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冬的空間-1 文 / 沈從文
第一章
一
……心情到近來,軟柔得如蠟,差不多在任何事情上皆不缺少融解的機會。
十一月了。冬天已到了我的住處。我看到了冬天,感覺到冬天,如今我還意識到,要用我這手抓住了這冬天給我的憂鬱。
我或者會如一匹葉子,離了所在的枯枝。我的靈魂,——倘若靈魂還是我的一種產業,我還有權利可以放棄或保留,我將盡這風吹我到一個生地方去,落到人家屋頂,或是飄到小池小井裡,我一點不留戀我的過去。我告給他們,我是活厭了,有風,我將盡它吹,我將因掉在一個舉目無親的世界裡,因此死去,不再要人料理,也不料理別人,沒有一個人肯相信我這話的真實。我如今不再向旁人說到這些愚蠢的言語了,我將怎麼來揮霍我這日子,是我自己的事。
想起我自己是很蠢得可笑的。我總缺少使自己看得完全一點那種機會。我總嫌知道別人太少而別人知道我則更少五倍。我就只在一種憧憬的完全上繫著我的哀樂。我要明白我自己,明白了,我似乎就能從此超生。心情的軟弱,既全因為一切所謂彼岸的達到,明白了誰也無可援手,我就應當瘖啞,誠實的做人,邁步的走上我的人生大道,但是——一個完全無用的東西!一個在任何辯解上也是懦弱無力的小器,還從種種機會上,盡別人稱為有恆性的男子,無恥極了。
——我的心,你使我蒙羞的機會這樣多,你的所得是些什麼?
二
「二哥,夜了!」是女孩子的聲音,在向房中近身處的一個伏在窗邊小桌上做事的男子喊著。
「你開燈。」男子仍然還是伏在桌上頭也不回,「玖,莫看了,開燈!」
那個女子,捏著懸在床前的電燈開關按了兩次,燈還沒有光明。於是含著小小嗔怒的神氣,用愛嬌的聲音說話,「討厭的燈,這樣夜,電還不來。——你寫什麼?」
「我寫文章,」那人啪的把一枝捏在手上的骨桿筆放下了,「今天守到這桌邊一整天,還只有五張。頭腦亂極了。現在另外寫點感想那類東西了。心中不很愉快。」
「吃了飯再寫,我們出去看看。」
「快吃飯了麼?」
「是的,有人在食堂中鬧了。我們出去好不?」
雖這樣說著,那說話的女子似乎也仍然毫不以黃昏的景色為意,還是坐在床邊看書的。
天色漸漸暗淡下來。聽到打第七次的下課鐘聲音,聽到樓梯上有人忙亂的走動的聲音,聽到樓下食堂有人吵鬧的聲音,兩人才各把工作放下,望到面前的小窗。看到窗外所殘留的黃昏光景,那男子,用著很沉鬱的調子說道:「我們又過了一天了,玖。」接著且輕輕歎息,像是對這日子的消逝加以惋惜。
「快過年了。」女子說過年的話,表示日子過去也似乎仍然可以謳歌。
「是的,到過年,我們還不知道住在什麼地方去。」
「仍然……」
「到這裡行嗎?我這功課教半年別人就早厭了。我很明白,別人不需要我,我們能放賴到這地方麼?」因為這時說的這些話像是極不相宜,所以那個玖就另外說一種話。
「今天是禮拜三,明天我有法文。」
「有法文,你好好念你的書吧。我近來常常總感覺到缺少生存的氣概,不知為什麼,心軟弱極了。往常見你因為很小的事就哭,一點不能節制自己的眼淚,還以為是女人,身體不怎麼好,又任性,所以這樣。你那性格我是在先總能原諒,到後就會生氣的,因為你如果懂得二哥生活的煩惱,如果還可憐二哥,就不應當常常無理由流眼淚。但我自己到近來,也成為女孩子了。一點不值價,眼前一切皆像在欺侮我。」
「你莫多寫字。媽就告過你很多次數了,醫生又告過你。」
「哪裡是多?文章做了一天還是昨晚上那五張,照抄了一次。我這頭腦一點也沒有用了。往天寫短篇,把神略凝,就看得一切清清楚楚,從從容容的寫下,像最近《小說月報》的《會明》同《菜園》,全是那樣子寫成。雖改了又改,人總不糊塗。寫成後倒到床上疲倦象死人,正好像與商務印書館送我那篇文章的十六塊錢報酬不相稱,不過總是把心中的東西寫出了。如今寫不出,腦中塞滿了一切雜亂的東西,不知道要怎麼辦。」
「你放兩天莫寫好點。你又懂勸我莫在生氣時節唸書,你自己一點也不講究這些。」
「我能夠講究麼?不寫怎麼了?快過年了。這裡的薪水昨天算是反欠五十七塊錢,真應當感謝他們,許可你學費也欠賬。我們還答應為媽買藥,並寄點錢給那可憐的老人家過年。
我還應當退《紅黑》的二百五十塊錢。還應當退《冰季》的二十塊錢。還應當把××的八十塊書錢送人。一啪拉寫十五萬字也不夠。現在還應當在禮拜天就寫成五萬,好去同×先生說,他告我說過中華或者還可想一個法。兩百塊錢我們也仍然不能搬家。賬真不是有方法還清楚的事。我們在縫衣店方面,也欠下好幾塊錢的賬了。「
說著,聽著這樣的話與她二哥並立在窗前的玖,無可回答,把電燈開關一按,燈明瞭。全房中為新的光明充滿,窗外的黃昏景致不能再見到了,二哥暫時不再說話,在燈光下看那自己所寫的半張日記。
名叫玖的為一年約十六歲,有著俏麗身材,以及蒼白秀美臉龐的女孩子。身穿淺藍鵝絨的小袖旗袍,披灰色毛呢的方格大衣。因為先一時才一個人從課堂下課回來,房中又清冷異常,所以在房中也沒有把大衣脫去。這女孩的頭髮留得很長,披到腦後非常平順。神態凝靜,彷彿有著一顆與年齡不相稱的成年人的心。但長眉下一雙微向上飛的眼睛,清明無邪的眼珠,卻凝聚著一種愛嬌,口輔微微開合,從神情上所凝結成淡淡的憂愁痕跡即刻也就失去了。
被這美麗女孩子稱為二哥的男子A,年紀大約有二十七歲。是一個貧血人的白色瘦臉兩頰略略下陷顏色憔悴的年青人。眉眼如女人卻缺少光輝,口略向內收斂,平常人的鼻子與平常人的額角。若在一些大學生中站著,很難為人認識這是一個據說有著異樣頭腦的人物。這男子,身穿藏青色細嗶嘰長絨袍,身材很校房之中有一大籐椅,當一坐到那有大的靠背的籐椅中時,人就沉到椅的中間去,有他人從外面走來,從背後望,也不會再發現得出這人的去處了。
男子A是在這江濱私立××大學的文學教授,女人為本校的英文系一年級旁聽生。
