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沈從文集-小說卷4

正文 鳳子-2 文 / 沈從文

    紳士的沉默,只似乎平時無人可以說話的原因。他所需要的,是同一個人,來說他年輕時代的種種。最好還要這個人能有××地方人民的風格,每一隻腳不必穿一隻合式的鞋子,每一句話卻不能缺少一個恰當的比喻。這個人現在已於無意中得到,因此他自然忽然便年青起來,他的朋友,也自然而然把年齡為人所劃出的界線,一同忘掉了。既然兩人把友誼成立到那另一個世界裡的一切,慢慢的,這被世人所不知的地方,被歷史所遺忘的民族,兩人便不能顧忌,漸漸的都要提到了。……稍後一點日子裡,某一個晚上,便輪到那老年紳士,在他那佈置得十分舒服的客廳中,柔軟的燈光下,向年青人坦白的提到那個眷念××地方的理由了!

    那時節老年紳士坐到年青人的對面,正在用刀為他的朋友割切一個橘子。一面把切好了的橘子,親熱的遞給了他的朋友,一面望到那年青人華麗優雅的儀表。紳士眼睛中有一種只應當在年青人眼睛中燃燒的光輝。紳士輕輕的幾乎是無聲的說,「真是怎樣一個神的手段!」年青人沒有聽到,因為所吃的橘子十分佳美,只當是稱讚到青島的橘子。

    紳士便說:「鎮筸地方壯大新鮮長年無缺的瓜果,養成我這種年齡的人有童心的嗜好。二十年來若每天沒有一點水果伴到我,竟比沒有書籍還似乎難於忍受。」

    年青人說:「這種嗜好也同讀××差不多,不算一件壞事情。」

    「是的,在一個大圖書館裡去,看書是一件多麼方便的事。

    到××去,瓜果並不值錢。可是這種嗜好在××為一種童心,在別處則常常為一種奢侈。正如用豐富的比喻說話一樣,在××可以連接兩人的友誼,在別處則成為一種浪費。××地方山中的桃李橘柚,與蘊藏在每一個人口中的甜蜜智慧言語,同這裡海邊的魚蟹鹽沙,原是同樣不能論價的東西!「

    年青人微笑著,同意了這個比擬。他不願意用這十餘年來日子所加於每一個人身上的變化,聯想到這些日子在其他物質上的改革。他自己所夢想到的,一切也仍然是那麼一個野蠻粗暴的世界。在那一片野蠻粗暴的地方,有若干精悍,樸厚,熱情的靈魂,生氣勃勃的過著每一個日子。二十年來新的一頁歷史,正消滅到中國舊的一切,然而這隱藏在天的一角,黑石瘦確群山之中,參天杉樹與有毒草木下面,一點殘餘的人民,因為那種單純,那種忍耐,那種多年來的由於地方所形成的某種固執,這時候已成了什麼樣的變化,誰能知道誰能說明呢?

    因為提到了嗜好,紳士到後忽然歎喟起來,顯然為那個嗜好的來源,略略感到了一點惆悵。紳士說,「××地方的栗樹,為我留下一個不可磨滅的印象。」

    年青人說:「××栗樹並不很美,正如××野豬並不很美。

    ××最美的樹當是杉樹,常年披上深綠鳥羽形的葉子,凝靜的立定,作成一種向天空極力伸去的風度。那種風度是那麼雅致,那麼有力,同時還那麼高尚不可企及。按照××的山歌:情人為人中之杉,杉樹為樹中之王。那稱呼毫不覺得溢美。「

    紳士接到說:「是的,我見過那種杉樹,熟習那個名言。

    誰有能力來否認,身在那種大樹面前,不感覺到自己的卑小與猥俗?我並不稱揚栗樹,以為那勝過杉樹。我想起的是那栗樹上所結的無數帶刺圓球。八月九月,明黃的日頭,疏疏地潑了一林陽光,在一切沉靜裡,山頭伐樹人的歌聲,懶散的唱著,調節到他斧斤的次數。就是那種枝葉倔強樸野的栗樹,帶刺的球體自動繼續爆炸,半圓形的硬殼果實,烏金色的光澤,落地時微小的聲音,這是一種聖境!自然在成熟一切,在創造一切,伐樹人的歌聲,即在讚美這自然意義中,長久不歇。這境界二十年來沒有被時間拭去,可是,我今年已五十五歲了,就記到這個,多明朗的一個印象!「

    「時間使樹木長大,江河更改,天地變色,少壯如獅子的人為塵為土,這個我們不能不承認。不過有多少事情,在其他方面極易消失的,在我們記憶上,卻永遠年青。譬如一個女人,不盡只能在鍾情於她的男子心中永遠年青,且留到詩人的詩歌上面以後,這女人在一組文字上,也永遠有青春的光輝,如一朵花,如一片霞,照耀人的眼目……」老年紳士聽到這個議論,因為正提到他心中所思量到的一個問題,似乎稍稍受了一點寒氣,望到他年青朋友,把那個斑白的端整的頭搖動不已,帶點抗議性質說道:「這是一件事實,我的朋友。只是這一句話不是你年青人說的。這是為老年而有所鍾情的人一個說明。你是一個年青人,你不適宜於說這句話。」

    年青人承認了這一點,顯露出謙虛和坦白微笑,解釋到這句話的來源。「這是從一本書上記下的。這話或者我將來還有用處,等到將來看去。至於現在,假若這句話適用於事實,我想像在我面前的老友,一定就有一點事情,行將同我說到。」

