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沈從文集-小說卷3

正文 沈從文甲集-第四 文 / 沈從文

    前年在北京時,我曾在一個作客的筵席上,遇到一個饒舌的人。這個人那時正從山西過北京,一個又體面又可愛的人物,在××人最粗糙的比喻上,說那人單是拿他的臉,或者一張口,或者身上任何一部分,放到當鋪中去,也很容易質到一筆大數目款項,原是不為虛譽的。吃過了飯,我們坐在東興樓那北房老炕上,隨意喝茶吸煙,又一同欣賞壁上所掛的齊白石山水畫,這朋友就談了許多畫家與作品,談得使在座的人無不歡欣,因為一切話皆說得非常中肯,非常有趣味,本來即刻應當回府的我,也不能不為他那俊辯雄談所影響,脫身不得,到後外面可落起雨來了。

    今年八月間在上海,又無意中在一個朋友處遇到這個人,因為是舊識,雖僅僅是那麼一面,但這朋友竟非常痛快,一定要我跟到他過杭州,看浙江偉人所提倡的國術比賽。我告他說去杭州未嘗不可,但我決不花錢看他們比武。他笑了,他說,我們難道當真去看比武麼?在北京天橋丟三個銅子到圈子裡,看一次摔角,還有人搬板凳請坐,我早看夠了。我只是邀你去那裡談燙天,我們一面玩一面談話,我可以說幾個很好的故事給你聽,你一定能夠把這故事寫下來,成為一個小說。我想了一會,看到這朋友又誠實又孩氣的臉,雖然那時正在為一種債務所逼,非趕急整理一些文章不可,到後就仍然答應他了。我們是十一號的八點快車動身的,到了西湖就住到內湖的新新旅館三樓。從上海北站一上車,這朋友就談話,過松江就說鱸魚,到海寧就說潮,下了車站就又談各地方關於檢查的差別,跳上人力車又說各地方的車子的性質,落了旅館又說天津南京蘇州廣州各處旅館的故事。總而言之這人的口若非常有一點東西來塞住它的時候,他的話是永遠不會停止的。他即或吃到一口湯或一口香蕉,那仍然也不至於妨礙他談話的方便。我是在許多人事上皆發現過「天才」的,但在談話上,只遇到這樣一個奇怪的人。

    到了西湖,正是杭州人趕中秋節的時候,據說賠了錢的那個博覽會快要開幕,從上海方面來的人較多,湖上也忽然顯得比七月間活動了。我同那個朋友,就按定了我們在車上時所說定的計劃,白天爬山晚上坐船,另外一些時間,就用在湖上公園一帶來去,看那些坐船遊湖的人。

    我們先已經說定了的,到一個好地方,必須留連休息時,就聽這朋友說一個故事,我就用鉛筆把大體記下,以便在回到上海時刪改。在朋友的健談中我總是颼颼的在我那記事冊上畫上一些符號,我還常常利用一種小小的停頓,抽出一點時間,來為一個遊人的俏臉或知客僧的圓頭,作一種很詼諧的速寫。存記到在淨慈寺的後殿,朋友曾說了一個近於鬼魔的故事,在煙霞洞旁他說的是兩個轎夫的故事,在虎跑他告我另一朋友投水被人救起以後的情形,……差不多所有好地方這朋友皆說了一個好故事,所以本來應當即回到上海去的我,到後也同意且留到西湖度過一個中秋的提議了。

    朋友是一個饒舌的好人,可是這饒舌的方向和嗜好,卻在三天內為我看明白了。以一個那樣年青那樣體面的人物,談了三天話,尚不說到男女戀愛的故事,這個是我從來沒有遇到的。有些人是一見面說過三句話,就會把話引到男女關係上面來;還有些人除了說戀愛就沒有話可說。我這個朋友,那麼適宜於與女人糾纏的性格,倒像本身是有一種隱疾,靈魂也同時有一種隱疾,才不能在男女事上感生興味了。因為我覺得有一點不平,有一點「豈有此理」的疑問,所以有一天,我們到玉泉看魚時,坐到那大水池邊,擲大餅給魚吃時,我就問他,為什麼從不聽到一個女人的故事在他嘴邊逗留。朋友就笑了。過了一會兒,朋友不說話。

    到後他說,「你看這魚!」

    我以為他在作一種遁詞了,就道,「我不是問魚,是問女人。」

    「正是女人!女人就像這裡的魚,一尾一尾排列這水池裡,作各樣顏色,在各種顏色中若我們歡喜那一種,擲一點麵餅,就過來了。有麵餅,又當魚是需要麵餅的時候,我們只嫌魚太多,不容易選擇,難道會有失敗的事麼?」

    「魚恐怕不大同女人!」

    「有什麼兩樣?我倒歡喜聽聽你這個大作家的妙論!若一定要我說出它的不同處,我只好說女人比魚還容易捉到手,養魚要許多的活水,對付一個女人,卻並不需要許多愛情。」

    「這個話或者是對,我就無條件承認了吧。只請你把故事說下去,且告給我你的故事中的女人怎麼樣;我要聽的是『實在的現狀』而不是那『抽像的評論』。我實在願意尊敬你是一個對女人的英雄,因為你並不缺少英雄必具的身份。」