因一個熟人的原故,所以在本年秋季學期的開始,兄妹二人就一同到這地方來,同一些不認識的各地方生長的男女學生在一塊生活,消磨這長長的日子了。住處男的是在××大學的教職員寄宿舍,女的則在女生宿舍中;現在的房間是這二哥的房間。因為房間是一些伶便聰明同事所選剩的一個壞房間,一些器具,一個床,兩個又小又舊的白木寫字桌,加上兩扇舊糊的門窗,房中的情調任何時節總顯得異常窘人。主人又正是一個不會使這房子成為體面的那種無美感人物,一些書,胡亂的無秩序的陳列在架上,一些學生文卷同各處年青朋友寄來商量的稿件,堆滿了一桌。地下全是報紙同零碎字紙。素壁四堵,毫無裝飾。一些很少用處的白磁金花的茶杯就佔據在一個白木茶几上,如對主人行為加以嘲笑的原因張著口不動。
因為燈光一明,女人看到桌上的情形了。
「二哥,你不要理這些事,人既身體很壞,管這些閒事做什麼?」
「不管怎麼行?我是來教書的。」
「你上講堂教書好了,為什麼把精神耗費到另外一些事上。」
「我想或者還有相信我主張的人。有一個就很好了。我告他們試來開始努力,我要使他們對於工作發生興味。」
玖就笑,說,「你發現了『天才』沒有?」
「我不許他們自信是天才,所以我看誰蠢一點就相信誰可能有希望。」
「但是在宿舍,我聽到有人說到你的功課了。她們以為全是很可笑的話。她們都說,曉得那個人說什麼怪議論,胡亂極了,自己也好像弄不分明在說明某種意思。」
男子就笑了。他想議論應當是這樣的,一點不奇怪。因為到堂上去時,在甬道中或者廊下,來來去去總是見到許多不缺少儼然極聰明的臉嘴。女人原是更多心竅玲瓏的人,見到這萎靡男子,用著她們年青女人的本分,容易生輕視心也是當然了。他想明白她是怎樣的女人,就問玖:「那是誰?」
「不是你班上的,是四川人。」
「四川人就完全是有出息的人,女人是不消說了。我以後倒很想看清楚一下這些女人的臉目,因為不大注意過她們,失敬了。」
女孩子笑著,搖著那小小的頭,「二哥,是高身材的女人;那不是美人。」這樣說,彷彿是以為二哥縱看也不會吃虧,倒不如莫看為好。其實他雖說是倒要看看清楚這些女人的臉,卻是並無必須知道這些女人的臉柔軟粗糙意思。到了認真在一個女學生面前時,就是在本班上過課,他也沒有那種閒情逸致來欣賞她們的美處了。
因為聽到有女人在背後批評過這一類話,雖然心中仍舊還是坦然泰然,但對於自己教書的失敗是又得到一種證明了。
以他想,則像這樣子每月拿這點點錢,除了上課改卷子,與同學們談談白話,還得盡這些陌生的人認識,且毫無責任的加以背後的嘲笑,是太大的一種損失了。他想不到教書就只是得到這些無聊,並且想不到嘲笑他的還是那並不美觀的女人。
有人在房門外叩門。進來了,是校役問吃飯的時間。當那校役把門帶上走下樓去以後,女孩玖在燈下輕輕的溫習著法文的生字。男子為一個可笑的孩氣的思想所纏擾,在一張紙上用筆寫著:「女人全是了不得的人物,哪怕生長得極醜也很少悲傷的機會。」
但這人在心上卻用血寫著:「我將使你們女人中最美麗的女人愛我。」
三
夜中很冷。因為天氣的溫度下降,各處皆顯得沉靜,宿舍各處很早的就毫無聲息了。
女孩玖在七點鐘後就回到女生宿舍從一個女同學溫習英文去了。儼然作著生存中勇士的他,坐在那張小小的寫字桌前,一個人就咀嚼著自己的寂寞,反覆的埋在沉思裡。
……什麼事情使我軟弱到這樣子?我為什麼就不能拿別的事上得來的羨慕引起自己的驕傲,很頑固的活到這世界上作一個人?我要做什麼事,為什麼不去勇敢的走我所能走的路徑,到前面去發現自己的命運?
……我這書可以不教了,為了一些苦痛,我將犧牲了事業,也很應當。我文章也不必做了,倘若因為任性的原故,沒有人再要我教書。我不活,不為母親或幼妹活到這世界上,只要有機會,使我到羞憤失望死去的理由,我就應當死!
……我當肯定我的生存。活著,無可奈何,各以其因緣終不免有一種糾紛到身上來,我無論如何當正面去接受,去證實,去流血流淚。
……我逃避一切,世故的小聰明,以為所作所為總不至於是在危險地方散步,於生活不至於發生急劇的變故。我就因這原故還在另一時節不知羞恥的懦怯無用活到這世界上輕輕的呼喊「寂寞寂寞」。真是一點羞恥也不知道的不可恕的東西!
……不妨重新來做一個人。我找出一些機會來使一些人也來為我難過。不拘是憎恨,是憤怒,以及嫉妒與羨慕,在我總仍然比之於今日為多有所得。
……我應當使自己也覺得出自己是一個活人,凡是活人分內的幸福同憂患皆有我的一份。
想著,皆是一些氣壯神王的話,不過只須另外又想想「是別人的事!」心情於是更軟弱了。一個能夠在生活意義上加以分析的人,一生就只能分析,別的屬於實際相去就更遠了。「要我的一份」,能夠說這個話是對的,但是若能詳細看看,所謂分內的「一份」,不就已經得到了多日了麼?作著那「我一定要」的任性樣子,實則任何方法皆無法使生活向前,這不輕易邁步的頑固精神,就正是自己所以為利益的精神。許多無用的人都那樣對於生存抱有一種厭惡,且常常負疚發誓,否認自己,說是「明天」便應重新在做人的意義上另作一個估價;但是,這明天,就永遠還是明天。終於日子悠悠的從容過去了。任日子悠悠過去,連向生活的正面作一度正視也缺少氣概的男子,是面前縱有著所謂幸福的門,也仍然不能邁步撞進!
氣候是冬天了。凡是春天夏天皆已缺少氣概去做人的人,冬天的來臨只增多生活蕭條的方便。看看一切,木葉脫了枝,水面每早上皆結了薄冰,冷風使一切人皆縮頸如烏龜,已到了蟲類冬蟄入土的節候。一個人所適宜的只是每天喝一點酒,找著那陶然微醺的機會,或圍爐取暖,與朋友談談歲暮天寒兒童異地的回憶,使情感漸漸溫暖,融解於生活調子中。既不能照到這樣去享受冬天,又不能奮力使無聊的生活得一轉向機會,只盡使野心擴張,在生活外作荒唐遐想,更毫無目的向自己痛加撾責,真是一個不知世故無用處的年青男子!
