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 一個配角 文 / 沈從文
在××樓上,為了演劇事,××劇團於今天聚餐,到會的人數約有五十,士平先生作主席。人數到足後,主席起立報告上次演劇的成績,以及各界對此的注意。說完了時,又提到下次排演的劇本,應當如何分組進行各種計劃。坐在陳白身旁的蘿,沒有同陳白說話,卻望到士平先生,心想起前一些日子在舅父家中所談的話。
一個女子的神經,在許多事情上顯出非常遲鈍,同時又可能在另外一種事情上顯出非常敏感的。蘿是在男子行為估計上感到自己歡喜的一個人。她這種在男子行為上創作估計的趣味,在北平時就養成了。她看清楚一切了,知道自己怎麼樣去做,就可以使那出於男子的笑話更明白清楚,她就不為自己設想做去。她懂得到這些事都不免有一點兒危險,可是這小小危險她總得冒一下。在舅父面前,她養成了女子用言語解釋一切的能力,但在眾人廣座中,卻多是沉默如害羞女子。她知道這樣處置對於自己更有利益,她知道這樣,才能使那些年青人的血沸騰起來,她能夠把自己的口噤閉起來,於是一切男子們,在演劇時任何一個腳本上都是配角的青年們,也都各在心上懷著一種野心,以為導演士平先生不許自己作一次戲上的主角,或者蘿將許可自己作一次戀愛主角了。
男子們的事她都懂得到,不懂的她也這樣猜想得到,她就在這些上面作成每一個日子生存的意義。
她這時不說話,望到士平先生。士平先生說完時,大家拍著手掌,她也照例拍了一陣。一個扮諧劇小丑的角色,到這時言語神情還仍然有小丑的風度,站起來提議要請女主角蘿演說一下,大家不約而同的鼓了一會掌,因為這提議很合眾人的興致。
蘿心想,「這一群東西,要我說話,也像看戲一樣,還歡迎咧。」想起自然有點不耐煩,把眼睛在長長的一列席上掃過一陣,看得出每個人的情趣所在。她站起來一會兒,又重複坐下了。
全座的手掌又拍著了。士平先生含笑的望到這一面來。
「隨便說說,高興沒有?」
「……」搖搖頭。她一面就想,「我就這樣讓這些男子笑我好一點。因為一說話,不知不覺要罵到這些穿衣吃肉的東西。我笑他們,罵他們,憐憫他們,不過反而使這些東西更愚蠢。」
另外一個女子,正因為有一種私心,很不樂意蘿的出眾行為,就提議說請陳白先生演說,看大家怎麼樣。最先應和這個提議的是座上十一個女子,另外就是幾個想討好女人的學生,大家一讚成,到後陳白笑迷迷的站起來了。
「最先大家請我們劇團這位皇后說話,不高興說,才輪到我。我要說的,想必一定也是大家心上的意見,就是這次排演××,所得的盛譽,應當為兩個人平分,一個是士平先生,一個是蘿小姐……」大家鼓掌,陳白各處一望,知道話說得好,可是有點疏忽了,就等候掌聲略平時,又說,「我的話沒有說完!我將說,若果沒有我,沒有各位同學同志,士平先生是不能夠照到他的計劃做去,蘿小姐的天才也毫無用處!所以群眾應感謝的是他們兩人,這兩人卻應當感謝我們,大家以為怎麼樣?」
掌聲又起了,如暴風來臨,捲走了許多人的不快。陳白的話是同人的外表一樣聰明的,蘿輕輕的說道:「陳白你好聰明,可是你這話真是空話。」
這男子,也輕輕的說道:「話無有不是空的,看人說,看時候說。」
蘿很不平的樣子,「你以為你看清楚我歡喜你說的話了麼?」
陳白分辯,「大家都並不生氣,這就難得了。」