    紳士瞥望到天花板,好像找尋一種幫助,「可惜得很,當我年青一點兒的時節,天並不吝惜給我一些機會,安置我到一種神奇故事裡去。不過郭景純那一枝生花妙筆,並沒有借給過我,詩人的才氣於我無分。一些不可忘卻的印象,如今只能埋葬在那麼一個敝舊的軀殼裡,再過不久,這敝舊軀殼,便又將埋葬到黃土裡了。」

    「若我有幸福可以從老友口中聽到這個故事,這故事行將同樣的純潔的保留到這一個年青一點的心上,重新放出一種光輝。」

    「我願意把它安置到一個年青人心上去,我願意作這件事。而且沒有比你更適當的一個人,使我極方便的說到這件事。不過杉樹的葉子因對生而顯得完美,我擔心我的言語,不能如一首有韻的詩那麼整齊。」

    「對生的皂角未必比松樹還美。松樹的葉子,生來就十分紊亂,缺少秩序。」

    「這松樹老了,已經為歲月人事把心蝕空了。」

    「為了位置一個與日俱增的經驗,長江大河也正在讓流水淘蝕。這是一種自然的規律。」

    「可是一切改變皆使人不歡,秋天來時草木也十分憂鬱。」

    「假若草木能有知覺,它在希望或追憶裡,為未來或過去那個春天,它應當是快樂的。」

    紳士對於這個對白髮生了一種思索的興味,他願意接續到這一點問題上,思想徘徊逍遙。他承認了年青人的議論,同時又有所否認。他說:「是的,草木應當快樂,因為它有第二個春天可以等待。這一方面我們可仍然看出了人類的悲慘處,因為人類並沒有未來。一個年青人在愛情中常常懸想到未來,便極糊塗的打發了現在。到了老年,明白未來永遠不會來到了,想像的營養,便只好從過去那個倉庫裡支取他的儲蓄。我就是只能取用昨天儲蓄卻不能希望明天的一個人。」

    年青人在這個儲蓄比喻上,放下另外一個意見。「一個有麵粉同金塊儲蓄的人,永遠不至於為生活艱難所困;一個不缺少人生經驗的人,他那取之不竭的智慧,值得一切人給他一種最大的尊敬。」

    「我的朋友,你說得對。從你的言語上,老年人應當得一種知足的慰藉。不過應當有一個轉語,找回我們那個原來的問題。人和草木不能相同,我還有一點意見。就是草木既有過去,也有未來,同時還大都明白現在。陽光同雨露使它向人微笑,它常常是滿意現在,而盡量享受現在。我們在今天這個日子裡,所要談到的,思索的,工作的,就常常只是為了明天或昨天,使我們度過這一個當前。我明天是什麼呢?我問你。」

    「我的老友,這是一個平安的休息。」年青人答後他老朋友的詢問,同時記起了東方哲人胡大聖,曾經以一種最東方的感情,對這休息所發的一番明論,便複述出來。「若果一個人在今天還能用他的記憶,思索到他的青春,這人的青春,便於這個人身上依然存在,沒有消失。我的老友,這個格言值得我們深思。我請你相信,在我眼睛裡,你的雄辯,已證明了你的少壯,你的敘述,也行將把你青春恢復轉來。萬里的長江,當每次春水發後,那古舊的河床,洋洋灑灑挾巨流而東下時,它便依然是有力而年青的。我希望讓一道回憶的河流經過你那還不衰弱的心上,在這溫柔的燈光下,我還可以有那種榮幸,重新瞻仰你一度青春的風儀。」

    老紳士低低的自言自語的說了一句「又是一個鳳子」。年青人聽到,臉色全變了。年青人顯得十分激動,一點回憶激動了他的血流,卻謹慎的節制到自己的冒失。因為從老紳士神色上看來,這一句話原不是為他而說,與年青人無關係的。

    但年青人卻從這句話上,把去年十月來那個黃昏中人,認清楚就是對面的一個了。

    那種新的發現,使年青人不免稍稍矜持起來了,他將手無目的伸出了一會兒又縮回來,「我有點冒昧,想將一個隱藏在心中有半年了的印象,詢問到我的朋友。去年十月裡,一個體面的黃昏中,大海為落日所焚燒後,天邊殘餘了一線微紫,在那個海邊沙灘上,我曾經於無意中聽到一個年高有德的人,對黃昏作過了一段描繪,對人生闡發了一種哲理。同時還有一個女人,倘若我的記憶力並不十分壞,這人的名字,應是鳳子。……」老紳士聽到這個話時,不即作答,只望到年青人微微的笑著,帶一點兒驚愕,仍然似乎自言自語的說:「啊,有一個鳳子,那應當是一件真實的事情了。」接著稍稍沉靜了一點,若果年青人過細注意一下,還可以看到紳士是為了這個詢問,把要說的話給紊亂了的。那時紳士帶一點長者的神氣輕輕的說:「……你用不著騙我,這女人你一定覺得很美。」說了望到年青人,又說:「你坐過來一點,我將告你一些事情,使你明白一切。我們從另一個題目上說去,慢慢的會說到栗子,說到鳳子,結束到你所不忘記的那個黃昏裡。我們慢慢兒來說,讓這一道行將枯竭的河流,愉快的重新再流一次。」