冬天使這男子心情萎靡,也使這男子雙手紅腫。缺少補充一個火爐的一點點錢,住處是大窗向北,校中書記也棄之不顧的一個最壞最小的房間,任何時節房中總似乎比較外面還寒冷侵人。他於是用厚的棉被墊到籐椅上,包裹了身體,坐在桌邊燈下做事,且時時揉搓已經為三天來江風吹紅髮腫的手背。
他想起一些對他生活大有幫助的熟人,以及近日所欠的一些已經近於對不起人的舊債,望到桌上的那枝三年來兄妹二人皆依靠它生活的粗大象牙筆桿,同那個臍形玻璃墨水瓶,又想著其他欲癡呆終無從癡呆的種種失敗,歎著長氣,眼睛凝著淚,頹然向椅後一仰,用那紅腫的手背擦著眼睛哭了。
稍過一會聽到有人進了房,輕輕的腳步,照著往日深怕吵鬧哥哥工作的乖巧態度,站到椅背後,沒有注意也知道這是玖。
「二哥,你怎麼?」
仍然還是不做聲。
在平常,女孩子玖因為體質的孱弱,非常容易哭,離開了媽在哥哥身邊,為小小事情也得把眼睛哭腫。這哥哥,為了這事是常常感到十分窘迫,非用盡了所有對女人的溫情,說著若干歡喜的話語,不能使這孩子心平氣和的。朋友中有談及這類事時,他總說寫一萬字文章是容易事,哄孩子真是一件偉大的工作。女孩玖的哭是使這哥哥成為母性,時時刻刻皆得具備對孩子的理解與同情,倒把自己孩子脾氣失去了。但今天晚上是哥哥在哭泣,意外的驚詫給了這女孩,很難於處置的望著她的二哥。
他應當在這最親近的最能用女人的同情待他的妹面前,任意的流淚,把所有擠壓在心上的,流在血管裡的,使自己中毒的一些鬱結洩荊但當女孩玖進到房中來站到椅後,毫無聲息,稍稍過了一些時間,那男子不敢再任性,把頭掉回,望到妹子卻笑了。這時女孩玖眼中也凝了淚,因為見到哥哥的注意,勉強的裝著微笑,即刻藉故走到書架邊去取書。
「玖,不許難過,我是故意這樣子。」
女孩不做聲,為著「故意」這種字言,也故意找架上的書。於是男子A反說,用同小孩子說笑話故事的神氣。
「我往常小時也頂歡喜哭,凡是受小小冤屈,或者被人毆打,天生的柔弱又無法報仇,就可以哭一整天。到稍大,在警備隊做正兵,仍然是常常有機會哭。到沅州屠宰局時,收屠宰稅同一個屠戶爭持,也哭過。再後人越大,經過可哭的事情越多,我反不會流眼淚了。我在北京那樣窮困,白天到頭髮胡同京師圖書館烤火看書,晚上用棉絮包腳坐到桌邊為晨報社寫文章,可不曾哭過。到後寫信給郁達夫,這好人,他來我住處,邀我到北京西單牌樓四如春吃飯,又送我三塊錢,我拿這錢到手上時雖異常傷心,也不能哭。到後來上海,流鼻血到江小姐看了暈去,也不哭。但今天可想來哭哭了。我真是在學你行為了,想不到真很方便,一哭,什麼也完了。」
「什麼也不會完!」雖然這樣答應著,且回頭強笑,女孩玖的神氣,卻很慘。
男子A站起身來捏著了女孩玖的右手。
「怎麼?不許這樣子,使二哥為你難過!你這手也凍了。
你應當把手放到衣口袋裡去,不要到球場去打球了。你看,我手也腫了。去年不腫,房中有壁爐,今年到這地方來可不行了。明天我到會計處去再借十塊錢去上海買手套。「
「我不要手套,你應當拿點錢把呢褲子取回來,這薄呢太不成樣子。」
「怕什麼,不會落雪的,今天這樣冷,明天又會天晴。」
「這時北京或者結冰了,在北海溜冰真是一件快活事情。
我們許多同學全會溜冰,聽說一雙冰鞋要二十塊錢。燕京學校冰場男女通宵溜冰,真有趣味。「女孩玖乖巧懂事,似乎全是為了想用言語挽救自己同二哥心境的下沉,才誇獎住厭了的北京。
「你歡喜仍然到北京去?」
「我不拘什麼地方全不歡喜。」
「我好像是不拘什麼地方全不歡喜。這裡我還不到半年,又厭了。我想我到年底到青島去,那裡學校開學就不再回來,不能開學我到北京去。」
「你不是說北京住六年也厭了麼?」
「北京住六年還沒有住這裡三個月厭煩。這裡人太多了,我不歡喜那些年青男女。」
「那你到青島不也是……」
「我一定去青島,我不怕他們。你暫住留到這裡,若是學費繳不出,就到蔡先生家去住,她不會使你為難。」
「我也願意去青島。」
「那就一同去,他們答應為我預備有住處,地方總還不壞。
那裡是海,你是歡喜看海的,又愛爬山,到了那裡身體也會好點。「
「我這幾天總不大睡得好。」
「你更加瘦了。一天吃那點點飯,見了你吃飯就使我生氣。
小孩子鬧氣,不相信二哥的話,使媽擔心,使二哥也擔心。「
「你也瘦了許多。」
到這時,男子A就摸了摸女孩玖的臉,又摸摸自己的臉,「我老了,像已經有了四十歲,一切皆缺少興味。近來人真墮落了,什麼也不做。」說著,到桌邊,見到一堆本班大學生的文卷,搖搖頭,「我到堂上曾生著氣說他們一點不能刻苦。我自己是連享福也厭倦了的,刻苦更與我離遠了。」
女孩玖這時正翻出一本書,就另外問她哥哥,「二哥,黃先生說××那本戲劇要上演,她自己演戲,馮先生也演戲,就是演這個劇本。」
她就把劇本一頁一頁的翻著,又接著說道:「這裡又是自殺,前天看那個也說自殺,戲裡面難道除了自殺就沒有別的事可做麼?」
這男子A這時已躺在床上,聽到說自殺,就說,「他們能夠自殺,是為強幹,不是為衰弱,因為××是現在這世界上年紀雖老心卻年青的作家,他看清楚了一切,在攻擊一切,一點不協妥。那自殺不是那個洛凱士的最後一幕麼?他把那人寫得多好。如果我是那個人,我一定也那樣自殺的。」
「他們要你演那你為什麼不答應。」
「我去演自殺給他們看,拍手,喊好,那是再無聊沒有的蠢事了。我是就因為不願給那些討厭的人看我的扮演,所以許多事都不去做,並且好像真要自殺也不敢了。」
「依我想,盡他們坐在下面的人看,是無味得很的。」
「可是你是年青小孩子,應當事事發生興味。」
「凡是人多,我對什麼也不歡喜。我只歡喜一個人到好地方去玩。我願意到外國無一個熟人的地方去做舞女。我願意去做看護。我願意去當兵。——只是這地方讀書我覺得無聊。」
「你同二哥一樣脾氣,想那些分外的事,以為那就是完全。
二哥自己是現在明白了,真是呆子!先以為只要能夠在大學校上一天課就好了,現在到這裡教書還無趣味。先以為每一個月有三十塊錢,我就將好好的活下去,現在十個三十的數目也仍然不夠。事業同金錢都不是使人生活向前的東西。名譽也沒有用處。玖,還是好好把法文念好,我們有機會就到法國去,不然你也可以譯點書,或把你二哥的文章譯成法文。
在五年以內就要做到,不然二哥……「
「我歡喜去法國。」
「你才說什麼都不歡喜,又說歡喜法國。」
「是這樣想,到法國去,全是生人,全是生地方,一切習慣好壞一點不明白,一切規矩禮節都很新,一切——二哥,那地方不知道有梨子沒有?」
「你是想吃梨子了。」
「哪裡,我一點也不!」