「可是我用不著你當到人面前對我獻媚。為你計,莫使那些女人恨你,你也不應當說這種蠢話。」
「我會自己挽救自己,你不見到她們都很快樂麼?」
女的就哼了一聲,不表示這話是對的,也不否認是不對的。
陳白說,「我說錯了,我應當盡他們恨我,卻能使我更愛你。」
蘿說,「你的打算是不錯的,最合乎一個聰明人的技巧。」
「你太會用字了。你說技巧,是指我說謊而言,還是——」「自己應當比別人更清楚一點!」
這時陳白正用力切割一片麵包,聽到這裡時手微微發抖,但這個體面青年紳士,仍然極力保持到他紳士的身份,他輕輕的放下那把刀,瞅著蘿,做出多情無奈的神氣。「我求你莫太苛刻,」他這個話並沒有說出口來,只蘊蓄到他那紳士態度中。他以為蘿會在這小小的反省中體會得出他的意見。他是等待原諒的,需要原諒的,因為這個人自信有使人原諒的各種理由。
女的像是沒有注意到這情形,又說,「一個聰明人能夠得人歡喜,卻——」她意思是雖使人歡喜也不一定使人愛他。陳白並不聽清楚這話,他還是有他的哲學。照到他的哲學,這時應沉默一下,他就沉默了。他等候機會,等候散會時邀蘿到一個地方去玩。他一切原諒她,因為他覺得自己是一個男子,對於有一點任性的女子,有些地方是應當原諒的。他是在愛蘿,愛情中犧牲成見是一個最要緊的條件,他就做到了,所以他一切樂觀,並不消沉。
上過了一次湯,主席又從那主位上站起來了,一個長長的頸子,一個長長的頭,把一雙微帶近視的眼望到蘿,很有趣的把眉一揚,這個外貌雖不美觀卻有紳士風度的人物,他重新來提議,要蘿說幾句感想。他的樣子是那麼正經,而言語又是那麼得體,蘿不能再拒絕了。
在掌聲中這女子站起來了,說話清朗象敲鐘,到一切人的心上,都起著各樣悅耳的反響。她那先是略見矜持的兒女態度,彷彿說明了她的身份的高貴。她旋即非常謙卑的說到自己如何無能,又說到此後大家應當努力的方向,說完了,各處望望,緩緩的坐回原位。各人皆為這聲音和諧所醉了。女人們心中都有所慚恧,用拍掌遮掩了自己的弱點。青年男子都一齊望到蘿這一方來,想喝一杯酒同祝這女人的健康。陳白明白這個勝利,在這時,他有一種虛榮照耀到心上,他故意把身子傾近身側的蘿,把一個小小高腳玻璃杯接近唇邊,「敬祝我們的皇后多福。」蘿瞅著陳白行為,心中小有不懌。
陳白呷了一口酒,就說,「話說得真是動人。」
「你以為我是演戲嗎?」
「我以為你是天才,不拘演戲或別的事,總是那麼使人覺得美妙傾心。」
蘿稍稍覺得自己為這個話所征服了,就也呷了一口酒。
陳白又說,「士平先生是第一個承認你是天才的。」這個話說的不甚得體,把先前一句話所造成的局面又毀去了。這時蘿正想到另外一些事情,她忽然覺得陳白是有酸意的疑心到她了。一個女子在這方面失去了男人信託時,依照了物理的公律,對於男子的反抗總是取最優姿勢,就是故意去和那使自己被誣的男子接近,作為小小報復的。她這時把杯子拿到手上,做出有意使陳白難堪那種神氣,同上手一點的主席士平先生,遙遙的照杯,喝了一點紅酒。
坐在一旁的陳白雖在乾笑,蘿卻猜得出這笑裡隱藏得是什麼成分。她就故意問,「陳白,你快樂呀!」
那人不自然的點點頭,「我為什麼不快樂?你以為男子都是象女子一樣,按照她所見到的使她歡喜或憂愁嗎?」
蘿說,「能夠像你這樣做男子,自然很可佩服。」
「但我不要別人佩服。」
「我當然知道你這意思。」
「因為你是聰明女子。」
「大致還不十分聰明吧,你太過獎了。」