    這老紳士把話說到這裡止住了,站起了身子,按了一下電鈴,頃刻之間,那個沉默的僕人,就恭恭敬敬的站到門邊了。紳士吩咐他說:「把那一簍柑子拿來,取一瓶櫻桃甜酒,另外煮一點極濃的咖啡……」「這一道枯竭的河流,行將流一個整夜,」年青人想到這一點,看著紳士,正斜斜的躺到沙發一邊去,臉兒紅紅的,蒸發了一種青春的熱力。兩人在暫時的沉默中,互相交換了一個親切的微笑。

    五、一個被地圖所遺忘的地方

    被歷史所遺忘的一天

    一

    個好事的人,若從二百年前某種較舊一點的地圖上去找尋,當可在黔北,川東,湘西,一處極偏僻的角隅上,發現了一個名為「鎮筸」的小點。那裡同別的小點一樣,事實上應有一個城市,在那城市中,安頓了三五千人口。不過一切城市的存在,大部分皆在交通,物產,經濟活動的情形下面,成為那個城市榮枯的因緣,這一個地方,卻以另外一種意義無所依附而獨立存在。試將那個用粗糙而堅實巨大石頭砌成的圓城作為中心,向四方展開,圍繞了這邊疆僻地的孤城,約五百左右的碉堡,二百左右的營汛。碉堡各用大石塊堆成,位置在山上,隨了山嶺的脈絡蜿蜒各處走去;營汛各位置在驛路上,佈置得極有秩序。這些東西在一百七十年前,是按照了一種精密的計劃,各保持到相當距離,在周圍數百里內,平均分配下來,解決了退守一隅常作「蠢動」的邊苗「叛變」的。兩世紀來滿清人的暴政,以及因這暴政而引起的反抗,血染紅了每一條官路同每一個碉堡。到如今,一切完事了,碉堡多數業已毀掉了,營汛多數成為民房了,人民已大半同化了。落日黃昏時節,站到那個巍然獨在萬山環繞的孤城高處,眺望那些遠近殘毀碉堡,還可依稀想見當時角鼓火炬傳警告急的光景。這地方到今日,已因為變成另外一種軍事重心,一切皆以一種迅速的姿勢,在改變,在進步,同時這種進步也就正在消滅到過去一切隔閡和仇恨……凡是有機會,追隨了屈原溯江而行那條常年澄清的沅水,向上走去的旅客和商人,若打量由陸路入黔入川,不經古夜郎國,不經永順龍山,都應當明白「鎮筸」是個可以安頓他的行李最可靠也最舒服的地方。那裡土匪的名稱不習慣於一般人的耳朵。兵卒純善如平民,與人無侮無擾。農民勇敢而安分,且莫不敬神守法。商人各負擔了花紗同貨物,灑脫的向深山村莊裡走去,同平民作有無交易,謀取什一之利。地方統治者分數種:最上為天神,其次為官,又其次才為村長同執行巫術的神的侍奉者。人人潔身信神,守法愛官。每家皆有兵役,可按月各自到營上領取一點銀子,一份米糧,且可從官家領取二百年前被政府所沒收的公田播種。城中人每年各按照家中有無,殺豬,宰羊,磔狗,獻雞,獻魚,求神保佑五穀的繁殖,六畜的興旺,兒女的長成,以及疾病婚喪的禳解。人人皆很高興擔負官府所分派的捐款,又自動的捐錢給廟祝或單獨執行巫術者。一切事保持一種淳樸習慣,遵從古禮。春秋二季農事起始與結束時,照例有年老人向各處人家斂錢,為社稷神唱木傀儡戲。旱歎祈雨,便有小孩子各抬了活狗,帶上柳條,或紮成草龍,各處走去。春天常有春官,穿黃衣各處念農事歌詞。歲暮年末,居民便裝飾紅衣儺神於家中正屋,捶大鼓如雷鳴,巫者穿鮮紅如血衣服,吹鏤銀牛角,拿銅刀,踴躍歌舞娛神。城中的住民,多當時派遣移來的戍卒屯丁,此外則有江西人在此賣布,福建人在此賣煙,廣東人在此賣藥。地方由少數讀書人與多數軍官,在政治上與婚姻上兩面的結合,產生一個上層階級,這階級一方面用一種保守穩健的政策,長時期管理政治,一方面支配了大部屬於私有的土地;而這階級的來源,卻又仍然出於當年的戍卒屯叮地方山坡上產桐樹杉樹,礦坑中有硃砂水銀,松林裡生菌子,山洞中多硝。城鄉全不缺少勇敢忠誠適於理想的兵士,與溫柔耐勞適於家庭的婦人。在軍校階級廚房中,出異常可口的菜飯,在伐樹砍柴人口中,出熱情優美的歌聲。

    地方東南四十里近大河,一道河流肥沃了平衍的兩岸,多米,多橘柚。西北二十里後,即已漸入高原,近抵苗鄉,萬山重疊。大小重疊的山中,大杉樹以常年深綠逼人的顏色,蔓延各處。一道小河從高山絕澗中流出,彙集了萬山細流,沿了兩岸有杉樹林的河溝奔馳而過,農民各就河邊編縛竹子作成水車,引河中流水,灌溉高處的山田。河水長年清澈,其中多鱖魚,鯽魚,鯉魚,大的比人腳板還大。河岸上那些人家裡,常常可以見到白臉長身見人善作媚笑的女子。……一個旅行的人,若沿了進苗鄉的小河,向上遊走去,過××,再離開河流往西,在某一時,便將發現一個村落,位置一帶壯麗山脈的結束處,這旅行者就已到了邊境上的礦地了。三千年來中國方士神仙所用作服食的寶貝,硃砂同水銀,在那個地方,是以一個極平常的價值,在那裡不斷的生產和貿易的。