男子A從床上起來,跑到樓下消費社去買梨。梨來了,說是哪裡哪裡辯著的天真的玖,在二哥面前已習慣了雖到失敗還不承認的脾氣,見到梨一放在桌上,就不再客氣,把削梨刀拿在手中了。
於是兩人吃著梨。一面吃梨一面對於梨子說著種種話語。
「北京人寧願意吃一個大柿,可不吃這大鴨梨。」
「這裡值一毛錢一個,六年前在北京兩銅元就可以買到。」
「我們那宿舍密司李,聽到她說,哎呀,天津梨真好!我告她,這梨在北京本地方可不大吃,北京還有白梨同蜜梨,才算好梨子。她不相信。」
「遠了點就貴,貴了點就好,一定的道理。現在我們吃天津梨也像很不錯了。」
「我是成天吃這種梨的,也成天想吃白梨。」
四個梨子各人吃去兩個。
把梨吃過又談了些別的話,女孩玖,拿去了一本戲劇,三本其他書籍,又要返到自己宿舍去了,要二哥送她。
他們下了樓,不久就走到校中大坪了。時為月晦,坪中依稀可辨途徑,有濕霧下降,遠地燈光所照及處皆是淡煙一抹。溝外小屋鎮靜如在睡眠中的小牛,繞校園樹木皆如在打盹情形中的工人,白天挖泥,夜晚還忘記歸家,微微的在寒氣中搖動。天靜風微,兄妹二人並排走過浸滿了濕霧的空闊黑暗的廣常把人送到籬笆邊,纖長的人影已為宿舍房間露出的燈光所映照,分明的臥在地下,男子獨自返身從原路回去了,走了數步,女孩玖輕輕的喊道:「二哥,二哥,我告你,你莫要忘記醫生說的話……」男子A沒有作聲,匆匆的向廣場走去,把身體消失到乳白的薄霧裡。
鎮上火車站很淒涼的敲著一段廢鐵軌做成的鐘,最末次由上海來的火車已快到了。
四
回到房中的男子A,翻了會所寫的日記,看看不知是誰上年來就掛到壁上,因為記起日子來方便的緣故就沒有為聽差扯去的一張日曆,禮拜二是二十五,忽然又想起了月底的事情,故不久就又伏在那小小骯髒桌上繼續寫著文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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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
大廣坪上全是白霜。彷彿真是在昨夜就來到這廣坪四周,在水溝內做挖掘污泥工作的工人,大清早就把工作疲倦到自己身體,已有許多人在擔土掘泥了。打霜天比平時特別寒冷,太陽也似乎因畏避這早寒的原故還沒有完全露出地平線上。
在用工作使本身得到溫暖的工人們,以及一個初從床上新棉絮中爬起,癡立在寒氣中哆嗦的校役,口中皆出白氣,像新加過燃料以後的汽管口端。廣場一角正有幾個特別早起的學生在練習籃球,廣場中央有兩匹不知誰家飯館餵養的狗,彷彿所謂詩人那麼很寂寞的在那碎白如鹽的枯草地上散步。
有大霜太陽是必須出的。
知道天氣情形,而在那裡悠悠的唱著讚美這爽朗冬晴天氣的歌的,在廣坪周圍樹上有一些雀兒,在廣場一端白屋中,有一個年紀青青的女子。
女生宿舍黃字四十號,二樓的東向一角,陽台上擱有一缽垂長纓花大如碗的菊花,在寒氣的迫脅中,與房中一女人的清朗柔軟歌聲中,如有所感,大的花朵向著早晨的光明相迎微笑。
女人唱:
春天是我們的,春天是我們的,看呀,你也年青,我也年青。
聽呀,請你試規規矩矩聽聽:
一
顆流星,向太空無極長隕,一點淚,滴到你的衣襟。
相信我,這熱情,這花,這愛,這俄頃,一分,一秒,一剎那,你應當融解,你應當融解,
還有那……
唱到這裡時,在同房另一床上,有一個女人,用著同樣的柔曼的聲音唱道:是啊,應當融解,應當融解,我們的硝酸,硫酸,鹽酸,還有那——還有那近視眼小鬍子的今韻古韻,還有那《尚書》的今文古文,多極了啦,數不清,說不清!
我的天哪,你要我怎麼同你拚命!
在先唱歌的就笑了,喊,「嗨,玉丫頭,你就醒了?早哪。
你詩才不壞,我看你還是做詩吧。「
把功課編詩的就說,「是呀,我明天就做詩人去,賦詩賞菊,夢裡好同陶靖節划拳照杯。我們的菊花近來開得太好了,見了我真有點詩興。雖然只一缽,開花三朵,要做詩,大約也可以寫一本詩吧。可是主任說:不及格,留學一年。我難道還應當在這裡做一年詩人麼?」
「是做情人不是做詩人。要懂詩。」
「那麼還是不懂詩好一點,我是A教授在他班上說的『偷懶的人』,讓功課麻煩一點還好,若是象××讓戀愛麻煩,成天想躲避那蠢笨的臉嘴,也成天讀那更加三倍蠢笨的信,不如選五個學分的物理,三個學分的化學,又來一個古代詩的分類,又來一個……」「聰明人說呆話,你裝什麼道學,你的事我清楚極了。」
「你清楚極了,佩服佩服,你那麼清楚我的事,你自己?
她唱些什麼?「
「我是『口上有詩心中無思』,生活作證。」
「『口上有詩』,多說得好聽!可惜我不是(阿)……錯了錯了,打嘴打嘴。不過,五小姐,你這口上有詩,這句話以我照化學的公式分析分析,好像不是應當向我說的,也不是你口中說得出的,這字面是『男性的夢囈』,你說!」
「我說啊!我說你口上有青酸,除非……才能融解與中和。」
「青酸,有毒,也不是你向我說的,讓我想想:是了是了,『口上有詩』,真是大作家的精粹言語!可惜詩是有——你也有找也有,……錯了錯了,打嘴打嘴,我口上是不會有詩的。
要美人才不缺詩趣。五,我真恨我為什麼是女子,你那可愛的小小唇上的詩,就不能拜讀。「
「我說你口上有青酸,身上也有。」
「或者是有一點兒的,就因為不能拜讀那一首『詩』。」
唱歌的女人不願意再說什麼話了,把一雙柔軟手臂從湖色的綢被中伸出,向空虛攫拿。又顧自又唱歌道:「消融消融,融入伊柔波似的心胸!」
那名玉的女人嘲弄似的也唱道:
做夢做夢,我的夢!
我睜大了別的人所稱讚我的流星的美麗眼睛,看你逃去方向的腳蹤。
那在前唱歌的又忍不著要說話了,他說,「詩人,要尋找牧童的腳蹤,你找羊的腳蹤吧。」
「五小姐,我佩服你!我記到《舊約》上好像說過:一個有戀愛在心上燃燒的人,他一切行為皆是詩。你瞧你這樣善於比擬,頂不會疑心別人的我也不免當真要疑心了。」
「世界上有一個頂不會疑心別人的玉丫頭,居然也就要疑心,奇怪的很!不過《舊約》我在慕貞讀過三年零六個月,沒有這句話。你記錯了,那是一本名叫《××之愛》一書上的話語!」
「好記憶,一百分,你說你不看那些書,你倒記得到那些書,『天才』的女郎,無怪乎逗人憐愛!我若是男子,我一天得寫兩封信給你。」
「不是男子也未嘗不可以寫,寫好了,請我轉去,我這人很高興為你服務。放心我去同小羊說,小羊是又乖巧又天真的人,她也願意有一個像你這樣的……」「我擰你的嘴!五,你壞,我是縱明白你嘴上美麗有詩,也要擰的,小心呀!」
「正是!一切都得『小心』,不只是擰嘴唇,別人聽得出,玉丫頭!」