    「好,你這樣會說,我當然要告給你一點。」

    「莫說一點,說全部。」

    「可是你錯了,全部是有時間限制我們的,你瞧,這時已經四點半了,我這對於女人的故事說五天也不會說完!」

    「那你就說一個最動人的,我來記錄。」

    「你得相信我這故事的真實。」

    「我完全相信。」

    我開始把那一本記事冊擱在闌幹上,靜候我這漂亮朋友的開口。

    下面這個故事就是玉泉魚池旁所說的,因為到後把故事編號,所以就列到第四。有些話不是一個人口語所常用的話,那只是我的記錄的失敗;有些話稍稍粗野了一點,那是我保留那朋友一點原形。這故事我應當擔負那不良的批評,而讓好的獎譽歸給那個一切體面的朋友。

    他說——

    我不歡喜談女人,那是你所知道的。但一個最好的獵戶,決不是成天到大街上同人說打虎故事的打虎匠。一個好廚子只會炒菜。一個象棋聖手或者是一個啞巴。這是什麼原故?他們都不須說話。我懂女人,何必要拿這個話各處去說?即或是我的特長,是天賦,是可驕傲的技能,我也只能運用這技能,取到我分內應當得到的幸福,所以我從不同誰提起,也從無興味說到這些事情。

    若果我這個故事說出來對人有一點益處,我也不會吝惜不說。一個廚子是可以告人怎麼樣在火候以及作料上注意的,我這話比炒菜複雜得多,所以說也無大效果。

    不是說瞎話,我是天生就一種理解女子的心,憑了這天賦到任何地方總不至於吃女子的虧的。我覺得天下的女子沒有一個是壞人,沒有一個長得體面的人不懂愛情。一個娼妓,一個船上的搖船娘,也是一樣的能夠為男子犧牲,為情慾奮鬥,比起所謂大家閨秀一樣貞靜可愛的。倘若我們還相信每一個人都有一顆心,女人的心是在好機會下永遠有向善傾向的。女人的壞處全是男子的責任。男子的自私,以及不稱職,才使女子成為社會上詛咒的東西。你瞧,近來一些男子,一些拿了筆在白紙上寫字做故事的文豪,誰一個提到女人,忘記了憑空加上一些誣蔑的言語?所有的詩人,在他作品的意識上,誰一個把女人當人?我們看到他們那種對女人的讚美,那謬誤的虛諛,同時也自然就看到他們的失戀憂愁或自殺了。

    他們把女人當神,凡是一切神所沒有的奇跡皆要求女子的供給,凡是神生氣的事皆不許女人生氣,正因在某一層階級中有這一類男子,或做詩或不做詩,所以女子也完全變成可怕的怪物了。

    我不是對女子缺少尊敬,我不過比別人明白一點,女子在什麼時候用得著尊敬,以及女子所能給我們男子的幸福的闊度是到什麼尺寸為止。我把女人當成一個神,卻從不要求她所缺少的東西。我對於女人有一種刻骨鏤心的嗜好,但我的嗜好是合理的,不使女子為難的。許多人都說女人會說謊,這些蠢東西,不知道他的要求如何奢侈,如何不合理,女子既然沒有那些出於男子口中的種種,她不說點謊怎麼把事情做得完全?

    我聽到許多男子皆說到「相思」或「單戀」這樣一些古怪名稱,說是一種使人見寒作熱的病,一種使人感到生存消沉的厲害的玻真是奇怪的事。為什麼有這樣使醫生也束手的病?不過是無用處的男子漢,在他無用的本分上,取出一個要人憐憫的口號罷了。天下大概是真有一種男子,就是縱見到一個放蕩的妓女,在他面前用最猥褻的樣子告他怎麼樣可以用她,這男子也仍然還是要害相思病的。正像天生有一種人有這樣一種病根,那是一匹閹割過的雄雞,是除了喊叫而不能夠做其他事的一種人。我是永遠不害這樣病的,我只要愛定了誰,無論如何她總不會在我手下滑過。

    我並不比別人有值得女人傾心的社會地位,並不比別的人錢多,我樣子也並不是完全中各種婦人意的體面,讓我再說一句野話吧,我氣力也並不比起許多人為強壯!同一個女人相愛完全不是需要這些的。婦人中有歡喜水牛的怪嗜好婦人,可是多數卻全不在乎此。一切的誇張,常常只是一個笑話,對這誇張感到完全的婦人真是少而又少!我還從沒有見到一個婦人選擇男子,是照到男子們所猜想的標準下手的。大多數的女人需要男子,她們是同吃飯完全一樣,只在方便中有什麼就吃什麼的。在吃飯時節,我們是還沒有聽到誰因為菜飯太壞,打過碗盞的事,事實也總有歡喜丟碗碎碟子的人,那是必定有一種原因;或者是嬌養慣了的小姐,或者是吃飽了傷食,或者是害別的病受了影響,所以脾氣就壞了。但是,就像這些人,餓一陣,她也仍然很隨便的下箸了。我所知道的,是婦人對別的事或者不通融,對男子是一點不生問題的。

