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四夜間-或人的家庭 文 / 沈從文
美美近來肝氣旺,發氣了,絕對不吃飯。
「你莫發氣吧,我的好人。」瘦個子的少白,又在盡那新式丈夫的義務了。
「那把頭髮向後梳,新式樣子,穿花綢衣裳的,那才是你的好人哪。」美美索性說,且在語氣上加了誚訕的成分。
「你真——」
美美的話是刺進少白心裡去,少白說半句話就不能再接下去了。
誰家兩口子不常常吵點小架?縱不是「常常」,「間或」難道都不麼?然而美美同少白,則是間或也不的。同住以來是三年,一次都總不。一同來受窮,只把親嘴當點心,在這種情況中,兩人都能讓對方,凡事都是讓,一點不見其齟齬,縱有一個因為別的一件事情自己煩惱了,另一個,便過來親嘴,為了恐怕身邊人不安,那一個煩惱著的也就立時愉快了。然而凡事都要變,天氣同人並不是兩樣,近來天氣變得特別熱,不到五月就可穿夏布,據說是潮流的關係,美美是因了這時代的潮流,男人嗜好轉了個方向,也變成容易生氣的人了。一個發氣一個來賠禮,這風潮,自然很少再會擴張。但是那個賠禮的人因為賠禮疲倦了呢?
少白便是因為賠小心已感到疲倦了的一個人。
倘若是我們相信或人那段話,「人的感情是有彈性的東西,當容讓到再不能容讓時,彈性一失就完了。」我們可以承認這並不是少白的錯處,不過遇事便賠小心,養得美美越容易生氣,少白的不對地方仍然還是有。我不是說少白凡事得放辣一點。我是說,對一個愛人,有些地方柔順是好的,有些地方若除了裝腔作勢就會有許多毛病隨了自己的容讓而產生。這話不一定可以算真理,但這話是經驗,雖然並不見之於《愛的技術》一類的書中。
為什麼要遇事賠小心?這就是因了你處處表示你弱點(這是女人方面在同你合不來以後猜想的)。你在求一個女人愛你的時節,你可以採取比賠小心還更來得懇切的一些特別章法,那無妨於事。但一個愛了你的女人,你就得變更戰略了。你不專私點,調皮點,還只處處想從慇勤中討愛人的好,你就准失敗。一個未為人愛的女人所嗜好的是忠順,一個已成了別人愛人的女人按照她的天性,你得把對付舊式太太的方法來對付她才是事。你不這樣辦,一定失敗無疑。她是她,你是你,那個時節你是她的僕,到以後,局面轉過來,她是你的奴;她需要管束,你不按理論做去,她將以為你庸懦。假如正當此時有一個新的第三人侵入你們感情內,你的太太卻要你吃苦。這是你自己的錯,怪不得別人。我們還可以得一個相反的證明,就是太太有外遇的人,多數倒是有好丈夫的女子。一個人,應不應讓太太有外遇,那是另外的問題,我們不放在這上頭來討論,我只說,其所以有,是多數由於丈夫對妻用的手段是仍然用一個對付情人的手段錯誤的結果而已。
然而我說到題上來,少白的愛人美美就是如我所說那類女人。因了少白採用的手段錯誤致使她容易催動肝火麼?不,全不的。是另外緣故,這緣故,如美美所說,為的是近來少白心中另有「好人」在。兩個人戀愛,把身子除開,全是兩方面以心來擁抱,那自然不成。不過倘若心已向別的方向飛去後,單只互相摟著身體算是戀愛?也不成。美美看得出,少白就是所謂後面的一種。即或用手箍到太太的腰心裡也不在乎此。美美痛苦到難堪。先是悶到心裡頭,少白不說什麼時還好,一到少白在口上故意敷衍她時就非發氣不可了。更使她動火的就是少白,口上還是偏偏不承認。錯處在少白,這是公平的派法。
「你愛別人,你就去大膽的愛,這不算壞事,為什麼又學怯漢子行為,故意來在我面前做鬼?」
怯漢子,一點不錯,少白就是。但在美美嚷破以後,他還是不承認,只說是女人吃醋。我們有時討論到人類的本領,我想怯漢子的最大本領怕就是支吾了。美美為此沒辦法,也只好拿出女人所有的本領來,一遇說不出時就只哭。這一來,實在熱鬧了許多,比起年前白天兩人只是關起房門來默默親嘴,空氣真要不同許多了。
今天不知怎樣兩人就又把話引到這焦點上來,看看擺飯了,忽然起了風,天變了,——天倒不落雨,人卻賭氣臥在床上了。
「美,算了吧,我錯了。」此是在美美說了她不是好人,少白心中另有好人的話以後約有三分鐘。
這三分鐘兩人就只沉默著,堅持捱下來。美美也不哭也不動,心中划算這時的少白的心飄落在誰個身上。其實是錯了。少白的心在另一個賭氣的時候,是不是還想到太太,可不敢保險,但此時,卻是沒有一秒不在太太身旁左右的。他有些計劃,是回家以前的計劃。他要想法使太太高興,好提一個議,在吃飯時把這意思說出來,徵求太太的同意。這計劃的第一步是請太太容納他意見。第二步,則是把一串綠色頸珠給太太作夏天的禮物。這禮物,因此一來不敢拿出來,藏在身上待機會去了。
各自收兵回營不是容易事,還是老爺使出最後一著棋,做一點怪樣子來在太太面前認個錯,譬如作揖下跪之類擇其一。
橫順這不是給別人欣賞專為太太而發的行為,算不得是醜。最後是,用嘴去把太太頰上的淚舔乾淨,就算和平解決了。
