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 新的一幕 文 / 沈從文
××劇團與××戲劇學校有一種謠言發生,是關於陳白與蘿戀愛的事。這謠言如一般故事一樣,在一些年輕人口中,正如生著小小的翅翼,不久就為許多人所知道了。謠言的來源是有一個學生,夜裡到××公園去,當夜天上無月光,這人各處走動,到了一個土山上,聽到山下背陰處蘿的聲音,同一個人像在爭持一種問題,非常興奮。到後這學生轉到園門外邊去等候,就見到陳白同蘿一同走出,一出門,蘿跳上一部街車一句話不說,車就拖走了,陳白非常頹唐樣子,在門外徘徊了一陣,又一個人走進公園去了。大家把這件事安置到心上,再去觀察他們兩人的生活,謠言不久就由事實證明了。
兩個人不知為什麼原因,把那友誼上的裂痕顯到行為表面上以後,那沉默成性不常與人言語的周姓學生,似乎是最後才知道的一個。他聽到這個消息,心上起了一種空漠的感想,又像是這消息應當使自己歡喜一點,但實在他卻在這消息上更憂鬱了。這是一個最會在沉默裡檢察自己的年輕人,他把這事情,聯繫到自己的生活作了許多打算,看不出有快樂的道理。當時他走到士平先生住處去,沒有遇到士平先生,返回自己宿舍時就站到廊下看蜻蜓飛。這時已經是六月中旬了,再過一陣因為暑假將使許多人回家,也將使他自己難過。蘿常常來到學校,不外有兩種理由,其一是因為練習演戲,其一卻是拜訪士平先生與陳白,暑假天熱戲是不會排演了,到了暑假陳白一定要離開這裡,士平先生或者也要到一個地方去避暑,所有一點好機會都失去了。這時這大學生,聽到了這新的消息,他心裡想,「我的災難是到了。我頭上落下了一樣東西,我一定逃不去的。我要死了,倘若機會使我死得方便,我將為這件事死了。」他非常悲哀,不能自持,一個同學不知道為什麼事情,就來問這個人,有些什麼事用得著他,他可以去做。這大學生只是搖頭,等到同學走後,他望到窗間的一個女角蘿扮演××的照片,就哭了。
陳白同蘿是早聽到了這謠言的。為了自尊的原因,陳白對於這事自然有點難過。他曾想過了用各樣方法,去挽救那種由於言語造成的過失。對於蘿,他自己覺得已讓步得很多了,可是都無法恢復過去另一時的情形。他知道自己是失敗了,卻仍不缺少一個紳士的做人態度,當到一切人的面前,從不現出憂戚的顏色。另一面他又照著身份,因此在其他女人得到了一種同情的收入。他先是覺得這件事為人知道了,是他的一點恥辱,一點不利於己的過失,過一會,卻另有所會心,以為這事對於自己也仍然很有利益了。
蘿並不像陳白這樣子。她原是一個女人。女人對於戀愛,有一種習慣的貪婪,雖說她同許多女人一樣,是在不變的熱情中感到厭煩了男子的一個人。她曾有意把陳白的印象貶低過,還在兩人間故意找尋過友誼的罅隙,極力使之擴大,引為快樂,她曾嘲弄過這戀愛。可是,她在並不否認這戀愛是在習慣上成為離不了的嗜好的。她習慣那相互間的勾心鬥角,她習慣那隱藏在客氣中的真實,她玩弄自己的心情,又玩弄這使旁人忽而聰明忽而愚蠢的自己的一笑一顰。她因為把那一個女人不應當明白的男子種種壞處完全明白,所以她就在一種任性行為下把生活毀了。
當她在有一次同陳白為一種問題爭持不下時,看到陳白生氣走去了,心裡就覺得有一種缺陷,非想法彌補不可。那學生看到公園中的兩人鬥氣情形,卻就是由於蘿的好意,在那天把陳白邀去講和,結果卻更失敗,因此她也就只有盡這謠言變成事實,不把責任放在自己身上來圖補救了。
因為這友誼分裂了,她感到一點兒沮喪,可是她知道處置自己更好的方法,是學校仍然應當繼續過去,戲仍然應當繼續學習,同時表面的交誼也仍然應當繼續維持。她一切都照這計劃做去,她使別人無從在這件事情有把謠言擴張的機會,同時又使陳白知道他的行為並不使她苦惱。她逞強做人,待一切人更和氣了一點,使一切人皆變成自己的朋友,卻同時便成了陳白的敵人。