    為什麼我們常常聽到把一個美婦人比作冷如冰雪?那其實卻是男子的過失,男子的蠢同男子的自私,美婦人才常常為一類最壞的男子所獨佔,而且能夠貞靜自處。任何一個美貌的女人,是都很願意(或者說不拒絕)有幾個在身心方面能供給一切愉快的男子作為情人的,全是男子太不懂事,太無恥,還有的就是男子太像一隻閹割過的公雞;徒有金色炫目的毛羽,徒能扮戲,使女人感到快樂而不受拘束,總辦不到,所以許多本來天生就一個放蕩性格的女子,在這種社會上也變成聖潔的婦人了。女人在戀愛方面需要的原是灑脫,一個已經懂到數一百小制錢不會錯誤的女人,就明白在男女關係上應當作一種打算,若果是在情慾的悅樂賬上支下過多痛苦的息金,那她們自然是不幹的。但是如這事情是一件灑脫不過的事情,她們就找不出理由拒絕同你戀愛了。我們所誇獎的女子的長德都是不得已的委屈,所以我們不要太把能夠保持這長德的人加以不相稱的敬視或畏視,若是愛了她,你只要把「我是最灑脫不過的人」這一種意義表示得明白,她的貞嫻自固的門欄,是會完全摧毀在你那一個態度上的。

    我先是說到婦人是飲食一樣的需要男子了,就是那樣子,我們就來注意一下烹調,注意一下對方味道的嗜好,以及胃口的強弱。自然我們隨時皆不能缺少處事恰當的聰明,我們要一種藝術或技術,我們不能缺少自信同自卑,不能缺少勇敢又更不可缺少軟弱,總而言之凡是字典上所有的種種名詞的解釋,我們皆能夠運用和理解,才是一個最好的情人。要耐煩、哪哪哪哪哪,且得拿這一方面長處給那女人知道,到後縱是聖瑪利亞也會對你含笑。你得把你當作一種蔬菜送給那女人,且必需盡她知道這菜蔬是她的蔬菜,那原因只是差不多所有女人都是一個自命不凡的廚子,有頑固的自信,以為若果這一樣菜由自己意思煎炒,不怕她的手段怎麼不高明,由她自己吃時總仍然心滿意足,或者還覺得這蔬菜的適口,與到胃裡以後的容易消化。你若要愛一個婦人,就用這種方法,使她明白你是她一碗由她意思炒成的菜,她因為不好意思,就也得挾你一筷子。

    女人都差不多,倘若吃你的原因只是「不好意思不吃」,你就讓她有第二個「非吃不可」的機會,到後是她就「非你不吃」了。許多男子是因為好像不願意自己在女人勉強情形下被吃,所以永遠不會得到女人的愛情的。所有害相思病,發狂,跳河,抹脖子,全都是那類不懂女人的男子做的事,這些人幸好是死的死去,發狂的發狂,都不會再麻煩女人了,若是盡他們永遠在婦女們身邊,女人真不知要怎麼樣受冤受屈。

    因為這樣事許多男子都怪女人,這些尚未完全發狂的男子,不消說全是一些呆子呆心事,因為他們只知道用他們從老輩傳下來一套對付女子的方法,時代既然不同,他們找不到愛情,就把發狂的機會找到了。他們也可以說不是想真心要同一個女子要好的人,因為無一處不是有許多非常多情的女子。這些男子只有一個方法,是使女人變成可詛的東西,這些男子自己就發顛狂苦惱,過著出乎上帝意想不到的壞生活。

    有人說,女子的心象城門,關得嚴極了,到了那裡大氣力是無用處的,捶打終無辦法,所以費盡了氣力的男子才發瘋變顛子,做出嚇人的事。凡是門,有不開的麼?不過人心上的門那裡是「打」開的東西?若果這裡用得著「氣力」,那門也是一種不必要的東西了。門是「拍」開的。凡門無有不可設法開,就是下了鎖,也仍然是一種容易方便事情。輕輕的拍,用你口輕輕的採取各樣方法去拍,凡是女子全身都無有不柔軟如奶如酥,難道心子這東西會特別硬朗,抵抗得過既會接吻又能說謊的男子的口?