    那個自己比作「在××河中流過的一尾魚」的紳士,在某一年中,為了調查這特殊的礦產,用一個工程師的名分,的的確確曾經沿了這一道河流,作過一次有意義的旅行。在這一次旅行中,他發現了那個地方地下蘊藏了如何豐富的礦產,人民心中,卻蘊藏更其如何豐富的熱情。

    歷史留給活人一些記憶的義務,若我們不過於善忘,那麼辛亥革命那一年,國內南方某一些地方,為了政局的變革,舊朝統治者與民眾因對抗而起的殺戮,以及由於這殺戮而引起的混亂,應多少有一種印象,保留到年齡二十五歲以上的人們記憶中。這種政變在那個獨立無依市民不過一萬的城市裡,大約前後有七千健康的農民,為了襲擊城池,造反作亂,被割下頭顱,排列到城牆雉堞上。然而為時不久,那地方也同其他地方一樣,大勢所趨,一切無辜而流的血還沒有在河灘上衝盡,城中軍隊一變,統兵官乘夜挾了妻小一逃,地方革命了。當各地方諮議局、參政局繼續出現,在省政府方面,也成立了礦政局、農礦廳一類機關後,隱者紳士,因為同那地方一個地主有一科友誼,就從那種建設機關方面,得到了一種委託,單獨的深入了這個化外地方。因這種理由,便輪到下面的事情了。

    某一日下午三點鐘左右,在去「鎮筸」已有了五十里左右的新寨苗鄉山路上,有兩匹健壯不凡的黑色牲口,馱了兩個男子,後面還跟了兩個僕人。那兩匹黑馬配上鏤銀鑲牙的精美鞍子,赭色柔軟的韉皮,白銅的嚼口,紫銅的足鐙。牲口上馱了兩個像貌不同的男子,默默的向邊境走去。兩匹馬先是前後走著,到後來路寬了一點,後邊那匹馬便上前了一點,再到後來兩匹便並排走了。

    稍前那匹馬,在那小而性馴耐勞的雲南種小馬背上,坐的是一個紅臉微胖中年男子,年紀約五十歲上下。從穿著上,從派頭上,從別的方面,譬如說,即從那擱在紫銅馬足鐙上兩隻很體面的野豬皮大靴子看來,也都證明到這個有身份的人物,在任何聚落裡,皆應是一地之長。稍後一點,是一個年在三十左右的城中紳士。這人和他的同伴比起來顯得瘦了一些,騎馬姿勢卻十分優美在行。這人一望而知就是個城裡人,生活在城中很久,故湘西高原的風日,在這城裡人的臉上同手上,皆以一種不同顏色留下一個記號,臉龐和手臂,反而似乎比鄉下人更黑了一點。按照後面這個人物身份看來,則這男子所受的教育,使他不大容易有機會到這邊僻地方來,和一位有酋長風範的人物同在一處。××的軍官是常常有下鄉的,這人又決不是一個軍官。顯然的,這個人在路上觸目所見,一切皆不習慣,皆不免發生驚訝,故長途跋涉,疲勞到這個男子的身心,卻因為一切陌生,觸目成趣,常常露出微笑,極有興致似的,去注意聽那個同伴談話。

    那時正是八月時節,一個山中的新秋,天氣晴而無風。地面一切皆顯得飽滿成熟。山田的早稻已經割去,只留下一些白色的根株。山中楓樹葉子同其他葉子尚未變色。遍山桐油樹果實大小如拳頭,美麗如梨子。路上山果多黃如金子紅如鮮血,山花皆五色奪目,遠看成一片錦繡。

    路上的光景,在那個有教育的男子頭腦中不斷的喚起驚訝的印象。曲折無盡的山路,一望無際的樹林,古怪的石頭,古怪的山田,路旁斜坡上的人家,以及從那些低低屋簷下面,露出一個微笑的臉兒的小孩們,都給了這個遠方客人嶄新的興味。

    看那一行人所取的方向,極明白的,他們今天是一早從大城走來,卻應當把一頓晚飯同睡眠,在邊境礦場附近安頓的。

    這種估計並沒有多少錯誤。這個一方之長的寨主,是正將接待他的朋友,到他那一個寨上去休息的。因為兩匹馬已並排走去,那風儀不俗的本地重要人物說話了。

    「老師,你一定很累了!」

    另一個把頭搖搖,卻微笑著。

    那人便又接到說,「老師,讀佛家所著的書,走××地方的路,實在是一種討厭的事,我以為你累了!」

    城裡那一個人回答這種詢問,「總爺,我完全不累。在這段長長的路上,看到那麼多新鮮東西,我眼睛是快樂的,聽到你說那麼多智慧言語,我耳朵是快樂的。」說過後自己就笑了。因為對比的言語,一種新的風格的談話,已給這城市裡人清新的趣味,同伴說了很久,自己卻第一次學到那麼說了。

    在他們的談話中,一則因為從遠處來,一則因為是一地之長,那麼互相尊敬到對面的身份,被稱作「老師」同「總爺」,卻用了異常親切的口吻說到一切。那個城市中人,大半天來就對於同伴的說話,感到最大的興味,第一次摹仿並不失敗,於是第二次摹仿那種口吻,說到關於路的遠近。他說:「總爺,你是到過京裡的,北京計算錢的數目,同你們這一邊計算路程,都像不大準確。」

