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沈從文集-小說卷4

正文 鳳子-3 文 / 沈從文

    「你這種神即自然的見解,會不會同你對科學的信仰相矛盾?」

    「老師,你問得對。但我應當告你,這不會有什麼矛盾的。

    我們這地方的神不像基督教那個上帝那麼頑固的。神的意義在我們這裡只是『自然』,一切生成的現象,不是人為的,由於他來處置。他常常是合理的,寬容的,美的。人作不到的算是他所作,人作得的歸人去作。人類更聰明一點,也永遠不妨礙到他的權力。科學只能同迷信相衝突,或被迷信所阻礙,或消滅迷信。我這裡的神並無迷信,他不拒絕知識,他同科學無關。科學即或能在空中創造一條虹霓,但不過是人類因為歷史進步聰明了一點,明白如何可以成一條虹,但原來那一條非人力的虹的價值還依然存在。人能模仿神跡,神應當同意而快樂的。「

    「但科學是在毀滅自然神學的。」

    「老師,這有什麼要緊?人是要為一種自己所不知的權力來制服的,皇帝力量不能到這偏僻地方,所以大家相信神在主宰一切。在科學還沒有使人人能相信自己以前,仍然盡他們為神所管束,到科學發達夠支配一切人的靈魂時候,神慢慢的隱藏消滅,這一切都不須我們擔心。但神在××人感情上佔的地位,除了他支配自然以外,只是一個抽像的東西,是正直和誠實和愛。科學第一件事就是真,這就是從神性中抽出的遺產,科學如何發達也不會拋棄正直和愛,所以我這裡的神又是永遠存在,不會消滅的。」

    那城市中人在這理論上,顯然同意了。那個神的說明,卻不願意完全承認完全同意的。在朋友說完以後,他接著就說:「總爺,從另外一個見解上看來,科學雖是求真的事情,他的否認力量和破壞力量,對以神為依據的民族所生的影響,在接受時,轉換時,人民的感情上和習慣上,是會發生騷亂不安的。我想請你在這一點上,稍稍注意一下。我對這問題在平時缺少思索,我現在似乎作著拋磚引玉的事情。」

    那總爺說:「老師,你太客氣了點。你明白,這些空話,是只有你來到這裡,才給我一個機會談到的。平常時節,我不作興把思想徘徊到這個理論上面。你意思是以為我們聰明了一點,從別個民族進步上看來,已到了不能夠相信神的程度,但同時自己能力卻太薄弱了,又薄弱得沒有力量去單獨相信我們自己,結果將發生一點社會的悲劇,結果一切秩序會因此而混亂,結果將有一時期不安。老師,這是一定的,不可免的。但這個悲劇,只會產生於都會上,同農村無關。預言是無味的,不可靠的,但這預言若根據老師那個理由,則我們不妨預言,中國的革命,表面上的統一不足樂觀。中國是信神的,少數受了點科學富國強種教育的人,從國外回來,在能夠應用科學以前,先來否認神的統治,且以為改變組織即可以改變信仰,社會因此在分解,發生不斷的衝突,這種衝突,恐怕將給我們三十年混亂的教訓。這預言我大膽的同你談到,我們可以看看此後是什麼樣子。」

    城市中人微笑著,總爺從他朋友的微笑上,看得出那個預言,是被「太大膽了一點的假定」那種意思否認到的,他於是繼續了下面的推理。

    「老師,照這預言看來,農村的和平自然會有一日失去的。

    農民的動搖不是在信仰上,應當是在經濟上。可是這不過我們一點預言,這預言從一點露水而來,我們不妨還歸到露水的討論吧。請你注意那邊,那一叢白色的禾梗旁,那點黃花,如何驚人!是誰說過這樣體面的言語:自然不隨意在一朵花上多生一根毫毛。你瞧,真是……「兩人合併起來應有八十年的壽命,但卻為那點生命不過數日、在晨光積露中的草花顏色與配置吸引了過去,徘徊了約十分鐘左右。兩人一面望到這黃花作了一些愉快而又坦白的談話,另外遠處一個女人的歌聲,才把他們帶回到」人事「上來。

    歌聲如一線光明,清新快樂浮蕩在微濕空氣中,使人神往情移。

    城市中人說:「總爺,××地方使人言語華麗的理由,我如今可明白了,因為你們這地方有一切,還有這種悅耳的歌聲!」

    總爺微微笑著,望到歌聲所在一方,「老師,你這句話應當留下來說給那些唱歌人聽的,這是一句誠實的話。可是你得謹慎一點,因為每一滴放光的露珠,都可以濕了你的鞋子,莫讓每一句歌聲,在你情感上中毒,是一件要緊的事。」