    (這裡我催促了他一次,我要他把故事說及,少來一點議論。)是的,我莫說我對於男女的感想好了。好在年青男子永遠是蠢得很的一種東西,受最完全的教育,得過教育部的褒獎,得過學位,也仍然不會瞭解女人。女人則又永遠是女人,永遠是那樣子容易同男子要好,只要你歡喜,只要你覺得她什麼地方生長得好看,中了你的意,你那言語行為放在一個恰當的表示上,她檢察了一下,看看是有利益而不受拘束的事了,就會很慷慨的將你所注意的給你的。或者她也能夠用那個本來只適宜於擦抹胭脂吃零碎與接吻的口,同你說話,告訴她是愛你一點或全部。要緊的是無論如何你得相信她所說的話毫不虛偽。一個女子是永遠不說謊話的,除非你處處行為上總明明白白表示不相信她的樣子,又或者你原本是一個歡喜聽謊話的人,她覺到毫無辦法時節,才會按照你的興味製造一點謊話。現代女子是只因為維護自己的利益,才像這樣子很可笑的活到世界上的。她們哭泣,賭咒,歡喜穿柔軟衣裳,擦粉,做怪樣子,這些專屬於一個戲子的技巧,婦女總不可缺少,都是為了男子的病態的防衛。男子們多數是閹寺的性的本能的缺乏,所以才多憑空的懷疑,憑空的嫉妒,又不知羞恥,對於每一個女人的性格皆得包含了命婦的端莊同娼妓的淫蕩,並且總以為女人只是一樣東西,一種與古董中的六朝造像或玩具中的小鐘,才把這些弱點培養在所有婦女的情緒上,終無法用教育或其他方法,使女子更像一個與人相近的女子。

    我奇怪世界上不懂女人的男子數量的嚇人。他們中還有許多在那裡毫不害羞的扮戲,充一個悲劇中的角色,而到結果又總是用喜劇收常他們以為學問是幫助瞭解女人的一種東西,所以也常常用著他們的學問,談新婦女的一切,又稀亂八糟寫一點文章,或寫點詩,這些男子就算是盡了他們做男子的責任了。他們愛女人,也就只是在一些機會上,給那所愛慕的女人一點麻煩,還不讓女人有一個考慮的機會,或者說還不讓女人有一個印象,他們先就在那裡準備失戀發瘋了。一個女人歡喜一個男子,這中意的情緒的孕育,除了在一個時間的必須距離外,還有的是應當培植到男子的行為上,到後來,才會到兩方面恣肆的任性的一同來做一些孩氣事情。

    但是我們所見到的年青人,就永遠只知道一個打門的方法,永遠用同樣一把鑰匙開那女人心上的門,女人也看新書,看新的詩集,明白體裁同標點,明白新的詩人形容女人的典故,就好像只是拍門的永遠是那一把鑰匙,所以不得不特意來製造一把鎖,好盡年青人不完全失望的。他們到近來是居然有人在這方面成功了,但是愛情轉到這些人還只是扮戲。他們那種不健康的身心,離開了情慾的飽饜到玩弄風情,他們本來都不配戀愛,因為他們的瞭解建設在一個虛空抽像的傾心上。

    只有唱戲扮皇帝,才是可以由那些本來無皇帝福分的人上台,如今的知識階級戀愛,不過是無數既不熱鬧又很勉強湊成的戲文罷了。他們是太監扮的皇帝,是假的英雄,他們連唱帶演,也玩弄許多名詞,使兩方面互相心跳臉紅,互相哭喊狂笑,到後就用一個至上的「精神戀愛」結束了一切慚愧,彌補了一切不可找尋的損失。

    (到這裡我是又催過他的。)

    好好,我就不說廢話了。故事中的廢話太多,即或是怎樣切題,你們總不大歡喜。不過若果是同女人戀愛,就是說當我們把一個「故事」歸還給「事實」時,差不多所有女人,皆需要一種廢話敷衍的。若果你們懂「心上空間」這一個名詞的意義,你會相信這所謂心上空間,是只有男子的廢話可以作成的。「多情的鳥絕不是啞鳥」,做一個情人應當學到若干悅耳的叫聲,廢話說得適當,恐怕將來所有的中國女人慢慢的就都不再會流眼淚,要眼淚也不容易像現在那麼隨處可得了。因為有些女子最先感到男子的溫柔,是常常在一堆廢話中檢尋出一個最合乎她趣味的話,把它保持到永久的。

    我說那故事,莫再耽擱時間了。可是未談我的故事以前我得先告你一點我的心情。

    我是不曉得什麼叫失戀的。我要的我總得到。這個話說來不是使我自覺驕傲的意思。我不把這個誇張放大到熟人前面,因為說謊只是虛榮的維持,我是用不著這「戀愛天才」綽號的。我只是使你明白我身心的強劍我的脾氣是愛上了一個女人,我總能在一個最快速度內,使女人明白我在愛她,到後又使她知道我的需要,再到後是她就把我那需要給我的。我聽不得誰說到某一美麗女人在極壞相極俗氣丈夫身邊安靜過日子的事情,這些貞操我看得出是一種冤屈,同時感到一種莫可名言的悲憤,覺得痛苦了,我就非得去愛那個女人不可。我這孩子氣的也可以說是俠氣的行為,只像是向俗見作一個報仇的行為,且像是為女人施捨的一種行為,這裡我是很有過一些犧牲的。聽到這女人生活的不合理,我就找出一個機會來,把我這鮮明年青的身體,慷慨贈給這女人,使她從我身體上得到一種神秘的啟示,用我的溫柔,作一種鑰匙,啟開了這女人閉錮的心上的門,要她有一種年青的慾望的火,要她覺悟到過去一切的不合理,從新的獲得上,發現那老公牛佔有她是一種羞恥,一種切齒的冤仇。