    那個總爺對這問題解釋了下面的話,「老師,你說的對。

    這兩處的兩樣東西,都有點兒古怪。這原因只是那邊為皇帝所管,我們這邊卻歸天王所管。都會上錢太重要,所以在北京一個錢算作十個;這鄉下路可太多了一點,所以三里路常常只算作一里。……另外說來,也是天王要我們『多勞苦少居功』的意思。這意思我完全同意!我們這裡多少事全由神來很公正的支配,神的意思從不會和皇帝相同的!「

    「你那麼說來,你們這裡一切都不同了!」

    「是的,可以說有許多事常常不同。你已經看過很多了。

    再說,「那總爺說時用馬鞭指到路旁一堆起虎斑花紋紅色的草,」老師,你瞧,這個就將告給你野蠻地方的意義。這顏色值得稱讚的草,它就從不許人用手去摸它折它。它的毒會咬爛一個人的手掌,卻美麗到那種樣子。「

    「美麗的常常是有毒的,這句格言是我們城中人用慣了的。」

    「是的,老師,我們也有一句相似的格言,說明這種真理。」

    「這原是一句城裡人平常話,恰恰適用到總爺所說的毒草罷了。至於別的……譬如說,從果樹上摘下的果子,從人口中聽到的話,決不會成為一種毒藥!」

    總爺最先就明白了城裡人對於談話,無有不為他那辭令拜倒的。聽到這種大膽的讚美,他就笑了一下。這個在堡寨六十里內極有身份的人物,望到年紀尚青的遠客,想起另外一點事情了。「老師,你的說明不很好。我仍然將擁護那一句格言。照我的預感,你到了那邊,你會自己否認你這個估計的不當。言語實在就是一種有毒的東西!你那麼年青,一到了那裡,就不免為一些女孩子口裡唱出的歌說出的話中毒發狂。我那堡子上的年輕女人,恰恰是那麼美麗,也那麼十分有毒的!」

    城市中人聽到這個稍帶誇張的敘述,就在馬上笑著,「那好極了!好燒酒能夠醉人,好歌聲也應當使人大醉;這中毒是理所當然的。」

    「好看草木不通咬爛手掌,好看女人可得咬爛年青人心肝。」

    「總爺,這個不壞。到了這兒,既然已經讓你們這裡的高山闊澗,勞累到我這城市中人的筋骨,自然也就不能拒絕你們這地方的女孩子,用白臉紅唇困苦到我的靈魂!」

    「是的,老師。我相信你是有勇氣的,但我擔心到你的勇氣只能支持一時。」

    「鄉下人照例不怕老虎,城裡人也照例不怕女人。我願意有一個機會,遇到那頂危險的一個。」

    「是的,老師。假若存心打獵,原應當打那極危險的老虎。」

    「不過她們性情怎麼樣?」

    「壟上的樹木,高低即或一樣,各個有不相同的心。」

    「她們對於男子,危險到什麼情形,我倒願意聽你說說。」

    「愛你時有娼妓的放蕩,不愛你時具命婦的莊嚴。」

    「這並不危險!愛人時忘了她自己,不愛人時忘了那男子,多麼公平和貞潔!」

    「是的,老師,這是公平的。倘若你的話可以適用到這些女孩子方面,同時她們還是貞潔的。但一個男子,一個城裡人,照我所知,對於這種個性常常不能同意。」

    「我想為城裡人而抗議,因為在愛情方面,城裡人也並就不缺少那種尊敬女子自由的習慣。」

    「是的,一面那麼尊敬,一面還是不能忍受。照龍朱所說,鎮筸女子是那麼的:朱華不覺得驕人,白露不能夠憐人。意思是有愛情時她不驕傲,沒有愛情時她不憐憫。女孩子們對於愛情的觀念,容易苦惱到你們年青男子。」

    「總爺,我覺得十分榮幸,能夠聽到你引用兩句如此動人的好詩。其實這種鎮筸女子的美德,我以為就值得用詩歌來裝飾的。我是一個與詩無緣的人,但我若有能力,我就將作這件事。」

    「是的,老師。把一個鎮筸的女孩子聰慧和熱情,用一組文字來鋪敘,不會十分庸俗難看。鎮筸女孩子,用愛情裝飾她的身體,用詩歌裝飾她的人格,這似乎也是必需的。作這件事你是並不缺少這種能力的,我卻希望你有勇氣。不過假若這種詩歌送給城市中先生小姐們去讀,結果有什麼益處?他們將覺得稀奇,那是一定的,完全沒有益處!」

    「總爺,我不同意這個推測。我以為這種詩歌,將幫助他們先生小姐們思索一下,讓他們明白他們以外還有些什麼東西,盡他們多知道一點。」

    「是的,老師。我先向你告罪,當到你城裡人我要說城裡人幾句壞話。我以為城裡人是要禮節不要真實的,要常識不要智慧的,要婚姻不要愛情的。城市中的女子仍然是女子,同樣還是易於感動富於幻想,那種由於男子命運為命運的家婆觀念,或者並不妨礙到對她對這種詩歌的理解。但實在說來,她們只需要一本化裝同烹飪的書,這種詩歌並不是她們最需要的。至於男子,大家不是都在革命麼?那是更不需要的!並且我同你說,你若和一個廣東人描寫冰雪,那是一種極費力的說明,他們不相信的。你同城市中人說到我們這裡一切,也不能使他們相信。一切經驗才能擊碎人類的頑固,因為直到此時為止,你就還不十分相信我所說的女人熱情有毒的意義,就因為你到如今還不曾經驗那種女子。」