「應當要讓別人聽得到,你不是這個意思麼?」
五小姐忽然把被蓋一掀,坐了起來,「起來,不許懶惰,要做事去!」
隨著就擁著一件大衣下床了,短大衣下面露出細長的一雙白腿,如霜如雪。
二
在盥洗間,各處是長的頭髮同白的腿臂,各處是小小的嘴唇與光亮的眼睛,一個屋子裡充塞了脂粉膩香,大的白磁盆裡浮滿著肥皂白的泡沫。年青人一面洗臉一面與同宿舍中的女子談著關於這一天功課的話語,或者還繼續在床上的談話,說著旁人縱聽到也不分明那意義所在的笑謔。
這時節,大廣坪已有許多年青男子站在早晨的太陽下唸書,挖泥工人也已經為工作所溫暖發熱流汗了。
女人玉與五在一排洗臉,從外面來了女孩玖,穿著男子式的米色細羊毛短絨衣,拿了手巾同牙刷,見無空處,就傍了玉的身邊,等候機會。玉抬了頭,見到玖了。
「玖小姐,你早!」
「不早,太陽在我床上半天了。」
五把手正擦滿了一臉肥皂沫,也抬起那可笑的臉來,向玖招呼,「住處好麼?」
「好極了,晚上清靜得很,天亮了,不是太陽曬到床上還不會醒。因為很舒服,見了太陽也還是不想起床,所以才這樣晏。」
「我恐怕你還不曾醒,所以不敢過你房中吵你。」
「我醒了好一會。這裡早上空氣真好。今天打了霜,更加冷,但是太陽美極了。」
「若是十二三,在房中看月出也有趣味。」
玉這時已把臉洗畢讓出了位置,且為女孩玖倒水。
「謝謝你,玉小姐,我自己會倒。」她把壺搶在手上,不讓玉做事。
玉把壺給了玖後,就捏著玖細羊毛絨衣的肩膊,很親愛的說,「這點點衣不怕著涼麼?」
「很暖和,我在北京住了一陣,過了兩個冬天,到這裡來一點不難過。」
「可是你手腫了。」
「那是到坪裡打球風吹紅的。」
「誰給你做的這好看衣服?母親麼?」
「一個朋友,二哥相熟的女人。」
女孩玖無意的說著這樣話語,毫不為意認為還必須在這話上解釋女人是有四十歲左右的女人,因此這話使玉同五皆有所誤會,心中皆如失去了一種說不分明的東西。正把頭低到水中的五,接著就羨企似的說道:「玖姑娘,你真是有幸福的孩子。」
這時的玖已把從熱水中取出擰著的大白牛肚手巾覆到臉上,就不作答,心中好笑。
玉說,「A先生待玖姑娘真好,使人羨慕。」
玖仍然笑,搓著毛巾,想起昨晚上同二哥說的同往青島的話了,就問兩人,「放了假,你們到什麼地方去?」
玉說過××,五說留到這裡,且接著說若果留到這裡能同玖在一處,真近於幸福的話。但玖卻告她們,說不定明年又得離開這地方到別處去。兩人皆詫異了,其中五的平素以美自驕的意識尤其近於發現了一種損失。她稍稍沉鬱了一點,說,「為什麼原故?」
「說是身體不很好,脾氣也壞得很,所以換一個地方。他性情是那樣,就因為脾氣不好,所以我母親才回到鄉下去養病,不然本來是說到這裡找一個房子住的。若是我母親到這地方,那就有趣味多了。」
「玖小姐捨得母親麼?」
「沒有法子,二哥也是捨不得母親的。我們在一處住不能活下去,所以母親回到鄉下去。還說明年想法回去看看,我二哥也有十年不到過鄉下了。可是又說去青島,我不明白究竟是到什麼地方去。」
聽到女孩玖說的話,兩人就都不做聲了,各人在心中有所思索。玖因為記起青島有海水,風景很美,就又自言自語說道:「我真奇怪海水,深得底都好像沒有。」
玉想走,五說,「小姐,你又忘了你的東西,你的心真不知跑到什麼地方去了。」
因為不願意再說什麼話,女生玉仍然不理,走回房間去了。走到廊下時還聽到五的聲音,「小羊是天真快樂的,放心吧。」然而說著這話語時節的五,已經不是早上唱歌時節五的快樂,從語氣中也可以聽出是無可奈何聊以自解的意思。
三
第一班淞滬火車象平常日子一樣,在三等車裡帶來了一車蠢人,就是身上骯髒,言語樸陋,成天各以其方便做事,用工作使身體疲倦,晚上又從工頭處得三毛五毛的報酬回家去睡覺的下等男女。另外是在二等頭等車廂裡,載來了一批有學問,皮膚柔滑,身穿上等細軟材料衣服,懂許多平常人不能明白的事情,隨隨便便談一點什麼就可以在簽名簿上畫一個到字,於月底向會計處領取薪水的大學教授。這些教授到了車站,下了車,隨意又坐到一輛人力車上去,即刻有一個同工人差不多骯髒不體面的漢子拖著車把就跑。
於是不到十分鐘後,車伕還沒有出校門十步,這些教授就站在講堂上,用粉筆寫那些問題,同一群年青人談著完全與「天氣」「工人」「車伕」無關係值四元一點鐘的話來了。
學生呢,為學分原故耐耐煩煩聽著的也總有人,很有心得那種樣子忙忙的寫著記錄的也有人,把心思想到功課以外,或者是一封信,一首詩,一塊錢與一件蠢事,也仍然總不缺少這種人。但是課堂外面太陽底下的薄霜慢慢融解又慢慢的化作白煙的事,是沒有人想到那美的。挖泥的人跌到溝水裡去,爬起時全身漿著墨綠色骯髒東西,也是沒有人想到那寂寞的。天空藍到象海,一個人向天空想到海,心也近於象海一樣的寥闊,無邊無際,這更不是年青學生有分的事了。學生們全到課堂上做轉販一個上等人的知識去了,只留下兩個小飯館中送早面到宿舍收碗回去的邋遢孩子,在廣坪中讓太陽炙著破棉襖綻肉的肩背,對於天氣以及天底下的情形出神。其中一個在回頭發現了曾偷過雞頭的狗也在那裡很悠暇神氣散步時,很不平似的抬起石子奮力向狗身上擲去,被石子打中臀部的狗,一面嗥著逃走一面回頭望著打它的仇人,似乎從那扁臉小鼻子上認清楚了是合興館的夥計,同時也記起了偷東西吃那一回事,於是不再做聲,竄過干溝,跑到枯根株還未拔除的棉田里去了。
四
在上海方面,裝滿了整船的絲綢,茶葉,桐油,雞蛋等等向海洋浮去的大舶,皆乘早潮滿江時節出口,船皆傍江邊南岸行駛。大而短笨常常畫著一面旗式一個獅子一顆星的煙筒,冒著淡淡的青煙,間或還發著比山中老虎嗓子還沉悶的短促聲音,從一里外的××學校大坪中看來,是彷彿這船是在岸旁或竟是在岸旁旱地上慢慢的行動,且如大聲呼喊船上人,也當能聽到。其實船在江中行駛,去岸尚數十丈,若在江邊散步,就可知道船去江邊已經如何遠了。
青年A無課,又不欲作其他事情,大清早就在江邊玩。看江上潮漲潮落,目送全身以鋼鐵作成儼然是蓄藏著無盡的生命之力,頑固的轉著轉著輪葉向大洋浮去的輪舶。望著那龐然巨物過去後,尾部機輪所激起的大浪,湧到江邊堤腳,作生氣樣子,以及被這余浪所搖撼,如為一隻大手所撾過因而發昏東歪西倒的小舟,心中總若有所失,非常寂寞。大的船,悍然毅然勇敢的向不可知的海洋走去,靠一點人類經驗,風濤暗礁皆無所懼,終於把責任盡過,再休息到一個新的日光下面,船真是可佩服的東西!所謂巨大的人,所謂將向人生大道走去的人,不將也應當如此悍然毅然竭盡生命之力,用著頑固的不變的姿勢,一切無所畏怯的活著下來麼?