「……」
「……」
吃過咖啡,散席了,有兩個與蘿較好的女子,包圍到這個被人目為皇后的人,坐在一個屏風後談話去了。陳白則同士平先生,與另外出版組幾個學生,商量印刷下一次排演的戲券同廣告。一些成對的青年男女學生,坐到一角上去,都在低聲低氣的談論蘿同陳白的愛情,彷彿只有這話是唯一的可說的情話。另外還有一些男女,各人散坐到各個地方,吃飽了,遵照一個肚子有了食物的青年人習慣,來與朋友說到吃飯穿衣女人文學各樣事情,都說得有條有理。這些人思想自然都是激進的,人是漂亮的,血是熱的,可是,頭腦也就免不了是糊塗的。大家看世界都矇矇矓矓,因這矇矇矓矓,各人就各以生活的偏見,非常健康的到這世界上來過日子了。各人也都有一種悲哀,或者為女人的白眼,或者為金錢的白眼,因為刺激,說話把本來性格也失去了。這其中還有幾個孤芳自賞的男子,白白的臉兒,長長的頭髮,為了補充自己藝術家外觀起見,照習氣在白的襯衫上配上一個極大的黑色領結,(或者這領結又是朱紅顏色,)領結為風所吹動,這種男子憂鬱如一個失戀的君子,又或者驕傲如一個官吏,一人獨來獨往的,在那大廳中柔軟的地氈上來回走著。幾個最能同情而又不大敢在人前放縱的藝術學校一年級女生,就在心上暗暗的讓這動人的優雅男子印象,搖撼到自己的芳心,且默記劇本上的故事,到有些地方似乎是與自己心情相合的時候,就在眾人不注意的情形中,把身體顯出的姿勢改正了一下。
到後有人起身走了。有人望到壁上的大鐘,趕到北京戲院看《黨人魂》的時間到了,就三五不等的離了這聚餐地方。
女人們有朋友的被邀去看電影吃冰,沒有朋友的也走回學校去了,那個在前一次裝扮工人的蒼白臉男子,還等待什麼神氣,一個人坐到一角看報。把小組會議結束了以後的士平先生看看許多人都走了,就到出納處去知會本天的用費,回來時,走到屏風處去看蘿,陳白也跟著走過來。因為先前蘿是同士平先生一同來的,士平先生就問蘿說:「回去還是要到別的地方去玩?」
陳白卻代替蘿說,「她答應了我到太和旅館看日本人的攝影展覽會。」
蘿因為在士平先生面前,她有一種權利存在,她表示她的趣味不是陳白能左右的,這時對陳白的話加以否認了。她說,「士平先生,我不想去看那個日本畫,我要回去。」
「當真嗎?」
「我不願意來說謊話糟蹋時間。」
陳白臉上覺得稍稍有點發燒,但仍然極力鎮靜到自己,「我陪你去。」蘿不加思索就答應「也好。」陳白從語氣上有了點不平,又改口說,「我不能陪你去,」這個話傷了蘿的心,就默了一會兒,向士平先生說,「士平先生,你無事情作,就同我家中去坐坐,我們昨天談到那個故事還沒有完,舅父的酒是等待你去才會開瓶的。」
士平先生望到陳白不做聲,心想「這是小孩子故意報復,」就說,「陳白,你不陪蘿去,這是什麼意思。」
陳白走開了一點,有一個人不快樂的神氣,「她並不要我去!」
看到陳白這樣子,蘿在心上有了打算,「陳白你這樣,我就做一個事使你難堪。」她同另外幾個女子點點頭,就走到放衣帽處去為士平先生拿帽子。陳白看得一切很清白,且知道這是故意為使他難堪而有的動作,他也走過去拿帽子,預備走路。這男子是在任何情形下皆不覺到失敗的,他看到他們下樓去了,看到那個憂鬱的學生,還似乎在看一張報紙,非常用心,忘了離開這大廳,就過去望望。「密司特周,轉學校去還是要到別處去?」
