個名詞,這些過渡人物所受的刺激,以及在這種刺激之下,藏了多少悲劇,這悲劇又如何普遍存在。
瑗瑗,你以為我說的太過分了是不是。我將把這些可尊敬的朋友神氣,一個一個慢慢的寫出來給你看。
達士
教授甲把達士先生請到他房裡去喝茶談天,房中佈置在達士先生腦中留下那麼一些印象:房中小桌上放了張全家福的照片,六個胖孩子圍繞了夫婦兩人。太太似乎很肥胖。
白麻布蚊帳裡有個白布枕頭,上面繡著一點藍花。枕旁放了一個舊式扣花抱兜。一部《疑雨集》,一部《五百家香艷詩》。大白麻布蚊帳裡掛一幅半裸體的香煙廣告美女畫。
窗台上放了個紅色保腎丸小瓶子,一個魚肝油瓶子,一貼頭痛膏。
教授乙同達士先生到海邊去散步。一隊穿著新式浴衣的青年女子迎面而來,擦身走過。教授乙回身看了一下幾個女子的後身,便開口說:「真希奇,這些女子,好像天生就什麼事都不必做,就只那麼玩下去,你說是不是?」
「……」
「上海女子全像不怕冷。」
「……」
「寶隆醫院的看護,十六元一月,新新公司的賣貨員,四十塊錢一月。假若她們並不存心抱獨身主義,在貨台邊相攸的機會,你覺不覺得比病房中機會要多一些?」
「……」
「我不瞭解劉半農的意思,女子文理學院的學生全笑他。」
走到沙灘盡頭時,兩人便越馬路到了跑馬常場中正有人調馬。達士先生想同教授乙穿過跑馬場,由公園到山上去。
教授乙發表他的意見,認為那條路太遠,海灘邊潮水盡退,倒不如濕砂上走走有意思些。於是兩人仍回到海灘邊。
達士先生說:
「你怎不同夫人一塊來?家裡在河南,在北京?」
「……」
「小孩子讀書實在也麻煩,三個都在南開嗎?」
「……」
「家鄉無土匪倒好。從不回家,其實把太太接出來也不怎麼費事;怎麼不接出來?」
「……」
「那也很好,一個人過獨身生活,實在可以說是灑脫,方便。但是,有時候不寂寞嗎?」
「……」
「你覺得上海比北京好?奇怪。一個二十來歲的人,若想胡鬧,應當稱讚上海。若想唸書,除了北京往那裡走。你覺得上海可以——」那一隊青年女子,恰好又從浴場南端走回來。其中一個穿著件紅色浴衣,身材豐滿高長,風度異常動人。赤著兩隻腳,經過處,濕砂上便留下一列美麗的腳櫻教授乙低下頭去,從女人一個腳印上拾起一枚閃放真珠光澤的小小蚌螺殼,用手指輕輕的很情慾的拂拭著殼上粘附的砂子。
「達士先生,你瞧,海邊這個東西真美麗。」
達士先生不說什麼,只是微笑著,把頭掉向海天一方,眺望著天際白帆與煙霧。
道德哲學教授丙,從住處附近山中散步回到宿舍,差役老王在門前交給他一個紅喜帖,「先生,有酒喝!」教授丙看看喜帖是上海×先生寄來的,過達士先生房中談閒天時,就說起×先生。
「達士先生,您寫小說我有個故事給您寫。民國十二年,我在杭州××大學教書,與×先生同事。這個人您一定聞名已久。這是個從五四運動以來有戲劇性過了好一陣熱鬧日子的人物!這×先生當時住在西湖邊上,租了兩間小房子,與一個姓囗的愛人同祝各自佔據一個房間,各自有一鋪床。兩人日裡共同吃飯,共同散步,共同作事讀書,只是晚上不共同睡覺。據說這個叫作「精神戀愛」。×先生為了闡發這種精神戀愛的好處,同時還著了一本書,解釋它,提倡它。性行為在社會引起糾紛既然特別多,性道德又是許多學者極熱烈高興討論的問題。當時倘若有只公雞,在母雞身邊,還能作出一種無動於中的閹雞樣子,也會為青年學者注意。至於一個公人,能夠如此,自然更引人注意,成為了不起的一件大事了。社會本是那麼一個凡事皆浮在表面上的社會,因此×先生在他那分生活上,便自然有一種偉大的感覺,日子過得彷彿很充實。分析一下,也不過是佛教不淨觀,與儒家貞操說兩種鬼在那裡作祟罷了。
「有朋友問×先生,你們過日子怪清閒,家裡若有個小孩,不熱鬧些嗎?×先生把那朋友看得很不在眼似的說,嗨,先生,你真不瞭解我。我們戀愛哪裡像一般人那種獸性;你真是——有眼不識泰山。你沒看過我那本書嗎?他隨即送了那朋友一本書。