蘿的處置毫無錯處,陳白到後是屈服了,認錯了,投降了。但因此一來,她更看不起這個男子了。她並不把這勝利得到以後就恢復了過去的盡陳白獨佔的友誼,她知道陳白一面屈服一面還是在他那男子的自得情形中生活,貌作熱情卻毫無真心的進取,因此她故意作出許多機會,使××學校皆知道蘿並不是陳白獨佔的人。
因這原故,有一個晚上,那個蒼白臉兒周姓三年級學生,走到士平先生住處做出使士平先生驚訝的故事來了。
當他直言無隱的把愛著蘿的事情告給士平先生時,士平先生雖勉強保持鎮靜說「這也非常自然」來,平定這學生的心,可是自己終不免為一種糾紛所擾。他讓這學生把所有要說的話說完,他知道這學生是非常相信他能夠在這事上有所幫忙,所以才來傾訴這不可告人的隱衷的。他知道這學生的意思以後,仍然用言語鼓勵這匍伏到自己腳下的可憐的年青人。
他做了一點偽紳士樣子,作為不甚知道陳白與蘿的事情,就同那學生說,「好像陳白同她有了一種關係,你不是知道了麼?」
那學生說,「我所知道的是陳白得不了她。」
那個先生心中就想,「陳白都得不了她,你自己有把握做到這事情麼?」
因為士平先生沒有把話說出,那學生也覺得自己的不濟了,就接著說,「我也知道我是無分的人。我沒有陳白的好處。
凡是使一個女人傾心的種種我都沒有。我的願心只適宜於同先生說及,因為先生知道人類在某種情形下,有無可奈何的煩亂,苦惱到靈魂同肉體。我並不想這件事有盡她明白的必要,我只是拿來同先生說說。我要走了,因為我忍受不了,我不是偉大的人,我只能做到這一點為止。我因為愛她,變成更柔弱更不成男子了。我每天想到:我怎麼辦?我應當怎麼樣去為這個全人犧牲,還是為我自己打算幸福?我想不出結果!我縱可以在黑暗裡把我靈魂放大,裝作英雄,可是一在太陽下見到了她,我的一切勇敢又毫無用處了。我為什麼要這樣子,我不明白……」說到後來這青年就小孩子一樣在士平先生面前哭了。士平先生沒有話可以說,就盡這個人哭了一會,自己抽了一枝煙,彷彿想從煙霧中把自己隱藏起來。這學生是那麼相信士平先生敬仰士平先生的,把士平先生當成母親一樣毫不隱瞞的傾訴了心上的一切,末了還這樣放肆的哭!事情非常顯然的,就是這年輕人完全不知道蘿為什麼同陳白分裂的理由,如果知道一點點,這時就不會這樣信仰士平先生了。若果他知道蘿同陳白的分裂,即是同士平先生的接近,則這學生知道這情形以後,將悔恨自己的愚蠢,即刻就要自殺了。
士平先生沒有作聲,望到這學生又愚闇又天真的臉無話可說。等到學生把眼淚擦去,做著小孩子的樣子發笑了時,士平先生就輕輕的歎著氣,很憂愁的說道:「密司特周,我很懂得你的意思。我當為你盡點力,想法使蘿同你做一個朋友。你應當強硬一點,因為這樣軟弱對於自己毫無益處。愛情是我們生活一部分的事情,卻不是全部分的事情。事實或者可以使你快樂,但想像總只能使你苦惱。
你的身體不甚健康,對於許多事容易悲觀,這一點,你是因為身體的弱點,變成不能抵抗這件事所給你的擔負,因而沉在悲哀裡去的。你要在這事情上多用點理智。只有理智可以救濟我們感情上的潰決。我聽到你說及的話,都很使我感動,因為人事上的糾紛我知道的多了一點。我待說這時代是要我們革命的時代,不應當為戀愛來糟蹋感情,這話說得全是謊話。不過,當真的,若果思想革命向新的方向走去,男女關係能夠在各種形式中存在,愛的範圍也比較現在這一個時代為寬闊,我相信我一定還能幫你許多忙。你這時要我為你做什麼?是不是要我去把這事情告給夢?」
聽到士平先生說的話,這年輕人眼淚婆娑的搖了一下頭,用著傷心到了極點的人的神氣,說,「我不希望這樣。」
「那要怎麼樣?」
「我無論什麼希望都沒有,我沒有敢要求什麼,我也並不需要什麼,我現在把這件事同先生說到,我似乎就很快樂了。」
「我希望你能夠這樣。有什麼難處時只管同我來說,我當為你解決。」
