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廚子 文 / 沈從文
一
某一年暑假以後,有許多大學教授,懷了冒險的感情,向位置在長江中部一個大學校集中,到地以後,大家才明白那地方街道的骯髒,人心的詭詐,軍隊的多而邋遢,飲食居處的麻煩,全超乎這些有學問的先生們原來的想像以上。
在我同事中我認識大學校理學院一個高教授,一個從嘴唇,或從眼睛,額頭,任何一部分,一望而知平時是性情很正直很厚道的人。可是這人到學校時,對於學生的功課可十分認真,回到家中,則對於廚子的菜飯也十分認真。這種天生的不能於這兩件事上協妥的性情,使他到××以後,在學校,則懶惰一點的學生,自然而然對他懷了小小反感,照到各處大學校所流行的風氣,由其中一個最懶惰的學生領頭,用表面看來十分公正的理由,只想把這個人打發走路。回到家中,因為那種認真講究處,雇來的廚子,又只想自己走路。本來做主人的,就應當知道,每一個廚子在做廚子以前,已經就明白這事情是必得收取什一之利的。遇到主人大方一點時,他們還可以多得一些。遇到他們自己聰明一點時,即或在很嚴厲的主人手下做事,也仍然可以手續做得極其乾淨巧妙,把廚房中米、煤、豬油以及別的什麼,搬回自己家裡去。一個最好的廚子,能夠作出很可口的菜蔬,同時也一定是一個很會揩油的人。這些情形可不能得到高教授的原諒,這種習慣同他的科學家求真態度相反。因此在半年中這人家一共換了三回廚子,到後來把第三個廚子打發走路以後,就不得不自己上市場,要新太太陪房的小丫頭燒火,要高太太掌鍋炒菜了。可是這麼辦理自然不能維持下去,高太太原同許多做新式太太的一樣,裝扮起來安置在客廳中,比安置到廚房中似乎相稱一點。雖最初幾天,對於炊事彷彿極有興味,過不久,終於明白那不是一回事了。後來高教授到處托熟人打聽,找一個不是本地生長的廚子,條件只是「人要十分爽直,即或這人是一個軍隊中的火夫,單會燒火洗菜也行」。大約一個禮拜左右,於是就有一個樣子規規矩矩的年青人,隨了同事某教授家的老廚子拿了同事某教授的信件,來到公館聽候使喚了。
新來的人似乎稍微笨了一點,一望而知不是本地的人,照到介紹信上所說,這人卻才隨從一個軍官來此不久,軍官改進學校唸書,這人又不敢跟別一軍官作事,所以願意來作大司務。介紹信上還那麼寫著:「人沒有什麼習氣,若不嫌他太笨,不妨試用幾天看看。」
來的第一天,因為某教授家老廚子的指點,做了一頓中飯,把各樣事還辦得有條有理。吃飯時,這新來的廚子,一面侍候到桌旁,一面就答覆主人夫婦一切的詢問,言語清清楚楚,兩夫婦都十分滿意。他們問他住到什麼地方,說並沒有固定住處,因此就要他晚上住在廚房隔壁小間裡。飯後這廚子就說,應當回去取一點東西,辦一下事情,准四點以前回來,請求主人允許。這自然沒有什麼問題。到後這廚子因為記起上市場來回路倒很方便,且把晚飯菜錢也帶走了。
下午在學校我見到了高教授,他就邀我到他家來吃晚飯。
且告給我他已經雇了一個新的廚子,從軍隊中來的,看樣子一定還會作紅悶狗肉。照規矩說來,他每換一回廚子時,總先要我去吃一頓飯,我沒有什麼理由可以拒絕朋友這樣一種善意的邀請,於是就答應了。
可是不知出了什麼岔子,這大司務到了應當吃晚飯的時候還不見回來,兩夫婦因為請了一個客人在家裡,不怎麼好意思,因為他們談到這大司務是初來××不久的,且在軍隊裡住過,我就為他們找尋各樣理由來解釋,這廚子既來到這裡不久,也許走錯了路,找不到方向,也許癡頭癡腦看街上的匾對,被軍馬踹傷了。也許到菜市同人打架,打傷了人或被人打傷,憲兵來捉到衙門去了。我們一面談話一面望到窗外,可不行,窗外天氣慢慢地夜下來了。兩夫婦都十分不高興,很覺得抱歉,親自下廚房去為我煮了些面吃,到後又拿了些點心出來,一面吃一面談到一些請客的故事,一面等候那個大司務。一直到上燈以後,聽到門鈴子鐺鐺的響了一陣,有人自己開柵門橫閂的聲音,又聽到關門,到後卻聽到有人走進廚房去了。