「到後丈母娘從四川省遠遠的跑來了,兩夫婦不得不讓出一間屋子給丈母娘祝兩人把兩鋪床移到一個房中去,並排放下。另一朋友知道了這件事,就問他,×先生如今主張會變了吧?×先生聽到這種話,非常生氣的說,哼,你把我當成畜生!從此不再同那個朋友來往。
「過了一年,那丈母娘感覺生活太清閒,那麼過日子下去實在有點寂寞,希望作外祖母了。同兩夫婦一面吃飯,一面便用說笑話口氣發表意見,以為家中有個小孩子,麻煩些同時也一定可以熱鬧些。兩夫婦不待老母親把話說完,同聲齊嚷起來:娘,你真是無辦法。怎不看看我們那本書?兩夫婦皆把丈母娘當成老頑固,看來很可憐。以為不受過高等教育的人,除了想兒女為她養孩子含飴弄孫以外,真再也沒有什麼高尚理想可言!
「再過一陣,女的害了病,害了一種因貧血而起的某種玻×先生陪她到醫生處去診玻醫生原認識兩人,在病狀報告單上稱女的為×太太,兩夫婦皆不高興,勒令醫生另換一紙片,改為囗小姐。醫生一看病人,已知道了病因所在,是在一對理想主義者,為了那點違反人性的理想把身體弄糟了。要它好,簡便得很,發展獸性自然會好!醫生有作醫生的義務,就老老實實把意見告給×先生。×先生聽完,一句話不說,拉了女的就走。女的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先生說,這傢伙簡直是一個流氓,一個瘋子,那裡配作醫生。後來且同別人說,這醫生太不正經,一定靠賣春藥替人墮胎討生活。我要上衙門去告他。公家應當用法律取締這種壞蛋,不許他公然在社會上存在,方是道理。
「於是女人改醫生服中藥,貝母當歸煎劑吃了無數,延纏半年,終於死去了。×先生在女的墳頭立了一個紀念碑,石上刻字:我們的戀愛,是神聖純潔的戀愛!當時的社會是不大吝惜同情的,自然承認了這件事。凡朋友們不同意這件事的,×先生就覺得這朋友很卑鄙污濁,不瞭解人間戀愛可以作到如何神聖純潔與美麗,永遠不再同那個朋友往來。
「今天我卻接到這個喜帖,才知道原來×先生八月裡在上海又要同上海交際花結婚了,有意思。潮流不同了,現在一定不再堅持那個了。」
達士先生聽完了這個故事,微笑著問教授丙:「丙先生,我問您,您的戀愛觀怎麼樣?」
教授丙把那個紅喜帖摺疊成一個老豬頭。
「我沒有戀愛觀。我是個老人了,這些事應當是兒女們的玩意兒了。」
達士先生房中牆壁上掛了個希臘愛神照片,教授丙負手看了又看,好像想從那大理石雕像上凹下處凸出處尋覓些什麼,發現些什麼。到把目光離開相片時,忽然發問:「達士先生,您班上有個×××,是不是?」
「真有這樣一個人。您怎麼認識她?這個女孩子真是班上頂美……」「她是我的內侄女。」
「哦,您們是親戚!」
「這孩子還聰敏,書讀得不壞,」說著,教授丙把視線再度移到牆頭那個照片上去,心不在焉的問道:「達士先生,這照片是從希臘人的雕刻照下的嗎?」這種詢問似乎不必回答,達士先生很明白。
達士先生心想,「丙先生倒有眼睛,認識美。」不由得不來一個會心微笑。
兩人於是同時皆有一個苗條圓熟的女孩子影子,在印象中晃著。
教授丁邀約達士先生到海邊去坐船。乳白色的小遊艇,支持了白色三角形小帆,順著微風,向作寶石藍顏色鏡平放光的海面滑去。天氣明朗而溫柔。海浪輕輕的拍著船頭和船舷,船身略側,向前滑去時輕盈得如同一隻掠水的小燕兒。海天盡頭有一點淡紫色煙子。天空正有白鳥三五,從容向遠海飛去。這點光景恰恰像達士先生另外一個記載裡的情形。便是那隻船,也如當前的這隻船。有一點兒稍稍不同,就是坐在達士先生對面的一個人,不是醫生,卻換了一個哲學教授叮兩人把船繞著小青島去。討論著當年若墨醫生與達士先生尚未討論結果的那個問題,——女人,一個永遠不能結束定論的議題!