「美,你莫又哭,身子現到不好!」少白又故意逗一句。然而太太倒不哭。太太哭,則就可以按部就班如法炮製了,不哭時,可無法。
太太先是用手蒙到臉,此時就不再蒙了,手取開後望到少白說,「我才不哭啦。女人哭,給男人好更瞧不起。我還有幾多事要笑,嘻嘻,——」笑,是冷的,有意的,這笑就表示比哭還傷心。少白也陪到冷笑,兩人又把目光放在一塊支持約有一分鐘,還是少白打敗仗,逃走了。我說的逃走,是目光。少白走到寫字桌邊去,藉故看窗邊的天,天上一些雲,白白的,像羊樣,一旁吃草一旁緩緩的走著。少白沉沉的放了一口氣。
「美,我說我們實際上都老了,以後莫再鬧孩子氣了吧!」
「哼。」
「當真,我們應恢復以前樣子才是事。」
先前少白要她哭,倒無淚,這時想到「以前」可難再忍了。
「莫說以前吧,」她哽咽著低聲說,「以前我年青,如今像你所說我老了——你倒不,至少還是三十歲以內。三十歲的男子就是正逗人愛的當兒。」
「你看你說的話多酸。我是說我老了,你還年青標緻得同一個十八歲女子似的,誰個不說你漂亮?」
「是嗎?漂亮而不時髦,也就不。」接著美美就念少白所寫的文章中一段,「你有一個太太同時髦宣戰時,你將得到比沒有太太以上的苦惱。」少白想用手掩耳,但即時又明白這方法不對,仍然聽。太太見到這情形更要說。不再墮淚了,氣得笑。「是的,因為我不時髦,不願把發向後梳,就使你苦惱,不是麼?」
「我有什麼苦惱?你高興,莫遇事發氣,我像做神仙。」少白想講和,話語越來越好聽。
算是和議開端有了眉目了,少白就坐近床邊來,所謂進一步者是。
他把手去摩她的下巴,她用手去抵拒,但不太過分,終於少白的手就在她的臉上了。
「你有些地方是吃醋吃得過火了一點。」
「那你為什麼總在我面前稱讚那些時髦人?」
「你難道不算時髦麼?只要你把——」
「頭我偏不向後梳。」
「我又不說頭,我是說你像——」
「我像,我像你那些學生,你那些朋友?」
「是你的朋友,又不是我的。」
「名義上,不但她,你也是我的。但我看得清清楚楚的,有一個人心是常在別人身邊的。」
少白不再辯,是事實。「但你比誰都還美,」他說,這一句,就只這一句。
不怕是新式的也罷,是舊式的也罷,當到你同太太開和平會議時,你無意有意把那稱讚她美的字眼提出去,會生出大效力,一定的。這是一件頂好的法寶。一個女人無論何時都仍然願意有人說她美。有時你轉達一個人話語,到你太太面前時,你得小心,說是這人對她美麗極羨企,你太太會對這人特別感到好處,因此以後就又同她要好,也未可知的。她的聰明縱明知這不過是一瓢甜米湯,事實未必是如此,但這類話語用得若恰當其時,在一個女人心上是受用,比你送她一件東西還高興,不信誰都可以試試看。
少白原是明白這個訣竅的,不過什麼是恰當其時就難說。
如今見到太太仍然中在這一句話上,回心轉意了,就又加了些作料。美美是當真臉上有了笑容了,乘便那一串綠色假珠子頸串就由少白代為掛在美美脖子上。白白的長長的一個頸脖,配上一件翠綠色頸飾,衣是無領淺黃色,當真是「美——美。」
「美,你起來看看鏡子裡的你。」
就起來。少白代為拿鏡子。鏡子中,照出一個年青的女人的臉孔,另外是少白的臉;嘴巴上,一些隔了五天不曾刮過的地方,有一些黑色的細的鬍子長出了。
太太這時願意頰上有一件柔的東西壓迫它一下,橫了眼去睇少白。少白這時不注意到此。少白看了側面美美的影子,有一點兒感動的,但這感動是為了美美脖子上頭掛了綠色珠串以後儼然另外那一人的結果!
美美橫橫的一瞬,意思是說愛人你就親我一下吧。過一會兒,如美美的意,在少白察覺了以後,美美便為少白抱著了。緊緊的,如捆一束柴,是美美的腰在少白長的臂膊彎子裡時候。
沒有一絲怒氣了,也沒有一絲痛苦了,落在少白臂彎子裡的美美,這時流了淚——是每一對愛人因了小事爭持和解以後快樂的流淚。少白則並不。少白若有淚,定當另外有一個原由。
少白呢,心想到,這樣的事是平常,太平常了。有那一天,終會有另外一個女人,也是穿無領黃衣,脖子長長的,白白的,頭髮卻向後梳去,紅著臉在他的摟抱下同他吃那愛情的點心。
呆一會,簡直是呆了好一會,就是說少白把他眼前的愛人,當成另一個還沒有成功的女人摟著享福好一會以後,少白肚中委屈到無從再委屈的樣子了,兩人就在燈下來吃早已冷冰了的晚飯。
「少白,我們明天就去歐美同學會改過頭髮的式樣。」
「是這樣,我的幸福就全了。」
美美想,「一個太太當真似乎是為陪男人到外面出風頭的,不時髦,就不行。」
少白想,「是這樣,就只差身材這個比那個略高一點的不同。」
話題回到珠子頸串後,美美問:「這是幾塊錢?」
「六塊半,」實則只六塊,半塊的數目,是少白計算明天把發改成法國式的消費的。
這幕劇,到後來,末尾自然是接吻,但接吻,我們從電影上看厭了,不說吧。
一九二七年六月二十寫於北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