    事情是在××的那年,我在擔任一個汞砂場的技師。有一天,到去市約四十里一個地方去找尋一個朋友,坐了那地方最不體面的長途公共汽車去。在路上我就遇到一個婦人,一個使我這人也大驚訝的美麗婦人。那個優美的在淺紫色綢衣包裹下面畫出的苗條柔軟的曲線,我承認這是一個天工自己滿意的工作。那眼睛同眉毛的配置,那鼻子,都無可批評。這個人正像有心事樣子坐在我的前排,我心裡奇怪這地方會有這種婦人。從衣服及頭髮上看,我難於估計準確這女人的身份。我想這應當是我的災難來了,我又應當在公司的職務上另外找出一個盡責的理由了,就存心看到婦人從什麼地方下車,若果中途下車,我就隨到下去,問問她是在什麼地方住身,是做些什麼事情的人。我平時是不容易對女人感到多少糾紛的,既覺到可愛,我就不能放棄這機會了。

    但是一直到了最後一站,這人才下車,我就想做一點呆事,跟到這婦人走一會,且莫到朋友處去訪朋友。但最壞的氣運由我自己作成,沒來之前恐怕不找朋友的住處,先一日曾寫了一個信通知給朋友,這時朋友卻正在停車處等候,一見我從車門處躍下,那在他身旁的朋友的長女,望到了我,就走攏來抓著我了。因為這小孩子一鬧,因為攜了小孩子走到朋友身邊去,同朋友握手,再回頭找尋,女人已經不知什麼時候到什麼地方去了。抱了小小悵惘的心情隨了朋友到他的住處,同朋友夫妻兩人談到一些留在國外熟人的生活,看看就夜了。因為我照例不歡喜談女人,所以我那朋友夫婦為尊重我起見,也不提到這小市鎮的關於婦女的話。我也不破例,去把車上所見去問我那朋友夫妻。不過在吃晚飯時節,那在車站上迎接我的朋友的長女君子,忽然向她媽說道:「媽媽,我今天在車站接叔父,又看到那穿紫衣的阿姨,美極了。」

    「你又見她嗎?你為什麼不喊她?」

    「我因為接叔父,所以忘記了。那真是畫上的美人。」

    君子只是六歲的一個小孩子,提到這美女人時居然也不缺少欣羨。

    我就問朋友,所說的女人是什麼人。

    朋友原本認為我對女人無興味的,就說,「××若是你覺得這女人還美,我就為你想一個法介紹給你,好使我們君子也得常常見到。君子是見一次總說一次這女人的。」朋友這話顯然是出於一個玩笑的意義上,因為他一點也不瞭解我,他雖然相信我一切使女人見愛的資格不缺少,他總以為我是一個快樂健康的人,說簡單點他是把我當成一個孤高獨身男子款待,在說話行事各方面,對我是總不缺少一種含蓄的憐憫成分的。為了這個對手,我可不願多說話了。

    但是,稍過了會,朋友的妻,像是明白我一點,就告給我關於那女子的許多事。我從君子母親方面才知道那美婦人是一個牧師的夫人,因為君子間或由她母親帶到××的教堂去玩,所以認識了這婦人。君子母親另外所知道的只是這婦人在××女校畢業,去年才嫁給××的牧師,牧師比女人年長十五歲。聽到這些話後我心上有些為朋友夫婦料想不到的變化。在我面前又像出現了一個仇人,我想像這牧師是一個最壞最卑劣的人物,我估計他們的婚姻完全成立在一種欺騙上,我不相信這女人心上沒有一種反動。機會給我一個犧牲自己的時間到了,我陪了君子母女兩人到教堂花園著白鶴,牧師不在家,那紫衣美婦人出來招待我們,我有意在那花園裡逗留了許久。

    我自然就同這牧師夫人認識了,我自然非常懂事在一種初初晤面下,把一個最好最完全的印象給了她。回到朋友家中時,我與那婦人最後的點頭,最後的一瞥,我相信自己做了一件偉大的事業,在路上君子的母親問我,這女人是不是很可愛,我說我將把自己來放到一個危險局面下玩一玩,君子母親懂我的意思,她對我的瞭解比她丈夫為多,就笑說一

    切願意幫忙。

    回到朋友家書房中,躺到特意為我佈置的一個小床上,想一切突然而來的事情,想未來,想這時那婦人的情形,全身發燒,可是我仍然用自足的意思克服了這心的馳騁。我明白我應當安安靜膊在這個小書房睡一晚,把精神留給在明天。心急是只能做出一些愚蠢的事情來把問題弄糟的,女人最害怕的就是男子性急。一個聰明的男子,他的聰明只在怎麼把意識的速度,維持到事實所批准的情形方面。他明白遐想的無用,他就不應當在孤獨的時候去猜想那兩人以上關係,因為這猜想照例是非常容易把自己安置到一個與事實相左的謬誤情形上去的。