見著大船的過去,以及小舟的搖擺,青年A站在那石堤上,目送著湯湯而去的鐵體鋼心的怪物,就心想:這真是一個人生最好的對照,這些浮在水面的東西!人是浮在比水面還輕柔的一種生活上頭,因為缺少力,我的心,就只能在別人生活巨浪後面搖蕩如醉。我從沒有去自試向我所欲達到的方向駛去的氣力,也缺少這近於嚇人的雄心,因為心的柔軟,到近來,就索性連平凡的慾望也沒有了……他於是在堤上追跑著,似乎只要能追及那船,就可以請托這船上人帶他到所要到的一個地方去。但是這船毫不留戀的走遠了。他跑了一會才不再跑,喘著氣,用著神氣頹唐的眼睛,望著太陽下所照的一切世界。柔軟無用的人!新的日子原是就可以帶他到一個新的天地去,但他只凝神到空虛,這空虛是連幻象也缺少的一片茫然漠然的蔚藍。
過了一會,自言自語說,「我有我的方向,應當載滿一船勞苦與眼淚,卸到我那彼岸的貨倉!」
他走回去看下課了沒有,在學校長廊下見到了玖同另外一女人站在那裡品評一缽菊花。
「玖,你下課了?」
「接到還有。你難道已經到過江邊了麼?」
「我玩過了一點鐘。」
這時另外有一個女生走過身來問A的考試問題。那同女孩玖在一起的約莫有二十歲左右的女子,就輕輕的問玖,「這是你哥哥?」女孩玖也輕輕答應,且悄悄的笑,因為見到與二哥說話的正是校中頂不美觀的一個女人。好像有許多話還說不完,到後是無話可說了,就又向玖說話。接著堂堂堂上課鍾又打著了,許多穿衣服體面的學生好像很為自己一件衣服合式滿意,腰梁骨筆直的競向各人課堂走去,許多女生也同男子一樣的很匆匆的從廊下走去,並且有全身是粉筆灰的教授夾雜在學生中,憑了那好酒好肉培養而成的紳士神氣,如雞群之鶴矯矯獨立,與A認識的總同他略略點頭,或者說一句很平常的應酬話。男子A同玖離開時,那與玖在一個班上讀英文的女人,回頭望了A一眼。
「真是怕人的世界,這樣多年青人!」這樣想著一面低了頭向長廊東端走去的男子A,為了天氣,為了在這好天氣下所見到的一些年青人,心上覺得異常寂寞。因為在眾人中,許多人皆能為一些很愚蠢的知識所醉,成天上課,吃飯,厭倦了也不妨發點小小牢騷,間或到毛廁去用小鉛筆之類,寫一點近於洩怨的幼稚可憐的話語,就居然可以神氣泰然的活到這世界上,處處見出愚蠢也處處見出這些年青人的生氣勃勃。
自己卻無時無事不在一種極偏心的天秤上,稱量自己生活,就覺得年青人的天真爛漫完全無分,想抓到一個在基本心情上同類的人竟無從找尋,孤立的而仍勉強的混到這些人中間,生存的時代與世界皆有錯誤樣子。但是剛走到長廊東端,又給兩個女人攔住了。男子A神氣略顯得窘迫,用憂愁的眼睛望到這兩個女人,想明白有些什麼事必須到這些地方來商量。
女人是早晨在床上唱歌的玉同五,兩人因上堂的××教授請了假,這時來找A問關於考試的事。女人五說,「沒有什麼事,想向先生借一本書,我們買書不到。」
玉也說,「我只能抄點筆記,怎麼辦?我也沒有。」
「不能夠請托一個人去買這樣書麼?」
「是買不出。已經買過了,賣完了。」
「那到我房裡拿去,可是過兩天得退還我,因為同學太多,讓大家看看。」
他們於是到了A的房間。說著「真糟真糟」一類話,把桌上雜亂的書一面整理一面微笑著的男子A行為,使二女人見到感覺得出一種溫情的動遙遊目檢察一房的所有,唯一的女孩玖的一個十二寸半身小影發現在書架上層。五把相拿在手上,「A先生,玖姑娘真是個有福氣的人。」聽著這話的A作著微笑,女子玉卻因見到這情形也用另一意義微笑著。
五又說,「這真美,像畫上的人。」
「像一匹小羊。柔和天真到這樣子,不是象羊麼?」玉意別有所指把話重複的說著,盡五白眼也作為不知,到後就走到書架邊低頭找書,取出了一本皮面金花的小小聖經,「A先生,你是教徒?」
已經把書整理過後,倚身到桌邊,以背向窗的男子A說,「天國的門不是為我這種人開的,要有德行同有錢的人,才應當受洗。我是把聖經當成文法書看的,這東西不壞。」
因為看到女子玉把聖經翻著,念著第一頁上面用藍墨水寫上的話語,男子A又說道:
「這是一個女人送我的。我住北京時病到醫院,醫院照例什麼都沒有,就只放一本大字聖經,我就成天吃黃色藥水,看《約伯記。歷代志》過日子。有一天,又躲到床上看聖經,讀《雅歌》,這女人是教會的什麼長,來各處病房安慰病人,到了我房裡,看我正在很吃力的把一本聖經擱在枕邊翻,女人就取到手上看,見到我在聖經上批的對於譯文方言解釋,就大喜歡,用中國話問我是什麼會裡的教友。我告她不是,這女人看了我兩眼,抿抿嘴走了。但第二天又來,我們就是朋友了,她因此就送我這樣一個小字本精緻東西。到去年,我同我妹去一個教會的辦事處找過她,聖誕節且送過玖妹一件很值錢的羊毛短衫。」
兩個女人聽到說及短衫,心中皆略略感受小壓迫。但男子A接著又說,「這女人初看很怕人,似乎真像《小物件》上小學校的女管理先生,一副冰冷臉孔,竟與她的事業完全不相稱。但熟了以後,才明白年齡同宗旨皆不能拘管她的天真童心。一個四十歲的人,吃宗教飯也有了二十年,卻看我的小說,很有趣,以為任暑假中當譯一些心中所歡喜的給她的國內朋友看。
真是了不得的人,若不是因為玖妹身體不濟,我將送她到這老女人處學××去了。「
女生五在早上不忘記洗盥間的談話,這時無意中聽到這話,血管子裡的血暢快了許多,望到A的瘦臉,復望到桌上的許多稿紙,「A先生,你又在做什麼文章了呢?」這樣說著就到玉身邊用手暗擰了玉的肩部一下,「密司玉,你的詩怎麼不拿來給A先生看。」
玉說,「我是賞菊的詩,學究氣免不了,看了也頭痛。我記到你好像有一本山歌是看牛看羊人唱的,不是有這樣一本書,你告過我,還要我寫一個封面題字麼?」
男子A不知道這話是一種屬於私隱的嘲謔,就說「既然寫得有這樣多山歌,想必一定有不少好作品,若果作家高興,我倒非常想有福氣看看。」
一
種與聰明完全相反的話,使兩個女人皆失去了拘束大笑不止。
五
把兩個年青女人打發走後,一個人站在自己房中書架旁,手翻著那冊剛為女生玉看過的小小聖經,心上發生一點極曖昧的動搖,又旋即為另一種懂世故的理智批駁著,搖頭做出很淒涼的苦笑。這日的事在日記本上,他應當加上這樣一點旁人不會明白的話:
她們以為我是先生,居然敢在我面前不紅臉的走來走去,說笑話,真是膽量不小的女子!