「我非常感謝先生。在先生面前,我不知不覺就放肆了。
我很慚愧。」
「不必這樣。我願意你聽我的話,不要使幻想和憂愁咬傷你的心。人活到世界上是比這個還複雜一點的,應當有勇氣去承受一切,不適宜一個人在房中想像一切。我很擔心你的身體,你是不是要吃一點藥?」
年輕學生又搖搖頭,苦笑了一次,走去了。
聽到那寂寞鞋聲,緩緩的響過甬道,轉過西院的長廊下去了,士平先生想到這年輕人所說的一些話,心中覺得不大快樂。他本來先是預備翻譯一個供給學生們試演用的短劇,這時也不能再做這件事了。
他想到這件事就是一個劇本的本事,也是一個最好的創作。他記起一個日本人的小說來了,山田花袋的《綿被》,就在同樣意義下苦了那身作教授的某某君。他算幸福的,是並不像把自己放在一旁,來看兩個信託他的男女戀愛。但這件事在另一時。如果這信託先生的大學生,知道了自己錯誤,做先生的能處之泰然沒有?如果知道所申訴的話,所說及的那女子,即是先生所戀的女人,這學生的痛悔心情,做先生的應不應負一點疚?他有點追悔,當時為什麼能盡這學生把話說完,說話時他不去制止,說過後他也不告過那學生什麼話,覺得似乎做了一種欺騙事情,不能找尋為自己辯護的理由。
另一個地方,這時蘿正接到一個陳白的信,讀了一會,滿紙的懺悔,也仍然滿紙是男子對於女人的謊話。因為信上的話越寫得完全,蘿就越不相信,看了一會信,心上有點懊惱,把信撕碎了。她沉默的坐在自己房中打量一切。
這人近來似乎稍稍不同往日了。從舅父方面看來,蘿有點變了。舅父把這個說及,作為取笑資料時,蘿總沒有做聲。
舅父問,這是為什麼?答也不大願意,只悄悄的溜走了。這情形,舅父看來,雖然一面笑著一面總有一點兒憂愁。
舅父從士平先生方面,知道了陳白與蘿的關係,為了一些小事惡化了。他以為一定就是為這一個理由,使蘿感到日子難過,就勸她不要再到××學校去,且說如果不想再在上海住,就回北平去住一陣。這紳士用的還是那安詳的紳士頭腦,為甥女打算一切,平時辭辯風發的蘿,卻失去了勇氣,同舅父談到另外一件事了。
士平先生近來較多來到這紳士家中,因為演戲或是談談別的,蘿與士平先生在一處,這舅父見到總覺得很快樂。士平先生常常在這紳士家中吃晚飯,三個人說話的多少,在平時第一應當為蘿,其次是士平先生,最末才輪到紳士。但近來卻總是紳士說話特別多。蘿忽然變成沉靜少言語的女子了,紳士知道了這是陳白的事,影響到了這女子的性格,他仍然如往日一樣,還是常常盡蘿有機會來攻擊他。蘿沒有什麼興致說話,成天在心上打算什麼問題,只士平先生來時才稍稍好了一點,他就每天要士平先生過來用晚飯。吃過飯了,三人有時坐了自己那輛小汽車到公園去散步,又或者到別處去玩,士平先生似乎也稍稍不同了往日一點。
在士平先生走後,這紳士舅父,為了娛悅自己也娛悅蘿,常常拿了多年老友士平先生當作話題,說及許多關於這人的故事。有時故意誇張了一點,說到這人如何在年輕時節拘謹,如何把愛人死去以後,轉為社會改良運動的人物,如何為藝術運動,犧牲金錢同時間。這樣那樣皆談到了,聽到這些話語的蘿,或者不作聲,或者只輕輕在喉中嗡了一聲,像是並不歡喜這個話有繼續下去的必要。到這些時節,舅父就故意的說士平先生還似乎年輕,一定在戲劇學校方面也愛過什麼女子,不然不會那麼變化。舅父的意思,只是為使討論的人得到一種新的問題,新的趣味,毫無別的意義。蘿在這些情形下,就有點皺眉,憂鬱而帶一點孩氣,質問舅父。
「為什麼你疑心到這樣事上去?」
舅父也似乎是小孩子了,顯著頑固的神氣,說,「為什麼嗎?我正要知他為什麼使我疑心!」
「舅父……」
「怎麼又不說了?」
蘿就苦笑了一會,「沒有,沒有。我想起的是別一件事情,所以……」「什麼別樣事情?」
「別樣就是別樣!我不是要你同情才能夠活下去的人。」