    那時節,城裡人被那個總爺的幾句話,說得稍稍害羞起來了,就只回答著,「是的,我承認你一切的話語。我希望有一種機會,讓我發現蘊藏在鎮筸地下礦產以前,就能發現蘊藏在鎮筸女人胸中的秘密。」

    那總爺說:「是的,老師,一到了這裡,自然不會缺少機會。寶石礦許可我們隨時發現寶石。你看看,上了那個小坡,前面就可以到一個小小客店裡歇歇了,我們或者就可以發現一點東西。」

    兩人一面說著一面把馬加快了一點,不到一會就上了那個小坡,進抵一個小村莊的街頭了。到了客店,下了馬,跟到馬後的用人,把馬牽到街外休息去了。他們於是進了一個客店的堂屋裡,接受了一個年老婦人的款待。

    客店裡另外還有一個過路的少婦,也在那休息,年紀約二十二三歲,一張黑黑的臉龐,一條圓圓的鼻子,眉眼長長的尾梢向上飛去,穿了一身藍色布衣,頭上包了一塊白布。兩個人進去時,那婦人正低下頭坐在一條板凳上吃米糕。見到了兩個新來的客人,從總爺的馬認識了這一方之主,所以糕餅還不吃完,站起了身來就想走去。那客店老婦人就說:「天氣還早,為什麼不稍歇歇?日頭還不忙到下山,你忙什麼?」

    那婦人聽到客店主人說的話,微微的一笑,就又坐下了。

    婦人像貌並不如何美麗,五官都異常端整秀氣,看來使人十分舒服。惟神氣微帶慘怛,好像居喪不久的樣子。

    那總爺輕輕的向城裡人說:「老師,的確寶石礦是隨處可拾寶石的。照鎮筸地方的禮儀,凡屬遠方來客,逢到果樹可以隨意摘取果子,逢到女人可以隨意問訊女人:你不妨問問那個大嫂,有什麼憂愁煩擾到她。」

    城裡人望到婦人,想了一會,才想出兩句極得體的話,問到那個婦人,因什麼事情,神氣很不高興。

    按照鎮筸地方的規矩,一個女子不能拒絕遠方客人善意的慇勤。婦人聽到城裡人的問候,把頭稍稍抬起,輕輕的說:「芝蘭不易再開,歡樂不易再來。」說後恐怕客人不明白所說的意思,又把手指著懸掛在門外那個紅布口袋,望到客人,帶了一點害羞的神氣,「這是一個已經離開了世界的人。在那個布口袋裡,裝得是他的骨灰;在一個婦人的心胸裡,裝得是他的愛情。」說過後,低下頭淒涼的笑著,眼睛卻潮濕了。

    總爺就說:「玫瑰要雨水灌溉,愛情要眼淚灌溉。不知為什麼事情,年紀輕輕的就會死去?」

    婦人便告著這男子生前的一切。才知道這男子是一個士兵,在×××無意中被一個人殺死的,死時年齡還不到二十五歲,婦人住在鎮筸附近,聽到了這事,趕過×××去,因為不能把死屍帶回,才把男子燒成灰,裝在一個口袋裡。話說到末尾,那婦人用一種動人的風度,望到兩個男子,把這個敘述結束到下面句子裡:「流星太捷,他去的不是正路,虹霓極美,可惜他性命不長!」

    說完後,重複把頭低下去,用袖口擦到眼角。

    那客店婦人,見到這情形,便把兩隻手互相捏著,走過來了一點,站在他們的中間,勸慰到那個年青婦人:「一切皆屬無常:誰見過月亮長圓?誰能要星子永遠放光?好花終究會謝,記憶永遠不老。」可是那年青婦人,聽到那個話,正因為被那種「在一切無常中永遠不老」的記憶所苦,覺得十分傷心,就哭過一會兒後,這婦人背了門外那個口袋走了,客店人站到門邊向婦人所去一方,望了許久,才回過身來,向兩個客人輕輕的吁著,還輕輕的念著神巫傳說一個歌詞上的兩句歌:「年青人,不是你的事你莫管,你的路在前途離此還遠。」

    那個城裡人沉默了半天沒有說話。

    到後這一行人又重新上路了。

    他們當天落黑時,還應當趕到總爺那個位置在××山一片嘉樹成蔭的石頭堡寨上,同在一個大木盆裡,用滾熱的水洗腳,喝何首烏泡成的藥酒,用手拉蒸鵝下酒,在那血檮木作成的大床上,擁了薄薄的有乾果香味的新棉被睡覺,休養到這一整天的疲乏的。

    六、礦場

    邊境地方一地之主的城堡,位置在邊境山嶺的北方支脈上,由發源於邊境山中那一道溪流,彎彎的環抱了這個石頭小城。城堡前面一點,下了一個並不費力的斜坡,地形漸次擴張,便如一把扇子展開了一片平田。秋天節候華麗了這一片大坪,農事收穫才告終結,田中各處皆金黃顏色的草積,同用白木作成的臨時倉庫,這田坪在陽光下便如一塊東方刺繡。