教授丁說:
「大概每個人皆應當有一種轄治,才能像一個人。不管受神的,受鬼的,受法律的,受醫生的,受金錢的,受名譽的,受牙痛的,受腳氣的,必需有一點從外而來或由內而發的限制,人才能夠像一個人,一個不受任何拘束的人,表面看來極其自由,其實他做什麼也不成功。因為他不是個人。他無拘束,同時也就不會有多少氣力。
「我現在若一點兒不受拘束,一切慾望皆苦不了我,一切人事我不管,這決不是個好現象。我有時想著就害怕。我明白,我自己居然能夠活下去,還得感謝社會給我那一點拘束。
若果沒有它,我就自殺了。
「若墨醫生同我在這隻小船上的座位雖相差不多,我們又同樣還不結婚。可是,他討厭女人,他說:一個女人在你身邊時折磨你的身體,離開你身邊時又折磨你的靈魂。女子是一個詩人想像的上帝,是一個浪子官能的上帝。他口上儘管討厭女人,不久卻把一個雙料上帝弄到家中作了太太,在裙子下討生活了。我一切恰恰同他相反。我對女人,許多女人皆發生興味。那些肥的,瘦的,有點兒裝模作樣或是勢利淺浮的,似乎只因為她們是女子,有女子的好處,也有女子的弱點,我就永遠不討厭她們。我不能說出若墨醫生那種警句,卻比他更瞭解女子。許多討厭女子的人,皆在很隨便情形下同一個女子結了婚。我呢,我歡喜許多女人,對女人永遠傾心,我卻再也不會同一個女人結婚。
「照我的哲學崇虛論來說,我早就應當自殺了。然而到今天還不自殺,就虧得這個世界上尚有一些女人。這些女人我皆很情慾的愛著她們。我在那種想像荒唐中瘋人似的愛著她們。其中有一個我尤其傾心,但我卻極力制止我自己的行為,始終不讓她知道我愛她。我若讓她知道了,她也許就會嫁給我。我不預備這一著。我逃避這一著。我只想等到她有了四十歲,把那點女人極重要的光彩大部分已失去時,我再去告她,她失去了的,在我心上還好好的存在。我為的是愛她,為的是很情慾的愛她,總覺得單是得到了她還不成,我便盡她去嫁給一個明明白白一切皆不如我的人,使她同那男子在一處消磨盡這個美麗生命。到了她本身已衰老時,我的愛一定還新鮮而活潑。
「您覺得怎麼樣,達士先生?」
達士先生有他的意見:
「您的打算還仍然同若墨醫生差不多。您並不是在那裡創造哲學,不過是在那裡被哲學創造罷了。您同許多人一樣,放遠期賬,表示遠見與大膽,且以為將來必可對本翻利。但是您的賬放得太遠了,我為您擔心。這種投資我並無反對理由,因為各人有各人耗費生命的權利和自由,這正同我打量投海,覺得投海是一種幸福時,您不便干涉一樣。不過我若是個女人,對於您的計劃,可並無多少興味。您雖有哲學,卻缺少常識。您以為您到了那個年齡,腦子還能像如今這樣充滿幻想,且以為女子到了四十歲,也還會如十八歲時那麼多情善感。這真是糊塗。我敢說您必輸到這上面。您若有興味去看一本關於××的書籍,您會覺得您那哲學必需加以小小修改了。您愛她,得給她。這是自然的道理。您愛她,使她歸您,這還不夠,因為時間威脅到您的愛,便想違反人類生命的秩序,而且說這一切是為女人著想。我看看,這同束身纏腳一樣,不大自然,有點殘忍。」
「你以為這個事太不近情,是不是?我們每一個人皆可聽憑自己意志建築一座禮拜堂,供奉自己所信仰的那個上帝。我所造的神龕,我認為是世界上最美麗的神龕。這事由你看來,這麼辦耗費也許大一點。可是戀愛原本就是一種奢侈的行為。
這世界正因為吝嗇的人太多了,所以凡事總做不好。我覺得吝嗇原鄰於愚蠢。一個人想把自己人格放光,照耀藍空,眩人眼目如金星,愚蠢人決做不出。」
「您想這麼作是中了戲劇的毒。您能這麼作可以說是很有演劇的天才。我承認您的聰明。」
「你說對了,我是在演劇。很大膽的把角色安排下來,我期待的就正是在全劇進行中很出眾,然而近人情,到重要時忽然一轉,尤其驚人。」
達士先生說:
「說得對。一個人若真想把自己全生活放在熱鬧緊張場面上發展,放在一種變態的不自然的方法中去發展,從一個藝術家眼裡看來,沒有反對的道理。一切藝術原皆不容許平凡。
不過仍然用演戲取譬,你想不想到時間太久了一點,您那個女角,能不能支持得下去?世界上盡有許多女人在某一小時具有為詩人與浪子拜倒那個上帝的完美,但決不能持久。您承認她們到某一時會把生命光彩失去,卻不想想一個表面失去了光彩的女人,還剩下一些什麼東西。」
「那你意思怎麼樣?」
「愛她,得到她。愛她,一切給她。」
「愛她,如何能長久得到她?一切給她,什麼是我?若沒有我,怎麼愛她?」
達士先生知道教授戊是個結了婚後一年又離婚的人,想明白他對於這件事的意見同感想。下面是教授戊的答案:女人,多古怪的一種生物!你若說「我的神,我的王后,你瞧,我如何崇拜你!讓莎士比亞的胸襟為一個女人而碎罷,同我來接一個吻!」好辭令。可是那地方若不是戲台,卻只是一個客廳呢?你將聽到一種不大自然的聲音(她們照例演戲時還比較自然),她們回答你說:「不成,我並不愛你。」好,這事也就那麼完結了。許多男子就那麼離開了她的愛人,男的當然便算作失戀。過後這男子事業若不大如意,名譽若不大好,這些女人將那麼想:「我幸好不曾上當。」但是,另外某種男子,也不想作莎士比亞,說不出那麼雅致動人的話語。
他要的只是機會。機會許可他傍近那個女子身邊時,他什麼空話都不必說,就默默的吻了女人一下。這女子在驚慌失措中,也許一伸手就打了他一個耳光。然而男子不作聲,卻索性抱了女子,在那小小嘴唇上吻個一分鐘。他始終沒有說話,不為行為加以解釋。他知道這時節本人不在議會,也不在課室,他只在作一件事!結果,沉默了。女人想:「他已吻過我了。」同時她還知道了接吻對於她毫無什麼損失。到後,她成了他的妻子。這男人同她過日子過得好,她十年內就為他養了一大群孩子,自己變成一個中年胖婦人;男子不好,她會解說:這是命。
是的,女人也有女人的好處。我明白她們那些好處。上帝創造她們時並不十分馬虎,既給她們一個精緻柔軟的身體,又給她們一種知足知趣的性情,而且更有意思,就是同時還給她們創造一大群自作多情又癡又笨的男子,因此有戀愛小說,有詩歌,有失戀自殺,有——結果便是女人在社會上居然佔據一種特殊地位,彷彿凡事皆少不了女人。
我以為這種安排有一點錯誤。從我本身起始,想把女人的影響,女人的牽制,尤其是同過家庭生活那種無趣味的牽制,在擺脫得開時乘早擺脫開。我就這樣離了婚。
達士先生向草坪望著,「老王,草坪中那黃花叫什麼名?」
老王不曾聽到這句話,不作聲。低頭作事。
達士先生又說,「老王,那個從草坪裡走來看庚先生的女人是什麼人?」
聽差老王一面收拾書桌一面也舉目從窗口望去,「××女子中學教書先生。長得很好,是不是?」說著,又把手向樓上指指,輕聲的說,「快了,快了。」那意思似乎在說兩人快要訂婚,快要結婚。
達士先生微笑著,「快什麼了?」
達士先生書桌上有本老捨作的小說,老王隨手翻了那麼一下,「先生,這是老捨作的,你借我這本書看看好不好?怎麼這本書名叫《離婚》?」
達士先生好像很生氣的說:
「怎麼不叫《離婚》?我問你,老王。」
樓上電鈴忽響,大約住樓上的教授庚,也在窗口望見了經草坪裡通過向寄宿舍走來的女人了,呼喚聽差頂備一點茶。
一個從××寄過青島的信——
達士先生:
你給我為歷史學者教授辛畫的那個小影。我已見到了。你一定把它放大了點。你說到他向你說的話,真不大象他平時為人。可是我相信你畫他時一定很忠實。你那枝筆可以擔保你的觀察正確。這個速寫同你給其他先生們的速寫一樣各自有一種風格,有一種躍然紙上的動人風格,我讀他時非常高興。不過我希望你……因為你應當記得著,你把那些速寫寄給什麼人。教授辛簡直是個瘋子。
你不說宿舍裡一共有八個人嗎?怎麼始終不告給我第七個是誰。你難道半個月以來還不同他相熟?照我想來這一定也有點原因。好好的告給我。