舅父到這種時節,才好好的估計了對方一下,看看話應當如何說下去才對。望到略帶怒容而又勉強笑著的蘿的神氣,這紳士不再說話了。沒有話可說,心中就想,「獅子發怒,是因為失了它的伴侶!」他為自己這巧妙的估想,在臉上蕩漾著笑容。他還想,「年青的人,在戀愛上受點打擊,可以變成謙虛一點持重一點。」
蘿在這樣情形下,只應當可憐舅父的愚昧,而且嘲笑這紳士,才合乎這聰明女子的本能。可是現在卻只能為自己打算去了。她聽到舅父所說及的話,心中非常難受,隱忍到心上沒有顯示出來。她為自己的處境歎息,正如士平先生在那周姓學生面前一樣情景。人家無意說出的話語,恰恰變成觸著自己傷處的利器,本來是在某一方便時期,她就想盡舅父知道這事情內容,可是因為舅父那種態度,反而使蘿不能不瞞著這紳士下去了。
她想,「這時知道了這個,他一定為憤怒破壞了他生活上的平靜。即或完全不是值得憤怒的事,這出乎意外的消息,也是一定要打倒這紳士的。他一定非常不快樂!一定把對於士平先生十年來的友誼也破裂了!一定還要做出一些別的事情來!」
她想像舅父知道了這事一分鐘間那種狼狽情形,就把在舅父面前坦白自訴的勇氣完全失去了。
可是這事情隱瞞得能有多久?
陳白來信時,舅父正坐在屋前草地上數天上星子,因為是聽到有人在下面等候回信,又聽到蘿要娘姨說沒有回信,等了一會,就要娘姨去問蘿小姐,若是沒有睡,可不可以下樓來坐坐。先是回說正在寫一封信,沒有下樓。到後又恐怕舅父不樂,不久也就坐到草坪裡一個籐椅上喝冰開水了。舅父找不出最先開口的機會,只說天上的大星很美。蘿知道舅父的心情,正在適間那封信上,就說:「舅父,陳白來了個信。」
「我知道的,怎麼說?」
「一個男子,在這些事情上,如何說謊自圓其說,我以為舅父比我知道當較多。」
「你意思是不是指舅父也是男子?」
「不是的。舅父無論如何也想得出。」
「我怎麼會知道,你不是說舅父已經腐化了嗎?陳白是聰明人,做的事總比我所想像的還要漂亮一點。」
「實在是的。越漂亮也就越虛偽。」
「你總說別人虛偽,我有點不平。」
「舅父不知道當然可以不平!」
「我怎麼不知道呀!你們年青人好時是糖,壞時是毒藥。」
「……」
「要說什麼?」
「我想知道年老人又怎麼樣?」
「年老人,像我同士平先生這樣年紀的人,是只知道人都是應當親切一點,無論如何都不至於不原諒人的。」
「那我真是幸福了,有一個舅父,又有一個士平先生。」
「可是我們原諒你,你也要原諒別人,你是不是在回陳白的信?若是寫回信,我希望你學寬洪一點。在容讓中才有愛情可言。」
「我做不到,因為我不是老太婆有慈善心腸!」
「你不是很愛他嗎?」
「誰說?我並不愛他,也不要他愛我。我同他好是過去的事,我看穿了,我學了許多乖,不上這個人的當了。」
「可是你樣子不是很痛苦麼?我還同士平先生說,要他為你把陳白找來,你這時又說看穿了,明瞭懂了,我還不知道你說些什麼小孩子話。在這些事上任性,好像就是你唯一的權利。我以為你這樣做人,未免太苦,很不是事。」
「舅父同士平先生說些什麼?」
「就說要他為你設法,使陳白同你的友誼恢復。」
「他怎麼說?」
「他說了許多。」
「說許多什麼話?」
「說另外一件事,說你將來當怎麼樣努力,說××劇團當怎麼樣發展,說關於他戲劇運動的若干長遠計劃,說了有半天。我看這個人,好像為了主義不大相同,自從你同陳白決裂後,他同陳白也有點隔膜誤會了。」
「舅父!」
「他袒護你卻攻擊到陳白,話雖不說,我是看得出的。」
「舅父,你那眼睛看到的真是可憐。」
「謝謝你的慈悲。顢頇的頭腦,還有自己甥女可憐,我是快樂的。」
「我不可憐你,我可憐士平先生。」
「他也應當謝謝你。」
「我不是以為我比你們聰明一點。」
「那是為什麼?」