    第二天我攜了君子去,見到牧師也見到了那牧師夫人,我只同牧師談了半天話。我同那個靠叫賣聖雅各養得健壯如一匹大袋鼠的人談神學與宗教學,我同他說中國各派教會事業的變遷,我同他談洗禮與教會中慈善事業的各樣問題,到後還同這袋鼠談到聖經。幸得是我,才能有這樣多廢話可說。不消說在牧師方面,在一個長時間的散步中,我就取得了我所需要的。我讓這騙子愛我,讓他把我的可敬重處告給那個太太,第二天我就做了這點事情。

    第三天,又是同君子母女兩人去的。朋友這太太當真履行了她的諾言,當我同到那叫賣聖雅各名分的人物繼續討論一切重要問題時,君子的母親就同那太太討論我同牧師。

    事情的銳變使我自己也吃驚不小,還只第六天,這個美麗婦人,就仍穿了她那件紫衣,一個人留在我朋友那小書房中,同我談愛情了。

    一

    切由她明瞭了的所需要的我自然不能吝惜。我將我所有的全部給了她,盡她在一種嶄新的享受中,用情慾與溫柔有意義的消磨了這初夏的日子。

    我在我朋友家住了半個月,這婦人就到過那裡五次。我回到××,婦人又到過七次。我的行為使我那個朋友吃驚,這好人,他倒奇怪,一個學自然科學的人,倒以為我是憑了好的命運成就的事。他仍然得使用一個好朋友的嘲弄,說我在幸運下賭贏了一注財富,在這些事上我當然用不著分辯,因為直到如今他還是對我的「科學方法」加以懷疑。

    你是很明白的,兩個年青人的戀愛,先是大多數維持在一個恣肆的行為上面,到不久,這遊戲就轉到了嚴肅的情形中了。我們的接近,因為距離發生問題了。我不能把朋友的家作為一個晤面的根據地,又因他種關係,要我搬到××去也辦不到。而且我們同時皆不滿意現狀,我們皆得再進一步,費一點氣力,抱一點決心,犧牲一些必須犧牲的幸福,才能達到完全。

    本來對婦人只抱了復仇性格的我,在同那婦人以前所遇到的女子,我是照例只同她們在一個恣縱中過一些日子,到後又仍然因為別的事情終於分手了的。我照例同烈女人要好,慢慢的看出她的弱點,慢慢的明白了她的個性,在什麼生活下就非常幸福,我就總費了些氣力,把這人轉給一個最恰當的丈夫方面去,我盡他們在要好中把我慢慢疏忽,我盡他們成為一對佳偶,這樣人是很有幾個的,可惜我這時不能為你說及。但是,自從我一同這牧師太太戀愛以後,我就覺得我應當結婚,而且結婚的女人除了她沒有第二個了。我真正為了那不可當的溫柔,以及不可當的熱情投了降,把一點理性完全失去,要作那使袋鼠禱告上帝處罰我的事了。

    我們不顧一切,計劃到離開××的生活,甚至於把必須的向社會的辯訴也準備好了。

    但是這是一件事實,不是一個架空的故事,我們仍然因為一些使人不相信的新事分手了。為一個比見面更突然的事所打擊,她因為到我住處往返來去的長途汽車上,翻了車,一車的人皆連同那一輛汽車摔在路旁小河裡面,這意外事情的發生,只去我們離開××兩天以前,我在第二天見到當地報上所載的消息,計算時間正是她坐回家的一輛車。我趕忙坐了車到××鎮朋友家去。一見到君子母親,我就知道她也早已知道了這件事。那朋友,還料不到我們的情熱,料不到我在兩天後就準備要帶了那牧師女人逃走,仍然是那科學家樣子冷靜,而說出玄學家的話語。他說,「你的氣運觸了礁石,昨晚應當做了一個惡夢。」我不理他,就問他太太知不知道是住在什麼醫院。君子母親說聽他們說到是住在家裡,傷處不大,正想等你來一同去看看。