天保佑你。
瑗瑗
達士先生每當關著房門,記錄這些專家的風度與性格到一個本子上去時,便發生一種感想:「沒有我這個醫生,這些人會不會發瘋?」其實這些人永遠不會發瘋,那是很明白的。並且發不發瘋也並非他注意的事情,他還有許多必需注意的事。
他同情他們,可憐他們。因為他自以為是個身心健康的人。他預備好好的來把這些人物安排在一個劇本裡,這自以為醫治人類靈魂的醫生,還將為他們指示出一條道路,就是凡不能安身立命的中年人,應勇敢走去的那條道路。他把這件事,描寫得極有趣味的寄給那個未婚妻去看。
但這個醫生既感覺在為人類盡一種神聖的義務,發現了七個同事中有六個心靈皆不健全,便自然引起了注意另外那一個健康人的興味。事情說來希奇,另外那個人竟似乎與他「無緣」。那人的住處,恰好正在達士先生所住房間的樓上,從××大學歡迎宴會的機會中,那人因同達士先生座位相近,×校長短短的介紹,他知道那是經濟學者教授庚。除此以外,就不能再找機會使兩人成為朋友了。兩人不能相熟自然有個原因。
達士先生早已發現了,原來這個人精神方面極健康,七個人中只有他當真不害什麼玻這件事得從另外一個人來證明,就是有一個美麗女子常常來到寄宿舍,拜訪經濟學者庚。
有時兩人在房子裡盤桓,有時兩人就在窗外那個銀杏樹夾道上散步。那來客看樣子約有二十五六歲,同時看來也可以說只有二十來歲。
身材面貌皆在中人以上。最使人不容易忘記,就是一雙詩人常說「能說話能聽話」的那種眼睛。也便是這一雙眼睛,因此使人估計她的年齡,容易發生錯誤。
這女人既常常來到宿舍,且到來以後,從不聞一點聲息,彷彿兩人只是默默的對坐著。看情形,兩個人感情很好。達士先生既注意到這兩個人,又無從與他們相熟,因此在某一時節,便稍稍濫用一個作家的特權,於一瞥之間從女人所得的印象裡,想像到這個女子的出身與性格,以及目前同教授庚的關係。
這女子或畢業於北平故都的國立大學,所學的是歷史,對詩詞具有興味,因此詞章知識不下於歷史知識。
這女子在家庭中或為長女。家中一定是個紳士門閥,家庭教育良好,中學教育也極好。從×大學歷史系畢業後,就來到××女子中學教書,每星期約教十八點鐘課,收入約一百元左右。在學校中很受同事與學生敬愛,初來時,且間或還會有一個冒險的,不大知趣的山東籍國文教員,給她一種不甚得體的慇勤。然而那一種端靜自重的外表,卻制止了這男子野心的擴張。還有個更重要的原因,便是北京方面每天皆有一個信給她,這件事從學校同事看來,便是「有了主子」的證明,或是一個情人,或是一個好友,便因為這通信,把許多人的幻想消滅了。這種信從上禮拜起始不再寄來,原來那個寫信人教授庚已到了青島,不必再寫什麼信了。
這女人從不放聲大笑,不高聲說話,有時與教授庚一同出門,也靜靜的走去,除了腳步聲音便毫無聲響。教授庚與女人的沉默,證明兩人正愛著,而且貼骨貼肉如火如荼的愛著。惟有在這種症候中,兩個人才能夠如此沉靜。
女人的特點是一雙眼睛,它彷彿總時時刻刻在警告人,提醒人。你看她,它似乎就在說:「您小心一點,不要那麼看我。」
一個熟人在她面前說了點放肆話,有了點不莊重行動,它也不過那麼看看。這種眼光能制止你行為的過分,同時又儼然在獎勵你手足的撒野。它可以使俏皮角色誠實穩重,不敢胡來亂為,也能使老實人發生幻想,貪圖進齲它彷彿永遠有一種羞怯之光;這個光既代表貞潔,同時也就充滿了情慾。
由於好奇,或由於與好奇差不多的原因,達士先生願意有那麼一個機會,多知道一點點這兩人的關係。因為照他的觀察來說,這兩人關係一定不大平常,其中有問題,有故事。