    城堡後面所依據的一支山脈,大樹千章,蔥籠郁合,王杉向天空矗去,遠看成一片墨綠。巨松盤旋空際,如龍蛇昂首奮起。古銀杏樹木葉,已開始變成黃色,艷冶動人,於眾樹中如穿黃袍之貴人。城堡前有平田,後依高山,邊境大山脈曲折蜿蜒而西去,堡牆上爬滿了薛蘿與葡萄籐,角樓上豎一高桅,角樓旁安置了四尊古銅炮,一切調子莊嚴而兼古樸。這城堡是常常在一些城市中人想像中,卻很少機會為都會市民目擊身經的。

    這城堡一望而知是有了年齡的。這是一個古土司的宮殿所在地。一個在歷史上有了一點兒聲名的「王杉堡壘」。山後的杉樹,各有五百年以上的歲數。堡主從祖父的祖父就有了這邊境的土地和農夫,第七世才到了昨天那一位陪了城市中人下鄉的有儀貌善辭令的總爺。這總爺除了在堡內據了那個位置略南的古宮殿,安置他的一家外,圍繞了這古宮殿,堡內尚住下了一百家左右的農戶。每一家屋子裡各有他的牲畜家禽和婦人兒女,各人皆和平安分的住下,按照農夫的本分,春天來把從堡主所分配得到的田畝播種,夏天拔草,秋時收穫,冬天則一家十分快樂的過一個年。每一家皆有相當的積蓄,這積蓄除了婚喪所耗以外沒有用處。就常常買下用大鐵筒裝好的水銀,負了上城去換取銀器首飾同生活所必需的棉紗。每家皆有一張機床,每一個婦人皆能織棉布同麻布。凡屬在這古堡表面所看到的古典的美麗處,每一個農戶的生活與觀念,每一個農人的靈魂,都恰恰與這古堡相調合一致。

    礦場去堡上約有二里左右,從堡上過礦場,只沿了那條繞過堡壘的小河而東走,過一山嘴,經過四個與王杉城堡成犄角形勢的小石碉,在最後一個石碉下斜坡上,就可望到那一片荒山亂石下面的村落了。

    堡內農戶房屋,多黑色屋頂,黃泥牆垣,且秩序井井有條,遠遠望去顯明如一種圖案。礦場村落卻恰恰相反,一切房子多就了方便,用荒石砌成,牆壁是石頭的,屋頂不是石頭的也壓上無數石塊,且房屋地位高下不等,各據了山地作成房屋的基礎,遠看不會知道那裡有多少人家。礦場除了一些小商人以外,其餘就多數是依靠了那一帶石山為生活的人。

    遠遠望去,只見各處皆堆積荒石成小阜,各處都是制汞灶爐的白煙,各處皆聽到有一種錘子敲打石頭的聲音。間不久時候,又可以聽到訇的一聲炮響。一個陌生的人,到了這種地方,見到此種情景,他最先就將在他自己感覺上發生一個問題:「這就是那個產生寶貝,供給神仙糧食的所在地方嗎?」他會不大相信這個地方,硃砂同水銀,是那麼嚇人平常的一種東西,但他只要下去一點,他就可以見到那些人,用大秤鉤掛了竹筐同鐵筒所稱量的,就正是硃砂和水銀。這實在是一個古怪地方,隱藏在地下,同靠到了那地下的東西而生存的人,全是古怪的。

    這礦還是在最近不久才恢復過來的。當各處革命興起時節,礦場中因為官坑佔了一部分,曾駐了一連軍隊,保護到礦場的秩序,正當城中殺戮緊急時,這一面邊境上遊民和工人也有了一次暴動。一千餘遊民工人集合在一處,奪取兵士的槍械,發生了一種戰爭。結果死了一些人,燒去了無數小屋同草棚,所有官坑私坑也就完全炸毀了。革命結束以後,一切平定了,城中軍隊經過改編,皆改駐其他地方,官私坑既已炸毀,官家一時不能顧及這點礦地,私人方面各存觀望不敢冒險來此,商人則因為下游尚未知道消息,貨物即有來源也無去路,因此地方人心秩序恢復以後,礦地種種一時還無從恢復。這件事除了堡上的總爺來努力以外,別無可希望了。

    這總爺因此到城中去商洽,把新軍請來,且保證到軍民之間的無事,又向城中商人接洽,為他們物質上方面的債務作一種信用擔保,在一極短時期中,用魄力與金錢恢復了礦地原來的秩序。到後官坑重新開了工,私人的小山頭也漸次開了工,一切都恢復了原來的舊觀,各處皆可以聽到炮聲同敲打石頭的聲音,石工也越來越多,山下作硃砂水銀交易的市集,也恢復了五日一集的習慣,於是許多被焚燒過的地方,有人重新斫了樹木搭蓋茅棚,預備復興家室。有人重新砌牆打灶,預備燒鍋制酒。有人從各處奔來做生意,小商人也敢留住在場上小客店裡放賬作期貨交易了。

    因為官方有大坑,在場積上住得有軍隊,同一個位置不大收入可觀的監督,且常常可見到從城中騎馬來的小官員了。

    那些收砂買水銀的小商人,有些住在礦地自己的小店裡,有時住到本地人所開的客店裡,照例同廠方同官吏都得有一種交誼,相互的酬酢,因此按照風氣,在礦地方面,還開了一間很值得城市中人試試的館子。這館子裡的一切必需用品,全從城中帶來的,那一位守在鍋邊的大司務,烹調手段也是不下於城中軍校廚房中人物的。

