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沈從文集-小說卷2

正文 第一次作男人的那個人 文 / 沈從文

    這是早晨了。

    雖然人正是極其糊塗,且把糊塗的眼看看自己以外的一切,這是作得到的一件事。

    他就這樣辦了。

    大致這看覷一切的才能,在他事業上有了互相幫助,所以他能按了一種藝術上顯隱的原則,把觀察支配得勻稱之至。

    他看見的是——一個舊木床(不消說床上是自己同女人),包裹了自己同女人的是一幅綠花綢面的薄被。被是舊了的。頭上的頂棚是白色,白的顏色還帶灰,也舊了。壁上是用小圖釘釘固了四張小畫片(這又是上了年紀的古董)……牆的東邊角上,另外有掛衣傢俱。他的素色長衫是掛在三件有顏色的花紗女人長袍子中間,顯出非常狼狽樣子……窗前一幅大窗紗,原本似乎是白色,是用過很高價錢換來的東西,這時模樣卻如故家命婦,風姿的剩餘,反而使人看來更覺蕭條可憐了。在紗簾下窗台前是一個粉盒,是一把剪……一縷紅線繫在床頭牆壁小釘上……小小的梳妝台上放得是茶壺,杯,女人的帽,一個小皮錢袋,一些不知用處的小瓶小盒……最後於是見到地下了,一些鞋,白色高跟的、黃皮的、黑皮空花的、薄底青緞的……鞋子有五雙六雙吧。

    莫名其妙的,他微笑了。

    一

    個女人,就等於這些眼所見的東西,這些東西也等於一個女人。單單說要一個女人,不要鞋子,香水,剪,以及……那恐怕是不行罷。

    這發現,超乎常識以上了,他便玩味著,彷彿還考慮著,是永久作一個女人的男子下去好,還是仍然依舊作光身漢子好。

    當然是找不出什麼結果!

    「還是對付眼前吧,」這樣想,就把心收回了。他讓觸覺來支配自己,這時節,身是光身,為一個溫暖的肉體所偎依,手是恰恰如旅行者停頓到山水幽僻處模樣停頓在女人的腹下。

    陌生的身體,每一處,在一夜來已成熟地方了,他為這樣便驚異起來。只一夜,就是這樣的熟習,那些把身體給了一個男子,一年半載的在一塊,這狎玩,這習慣,真不堪設想了!在平時,還奇怪別人在人面前放肆親嘴為不可恕的示威,但想想,假使身前並無他人,這應當是怎樣情形呢?

    他能從自己的放肆上想出別人的一切。這才真是不可恕的荒唐,假使讓這樣行為給了一個光身漢子有知道的機會!

    年青人,為了一種憧憬的追求,成天苦惱著,心上掀著大的波濤,但所知道真是可憐的少。為一度家常便飯的接吻,便用著戰士的犧牲與勇敢向前。為一次不下於家常便飯的摟抱,這想望,也就能毀了自己一切生活上的秩序。但在另外任何一處,這樣事真是怎樣不足道的平常事啊!一個女人在這事上或在沒有發現男子可憐以前只看出男子是可笑東西。

    是的,男子永遠是可笑東西。為了好奇,他追求,不顧一切,但是,發現了這事以後,那看得平常的心情,便把過去的損失從輕視這行為上找到利息與本錢了。這本利是非拿回不可的。

    沒有一個男子不是這樣的,他也是。

    此後,沒有那所謂驚訝了,也沒有神秘,沒有醉。放蕩一點,或者在情慾上找到一種沉醉罷。但這樣,去第一次的幻的美麗更遠了。

    一

    個男子在不曾接近女人以前,他的無知識愚蠢是可憐可笑的。不過,作了一個女人的夫或情人以後,對人生較淵博的這人,再也不能想到當初的美的夢了。他所發現的仍然是很多使他驚奇,但全不是所預料的一切一切。

    從這方面說來,所有的損失,是不能在何等支票下兌取本利的。

    他想到這些,並沒有結論。因為所謂支票者,是在自己身邊,數目是在自己填寫。他在一晚來已填過一些了,似乎還可以再開一個數目。

    他把手移動,這樣事,找不到怎樣恰當名詞。他對於這手的旅行是感到愉快的。他不願意她醒,因為只有這樣可以得到一些反省機會,機會是極難得於平時找到的東西。

    這荒唐不經的行為,在將來,將怎樣影響到他的生活上來?他並不計到。他同時所覺到的,是在昨夜以前的自己,所作的女人的夢,太膽小,太窄,太泛了,這時的所得只給了一個機會,是從此更能憐憫一切未曾作男子的男子。