    城市中人說:「我盼望你告我在這些事上,神所持的見解。」

    「神對此事毫無成見,神之子對此事卻有一種意見。當××族神巫獨身各處走去替邊境上人民禳鬼悅神時節,走過我們這裡的長嶺,在嶺上卻說下了那麼兩句話:好燒酒醉人三天,好歌聲醉人三年。這個稍嫌誇張的形容,增加了本地的光榮。但這是一個笑話,因為那體面人並沒有被歌聲所醉,卻愛上了啞子的。」

    「我願意明白這個神巫留在王杉堡上的一切傳說。」

    於是總爺把這個神巫的一切,為他的朋友一一述說,到後他們上了長阪,便望到礦山一切,且聽到礦山方面石工的歌聲同敲打石頭聲音了,他們不久就進到那個古怪地方,讓一個石洞所吞滅了。

    八、在栗林中

    秋天為一切圓熟的時節。從各處人家的屋簷下,從農夫臉上,從原野,從水中,從任何一處,皆可看到自然正在完成種種,行將結束這一年,用那個嚴肅的冬來休息這全世界。

    但一切事物在成熟的秋天,凝寒把濕露結為白霜以前,反用一種動人的幾乎是嫵媚的風姿,照耀人的眼目。春天是小孩一般微笑,秋天近於慈母一般微笑。在這種時節,照例一切皆極華麗而雅致,長時期天氣皆極清和乾爽,蔚藍作底的天上,可常見到候鳥排成人字或一字長陣寫在虛空。晚來時有月,月光常如白水打濕了一切;無月時繁星各依青天,列宿成行有序。草間任何一處皆是蟲聲,蟲聲皆各如有所陳訴,繁雜而微帶淒涼。薄露濕人衣裳,使人在「夏天已去」的回憶上略感惆悵。天上纖雲早晚皆為日光反照成薄紅霞彩,樹木葉子皆鍍上各種適當其德性的顏色。在這種情形下,在××堡牆上,每日皆可聽到××人鏤銀漆朱的羊角,蘆葉捲成的豎笛,應和到××青年男女唱歌的聲音,這聲音浮蕩在繡了花朵的平原上,徘徊在疏疏的樹林裡。

    用那麼聲音那麼顏色裝飾了這原野,應是誰的手筆?華麗了這原野,應是誰出的主意?

    若按照礦地那個一方之主的言語說來,××一切皆為鎮筸地方天神所支配,則這種神的處置,是使任何遠方來客皆只有讚美和感謝言語的。

    各處歌聲所在處,皆有大而黑的眼睛,同一張為日光所炙顏色微黑的秀美臉龐。各處皆不缺少微帶憂鬱的纏綿,各處都泛溢到歡樂與熱情。各處歌聲所在處,到另一時節,皆可發現一堆散亂的乾草,草上撒滿了各色的野花。

    年歲去時沒有蹤跡,憂愁來時沒有方向。城市中人在這種情形中,微覺得有種不安,擾亂到這個端謹自愛的城市中人的心情。每日騎了馬到××附近各處去,常常就為那個地方隨處可遇的現象所搖動,先是常常因此而微笑,到後來卻間或變成苦笑了。這個遠方客人他缺少什麼呢?沒有的,這城市中人並不缺少什麼,不過來到此間,得到些不當得到的與平時不相稱的環境,心中稍稍不安罷了。

    在新寨路上同總爺所說的話,有些地方他沒有完全忘記,但這個一地之長原有一半當成笑話同他朋友說到的。他知道他朋友的為人,正直而守分,不大相信××的女人會擾亂這個遠客的心緒,也不擔心那種笑話有如何影響。一個城裡紳士,在平時常常行為放蕩言語拘謹,這種人平時照例不說女人的。但另外還有一種人,常常在某一時,言語很放肆隨便,照那種陌生人看來,還幾幾乎可以說是稍輕佻一點,但這種人行為卻端謹自愛,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君子。××的堡上的主人,把他的朋友的身份,安置在較後一種人的身份上。正因為估計到這城裡人不會有什麼問題,故遇到並轡出遊時,總指點到那些歌聲所在處,帶著笑謔,一一告給他的朋友,這裡那裡全是有放光的眼睛同跳動的心的地方。或者遇到他朋友獨自從外邊騎馬散步歸來時,總不免帶了親切蘊藉的神氣,問到這個朋友:「從城裡來打獵的人,遇到有值得你射一箭的老虎沒有?」