蘿不再說了。因為若是再說,必得考慮一下說出以後的結果。你這時把自己的臉隱藏到椅背陰影裡,不讓客廳前廊下的燈光照到自己的顏色。她在黑暗裡,卻望得很清楚舅父的臉上。她心想,舅父還是這樣穩定安詳,但只要一句話,就可以見到這紳士驚訝萬分跳起來的樣子。她這時對於舅父的缺少想像力的中年人心情,感到有點嘲笑了。她想得出當舅父把這些話同士平先生說及時,士平先生支吾其辭情形。士平先生當一面敷衍到這紳士的,一面就有現在此時她的心情,全是為了可憐這紳士,反而不能不說到另外一種事,把本題岔開了。可是這樣欺騙舅父,到後來也仍然要知道的,即或是難堪,舅父到底還是舅父。並且她是不是必須要這樣瞞著舅父,想去想來都似乎沒有什麼道理。她正想就是這樣告給這個人,舅父先說話了。舅父說:「蘿,你明年去法國讀書,為什麼又變了計?」
「誰說到我變計?」
「士平先生。」
「他另外還同舅父說到我的什麼話嗎?」
「你以為他說你壞話嗎?你放心,他是在我面前稱讚你太多了,若果我們不是老朋友,我真疑心他是在愛你了。」
「舅父,你的猜想不錯。」
蘿的話本來是一句認真的招供,只要舅父再問一句或沉默一會,蘿就再也不能忍受,一定要在舅父面前報告一切了。
可是這紳士與蘿用說慣了帶著一點兒玩笑的談鋒,這時還以為是蘿又譏諷了自己,就改正了自己先前的話,說,「我可是並不疑心你會同他好。」
蘿就又堅實的說,「舅父,先是對的,這疑心可錯了。」
「本來是錯的,因為你們自然是很好的,他是你最好的導演。你是他最好的演員,做戲劇運動,我是相信會有一點兒成績的。」
「舅父,我倒歡喜士平先生!」
「他也並沒有使我恨他的理由。」
「可是有點不同。」
「這樣也好。」
「我愛他。」
「那是更好的。」
「舅父,我說得是真話,他也愛我。」
紳士聽到這個話,以為這是蘿平時的習慣,就縱聲的笑了。笑了很久,喝了一口水,咳著笑著,不住的點頭。他想檢察一下蘿的臉色卻沒有做到;心想,「你這小孩子什麼話都可以由口裡說出,可是什麼事都做不去,真是一個誇大的人物。」他很歡喜自己所作的估計,按照理智判斷一切,準確而又實在,毫無錯誤。他不說話,以為蘿一定還有更有趣味的富於孩子氣的話說出,果然蘿又說話了。
蘿說,「我告舅父,舅父還不相信。」
舅父忍著笑,故意裝作神氣儼然地說,「我並不說我惑疑!」其實他還是當成笑話在那裡同甥女討論,因為她說的話不大合乎理智。
蘿看看情形,又悔恨自己的失策了。她到這時覺得倒是不要告訴舅父真情實事為方便了。因為事情完全不是舅父所相信,舅父也從不會疑心到這事上來,所以她有點悔恨自己冒失,處置事情不對了。過了一忽看看舅父還不說話,心中計劃挽救這局面,仍復回到從前生活上去,就變了主意,找出了解脫的話語。
「舅父,我謊你,你就信了!」
「舅父不是小孩子,才不信你!」
「若是不信,我將來恐怕當真要做出一點證據來的。」
「好,這一切都是你的權利和自由,舅父並不在這些屬於個人的私事上表示頑固。我問你正經話,你告訴我學法文,怎麼又不學了?」
「我在學。」
「陳白法文是不錯的,我聽士平先生說到過。這人讀書演劇都並不壞,又熱心,又熱情,我倒歡喜這種人。」
「那舅父就去認識,邀到家中來住一陣也很好。」
「若是你高興,我為什麼不能這樣作?」
「舅父可以同他做朋友,領領這人的教,再來下一切判斷。」
「我不判斷人的好壞,因為照例這件事只有少數的人才有這種勇氣。」
「完全不是勇氣。」
「你意思是說『明白』『理解』這一類字,是不是?一個年青女人是永遠不會理解年青男子的。男子也是這樣,極力去求理解,仍然還是錯誤。相愛是包含在誤會中,反目也還是這個道理。越客氣越把所滿意的一面,世故的一面,好的那一面,表現出來,就越得人歡心。兩個男女相愛,越隱藏自己弱點隱藏得巧妙,他就越使對方傾心。」
因為舅父的說教,使蘿忍笑不住,舅父就問:「話不承認麼?這是舅父的真理!」
蘿說,「承認的,這是舅父的真理,當然只是舅父適用這真理了。」
「你也適用。」
「完全不適用。」
「那告給我一點你的意見。」