    讀十遍遊記,敵不過身親其地旅行一回。任何詳細的遊記,說到這地方的轉彎抹角,說到溪流同小岡,是常常疏忽到可笑的。到這時,他才覺得作一個女人身上的遊記,是無從動筆的。天才或者是例外。但旅行的天才盡有,記述這樣旅行的遊記是從沒有一本像樣的東西。因此想到自己的事業。

    不過自己能作得好麼?這是問題。

    女人的味,用眼睛看的所得,是完全與用手或別的什麼去接近有兩樣感覺的吧。眼睛的適宜不一定同樣適宜於別的東西。用眼睛來選擇愛情是很危險的。眼睛看女人是一首有韻的詩,其實則用手來讀這詩時才知道女人是散文,是彷彿來不及校對而排印的散文,其中還有錯字,雖然錯字多數是夾在頂精彩的一句中。

    女人的味道是雄辯,到佳處時作者與讀者兩不知還有自己存在。

    情慾是鴉片,單是想像的抽吸,不能醉人。嗅,也不能醉。要大醉只有盡量,到真醉時才能發現鴉片本質的。鴉片能將人身體毀壞靈魂超生,情慾是相反的。

    說是鴉片能怎樣把人的靈魂超度,那是沒有的事吧。不過一種適當份量下的情慾滿足,是能使人得著那神清氣爽機會的。

    它是帶著極和悅的催眠歌在一塊的,那是應當被人承認的一種事實。

    至少他是承認了,他在今年來算是第一次得到安眠,比藥劑的飲服還多效驗。他盡了量的用了這女人過後,便為睡眠帶進另一個夢裡去了。醒來雖比女人還早,一種舒暢是在平時所不曾有的。

    這合了鴉片能治病的一個故事,沒有上癮,間或一次的接近,他的失眠症,是從此居然可以獲救了。

    覺悟到這些的他,同時手上得的學問是一種文字以上的詩句,是夢中精巧的音樂的節奏,是甜的——但不是蜜棗或玫瑰龍眼。他屏心靜氣,讓手來讀完這一幅天生就的傑作。

    她是和平的、安靜的側身與他並頭睡下的。氣息的勻稱,如同小羊的睡眠。臉色的安詳,抵除了過去的無恥,還證明了這人生的罪惡,並沒有將這人的心也染了污點。

    到這時,還有什麼理由說這是為錢不是為愛麼?就是為錢,在一種習慣的慷慨下,行著一面感到陌生一面感到熟套的事,男子卻從此獲到生命的歡喜,把這樣事當成慈悲模樣的舉動來評價,女人:不是正作著佛所作的事麼?無論如何一個這樣女人是比之於賣身於唯一男子的女人是偉大的。用著貞節或別的來裝飾男子的體面,是只能證明女人的依傍男子為活,才犧牲熱情眷戀名教的。

    女人把羞恥完全擲到作娼的頭上,於是自己便是完人了。

    其實這完人,心的罪孽是造得無可計量的。熱情殺死在自私手中,這樣人還有驕傲,這驕傲其實便是男子給她們的。她們要名教作什麼用。不過為活著方便罷了。娼也是活。

    但因為無節制的公開增加了男子的憤怒,反佔有的反抗,使專私的男子失了自專心,因此行著同樣為活的本分,卻有兩樣名稱而且各賦予權利與義務了。男子是這樣在一種自私心情中把女子名分給佈置下來的,卻要作娼的獨感到侮辱,這是名教在中國的勢力。據說有思想的女人是這樣多,已多到一部分純然自動的去從軍,作軍閥戰士之一員,另一部分又極力去作姨太太,娼妓的廢除也日益喊得有勁,是辦得到的事麼?