    城裡這一個,便微微笑著,把頭搖搖,作了一個比平常時節活潑了點的表示,也帶了點詼諧神氣,回答他的朋友:「在出產寶石的寶石坑邊,這人照例是空手的。因為他還不能知道哪一顆寶石比其餘寶石更好!」

    那寨主便說:「花須用雨水灌溉,愛須用愛情培養。在這裡,過分小心是不行的,過分拘持則簡直是一種罪過。」

    「我記得你前一次在路上所引那兩句詩:朱華不覺得驕人,白露不能夠憐人。膽小心怯的理由,便是還不忘記這兩句詩。」

    「是的,老師,龍朱說過的兩句話,畫出了××女人靈魂的輪廓。可是照到他另一個歌上的見解,卻有下面的意思:愛花並不是愛花的美,只為自己年青,愛人不徒得女人的愛,還應當把你自己的青春贈給她。愛是權利同義務相糾結揉雜的。

    凡打量逃避這義務的人,神不能保佑他。「

    「可是寶石是五色的,誰應當算最好的一顆?」

    「一切你覺得好的,照到這裡規矩,你都可以用手去拾取?」

    「我不知道如何……」

    「是的,老師,我明白你的意思,在城市裡,你應當用謙卑裝飾你女人的驕傲,用綾羅包裹你女人的身體,這是城裡的規矩。你得守到這種規矩,方可以得到女人。可是這裡一切都用不著!這是邊境地方,是××,是神所處置的地方。這裡年青女人,除了愛情以及因愛情而得的智慧和真實,其餘旁的全無用處。你不妨去冒一次險,遇到什麼好看的臉龐同好看的手臂時,大膽一點,同她說說話,你將可以聽到她好聽的聲音。只要莫忘了這地方規矩,在女人面前不能說謊;她問到你時,你得照到她要明白的意思一一答應,你使她知道了你一切以後,就讓她同時也知道你對於她的美麗所有的尊敬。一切後事盡天去鋪排好了。你去試試吧,老師,讓那些放光的手臂,燃燒你的眼睛吧。不要擔心明天,好好處置今天吧。你在城市時,我不反對你為過去的歷史和未來的希望而生活,到這裡卻應當為生活而生活。一個讀書人只知道明天和昨天,我要你明白今天。」

    城市中人聽到這種說教,就大笑了:「這種遊戲,可不成了……」那寨主不許他的朋友有說下去的機會,就忙說:「老師,我問你,獵虎是什麼?獵虎也是遊戲!一切遊戲都只看你在那個情形中,是不是用全生命去處置。忠於你的生命:注意一下這一去不來的日子,春天時對花讚美,到了秋天再去對月光惆悵吧。一切皆不能永遠固定,證明你是個活人,就是你能在這些不固定的一小點上,留下你自己的可追憶的一點生活,別的完全無用!」

    兩人雖那麼熱烈的討論到這件事情,但兩人仍然是當作一種笑話,並不希望這事將成為一種認真事件的。但在另一時,卻因此有些小問題,使城裡這一個費了些思索。笑話不會有多少偏見,卻並不缺少某種真理。當寨主的笑話,到城裡那一個獨自反覆想到時,這些笑話在年青人感情上發了酵,起了小小中毒的現象。一面聽到××人的歌聲,一面就常在自己的靈魂上,聽到一種呼喚,「學科學的人,你是不行的。

    你不能欣賞歷史,就應當自己造成一點歷史!「一個人為了明白自己將來還有一段長長的寂寞日子,就為了這點原因,在他年青時忽然決定了他自己,在自己生活中造作出一種驚人的歷史,這樣事情應當是可能的。

    可是這歷史如何去創造呢?誰給他那點狂熱?誰能使他在一個微笑上發抖?誰夠得上佔領這個從城市裡來的年青人的尊貴的心?