一
切有福氣的女子,也正如其他一切有福氣的男子一樣,又聰明,又乖巧,大概總應當逗一些人憐愛崇拜吧。這淚中微笑的心情,是女孩玖也不會瞭解她的哥哥的。
兩個女人皆儼然各有所得的回到住處,一面各在自己寫字桌上翻看新借的書,一面各人在心上想起一些年青女子所彷彿能理解的荒唐事情。像平時作論文一樣,年青人,有著一顆聰明善感的七竅玲瓏心,看書一遍即可按照堂上題目寫成一篇有條有理的論文,如今是這兩個女人用一些印象作為根據,在心上另外作著一種通暢清順醒目悅心文章的。
六
一
個鐘表裡面機械之一那樣腳色,大鼻頭為早風刮得通紅,站到教務處門前看一隻衰弱蒼蠅在窗上爬生大趣味。辦事人則坐在大辦事房柚木寫字檯旁邊,低頭爛臉填寫一種極麻煩瑣碎的表冊,不三分鐘又抬頭看看壁上的掛鐘。下課時間到了,就在房裡喊一聲「打鍾!」於是人在外面用著元氣十足的聲音答應「庶!」於是那陳列在大禮堂附近,用木架高懸,成天為那紅鼻子校役拉著振子敲打,即刻發著堂堂的又如因為被北風所吹,害小傷風,因而聲音略啞的校鐘聲音響了。於是一群年青人很奮勇的大踏步從課堂中跑出。於是教授們很和氣的到會計股同主任談天去了。
每一堂課,皆不缺少一種學生頭痛。每一堂課,一些作教授的,皆總有些對於自己的課感到無聊或非常得意的人。時光為教務處壁上的鐘擺一分一秒所啄去,到後是教授與辦事人輪到休息,照例的午飯時間已到。繞學校附近各小飯館的大司務,同提竹籃送飯,見狗就想拾石子擲去,一見紙煙上小畫片就捏在手心當寶物的江北孩子,以及館子裡打雜的夥計小二,倒忙起來了。教授們拿很大的一種數目,選一本書誦讀給年青人聽。
大司務為三五毛錢的原故,手執大鍋鏟,在灶邊一點不節制氣力的炒菜。年青人真是一切率真,每天一早起來就知道洗臉刷牙齒,肚子空了曉得先吃一點早面,上課就筆記照抄,上毛廁就在板壁上寫一點近於發洩的言語,讀英文又很勤快的認生字,到午飯時,一窩蜂皆來到飯館,於是吵鬧著,歡呼著,用著對於這一頓飯「催促」或「謳歌」任何一種理由,毫不受教育所拘束,使所有供給大學生吃飯的地方皆成為有生氣的地方。又間或就在飯館動起武來,破皮流血,氣概不凡,從精神上看來,完全看不出學生為國文系治音韻學的大學生。
大廣坪四圍溝邊就只剩下一些黑色污泥,成小堆,為太陽所曬,放出微臭的氣味,在下風遠處走過的學生們,皆用手掩鼻匆匆過去。一些為手捏處放光的鐵鏟鐵鋤,大的竹箕,古意盎然的缺口土窯水壺,散漫的臥到溝中。溝上爛泥處蹲得有一個看守傢伙的粗蠢漢子,口咬短煙管一枝,讓溫暖的太陽熬炙肩背,引為幸福。
遠處兵營一大隊新兵,正分班蹲在地下,吃帶黑色發過霉劣米煮成的飯。
到了下午沒有功課的就在大廣坪中踢球,毫不吝惜氣力,當圓的球無意中滾到溝外時,挖泥人總歡歡喜喜的代為把球擲回來。
仍然到了夜間,仍然是一些很有希望的生命力極強的年青人,從課堂湧出,轉到笑語嘈雜金鐵齊鳴的食堂。工人皆背了鋤頭竹箕回家,兵營中吹起喇叭,聲音融和在暮色中,柔軟而悲哀。淡白的日頭沉到地平線下去。沒有一個人對這各樣情形加以綜合生出空漠感想。
開回上海的火車,把聰明人同蠢人仍然帶回去了。
七
仍然是燈下,男子A同女孩玖,在一個房中做事。
「二哥,你說寫窮人,從反面寫也行,我如今試來寫正面。」
那二哥似乎並不注意到這話,所以女孩玖又說,「二哥,你也仍然正面寫過了,你××不是完完全全的寫?」
男子A說,「什麼正面?」
「窮人,貧苦的,被忽視與輕視的,骯髒愚蠢的人。」
「只看你寫的態度,同你文字上的技術,只要寫得好,反正無關係。文章太壞,有好主張同好思想也是不行的。文字完全,把極平常的人物也能寫得感動人,這完全是藝術。」
「那我不寫了,」接著,女孩玖就抓起自己面前一張寫了將近兩千字的稿件想扯碎。
在沒有扯碎以前為男子A所搶去了,她就輕輕嚷著,「不行呵,不行呵,我不許你看,寫得太壞,不許看!」
「這脾氣是不對的,玖。我說過一百次,文章寫了不許扯,寫成了也得給二哥看,你又這樣發脾氣!」
「為什麼我把寫得不好的文章留下來給人看?」
「別人還有勇氣印,你連給二哥看的勇氣也缺少,這是正當脾氣麼?」
「退我呵!我不歡喜這樣!你不退我我就不管。」
「不要你管,」男子A就一面把那創作稿件就燈下看著,一面笑。
女孩玖又說,「我不答應!我不答應!你笑我,以後我不寫了!」
孩子氣重的女孩玖站到一旁放賴,男子A把文章看完了,站起身把文章遞還給她,「你寫得好,並不壞,就寫這窮人如何無望無助的到江邊去,以為她在晚上做的夢會實現。她在江邊等候夢中的放光耀目東西,但是只見到來來去去的船隻。她就數這船隻的數目,一,二,三,二十,三十七,一直數到她生活上從沒有經過手的數目上去,到後就把這數目記到心上,回家……你有天才,很細心,聽二哥的話寫成就送到《小說月報》去。」
女孩玖一面看著自己文章一面聽男子A說話,最後咬了一下嘴唇,說,「二哥你說怪話,你笑我,好歹我不寫了。」
男子A就仍然把自己的文章接寫下去,一面擺頭表示女孩玖的話不應當這樣說。
過一會,有人在房外叩門。男子A漫聲的答應,說,「請。」
門外的人仍然不推門,又叩了兩下,男子A第二次又說「請。」
還是在門外剝剝的叩著,男子A稍稍生了點氣,站起身來拉門。門開了,一個女子,點點頭,害羞樣子微笑,怯怯的走進來,見了女孩玖在此,彷彿放了心,也不再顧及男子A了,就同玖去說話。
「她們找你開女同學會,快去!」
女孩玖說,「我不去,先就同玉小姐說過了。」
「不行,玉小姐說不行,要全體,有要緊事商量。」
「我不會商量什麼,玉小姐知道我!我說明白了,怎麼又要我去!」
「我不知道,是她要我來的。」
「我請你說說,我要做點事,到我哥哥這裡,不能到會。」
男子A就從旁說,「玖,去去也好,你應當習慣這些事情。」
「我不高興去。」
大家無話再說,來的一個女子也好像找不出話可說了,就望這房中的一切,望了一會,又怯怯的望到男子A,忽然說,「你不去,那我要走了。」
女孩玖說,「密司朱請你同玉小姐說,對不起。」
那女子點點頭,向女孩玖不自然的笑笑,又向男子A笑笑,走去了。
男子A把門掩上。
「玖,這是你同班上課的同學麼?」
「是的。人老實極了,為班上長得頂好看的女子。」
「我倒不覺得這女人有什麼好處。」
「久看看就會發現。清秀得很,這人功課都好。」
「女人照例功課都好。」
因為這話是近於說「也不過功課好罷了」的意思,女孩玖稍稍不平了,便說,「這人思想也不壞,我看到過她書架上有許多新書,社會科學,國際問題,新藝術理論……
比同學都多。「
男子A想到另外什麼事上去似的,不再說話,仍然坐到桌邊了。坐了一會,一個字也不再寫,溫習到一些為女孩玖所不瞭解的事情,到後忽然說,「我們到江邊玩去,怕不怕冷?」
女孩玖說外面一點也不冷,於是兩人不久就出了學校到江邊去了。
江面全是薄霧。