    所謂女子思想正確者,在各樣意義上說話,不過是更方便在男人生活中討生活而已。

    用貞節,或智慧,保護了自己地位,女人在某些情形下,仍不免是為男人所有的東西。

    使女人活著方便,女人是不妨隨了時代作著哄自己的各樣事業的。雄辯能掩飾事實,然而事實上的女人永遠是男子所有物。

    說到娼,那卻正因為職業的人格的失墜,在另外一意義上,是保有了自己,比之於平常女人保有的份量彷彿還較多了。

    其一,固然是為了一點兒錢,放蕩了,但此外其一,放蕩豈不是同樣放蕩過了麼?把娼的罪惡,維持在放蕩一事上,是無理由的。

    這時的他,便找不出何等理由來責備面前的女子。女人是救了他,使他證實了生活的真與情慾的美。倘若這交易,是應當在德行上負責,那男子的責任是應比女人為重的。可是在過去,我們還從沒有聽到過男子責任的。於此也就可見男子把責任來給女子,是在怎樣一種自私自利不良心情上看重名分了。

    女人的身,這時在他手上發現的,倒似乎不是詩,不是美的散文,卻變成一種透明的理智了。

    過去的任何一時節,想到了女人,想到了女人於這世界的關係,他是不會找到如此若干結論的。

    她醒了。

    先是茫然。凝目望空中。繼把眉略皺,昨夜的回憶返照到心上了。且把眸子移身旁,便發現了他。

    她似乎在追想過去,讓它全部分明,便從這中找出那方法,作目下的對付。

    他不作聲,不動,臉部的表情是略略帶愧。這時原是日光下!

    她也彷彿因為在光明下的難為情了,但她說了話。

    「是先醒了麼?」

    「是醒過一點鐘了。」

    她微笑著,用手摟了他的腰,這樣便成一個人了,她的行為是在習慣與自然兩者間,把習慣與自然混合,他是只察覺得熱情的滋補的。

    「為什麼不能再睡一會兒?」

    「也夠了,」他又想想,把手各處滑去,「你是太美了。」

    「真使你歡喜麼?我不相信。」

    「我哪裡有權使你相信我?不過你至少相信我對女人是陌生的,幾幾乎可以說是—」

    「我不懂你,你說話簡直是做文章。」

    「你不懂麼,我愛你,這話懂了麼?」

    「懂是懂了,可不信。男子是頂會隨口說假話的。」

    「你說愛我我倒非常相信,我是從不曾聽女人在我耳邊說愛我的。」

    女人就笑。她倒以為從她們這類人口上說出的話,比男人還不能認真看待。

    她是愛他的。奇怪的愛,比其他情形下似乎全不相同。

    因為想起他,在此作來一些非常不相稱的失了體裁的行為,成為另外一種風格,女人咀嚼這幾乎可以說是天真爛漫的愛嬌,她不免微笑。她簡直是把他當成一個新娘子度過一夜。一種純無所私的衷情,從他方面出發,她是在這些不合規矩的動作上,完全領受了的。

    在他的來此以前,她是在一種純然無力的工具下被人用,被人吃。這樣的陳列在俎上席上,固然有時從其他男子的力上也可以生出一點炫耀,一點傾心,一點陶醉,但她還從來不知道用情慾以外的心靈去愛一個男子的事。

    她先不明白另外一種合一的意義,在情慾的恣肆下以外可以找到。

    在往常,義務情緒比權利氣質為多,如今是相反的。雖然仍免不了所謂「指導」的義務,可是,「指導別人」與「相公請便」真是怎樣不同的兩件事呀!

    她開始明白男子了。她明白男子也有在領略行為味道以外的嗜好,(一種刻骨的不良的嗜好呵!)她明白男子自私以外還可以作一些事,她明白男子想從此中得救者,並不比世界上沉淪苦海想在另一事上獲救的女人為少。