「我沒有意見可言,我愛誰,就愛他;感覺到不好了,就不愛他。我是不用哲學來支配生活的。我用感覺來支配自己。」
「一個年青人自然可以這樣說。任性,冒險,賭博一樣同人戀愛,就是年輕人的生活觀。這樣也好,因為糊塗一點,就覺得活到這世界上多有一些使人驚訝的事情發生,自己也可以做出一些使別人驚訝的行為。」
「舅父不是說過任何事在中年人方面,都失去炫目的光色了嗎?」
「可是比舅父年輕的人多哩。」
「那舅父是不會為什麼事驚訝了。」
「很不容易。」
蘿站了起來,走到舅父身邊,在那椅背後伏下身去,在舅父耳邊輕輕的說了兩句話,就飛快的走進屋中去了。這紳士先是不動,聽到蘿的跑去,忽然跳起來了。
「蘿,蘿,我問你,我問你,……」
蘿聽到了,也沒有回答,走上了樓,把門一關,躺到床上閉了眼睛去想剛才一瞬間的一切事情。她為一種惶恐,一種歡喜,混合的情緒所動搖,估計到舅父這時的心情,就在床上滾著。稍過一陣聽到有人輕輕的扣門,她知道是舅父,卻不答應。等了一會,舅父就柔聲的說,「蘿,蘿,我要問你一些話!」舅父的聲音雖然仍舊保持了平日的溫柔與慈愛,但她明白這中年人心上的狼狽。她笑著,高聲的說:「舅父,我要睡了,明天我們再談,我還有許多話,也要同舅父說!」
舅父頑固的說,「應當就同舅父說!」
房中就問,「為什麼?」
「為了舅父要明白這件事。」
房中那個又說,「要明白的已經明白了。」
門外那個還是頑固的說,「還有許多不明白。」
「我不想再談這些了。」
門外沒有聲音了。聽到向前樓走去的聲音。聽到按鈴,聽到娘姨上樓又聽到下樓。沉靜了一些時候,躺在床上的蘿,聽到比鄰一宅一個波蘭籍的人家奏琴,站起來到窗邊去立了一會,慢慢的把自己的狂熱失去了。慢慢的想起一切當前的事實來了。她猜想舅父一定是非常狼狽的坐在那燈邊,靈魂為這個新消息所苦惱。她猜想舅父明天見到士平先生時一定也極其狼狽。她猜想種種事情,又好笑又覺有點慚愧。她業已無從追悔挽救這件事了。在三人中間,她再也不能見到舅父那紳士安詳態度了。
到十二點了,她第三次開了門看看前樓,燈光還是沒有熄滅,還從那門上小窗看得出舅父沒有休息的樣子,打量了一會,就走到前面去。站到門外邊聽聽裡面有什麼聲響。到後,輕輕的敲著門,裡面舅父像是沉在非常憂鬱的境界裡去,沒有做聲。又等了一下,舅父來開門了,外貌仍然極其沉定,握著蘿的手,要蘿坐在桌邊去。到了房中,蘿才看出舅父是在抄寫什麼,就問:「舅父為什麼還不睡?」
「我做點事情。」
「明天不是還有時間麼?」
「晚上風涼清靜。」
兩人說了許多話,都沒有提到先前那一件事上去。到後把話說盡了,蘿不知要從什麼話上繼續下去。舅父低低的憂鬱而沉重的說道:「蘿,你同我說的話是真的了!」
蘿低著頭避開了燈光,也低低的答應,說,「是真的。」
兩人又沒有話可說了。
紳士像在蘿的話中找尋一些證據,又在自己的話中找尋證據,因為直到這時似乎他才完全相信這事情的真實。他把這事實在腦內轉著,要說什麼似的又說不出口,就歎了一回氣,搖搖頭,把視線移到火爐台上一個小小相架方面去了。
蘿顯著十分軟弱的樣子,說,「舅父,我知道你為這件事會十分難過。」
舅父忽然得到說話勇氣了,一面矯情的笑著,一面說,「我不難過,我不難過。」過一陣,又說,「我真想不到,我真想不到。」
看到舅父的神氣,蘿忽然哭了。本來想極力忍耐也忍不下去,她心想,「不論是我被士平先生愛了,或是舅父無理取鬧的不平,仍然全是我的錯處。」想到這個時心裡有點酸楚,在紳士面前,非常悲哀的哭了。
舅父看到這個,並不說話,開始把兩隻手交換的捏著,發著格格的聲音。他慢慢的在臥室中走來走去,像是心中十分焦躁。他盡蘿在那裡獨自哭泣流淚,卻沒有注意的樣子,只是來回走動。
蘿到後抬起了頭。「舅父,你生我的氣了!」
「我生氣嗎?你以為舅父生氣了嗎?這事應當我來生氣嗎?