江裡帆船在霧中,隱約閃著小小的紅風燈。正漲晚潮,微浪嚙堤,正因為這細碎聲音,一切空間反覺得異常寂靜。
循薄明的長堤石道上走去,走到男子A日間追大船處,男子A想起日間的事,不動了。
「二哥,你倦了?」
男子A搖頭不語——
獨家推出
第三章
一
女孩玖很早的起身,邀約朱到球場習網球,玩了一會,又邀同伴到她二哥房中去取書。用著稍稍不安靜的心情陪了玖到教員宿舍去是朱這個人。到宿舍了,女孩玖也習慣用手叩門三下,沒有答應,又看看天氣,已經是二哥起床以後的時間,就輕輕的推門。
門開了,房中空氣極壞,電燈還放黃光,男子A躺到床上,衣也不脫,皮鞋也不脫,被蓋還未曾完全拉開就隨意的搭到身上,房子中地下無數碎紙,顯然是主人夜來睡得極晚。
女孩玖與那同伴女子皆愣住了,女孩玖輕輕的走到床邊去,很憂愁的望到男子A憔悴的臉,長的發,以及一隻擱在被外瘦小的右手。
「二哥,二哥……」
男子A似乎並沒有酣睡,一聽到女孩玖的聲音就驚醒了,爬起身來睜著充滿了血的一雙失眠的眼睛,望著妹子勉強的笑,且一面說著「真太晏了晏了晏了」的話,作一種在妹子前面自責的神氣,想將昨晚上的一切遮掩過去。但女孩玖搖搖頭,把臉背過去了。
男子A明白玖要做什麼了,就說:「玖,忘記你是大人了麼?」
女孩玖,聽到男子A的話,且記起在房中還有朱,是沒有正式介紹給二哥的客,就回頭裝著笑臉,勉強對男子A笑,「二哥,你為什麼又這樣子?」
男子A也裝著笑臉,「不是通夜不睡,是起得太早了,到後又倦得很,所以成這樣子了。」說到這裡男子A已望見電燈,還有光,沒有熄滅,就趕緊把機關拍的一按,且如往常情形,一面檢拾桌上的稿件一面說話,「寫得很有頭緒,做文章真是天氣早好一點,不為旁人吵鬧,清清靜靜……」女孩玖心裡就想:「你完全說謊,對於我同客人。
顯然是在夜間過度疲倦了,所以到這個時候來說謊!「但是她卻說:」二哥你真勇敢。「
「我的文章在下禮拜就完成了。我以為這篇寫得很好,你看了也一定歡喜。」
「好是一定的。你是不是還要我題幾個字?」
「自然的事!你為我寫章草好點,不要鍾體,你寫鍾體不大好,因為漢隸太無根據。」
「可是筆真不行,我得借筆來!」
「好,你借一隻好筆來,並且隨意畫一個封面畫。」
他們倆在客人面前互相謊著,且都用著笑臉,又皆明明白白這謊話背後所蘊藏的眼淚。女孩玖且正式把女生朱介紹給這說謊話的二哥了。男子A望到朱,很勉強的點頭,且更勉強的找出一些話語來同那女人接談。他問到女生朱同鄉,又問到朱選的課程,以及從××轉學以來對於這新學校同舊學校的趣味差別,竟像非常想明白這些事情那樣關心。女孩玖則從旁代為解釋,好像男子A要在女生朱生活上寫一篇小說的原因,所以同時把自己對於朱的長處也說及。她說到朱的功課,說到思想,說到人,其實這些話昨晚上在堤邊就已經全說過了,如今又來在朱本人前面重複一次。
本是懷了稍稍不大安定的心來到這房裡的朱,到此見到這兄妹二人情形,話更不能多說了。她用著聰明的眼睛看望對她說話的人,拘束的不自然的回答著,又在女孩玖的讚美言語上,做出害羞的笑,她也有一些說謊的精神,就是一面覺得男子A近於可憐,然而她說的卻是「非常歡喜看A先生作的《山鬼》。」她在對談上也找出了許多近於客氣的言語,可是主人的笑她看得很清楚,那是一種與歎息並不兩樣的東西。
她知道第一次談話最相宜的還是讚美,所以讚美了男子A文章,還同時讚美到女孩玖的美麗和天真。她本想說「做文章身體太壞是不行的,應當為一些人愛惜自己一點」,但她彷彿為了大家「安寧」起見,卻只說出一些平常客氣的話。
預備鈴搖過了,女孩玖同客人已把書拿走上課去了。男子A坐到自己床邊,想著昨晚上的工作,想著這時上課去了的有著柔軟的心的妹子,又想著這使女孩玖同客人皆似乎極其難過的情形,工作結果只是一些什麼意義。
二
吃過午飯以後。
「你哭了!」
「哪裡有這事。睡不好,眼睛就這樣子。」
男子A不再說什麼,只想著一切。因為不願意使女孩玖傷心,就說別的話。
「玖,為什麼大清早就引客人到我這裡來?」
「我以為你早起來了。」
「人家看到我們房裡這樣子真會笑話。」
「哪裡,她們才不會為這些事笑你!」
「你不是說四川人就說過我嗎?」
「但是我聽到那四川人她們常常說到你,可見得並不是很討厭了。」
「我倒以為單為這些原因明年也不再教書了,我不願意讓女人說到我。我倒並不想要這些女人歡喜我。一些年青的人,天真爛熳的吃飯上課,莫以為我愛做文章說得可憐,只想一個女人援手,就以為我在她們面前也會感到可憐!」
女孩玖笑了,不做聲,然而又輕輕的象不讓二哥聽到一樣,說,「人家崇拜你哪,有什麼辦法?」
「我才不希罕這種東西!若果是靠到這些意義,就有理由安分知足活下去,那我不寫文章也夠了。我是還擔心那些女人以為我平常很隨便,就以為是想要使她們看出我的可憐,因而在我面前更加矜持小心起來的。」
女孩玖仍然笑,搖頭,表示意思是:「我猜不會有,這些女同學全老實極了。」
但女孩玖並沒有老老實實把另外一時節女生朱同她談到的近於老老實實的話,告給男子A過。她只另外談到功課,談到試驗,談到在試驗時一些學生與教授故意麻煩的情形,也不再說到女人,也不敢再問到昨夜究竟為什麼寫了一夜文章。
這時第二十一教室,正坐滿了一室年青男女,看著講台上講比較文學教授抄引的作品。那教授引得是男子A文章的一段,抄滿了一黑板,一面抄一面又回頭說,「不要把標點加錯。」大家就笑。這是一句話,在凡是這教授所擔任的功課上面,遇到抄引筆記時,他總不忘記這一種責任內的囑咐,為了重視筆記起見,這人有時還觀察學生的筆記冊,因此學生中有人就在筆記冊上也寫上那一句話,好讓教授見到的。
把黑板寫滿,應當是教授說話的時節了,這就憑了一點在另一時節所知道男子A的種種,解釋這文章以何因緣寫成,以及內容的糅和情感與理智表現的美處。
在講堂下最末排坐的是十個女生,玉,五,朱三人成一線坐在角上,正如其他同學一樣很隨意的領會到先生的分析。
到後聽到講「天才」一定是有,且把如何生活就算天才的話期望到同學,學生全笑了。第二次又返身面向黑板寫字時,玉就同五說話。
玉說,「聽這個講不如找小羊來談天還有趣味,她講這一課比大教授高明多了。」
五說,「小羊應當也來聽聽這一課,好多有一個機會去說笑話。」
玉又說,「她今天好像哭過一會,我上午在第七教室見到她,問她為什麼不愉快,不做聲,微微的笑著,走開了。」
五又說,「你應當安慰她,她是你的——」「你要我打你了?」
「你自然有權利這樣做,因為假若你是……」坐在一旁的朱聽到這兩人說的話心中匿笑,裝著一點不注意的神氣抄錄筆記。先是不懂所說「小羊」是誰,到後清楚了,她同時還明白「小羊」哭泣的原故,下了堂,就走到黃字宿舍去找那所謂「小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