    「一切草木皆在日光下才能發育,××人的愛情也常存在日光中。」城市中人懷了一種期待,上了××石堡的角樓上,眺望原野的風光。一片溫柔的歌聲搖撼到這個人的靈魂,這歌聲不久就把他帶出了城堡,到山下栗林去了。

    栗林位置在石堡前面坡下約半里,沿了那一片栗林,向南走去,便重新上了通過邊界大嶺的道路。向東為去礦場的路。向西為大嶺一支脈,斜斜的拖成長隴,約有二里左右。隴阪上有桐茶漆梓,有王杉,有分成小畦栽種紅薯同黍米的山田。大嶺那一面,遍嶺皆生可以造紙的篁筱,長年作一片深綠,早晚在霧裡則多變成黑色。堡前平田里,有穿了白衣背負稻草的女人,同家中的狗慢慢走著,這女人是正在預唱的。

    在隴阪山田上,同大嶺篁筱裡,皆有女人的歌聲。栗林裡有人吹羊角,聲音低郁溫柔如羊鳴。

    城市中人到了栗林附近,為那個羊角聲音所吸引,所感動,便向栗林走去。黃黃的日頭,把光線從葉中透過去,落葉鋪在地下有如一張美麗氈毯。在栗林裡,一個手臂裸出的小孩子,正倚著一株老栗樹邊,很快樂的吹他那個漆有朱紅花紋的羊角,應和到遠處的歌聲,一見了生人,便用一種小獸物見生人後受驚的樣子,望到這個不相識的人一笑,把角聲止住了。城市中人說:「小同年,你吹得不壞。」

    小孩子如一個山精神氣,對到陌生人狡猾的搖著頭,並不回答。

    城市中人就說,「你把那個給我看看。」小孩子仍然不說什麼,只望到這生人,望了一會,明白這陌生人不可怕了,就把手上的羊角遞給了他。原來這羊角的製作是同巫師用的牛角一樣的,形制玲瓏精巧,刮磨得十分光滑,在羊角下部,還用朱紅漆繪了極美麗的曲線和魚形花紋。角端卻用蘆竹作成的簧,角上較前一部分還鑿了三個小孔,故吹來聲音較之牛角悅耳。城市中人見到這美麗東西,放在自己口上去吹出了幾個單音,小孩見到就笑了。小孩「哪、哪、哪」的喊著笑著,把羊角攫回來,很得意的在客人面前吹了起來。且為了隴上的歌聲變了調子,又在那個簡單樂器上,用一隻手捂到小孔,一隻手捂了角底,很巧妙的吹出一個新鮮調子,應和到那遠處的歌聲。

    一

    會兒,一樣東西從頭上掉落下來,嚇了城市中人一跳,小孩子見到這個卻大笑了。原來頭上掉下的是自己爆落的栗子。小孩子見到這個,記起對於客人的尊敬了,把羊角塞到腰間,一會兒就爬上了栗樹,摘了好些較嫩的刺球從樹上拋下來,旋即同一隻小猴子一般溜下來,為客人用小石槌出刺球中半褐半白的栗子,捧了一手獻給客人,且用口咬著栗子,且告給客人,「這樣吃,這樣吃,你會覺得有桂花味道哪。」

    城市中人於是便同小孩坐到樹下吃那有桂花風味的栗子,一面聽隴阪上動人的歌聲。過一會,卻見到小孩忙把羊角取出,重新吹了幾下,另外地方有人喊著,小孩銳聲回答著,「呦……來了!」到後便向客人笑了一下,同一隻逃走的小獐鹿一樣,很便捷的跑去,即刻就消失了。

    栗林中從小孩走後,忽然清靜了。城市中人便坐下來,望到樹林中那個神奇美妙的日光,微笑著,且輕輕歎息著。

    忽然近處一個女子的歌聲,如一隻會唱的鳥,囀動了它清麗的喉嚨。這歌聲且似乎越唱越近,若照他的估計沒有錯誤,則這女人應是一個從隴上回到礦場的人,這時正打量從栗林中一條捷路穿過去,不到一會兒就應當從他身邊走過的。

    他便望到歌聲泛溢的那一方。不過一刻,果然就見到一條藍色的裙同一雙裸露著長長的腿子,在栗林盡頭灌木叢中出現了。再一會兒全身出現後,城市中人望到了她,她也望到了城市中人,就陡然把歌聲止住,站定不動了。一個××天神的女兒,一個精怪,一個模型!那種略感驚訝的神情,仍然同一隻獐鹿見了生人神情一樣。但這個半人半獸的她並不打量逃跑,略遲疑了一下,就抿了嘴仍然走過來了。

    城市中人立起擋著了這女人的去路,因為見到女子手腕上掛了一個竹籃,籃內有些花朵同一點紫色的芝菌,就遵守了××人語言的習慣,說:「你月下如仙日下如神的女人,你既不是流星,一個遠方來的客人,願意知道你打哪兒來,上哪兒去,並且是不是可以稍稍停住一下?」