再則女的那一分沉靜實在吸引著他,使他覺得非多知道她一點不可。而且彷彿那女人的眼光,在達士先生腦子裡,已經起了那麼一種感覺:「先生,我知道你是誰。我不討厭你。到我身邊來,認識我,崇拜我,你不是個糊塗人,你明白,這個情形是命定的,非人力所能抗拒的。」這是一種挑戰,一種沉默的挑戰。然而達士先生卻無所謂。他不過有點兒好奇罷了。
那時節,正是國內許多刊物把達士先生戀愛故事加以種種渲染,引起許多人發生興味的時節。這個女人必知道達士先生是個什麼人,知道達士先生行將同誰結婚,還知道許多達士先生也不知道的事,就是那種失去真實性的某一種鋪排的極其動人的謠言。
達士先生來到青島的一切見聞,皆告訴給那個未婚妻,上面事情同一點感想,卻保留在一個日記本子上。
達士先生有時獨自在大草坪散步,或從銀杏夾道上山去看海,有三四次皆與那個經濟學者一對碰頭。這種不期而遇也可以說是什麼人有意安排的。相互之間雖只隨隨便便那麼點一點頭各自走開,然而在無形中卻增加了一種好印象。當達士先生從那個女人眼睛裡再看出一點點東西時,他逃避了那一雙稍稍有點危險的眼睛,散步時走得更遠了一點。
他心想:「這真有點好笑。若在一年前,一定的,目前的事會使我害一種很厲害的玻可是現在不礙事了。生活有了免疫性,那種令人見寒作熱的病全不至於上身了。」他覺得他的逃避,卻只是在那裡想方設法使別人不至於害那種玻因為那個女人原不宜於害病,那個教授庚,能夠不害那一種病,自然更好。
可是每種人事原來皆儼然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所安排。一切事皆在湊巧中發生,一切事皆在意外情形下變動。××學校的暑期學校演講行將結束時,某一天,達士先生忽然得到一個不具名的簡短信件,上面只寫著這樣兩句話:學校快結束了,捨得離開海嗎?(一個人)一個什麼人?真有點離奇可笑。
這個怪信送到達士先生手邊時,憑經驗,可以看出寫這個信的人是誰。這是一顆發抖的心同一隻發抖的手,一面很羞怯,又一面在狡猾的微笑,把信寫好親自付郵的。不管這個人是誰,不管這信寫得如何簡單,不管寫這個信的人如何措辭,達士先生皆明白那種來信表示的意義。達士先生照例不聲不響,把那種來信擱在一個大封套裡。一切如常,不覺得幸福也不覺得驕傲。間或也不免感到一點輕微惆悵。且因為自己那分冷靜,到了明知是誰以後,表面上還不注意,彷彿多少總辜負了面前那年青女孩子一分熱情,一分友誼。可是這仍然不能給他如何影響。假若沉靜是他分內的行為,他始終還保持那分沉靜。達士先生的態度,應當由人類那個習慣負一點責。應當由那個拘束人類行為,不許向高尚純潔發展,制止人類幻想,不許超越實際世界,一個有勢力的名辭負點責。達士先生是個訂過婚的人。在「道德」名分下,把愛情的門鎖閉,把另外女子的一切友誼拒絕了。
得到那個短信時,達士先生看了看,以為這一定又是一個什麼自作多情的女孩子寫來的。手中拈著這個信,一面想起宿舍中六個可憐的同事,心中不由得不侵入一點憂鬱。「要它的,它不來;不要的,它偏來。」這便是人生?他於是輕輕的自言自語說:「不走,又怎麼樣?一個真正古典派,難道還會成一個病人?便不走,也不至於害病!」的確,就因事留下來,縱不走,他也不至於害病的。他有經驗,有把握,是個不怕什麼魔鬼誘惑的人。另外一時他就站過地獄邊沿,也不眩目,不發暈。當時那個女子,卻是個使人值得向地獄深阱躍下的女子。他有時自然也把這種近於挑戰的來信,當成青年女孩子一種大膽妄為的感情的遊戲,為了訓練這些大膽妄為的女孩子,他以為不作理會是一種極好的處置。
瑗瑗:
我今天晚車回××達
達士先生把一個簡短電報親自送到電報局拍發後,看看時間還只五點鐘。行期既已定妥,在青島勾留算是最後一天了。記起教授乙那個神氣,記起海邊那種蚌殼。當達士先生把教授乙在海邊拾蚌殼的一件事情告給瑗瑗時,回信就說:不要忘記,回來時也為我帶一點點蚌殼來。我想看看那個東西!