哈哈,小孩子,你把舅父當成頑固的人看待,完全錯了。」
「我明白這事情是使你難過的,所以我並不打算就這樣告給你。」
「難過也不會很久,這是你的事,你做的私事,我也不應當有意見。」
「我不知道要怎麼樣同舅父解釋這經過。」
「用不著解釋,既然熟人,相愛了,何須乎還要解釋。人生就是這樣,一切都是湊巧,無意中這樣,無意中又那樣,在一個年輕人的世界裡,不適用舅父的邏輯的新事情正多得很,我正在嘲笑我自己的顢頇!」
舅父坐下了,望著淚眼未干的蘿,「告給我,什麼時候結婚,說定了沒有?舅父在這事上還要盡一點力,士平先生的經濟狀況我是知道的。」
蘿搖頭不做聲,心中還是酸楚。
「既然愛了,難道不打算結婚麼?」
「毫沒有那種夢想。不過是熟一點親切一點,我是不能在那些事上著想的。」
「年輕人是自然不想這些的。但士平先生不提到這點嗎?」
「他只是愛我!他是沒有敢在愛我以外求什麼的!」
舅父就笑了,「這老孩子,還是這樣子!無怪乎他總不同我提及,他還害羞!」
「……」
「不要為他辯護,舅父說實在話,這時有點恨他!」
「舅父恨他也是他所料及的。」
「可是不要以為舅父是一個自私的人,我要你們同我商量,我要幫助這個為我所恨的人,因為他能把我這個好甥女得到!」
「舅父!不會永久得到的。我這樣感覺,不會永久!因為我在任何情形下還是我自己所有的人,我有這個權利。」
「你的學說建築到孩子脾氣上。」
「並不是孩子脾氣。我不能盡一個人愛我把我完全佔有。」
「你這個話,像是為了安慰中年的舅父而說的,好像這樣一說,就不至於使舅父此後寂寞了。」
「永不是,永不是。」
「我知道你的見解是真實的感覺,但想像終究會被事實所毀。」
「決不會的。我還這樣想到,任何人也不能佔有我比現在舅父那麼多。」
「說新鮮話!別人以為你是瘋子了!」
「我盡別人說去。我要舅父明白我,舅父就一定對我的行為能原諒了。」
「我從無不原諒你的事!」
「舅父若不原諒,我是不幸福的。」
「我願意能為你盡一點力使你更幸福。」
蘿站起來猛然抱到了舅父的頸項,在舅父頰邊吻了一下,跑回自己房中去了。
這紳士,彷彿快樂了一點,彷彿在先一點鐘以前還覺得很勉強的事,到現在已看得極其自然了。他為了這件事把糾紛除去了,就坐在原有位置上想這古怪甥女的性情,以及因這性情將來的種種。他看到較遠的一方,想到較遠的一方,到後還是歎氣,眼睛也潮潤了。
當他站起身來想要著手把鞋子脫去時,自言自語的說,「這世界古怪,這世界古怪。」到後又望到那個火爐台上的小小相架了,那是蘿的母親年青時節在日本所照的一個相片。這婦人是因為生產蘿的原因,在產後半年虛弱的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