    女孩子望到面前攔阻了她去路的男子,穿著一種不常見的裝束,卻用了異方人充滿了謙卑的悅耳聲音,向自己致辭,實在是一點意外的事,因此不免稍稍顯得驚愕,退了兩步,把一雙秀美宜人的眼睛,大膽的固執的望到面前的男子,眼光中有種疑問的表情,好像在那麼說著:「你是誰?誰派你來到這地方,用這種同你身份不大相稱的言語,來同一個鄉下女人說話?」可是看到面前男子的神氣,到後忽然似乎又明白了,就露出一排白白的細細的牙齒笑了。

    因為那種透明的聰慧,城市中人反而有些靦腆了,記起了那個一地之長所說的種種,重新用溫柔的調子,說了下面幾句話。

    「平常我只聽說有毒的菌子,

    今天我親自聽到有毒的歌,「……

    他意思還要那麼說下去的,「有毒的菌子使人頭眩,有毒的歌聲使人發抖。」

    女孩子用××年青女孩特有的風度,把頭搖搖作了一個否認的表示,就用言語截斷了他的空話:「好菌子不過濕氣蒸成,誰知道明後日應雨應晴?

    好聲音也不過一陣風,風過後這聲音留不了什麼腳蹤。「

    城市中人記起了酒的比喻,就說:

    「好燒酒能夠醉人三天,

    好歌聲應當醉人三年。「

    女孩子聽到這個,把三個指頭伸出,似乎從指頭上看出三年的意義,望到自己指頭好笑,隨口接下去說:「不見過虎的人見貓也退,不吃過酒的人見糟也醉。」

    說完時且大笑了。這笑聲同麗態在一個男子當前,是危險的,有毒的,這一來,城市中人稍稍受了一點兒窘,彷彿明白這次事情要糟了,低下頭去,重新得到一個意思,便把頭抬起,對到女孩,為自己作了一句轉語:「我願作朝陽花永遠向日頭臉對臉,你不拘向哪邊我也向哪邊轉。」

    一

    線日光在女孩臉上正作了一種神奇的光輝,女孩子晃動那個美麗的頭顱,聽到這個話後,這邊轉轉,那邊轉轉,逃避到那一線日光,到後忽然就停住了,便輕輕的說:「風車兒成天團團轉,風過後它也就板著臉。」

    說了又自言自語的說:

    「朝陽花可不容易作,

    風車兒未免太活潑。「

    但一切事情卻並不那麼完全弄糟,女孩子的機智和天真是同樣在人格上放光的東西,一面那麼制止到這個客人對於她的荒唐妄想,一面卻依照了陌生人的要求,在那栗樹浮起的根上,很安靜的坐下了。她坐在陌生人面前,神氣也那麼見得十分自然,毫不慌張,因此使城市中人在說話的音調上,便有一點兒發抖。等到這陌生男子把話說過後,不能再說了,就把嘴角縮攏,對陌生的客人作了一個有所惑疑的記號。低低的說道:「好看的雲從不落雨,好看的花從不結實。」

    見陌生人不作聲,以為不大明白那意思了,就解釋著:「好聽的話使人開心,好聽的話不能認真。」

    城市中人便作了一些年青男子向一個女子的陳訴;這陳訴帶了××人所許可的華麗與誇張,自然是十分動人的。他把女人比作精緻如美玉,聰明若冰雪,溫和如棉絮。他又把女人歌聲比作補藥,眼光比作福祐.女人在微笑中聽完了這遠方人混和熱情與聰明的陳訴,卻輕輕的說:「客人口上華麗的空話,豹子身上華麗的空花;一面使人承認你的美,一面使人疑心你有點兒詭。」

    說到末了時,便又把頭點點,似乎在說:「我明白,我一切明白,我不相信!」這種情形激動了城市中人的血流,想了一會,他望到天,望到地,有話說了。他為那個華麗而辯護:「若華麗是一種罪過,天邊不應掛五彩的虹;不應有綠草,繡上黃色的花朵;不應有蒼白星子,嵌到透藍的天空!」

    女孩子不間斷的把頭搖著,表示異議。那個美麗精緻的頭顱,在細細的纖秀頸項上,如同一朵百合花在它的花柄上扭動。

    「誰見過天邊有永遠的虹?