那學生看到今天蘿是同士平先生在一處走去的,這時陳白來同他說話,在平時所有因某一種威脅而起的惡劣情緒少了一點。陳白是他的教授,所以忙站起來一面整頓自己衣服一面說,「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莫回學校去,我們兩個人到太和館看畫去,好不好?」
「好。」這樣答應著,這人似乎又即刻對自己所說的話有所惑疑了,就望到站在面前健美整齊的陳白,作著一種不知意思所在的微笑。
陳白懂到一點點這人憂鬱的理由,忽然發生了一種同情,這種同情是平時所沒有的,就拉著這年青學生的手一定要同他去玩一陣。到後,又看到那另一個女生要走的樣子,就說「小姐們,同志們,一起看畫去,一起看畫去」。女子們互相望了一會,像是都承認這個事情不能拒絕也無拒絕的理由了,就不約而同的說「好」。
一同到太和館去的有六個人。看了一會日本人的西洋畫,幾個人又被陳白邀到一家附近咖啡館去吃冰。陳白走到電話處打了一個電話,問士平先生回了學校沒有,從電話中知道士平先生還不回學校,陳白有一點點不快樂,與學生們分了手後,就趕到蘿所住的地方去了。
過一禮拜後,××劇團又在光明劇場排演了一個士平先生的創作劇本,名叫《王夫人的悲劇》,主角仍然是女角蘿。
因為這個劇本需要兩個男角,陳白是其中一個,另外一個由陳白挑選了那蒼白臉的周姓學生充當。在排演期間,陳白從一些旁觀中,含著秘密似的偵察到蘿的一切,至於蘿,則因為那配角默默的不大說話,就常常帶了一點好奇、一點挑撥的意味,去與這怯弱的男子接近,在一處排練時,在陳白面前,有時為了特意要激惱這自私男子,為了要使他受一種虐待,且似乎看得出是陳白應當得到的虐待,也曾故意把女子所有的溫情給予那周姓男子過。其實則這女人完全沒有想到這危險遊戲,所種下的根是另一面的爆發,她在這一件事上,稍稍把她的聰明誤用了。
當這劇本正式上演以前,在預演時就得到了極好的成績,那姓周學生,不知為什麼原故更沉默了,士平先生沒有明白這理由,到後方始稍稍注意到他,就問他,為什麼這樣不快樂。這學生紅著臉一句話不說,走了開去,到後又像害怕導演士平對於他的行為有所疑心樣子,把這一角另外換一人,所以又寫信到士平先生處去,解釋這憂鬱只是身體不大健康,毫無其他理由。士平先生是對於年青人心情懂得很多的,他相信這個人的誠實,且覺得這個人對於表演藝術與語言天才,都不是其他腳色所趕得上,故特別同他說了許多努力振作自己的話,使這學生對於士平先生,多了一種信託,只想有機會時,就在這中年人面前來披心瀝膽述說一切。
把戲演過後,這學生同士平先生似乎特別熟了些,每每走到士平先生房中來時,常見到蘿在這裡,就非常拘束的坐到一旁,聽蘿同士平先生談話。有時獨與士平先生在一處,談到蘿同陳白的要好,這年輕人露著羨慕可憐的樣子,總是這樣帶點固持的調子,說,「他們都說陳白要訂婚了,他們都這樣說。」
士平先生聽到這個話很有許多次數了,有時只是微笑不答,有時檢察了對方一下,就也似乎固執的說,「這是一定的,這是一定的。」
蒼白臉學生聽到這個話,就顯著稍稍狼狽了一點,沉默不再言語了。或者再過一會,忽然又這樣說,「他們都說蘿好。」
聽的就問,「誰說?」於是又好像不知所答的默然不語了。
在士平先生心中,懷有對這學生的十分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