高教授就在屋裡生著氣大聲問著:
「道清,是你嗎?」
小丫頭也忙著走出來看是誰。
怎麼不是他!這人聽到主人喊他,並不作聲,一會兒,就同一尾魚那麼溜進房中來了。一眼望去,原來是一個從頭到腳都是鄉下人的傻小子。這人知道情形不怎麼好,似乎有點恐懼,怯怯的站到門邊,怯怯的問:「老爺,吃了嗎?」
教授板起臉不作聲,我猜他意思似乎在說,「吃了鍋鏟,」不消說他生氣了。
太太因為看到先生不高興,還記到有客,就裝著嚴肅的樣子說:「道清,你買一天的菜,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因為走到……」他在預備說謊吧,因為先生的神氣不大好看,可不能說下去了。
教授說:「道清,你一來我就告你,到我這裡做事,第一是不許說謊。你第一天就這種樣子,讓我們餓了一頓。我等你的菜請客!什麼鬼把你留住這樣久?你若還打量在我這裡做事,全為我說出來。」
這廚子十分受窘,嚅嚅囁囁,不知所措。因為聽到有客,就望了我一眼,似乎要我說一句話。我心裡正想:我今天一句話也不說,看看這三個人怎麼辦。
教授太太說:「魚買來了嗎?」
「買來了。」
「我以為你同人吵架抓到衙門去了,」教授太太說著,顯然想把空氣緩和下來。可是望到先生神氣,知道先生脾氣,廚子不說實話,明天就又得打發走路,所以趕忙接著又說:「道清,這一天你到什麼地方去了?全告給先生,不能隱瞞。」
教授說:「想到這裡做事,就不能說謊。」
稍稍過了一會,沉靜了一會,於是這廚子一面向門邊退去,儼然預備逃走的樣子,一面說著下面的事情,教授太太不歡喜聽這些案子,走進臥房去了。
二
下午一點鐘,上東門邊街上一家小小屋子裡,有個男子(有鄉下人的像貌),坐到一張短腿結實的木椅子上,昂起那顆頭顱,吸了很久的美麗牌香煙,唱了一會革命歌,吹了一會哨子。他在很有耐心的等候一個女人,女人名字叫做二圓。
二圓是一個大腳大手臉子寬寬的年紀十九歲的女人。像她那種樣子,許多人都知道是津市的特產。凡明白這個地方婦人的,就相信這些婦人每一夜陪到一個陌生男子做什麼醜事情,一顆心仍然永遠不會變壞。一切折磨也不能使這個粗製傢伙損毀什麼,她的身體原是仿照到一種畜生造成的。一株下賤的樹,像楊柳那種東西,丟到什麼地方就在什麼地方生枝發葉,能從一切肥沃的土壤裡吸取養料,這個××的婊子,就從她的營業上得到養料。這女人全身壯實如母馬,精力彌滿如公豬,平常時節不知道憂愁,放蕩時節就不知道羞恥。
這女人如一般××地方邊街接客的婦人,說話時愛把頭略略向右邊一偏,照習氣把髻子團成一個大餅,懶懶的貼到後頸窩,眉毛用人工扯得細長成一條線,一雙短短的肥手上戴四顆鍍金戒指,穿的常是印花洋布衣服,照流行風氣大袖口低領,衣襟上長懸掛一串牙籤挖耳,褲頭上長懸掛一把鑰匙和到一串白銅製錢。會唱三五十個曲子,客來時就選出所愛聽的曲子隨意唱著。凡是流行的軍歌,革命歌,黨歌,無一不能上口。從那個元氣十足的喉嚨裡,唱出什麼時,字音不含糊處,常常得到許多在行的人稱讚。按照××地方規矩,從軍界中接來熟客,每一個整夜,連同宵夜酒面雜項,兩塊錢就可以全體打發了事。從這個數目上,二圓則可以得到五毛錢。有時遇到橫蠻人物,走來房裡一坐,大模大樣的吃煙剝瓜子,以後還一定得把所要作的事完全作過,到後開了門拔腳跑了,光著身子睡在床上的二圓,震於威勢,抱了委屈,就擁了被頭大聲哭著,用手按到胸脯上,讓那雙剛才不久還無恥的放光的眼睛,流瀉無量屈辱的眼淚。一直等到坐在床邊的老娘,從那張乾癟的口中,把所有用為詛咒男子的話語同一切安慰的話說盡,二圓就心裡想想,「當真是被狗咬了一口,」於是才披了衣爬起床來,光著下身坐到那床邊白木馬桶上面去。每逢一個寬大胸膛壓到她胸膛上時,她照例是快樂的,可是為什麼這件事也有流淚的時候?沒有什麼道理,一切都成為習慣,已經不知有多久,做這件事都得花錢才行:若是霸蠻不講規矩,她們如何吃飯?如何送房租?如何繳警捐?