    問星子星子也不會承認。

    我聽過多少蟲聲多少鳥聲,

    謊話夠多了我全不相信。「

    城市中人說:

    「若天上無日頭同雨水,

    五彩虹自然不會長在眼前,

    若我見到你的眼睛和手臂,

    讚美的語言將永遠在我的口邊。「

    女孩子低聲的說了一句「呵,永遠在口邊,也不過是永遠在口邊!」自己說完了,又望望面前陌生客人,看清楚客人並不注意到這句話,就把手指屈著數下來,一面計數一面說:「日頭是要落的,花即刻就要謝去,臉兒同嘴兒也容易乾枯,」數完了這四項,於是把兩隻圓圓的天工製作的美麗臂膀攤開,用一個異常優美風度,向陌生人笑了一下,結束了她的意見,說了下面的話:「我明白一切無常,一切不定,無常的謊誰願意認真去聽?」

    一

    個蜂子取了直線由西向東從他們頭上飛過去,到後卻又飛回來,繞了女孩子頭上盤旋一會,停頓在一旁竹籃的花上了。這蜂子幫助了城市中人的想像。

    「正因為一切無常,一切在成,一切要毀。

    一

    個女人的美麗,最好就是保存在她朋友的記憶裡。

    不管黃花朱花,從不拒絕蜂子的親近,

    不拘生人熟人,也不應當拒絕男子的尊敬。「

    女孩子就說:

    「花朵上塗蜜想逗蜂子的歡喜,

    言語上塗蜜想逗女子的歡喜:

    可惜得很——

    大屋後青青竹子它沒有心,

    四月裡黃梅天氣它不會晴。「

    城市中人就又引了龍朱的一些金言,巫師的一些歌詞,以及從那個一地之長的總爺方面聽來的××人許多成語,從天上地下河中解釋到他對於她所有的尊敬,這種動人的訴說,卻只得到下面的反響。

    「菠菜桐篙長到田坪一樣青,

    這時有心過一會兒也就沒有心。「

    把話說過後,乘到陌生人低下頭去思索那種回答的言語時,這女孩子站了起來,把籃子掛在手腕上,好像一枝箭一樣,輕便的,迅速的,向栗林射去,一會兒便消滅了。

    城市中人望到那個女孩子所去的方向,完全癡了。可是他到後卻笑了,他望過無數放光的星子,無數放光的寶石,今天卻看到了一個放光的靈魂。他先是還坐到栗林裡滲透了燦爛陽光的落葉上面,到後來卻到那乾燥吱吱作響的落葉上面了。

    「家養的鳥飛不遠,」這句話使他沉入深邃的思索裡去。

    九、日與夜

    那個從城市中來此的人,對於王杉古堡總爺口說的神,同他自己在栗林中眼見的人,皆給他一種反省的刺激,都市的脈搏,很顯然是受了極大影響的。這邊境陌生的一切,正有力的搖動他的靈魂。即或這種安靜與和平,因為它能給人以許多機會,同一種看來彷彿極多的暇裕,盡人思索自己,也可以說這要安靜就是極怕人的。邊境的大山壯觀而沉默,人類皆各按照長遠以來所排定的秩序生活下去。日光溫暖到一切,雨雪覆被到一切,每個人民皆正直而安分,永遠想盡力幫助到比鄰熟人,永遠皆只見到他們互相微笑。從這個一切皆為一種道德的良好習慣上,青年男女的心頭,皆孕育到無量熱情與智慧,這熱情與智慧,使每一個人感情言語皆絢麗如錦,清明如水。向善為一種自然的努力,虛偽在此地沒有它的位置。人民皆在樸素生活中長成,卻不缺少人類各種高貴的德性,城市中人因此常常那麼想著:若這裡一切一切全是很好的,很對的,那麼,在另外許多地方,是不是有了一點什麼錯誤?這種思想自然是無結果的,因為一個城市中人來過分讚美原始部落民族生活的美德,也仍然不免成為一種偏見!