    至於她自己,她明白了是與以前的自己截然相反。愛的憧憬的自覺,是正像什麼神特意派他來啟發她的。

    因此,她把生意中人不應有的靦腆也拿回了,她害羞他的手撒野。

    「不要這樣了,你身體壞。」

    「…」他並不聽這忠告。

    「太撒野了是不行的,我的人。」

    「我以後真不知道要找出許多機會讚美我這隻手了,它在平常是只知拿筆的。」

    「恐怕以後拿筆手也要打顫,若是太撒野。」

    「不,這只有更其靈敏更其活潑,因為這手在你身上鍍了金。」

    「你只是說瞎話,我也不信。我信你的是你另外一些事,你是誠實人。」

    「我以為我是痞子滑頭呢。」

    「是的,一個想學壞時時只從這生疏中見到可笑可憐的年青人。一個見習痞子吧。」

    「如今是已經壞了。」

    「差得多!」

    他們倆想起昨天的情形來了。他是竭力在學壞的努力中,一語不發,追隨了她的身後,在月下,在燈下,默的走,終於就到了這人家,進了門,進了房,默的終無一語。

    坐下了。先是茫然的,癡立在房的中央,女人也無言語,用眼梢。所謂梢,是固定的,雖暫時固定而又飄動的,媚的,天真而又深情的,同時含著一點兒蕩意。於是他就坐下了。

    坐下了以後,他們第一次交換的是會心的一笑。

    我們在平常,是太相信只有口能說話的事實了。其實口所能表白的不過是最笨的一些言詞而已。用手、眼、眉說出的言語,實就全不是口可以來說盡的。所謂頂精彩的文字,究竟能抵得過用眉一聚表白得自己的心情的?真是很可以懷疑的。

    他們倆全知口舌只是能作一些平常的嘮叨廢話,所以友誼的建立,自始至終是不著一文一字的。

    不說話,拋棄了笨重的口舌(它的用處自然是另外一事),心卻全然融合為一了。

    在他不能相信是生活中會來的事,在女人心上何嘗不是同樣感想:命運的突變,奇巧的遇合,人是不能預約的。

    他玩味到這荒唐的一劇,他追想自己當時的心情,他不能不笑。

    不說話,是可以達到兩心合而為一的。但把話來引逗自己的情緒,接觸對方的心,也是可能吧。口是拿來親嘴的東西,同時也可以用口說那使心與心接吻的話。嘮叨不能裝飾愛情,卻能洗刷愛情,使愛情光輝,照徹幽隱。

    女人說她是「舊貨」,這樣說著聽的人比說的人還覺傷心。

    用舊的傢俱是不值價了,人也應當一樣吧。用舊的人能值多少呢?五塊錢,論夜計算,也似乎稍多了吧。行市是這樣定下,縱他是怎樣外行,也不會在一倍以上吧。

    他的行為使她吃驚。

    說是這有規矩,就是不說用舊的人吧,五塊六塊也夠了。

    他不行。

    他送她的是四張五元交通銀行鈔票,是家產一半。昨天從一個書店匯來的稿費四十。

    他把來兩人平分了。

    她遲疑了,不知怎麼說是好。

    告他不要這樣多,那不行,從他顏色上她不能再說一句話。至於他呢,覺得平分這僅有的錢,是很公允的一件事。她既然因為錢來陪一個陌生男子,作她所不願作的事,是除了那單是作生意而來的男子,當不應說照規矩給價的話的。盡自己的力,給人的錢,少也行,多則總不是罪惡。若一定說照規矩給價,那這男子所得於女人的趣味,在離開女人以後,會即刻就全消失了。這樣辦當然不是他所能作的。

    「請你收下好了,這不是買賣。說到買賣是使我為你同我自己傷心的。」

    「但沒有這樣規矩,別人聽到是不許的。」

    「這事也要別人管嗎?別人是這樣清閒麼?」

    「不過話總是要說的,將說我騙了你。」

    「騙我麼?」他再說,「說你騙我麼?」

    他不作聲了,把錢拿回。他歎了一口氣,眼中有了淚。

    在過去,就是騙,也沒有女子顧及的他,聽到這樣誠實話,心忽然酸楚起來了。

    他是當真願意給人用癡情假意騙騙,讓自己跌在一件愛的糾紛中受著那磨難的。彷彿被人騙也缺少資格的他,是怎樣在寂寞中過著每一個日子呀!