達士先生出了電報局,因此便向海邊走去。
到了海水浴場,潮水方退,除了幾個騎馬會的外國人騎著黑馬在岸邊奔跑外,就只有兩個看守浴場工人在那裡收拾遊船,打掃砂地。達士先生沿著海灘走去,低著頭尋覓這種在白砂中閃放珍珠光的美麗蚌殼。想起教授乙拾蚌殼那副神氣,覺得好笑。快要走到東端時,忽然發現濕沙上有誰用手杖斜斜的劃著兩行字跡,走過去看看,只見砂上那麼寫著:這個世界也有人不瞭解海,不知愛海。也有人瞭解海,不敢愛海。
達士先生想想那個意思,笑了。他是個辨別筆跡的專家,認識那個字跡,懂得那個意義。看看潮水的印痕,便知道留下這種玩意兒的人,還剛剛離此不久。這倒有點古怪。難道這人就知道達士先生今天一早上會來海邊,恰好先來這裡留下這兩行字跡?還是這人每天皆來到海邊,寫那麼兩行字,期望有一天會給達士先生見到?不管如何,這方式顯然的是在大膽妄為以外,還很機伶狡獪的,達士先生皺眉頭看了一會,就走開了。一面仍然低頭走去,一面便保護自己似的想道:「鬼聰明,你還是要失敗的。你太年輕了,不知道一個人害過了某種病,就永遠不至於再傳染了!你真聰明,你這點聰明將來會使你在另外一件事情上成就一件大事業,但在如今這件事情上,應當承認自己賭輸了!這事不是你的錯誤,是命運。你遲了一年。……」然而不知不覺,卻面著大海一方,輕輕的抒了一口氣。
不瞭解海,不愛海,是的。瞭解海,不敢愛海,是不是?
他一面走一面口中便輕輕數著,「是——不是?不是——是?」
忽然間,砂地上一件新東西使他愣住了。那是一對眼睛,在濕砂上畫好的一對美麗眼睛。旁邊還那麼寫著:「瞧我,你認識我!」是的,那是誰,達士先生認識得很清楚的。
一個爬砂工人用一把平頭鏟沿著海岸走來,走過達士先生身邊時,達士先生趕著問:「慢點走,我問你,你知不知道這是誰畫的?」說完他把手指著那些騎馬的人。那工人卻糾正他的錯誤,手指著山邊一堵淺黃色建築物,「哪,女先生畫的!」
「你親眼看見是個女先生畫的?」
工人看看達士先生,不大高興似的說,「我怎不眼見?」
那工人說完,揚揚長長的走了。
達士先生在那砂地上一對眼睛前站立了一分鐘,仍然把眉頭略微皺了那麼一下,沉默的沿海走去了。海面有微風皺著細浪。達士先生彎腰拾起了一把海砂向海中拋去。「狡猾東西,去了吧。」
十點二十分鐘達士先生回到了宿舍。
聽差老王從學校把車票取來,告給達士先生,晚上十一點二十五分開車,十點半上車不遲。
到了晚上十點鐘,那聽差來問達士先生,是不是要他把行李先送上車站去。就便還給達士先生借的那本《離婚》。達士先生會心微笑的拿起那本書來翻閱,卻給聽差一個電報稿,要他到電報局去拍發。那電報說:瑗瑗:我害了點小病,今天不能回來了。我想在海邊多住三天;病會好的。達士
一件真實事情,這個自命為醫治人類靈魂的醫生,的確已害了一點兒很蹊蹺的病。這病離開海,不易痊癒的,應當用海來治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