    到了這地方後,暫時忘了都市那一面是必須的。忘掉了那種生活,那種習氣,那種道德,但這個城市中人,把一切忘掉以後,還不能忘記一個住在都市的好友。那朋友是一個植物學者,又對於自然宗教歷史與儀式這種問題發生了極大的興味。這城市中人還沒有到××地方以前,就聽到那個知識品德皆超於一切的總爺,談到許多有毒的草木,以及××地方信神的態度,以及神與人間居間者的巫覡種種儀式,因此在一點點空閒中,便寫了一個很長的信,告給他朋友種種情形。在這個信裡述說到許多瑣碎事情,甚至於把前些日子在栗林中所發生的奇遇也提到了。那信上後面一點那麼說:……老友,我們應當承認我們一同在那個政府裡辦公廳的角上時,我們每個日子的生活,都被事務和責任所支配;我們所見的只是無數標本,無量表格,一些數目,一堆歷史。在我們那一群同事的臉上,間或也許還可以發現一個微笑,但那算什麼呢?那種微笑實在說來是悲慘的,無味的,那種微笑不過說明每一個活人在事務上過分疲倦以後,無聊和空虛的自覺罷了。在那種情形下,我們自然而然也變成一個表格,和一個很小的數目了。可是這地方到處都是活的,到處都是生命,這生命洋溢於每一個最僻靜的角隅,氾濫到各個人的心上。一切永遠是安靜的,但只需要一個人一點點歌聲,這歌聲就生了無形的翅膀各處飛去,凡屬歌聲所及處,就有光輝與快樂。我到了這裡我才明白我是一個活人,且明白許多書上永遠說得糊塗的種種。

    老友,我這報告自然是簡單的,疏略的,就因為若果容許我說得明白一點,這樣的敘述,沒有三十頁信紙是說不夠的。王杉堡上的總爺說的不錯,照他意思,文字是不能對於神所統治神所手創的一切,加以諛詞而得其當的。我現在所住地方,每一塊石頭,每一莖草,每一種聲音,就不許可我在文字中找尋同它們德性相稱的文字。讓我慢慢的來看罷,讓我們候著,等一會兒再說。

    我住到這裡,請你不必為我擔心,因為照到我未來此以前,我們原是為了這裡的一切習俗傳說而不安的,但這不安可以說完全是一件無益的過慮。還請你替我告給幾個最好的同事,不妨說我正生活在一個想像的桃源裡。

    那個礦洞我同那個總爺已看過了。這是一個舊礦,開採的年代,恐怕應當在耶穌降生前後。照地層大勢看來,地下的埋藏量還十分可觀。不過他們用得全是一種土法開採,遲緩而十分耗費,這種方法初初見到使我發笑,這方法,當漢朝帝王相信方士需用硃砂水銀時,一定就應當已經知道運用了。他們那種耗費說來實在使我吃驚。可是,在這裡我卻應當告給我的老友,這地方耗費礦砂,可從不耗費生命。他們比我們明白生命價值,生活得比我們得法。他們的身體十分健康,他們的靈魂也莫不十分健康。在智慧一方面,譬如說,他們對於生命的解釋,生活的意義,比起我們的哲學家來,似乎也更明慧一點。

    …………

    這完完全全是一個投降的自白!使這城市中來人那麼傾心,一部分原因由於自己的眼見目及,一部分原因卻是那個地位高於一切代表了××地方智慧與德性發展完全的總爺。

    數日來××地方環境征服了這個城市中人,另外那一個人,卻因為他的言語,把城市中人觀念也改造了。

    他們那次第一回看過了礦坑以後,又到過了許多礦工家中去參觀了一會的。末了且在那荒石堆上談了許久,才騎了牲口,從大嶺腳下,繞了一點山路,走過王杉古堡的後面樹林中去。在大嶺下他們看了本地制紙工廠,在樹林中欣賞了那有歷史記號的各種古樹。兩人休息到一株極大的杉樹下面大青石板上時,王杉古堡的總爺,就為他的朋友,說到這樹林同城堡的歷史,且同時極詳盡的指點了一下各處的道路。這城市中人,因此一到不久,堡上附近地方就都完全熟習了。

    可是在礦地他遇見了一件新鮮事情。

    礦地附近的市集是極可觀的,每逢一六兩日,這地方聚集了邊境二十五里以內各個小村落的人民,到這裡來作一切有無交易。一到了那個日子,很早很早就有人趕來了,從這裡就可以見到各色各樣的貨物,且可以認識各色各樣的人物。

    來到集上的,有以打獵為生的獵戶,有雙手粗大異常的伐樹人,有肩膊上掛了扣花搭褳從城中趕來的谷米商人,有穿小牛皮衣褲的牛羊商人,有大膽寬臉的屠戶,有玩狗熊耍刀的江湖賣藝人——還有用草繩縛了小豬頸項,自己頸項手腕卻帶了白銀項圈同釧鐲,那種長眉秀目的苗族女子,有騎了小小煙色母馬,馬項下掛了白銅鈴鐺,騎在馬上進街的小地主。

    總之各樣有所買賣的人,到了時候莫不來此,混在一個大坪裡,各作自己所當作的事情。到了時候,這裡就成為一個畜生與人擁擠擾攘混雜不分的地方,一切是那麼紛亂,卻有一種鮮明的個性,留在一個異鄉人印象上。