    如今,就把這錢全數給了女子,這樣的盡人說是受了騙,自己是無悔無怨的。別人是別人,說著怎樣不動聽的話,任他們嘴舌的方便好了。說被騙的是呆子,也無妨。若一個人的生活憑了謠言世譽找那所謂基礎,真是罔誕極了。

    不過這之間,謠言是可怕東西。可怕的是這好管閒事的人的數量之多。社會上,有了這樣多把別人的事馳騁於齒牙間的人,甚至於作娼妓的人還畏懼彼等,其餘事可想而知。

    他哭了。

    她更為難了。也不能說「我如今把錢收下」,也不能說「錢不收是有為難處」。她瞭解他的哭的意義,但不能奉陪。一個作娼的眼淚是流在一些別的折磨上去了,到二十歲左右也流完了。沒有悲觀也沒有樂觀,生活在可怕懵懂中,但為一些惡習慣所操縱,成為無恥與放蕩,是娼妓的通常人格。天真的保留是生活所不許的一種過失,少滑巧便多磨難。

    他把她僅有的女性的忠實用熱情培養滋長,這就是這時為難的因緣了。若所遇到的是另外一個男人,她是不會以為不應當收下的。她是在一種良好教訓下學會了敲詐以及其他取錢方法的一個人,如今卻顯得又忠實又笨,真真窘著了。

    他哭著,思量這連被騙也無從的過去而痛心。加以眼前的人是顯得如此體貼,如此富於人的善性,非常傷心。

    「我求你,不要這樣了,這又是我的過錯。」女人說了女人也心中慘。

    一

    切的過失,似乎全應當由女人擔負,這是作娼者義務,責任的承當卻比如命運所加於其他災難一樣,推擺不脫也似從不推擺。喔,無怪乎平常作小姐太太的女人覺得自己是高出娼妓多遠,原來這委屈是只有她們說的婊子之類所有。婊子是卑賤而且骯髒的,我們都得承認。作婊子的也就知道自己算不得人,處處容忍。在這裡我們卻把婊子的偉大疏忽了,都因為大家以為她是婊子。

    他聽到女人的自認過錯,和順可憐,更不能制止自己的悲苦。

    世界上,一些無用男子是這樣被生活壓擠,作著可憐的事業,一些無用的女子,卻也如此為生活壓力變成另一型式,同樣在血中淚中活下。要哭真是無窮盡啊!

    他想起另外一個方法了,他決心明天來,後天來,大後天又來,錢仍然要女人先收,轉給了那彷彿假母的婦人。

    「當真來麼?」

    「當真。」

    「我願意我—」她說不下去了,笑,是苦笑。

    「怎麼樣呢?你不願意我來麼?」

    「是這樣說也好吧。」

    「不這樣說又怎樣?」

    「我願意嫁你,倘若你要我這舊貨的話,」她哭了,「我是婊子,我知道我不配作人的妻,婊子不算是人,他們全這樣說!即或婊子也有一顆心,但誰要這心?在一個骯髒身上是不許有一顆乾淨的心吧。……可是我愛你,我願意作你的牛馬,只要你答應一句話!」

    似乎作夢,他能聽她說這樣話。而且說過這些話的她,也覺得今天的事近於做夢了,她說的話真近於瘋話了。

    他們都為這話愣著了。她等他說一句話,他沒有作聲。她到後,就又覺得是不成,仍然哭下來了。

    他不知道說什麼為好?

    他能照她所說,讓她隨了自己在一塊住,過那窮日子的可憐生活麼?這樣說過的她,是真能一無牽掛,將生活一變麼?

    是不行吧。

    他細想,想到自己是很可憐的無用的人,還時時擔心到餓死,這豈能是得一個女人作伴的生活。生活的教訓,養成了他的自卑自小,說配不配的話,在他一考慮,倒似乎他不配為一個女人作夫了。即使女人是被人認為婊子的人,把她從骯髒生活中拖出,自己也不是使人得到新生的那類男子。

    他心想,「我才真不配!」

    靜靜的來想一切,是回到自己住處以後的事。

    總之,這樣想,那樣想,全是覺得可慘。

    把自己關在自己的小房中,把心當成一座橋,讓一切過去事慢慢爬過這橋,飯也不吃了。他想先看清楚自己,再找第二次機會看清楚別人。他想在過去生活上找一結論,有了結論則以後對這婊子就有把握了。

    …………

    在上燈出門以前,他在那一本每日非寫一頁字不可的日記冊上,終於寫道:「我是第一次作個一個女子的男人了。」

    他的出門,是預備第二天可以再寫這樣一行,把第一次的「一」字改成「二」字。

    一九二八年八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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