    我們不久就到了那教堂旁牧師的家裡,在門前小廊下遇見了那牧師,好像是鎮夜沒有睡眠,心緒非常蕪雜的樣子,坐在那小椅子上調一碗粥。

    自從我同到那女人要好以後,我是只到過他家四次,如今已經有十七天不見到了這博學牧師的。他看到我來了,非常激動,他一點也不明白我同他太太在他背後作的事情。他還以為是我看了報或到朋友家聽到君子母親談到,才特地來看他同病人的。君子母親問了他一句話,他即刻就引我們到那婦人的住房去。他進了房,很憂愁的走到婦人床邊去,溫柔的喊婦人一個奇怪的名字,像是父親稱呼最小的兒女一樣神氣,告正閉了眼瞇著的婦人,有朋友來看望。婦人像是知道來的是我,沒有把眼睛即刻睜開,輕輕的歎了一口氣。我明白這上面所隱藏的意義。我知道那丈夫的溫柔使我難過以外,也使這婦人有一種慚愧。到後把眼睛開了,在那薄媚的臉上保留著慘慘的微笑,我們都沒有什麼話可說。只聽到那袋鼠牧師,說了許多廢話,他說到當他聽到翻車的時候如何驚惶,到後知道了她在車裡又如何著急,到後把人用汽車送來又如何忙亂,他且在這些敘述中,不忘記告我們他對於醫藥的知識與看護的知識。一個牧師天生就是口舌叫賣的腳色,但我還沒有遇到第二個牧師有這個人的博識,且把這知識有條有理的傾瀉給人聽。當牧師說到一切時,躺在床上用繃帶束了頭部同臂膊的受傷人,她只是用一種憐憫的眼光望到半禿頂的丈夫。她的皮膚為傾跌所擦傷,她的心為那丈夫也擦傷了。我看到這情形,我想說出幾句話,就全沒有相宜的話。

    我平生第一次感到軟弱,我不能救濟我自己,我看明白有些地方我不及那袋鼠,我懂到女人在某一種情形下會生出一種犧牲自己的心情,因這個突變的事情,我將在一個失敗的局面下過日子了。我有些地方,只有承認我那朋友的不科學見解,命運的手抓著我時,盡人事的擺脫,終歸無效,我就只好屈服了。

    回到朋友家時我感到消沉。我看出我的失敗。雖然仍舊不忘記盡人事的種種必須辦法。

    (到這裡我曾問到他的理論。)

    理論是不適用了。理論的失敗在事實的特殊。我聽到這丈夫是一個醫生,我就得承認我們的逃亡是只好當成一個將來的可笑故事講講了。我那時恨我不是學醫的人,因為除了我是一個好醫生,我沒有方法可以把自己在這個時候戰勝那牧師了。我是在任何事情上不忘記「時間與空間」的一個人,在戀愛的成敗上我尤其明白這時空的影響。這時她病倒在自己家中,這家中即或是仇人的家,服侍她的即或是她平時所認為仇人的人,因為時間使她的心上勾出了空間,她將在一些反省上看出自己的過失。她將為一些柔情體貼所征服,覺到生活的均衡為適用,而把冒險的熱情消磨在回想裡。要想她仍然如往日一樣,同我在一種昏看情形中背了那丈夫逃走,或者離婚,這婦人有考慮的必要,而且這考慮結果,她將按照一個婦人的本能,願意在平安中保持現狀,不願意向新的生活作一件冒險的投資了。

    當夜我住在朋友那小書房中,為了恐怖自己為自己的幻象所苦惱,我同朋友談了許多另外一些關於學問上的問題。我避開女人的事情不提,仍然像平常許多時節的我了。到後我仍然好好的睡了,因為我需要一個更明澈的頭腦,預備在明天再到那牧師家中去看看,或者新的日子能夠給我一個新的希望,我不承認我的慘敗不可收拾。

    第二天我一個人到牧師家中,還是早上,仍然在那病室中,聽那個牧師談關於女人晚上發燒的事。那太太,靜靜的,柔弱的,躺在床上,一句話不說,間或把眼光同我作一次短短接觸,那眼光中充滿了的異常的憂愁。牧師到後很機警的把我拉到外邊,向我說,「她發燒,她昨夜說了許多夢話,全是很可憐的一些言語。你來得正好,我希望你陪到她坐坐,談點話,解解她的悶,我到××有一點事去。我無論如何要下午才能回來。我這個提議你一定不會拒絕。」把這個話說完,我們對望了好一會。這是互相人格的瞭解的對視,不是嗔恨,缺少惡意,我從我的對手眼睛裡,望得出一種悲憫博大的精神,我明白他所聽到的夢話一定與我有關,我明白這個人雖明白了這事也仍然是毫無芥蒂,且即想在這個錯誤上加以一種最妥當的補救方法。他理解我而且信任我,他很費了一些思索才會說出這樣話來。他一定已經同婦人說了什麼話,將給我一個機會同婦人商量處置的方法,他且告給了我下午才會返身,是明明白白說到有許多話許多事情是可以在他沒有回家以前辦好的。我懂到這個人的意思,平時饒舌的技能,一切皆在一個奇怪的敵人面前失去了。

    我想他既然這樣瞭解我,我也不能再在他面前有所掩飾了,就一句話不說,同他緊緊的握了一下手,這牧師,用他慈悲而又羨慕的眼光望了我一眼,抹哪那禿頭,走出去了。

    我等了一會,才走到女人房中去。

    「×,××牧師走了,要我留到這裡陪你。」我說過了這話,就坐在床旁一張椅子上望到女人的臉。

    婦人想了一陣,像是對於我這句話加以一種精密的分析,又像是在另外一件事上作一種遐想,到後才輕輕的說,「你過來一點。」我坐近了一點,把一隻手放在那女人嘴邊,女人吻了我那手一下,低聲的問我,「××同你說了些什麼話?」