    場坪內作生意的,皆互相大聲吵鬧著,爭論著,急劇的交換到一種以神為憑的咒語。賣小豬的商人,從大竹籠裡,拉了小豬耳朵,或提起小豬兩隻後腳,向他的主顧用邊境口音大聲討論到價錢,小豬便銳聲叫著,似乎有意混淆到這種不利於己的討論。賣米的田主太太,包了白色首帕,站到籬前看經紀過鬥。賣雞的婦人,多蹲到地上,用草繩兜了母雞公雞,如賣兒賣女一樣,在一個極小的價錢上常常有所爭持,做出十分生氣的神氣。賣牛的賣去以後皆把頭上纏一紅布。牲畜場上經紀人,皆在肚前掛上極大的麂羊皮抱兜,成束的票據,成封的銀元,皆盡自向抱兜裡塞去。忙到各處走動,忙到用口說話,忙到用手作勢,在一種不可形容的忙碌裡處置一切。在成交以後,大家就喘著,嚷著,大笑著,向賣燒酒的棚子裡走去,一面在那地方交錢,一面就在那裡喝酒。

    場坪中任何一處,還可以見到出色的農莊年青姑娘們,生長得苗條潔白,秀目小口,兩乳高腫,穿了新漿洗過的淺色土布衣裳,背了黔中苗人用極細篾絲織成的竹籠,從這裡小商人攤上,購買水粉同頭繩,又從那裡另一個小攤上,購取小剪刀同別的東西。

    一

    切一切皆如同一幅新感覺派的動人的彩色圖畫,由無數小點兒,無數長片兒,聚集綜合而成,是那麼複雜,那麼眩目,同時卻又仍然那麼和諧一致,不可思議。

    還有一個古怪處所,為了那些獵戶,那些礦工,那些帶耳環的苗人,以及一些特殊人們而預備的,就是為了決鬥留下的一個空坪。

    ××地方照邊境一地之長的堡上總爺說來,似乎是從無流血事情的。但這個總爺,當時卻忘記告給他朋友這一件事了。堡內外農民,有家眷的礦工,以及伐竹製紙工人,多數是和平無爭的。但礦地從各處飄流而來的獨身工人,大嶺上的獵戶,各苗鄉的強悍苗人,卻因了他們的勇敢、真實以及男性的剛強,常常容易發生爭鬥。橫亙邊境一帶大嶺上的獵戶,性格尤其不同平常,一個男子生下來就似乎只有兩件事情可作,一是去深山中打獵,二是來場集上打架。當打獵時節,這些人帶了火槍、地網、長矛子、解首刀、繩索、竹弩以及份量適當的藥物同飲食,離了家中向更深的山裡走去,一去就十天八天,若打得了虎豹,同時也死去同伴時,就把死去的同伴掘坑埋好,卻扛了死虎死豹還家。另一時,這些人又下了大嶺來到這五日一集的場上,把所得到的獸皮同大蛇皮賣給那些由城裡趕來收買山貨的商人。仍然也是叫嚷同無數的發誓,才可以把交易說好。交易作成以後,得到了錢,於是這些人,一同跑到可以喝一杯的地方去,各據了桌子的一角,盡量把酒喝夠了,再到一個在場頭和駐軍保護下設立的賭博攤上去,很邁豪也極公正的同人來開始賭博。再後一時,這些豪傑的錢,照例就從自己的荷包裡,轉移到那些穿了風漿硬朗衣服,把錢緊緊的捏著,行為十分謹慎的鄉下人手上去了。等到把錢輸光以後,一切事都似乎業已作過,憑了一點點酒興,一點點由於賭博而來的憤怒,使每一個人皆在心上有一個小小火把,無論觸著什麼皆可燃燒。獵戶既多數是那麼情形,單身工人中不乏身強力大嗜酒心躁的分子,苗人中則多有部落的世仇,因此在礦山場坪外,牛場與雜牲畜交易場後面,便不得不轉為這些人預備下一片空地,這空地上,每一場也照例要發生一兩次流血戰爭了。

    這戰爭在此是極合理的,同時又實在極公正的。獵戶的刀無時不隨身帶上,工人多有錘子同鐵鑿,苗人每一隻裹腿上常常就插有一把小匕首。有時這流血的事為兩種生活不同的人,為了求得其平,各人放下自己的東西,還可以借用酒館中特為備妥份量相等的武器,或是兩把刀,或是兩條扁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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