    礦地有些是露坑,有些又是地下坑,因為開採的時間已極久遠,故各處碎石皆堆積如山陵。大部分男子多按照一定價格為礦坑所有人作工,小部分男子,同那些婦人小孩,便提了竹籃,每日到正在開採的礦坑邊上荒石所在處,爬找荒砂。礦坑除了劃定區域的正坑以外,任何地方的荒石,皆尚有殘砂可得。這些人從荒石中撿出有砂的石頭。回到家中踞坐到屋門前,用錘子砸出那些紅色的顆粒,再把這些東西好好的裝到竹筒中去。這些零碎的貨物,同到正坑裡工人私自帶出的貨物,另外一時,自然就有那種收荒的商人,排家去收買,收買這種東西時,自然比應當得到價錢要少一點,有時用錢收買,有時用一點糖,或一點婦人所需要的東西,就可以把它掉換到手了。

    制汞處多用泥灶,上面覆蓋一個鍋子,把成色較差的砂石,用泥瓶裝好放到灶中去燒煉,冷卻後,就從泥瓶同鍋上以及作灶的泥磚裡得到那種白色流動的毒物。制汞工人臉色多是蒼白的,都死得很早。但這種工人因為必不可少的技術,照例收入也比較多,地位也比較好。

    當那個城市中人來到礦場時,××地方的礦場,剛恢復了三個月,但去年來的一切焚殺痕跡皆不可找尋,看到那種熱鬧而安靜的情形,且使人不大相信這地方也有過這類事情發生了。

    七、去礦山的路上

    王杉古堡的總爺,安置了他的城中朋友在一間小而清靜的房間,使他的朋友在那有香草同乾果味道的新棉被裡極舒服的睡了一晚。第二天,先打發了人來看看,見朋友已醒了,就走了過來,問候這朋友,晚上是不是睡得還好。那時城市中人正從窗口望到堡外的原野,朝日金光映照到一切,空氣清新而滋潤。

    那城市中人望到總爺笑著:「一切都太好了。我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睡得那麼甜熟舒適,第一次醒來那麼快樂。」

    總爺說:「安靜同良好空氣,使老師覺得高興,我這作主人的倒太容易作主人了。鄉下一切都是那麼簡陋,不比城中方便,你歡喜早上吃點什麼,請你告給我。」

    「隨便一點罷……」

    「是的,就隨便作一點,××地方的神就是極灑脫的,讓我去告他們預備一點東西,吃過後我們到礦場去看看吧。」

    總爺今天把身上的裝束同口中的言語皆換了一下,因為他明白了他的朋友在那種談話風格上,有些費事費力。

    兩人把早飯吃過後,騎了馬過礦場去。一出堡外,為了天氣太好,實在不好意思騎馬,就要跟身的人把馬牽到後面跟著,兩人緩緩的沿了下坡的路步行走去。早晨的美麗,照例不許形容的,因為人世的文字,還缺少描寫清晨陽光下一切的能力。單只路旁草尖上,蛛網上露水所結成的珠子,在晨光中閃耀的五色,那種輕盈與靈活,是微笑,是羞怯,是誰作成又為誰而作?這個並不止不許人去描寫,連想像也近於冒失的。這東西就只許人驚訝,使人感動。那個一地之長的總爺,對這件事有了一個最好的說明。當兩人皆注意到那露珠時,總爺就說:「老師,神是聰明的,他把一切創造得那麼美麗,卻要人自己去創造讚美言語。即或那麼一小點露水,也使我們全歷史上所有詩人拙於言語來阿諛。從這事上我們可以見出人類的無能與人類的貧乏。人類固然能夠釀造燒酒,發明飛機,但不會對自然的創作有所批評,說一句適當的話。」

    那城市中人說:「創造一切美,卻不許人用恰當的言語文字去頌揚,那麼說來神是自私的了!」

    「老師,我不能承認你這點主張。神不是自私的。因為他創造一切,同時在人類中他也並不忘記創造德性顏貌一切完全的人。但在這種高尚的靈魂同美麗的身體上,卻沒有可安置我們稱譽的地方。這不是神的自私,卻是神的公正。由於人力以外而成的東西,原用不著讚美而存在的。一切美處使人無從阿諛,就因為神不須乎讚美。」

    「這樣說來,詩人有時是一種罪人了。因為每一個詩人,皆是用言語來阿諛美麗詆毀罪惡的。」

    「老師,很抱歉,我不大明白詩也不大尊敬詩人,因為我是一個在自然裡生活的人。但照到你所說的詩人,我懂得你對於這種人的意思。在人類刑法中,有許多條款使人犯罪,作詩現在還不是犯罪的一種。但毫無可疑,他們所作的事,卻實在是多數人同那唯一的神都無從瞭解的。由於他們的冒失,用一點七拚八湊而成的文字,過分的大膽去讚美一切,說明一切,所以他們各得了他們應得的懲罰,就是永遠孤獨。但社會在另一方面又常常是尊重他們鼓勵他們的,就因為他們用慣了那幾千符號,還能保存一點歷史的影子,以及為那些過分愚蠢的人,過分褊狹的人,告給一些自然的美同德性的美。這些事在一個鄉下人可有可無,一個都市中人是十分需要的。一個好詩人像一個神的舌人,他能用貧乏的文字,翻出宇宙一角一點的光輝。但他工作常常遭遇失敗,甚至於常常玷污到他所尊敬的不能稍稍凝固的生命,那是不必懷疑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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