    「他告我你晚上發燒,說夢話說得很多。他似乎完全明白了我們的事情。他好像一夜都沒有睡覺。我不知道他怎麼樣虐待了你。」

    女人說,「他虐待我嗎?是的,這真是虐待!他知道我們要逃走,他是並沒有說什麼重話的。他並不向我說過一句使我傷心的話。他只說人太年青了,總免不了常常要做一點任性的事情。他說年青人永遠不會懂老年人。他說我的自由並不因為嫁了他而失掉,但應當明白的做一切負責的事情。他說你是一個好情人,他毫無干涉我們接近的意思,他只願意我們不要以為他是一個頑固的老年人,對於他抱一種誤解的責難,就夠了。……他對於我就是這種虐待。」女人說過後,就哭了。

    我也被這老東西的話虐待了。我的聰明,我的機智,我的種種做人的進取的美德,為這個精巧的謊話所騙,完全摧毀無餘,想維護那個三日前的主張,無論如何也不能夠了。

    我們逃走的計劃,自然是辦不到了。我因為這突然的轉變,我感到應當犧牲的是我自己了。

    我終於在這個牧師回家以前,返到朋友家中,稍稍坐了一會。就轉××去了。

    (我說,那你就這樣輸給那牧師了麼?)我輸了。只輸過這樣一回。因為這次的事情,使我的性格也大變了。我懂女人,越懂女人也越不能把自己跌在一件戀愛上,所以現在真就成為「素人」了。

    那女人我到後是仍然見到的,她還來找過我一次。可是我感到一點傷心,我好像只是用一種熱情來把女人的身體得到,那無限溫柔的心,還仍然是那牧師的。我對於那牧師,在我心上增加了一種慚愧。我沒有理由再到那裡去了。這人第一面似乎就明白我同他談話,就只是為得同他年青的美麗的妻親近。他早就看得出我的目的。他早知道他的妻會同我做出一點不檢點的事。如今聽到要逃走了,仍然毫不激動,只以為應當看清楚周圍有非逃不可的時候,再來計劃到這與社會習慣相違的行為。他知道怎樣採取了最聰明的方法,使我們毫不因為這發現感到難堪。這成精的人,這有道行有魔力的男子,在他面前他使我自己看出自己的愚蠢,我一個人終於逃走了。

    當朋友把故事談到最後時,我笑了。因為我不相信這故事的發展與結束。我說,「一個那麼長於理論的人,在這件事上,是還缺少一個必需失敗的充分理由的。」

    「要明白理由麼?我先前不是說過,我總是把我所愛的女人,為她選上一個與她最相宜的男子這件事麼?我是一個好情人,卻並不是一個好丈夫,我不能在戀愛上扮小丑,就只是這一個理由,那女人我就再也不見面了。」

    「難道就這樣結束麼?」

    「你以為應當怎麼樣結束呢?」

    ……

    到後我們出去時,走到山門邊,買桂花栗子,朋友正彎下腰去拾栗子,見有一個年青女人正想下轎,後面一個轎子上的中年男子,像是那女人的父親,就用北方話說,「天氣夜了,不要看那些魚。」兩頂籐轎就從山門外走過,向岳墳路上,消失在那幾株老栗樹後了。那時天氣的確已經快要斷黑,天上的霞已經作深紫色,朋友忽然像有了心事,問我是不是常常為一種天氣把自己的性格變化,我說這變化是有的,但只是暫時,不是永遠。他卻說,他是與我不同的。因為我那時在吃栗子看天上的霞,他也在吃栗子看天上的霞,我們就沒有再說什麼話。

    回到旅館朋友說明天想返上海,因為什麼我是不明白的,當時我曾用笑話說,「是不是仍然還得過××去作那牧師座上的嘉賓?」朋友點點頭,接著就狂笑了許久。

    早上看時報,看到××通訊,想起那正是朋友所說故事發生的那縣分,我發生一種莫可名言的興味,過細看了一下內容。上面說:……××牧師,被十七夜的窯市變兵戕殺後,已有三名變兵被七營捉獲解剩當時把那報紙剪下,想到去問問一個與那朋友常常通信的熟人,問了許多人皆說聽說是在唐山煤礦公司總務科做事。

    我正想把這剪下的報紙寄去,朋友卻正從北平來信告我,最近已經同一個協和醫學院的女生訂婚了,這獨身的計劃的變更,是完全在玉泉談那故事以後望到天上紅霞所生的新的生活態度。看了那個信,我把它連同那一片剪下的報紙一起丟到火爐裡,望到它燃過後作淺藍色火焰,許久未熄,我心上象完全為什麼所蝕空的模樣,彷彿成為一個悲劇的中心人物,癡了許久。

    作於一九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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