關於警察捐,她們敢欠賬麼?誰都知道,這不是賬,這是不能說情的。
二圓也有親戚朋友,常常互相來往,發生什麼事情時,便按照輕重情分送禮幫會。這時還不回來,就因為到一個親屬家賀喜去了。
年青男子等候了很久,還不見到二圓回來,望到坐在屋角較暗處的婦人,正想說話。這是一個乾癟皺縮了的老婦人,一身很小,似乎再縮小下去就會消滅的樣子。這時正因為口裡含了一小粒冰糖,閉著雙目,坐在一個用大木桶改造而成的靠椅上,如一隻垂死的母狗,半天來絲毫不動。遠處正聽到什麼人家還願,吹角打鼓,聲音十分動人。那婦人似乎忽然想到派出去喊叫二圓的五桂丫頭,一定留到人家做法事的場坪裡觀看熱鬧,把一切正經事都忘掉了,就睜開了那雙小小枯槁的眼睛,從天窗上望望天氣,又偷偷的瞅了一下那個年青的客人。她原來還是活的,她那神氣,是雖為上天所棄卻不自棄的下流神氣。
「大爺,」那婦人聲音象從大甕中響著的一種回聲,「我告訴你我要的那個東西,怎麼總得不到。」
「你要什麼?」
婦人把手掏出了口中的冰糖狡猾的噫著氣。「你裝不明白,你裝忘記。」
那男子說:「我也告過你,若果你要的是膽,二圓要的是心,就叫二圓用刀殺了我,一切都在這裡!你可以從我胸膛裡掏那個膽,二圓可以從我胸膛掏那顆心,我告訴你作的事,為什麼不勒迫到二圓下我的手?」
婦人說:「我聽人說你們殺人可以取膽,多少大爺都說過!
你就不高興做這件好事,這些小事情就麻煩了你。你不知道老年人心疼時多難受。天下人都明白治心疼的好藥是什麼;他們有錢人家用熊膽,輪到我們,自然只有就方便用點人膽。河碼頭不是成天殺人嗎?你同那些相熟的副爺打打商量,為我花兩百錢,請他們喝一碗酒,在死人身上,取一個膽算什麼事。「
「你聽誰說這是藥?」
「要說出姓名嗎?這又不是招供。我不是小孩子,我已活了七十七歲。就是小孩子,你回頭問五桂,她就知道這是一種藥!」
那男子笑了,覺得要變一個方法說得別的事情才行了,「老娘,我可是只知二圓是一種好藥!傷風,頭痛,同她在一塊,出一點汗,一會兒就會好的!」
「哼,你們害病就不必二圓也會好的!」
「你是不是說長官的皮靴同馬鞭,照例就可以使我們出汗?」
「你那麼說,我倒不大相信咧。」
「可是我現在改行了。」
「怎麼,你不是在楊營副那裡嗎?」
「他進了高級軍官班讀書,我做了在大學堂教書先生的廚子。」
「為什麼你去做廚子,不到營上求差事。」
男子不作聲,因為他沒有話可答應,一會兒婦人又說,「你營副是個標緻人,將來可以升師長!」
「你說了三次。」
「我說一百次也不是罪過。」
「你是不是又要我為你傳話,說是住在邊街上一婦人,有點兒小名,也誇獎稱讚過他很美。是不是?」
「我賭你這樣去說罷。你就說:住在河街劉五娘,向人稱揚他,誇獎他,也不是辱沒他什麼的一件事!」
「誰說你辱沒他?誰不知道劉五娘的名字?誰不會……」婦人聽著,在枯瘦如拳頭大小的臉下,小小的鼻子掀動不已。男子望到這樣子十分好笑,就接著說:「我告他,還一定可以得一筆獎賞罷。」
婦人這時正把那粒冰糖塞進口裡,又忙著挖出來。「當然的,他會獎賞你!」
「他會賞我一頓馬鞭。」
「這更是你合用的。我就聽到一個大爺說過,當下人的不常常挨一頓打,心裡就一定不習慣。」
兩人都笑了,因此男子就在這種很親切的戲謔中,喊了一聲「老婊子」。婦人像從這種稱呼上觸動了些心事,自己也反覆說「老婊子」好幾次。過後,自言自語的神氣說:「老婊子五十年前,在大堤上時,你去問問住在藥王宮裡面那個更夫,他會告你老婊子不老時,如何過的日子!」
男子就說:「從前讓別人騎,如今看別人騎罷了。」
「可是誰個女子不做這些事?運氣好做太太,運氣不好就是婊子,有什麼奇怪?你莫說近來住到三分裡的都督總統了不起,我也做過狀元來的!」
「我不相信你那種無憑無據瞎湊。」
「要憑據嗎?又不是欠債打官司。我將告你幾十年前的白日同晚上,目前天上的日頭和月亮幫我做見證,那些官員,那些老闆,騎了大黑馬到我的住處,如何跳下馬來,把馬繫在門前楊柳樹下,走進我房裡來問安!如何外面的馬嘶著鬧著,屋裡雙台重台的酒擺來擺去。到後水師營標統來了,在我底袖上題詩,用官太太的轎子,接我到黃鶴樓上去賞月,……」「老娘,真看不出這樣風頭過來。」
「你不相信,是不是?我先要好好的賭一個大咒,再告你那些闊老對我要好的事情。我記不了許多,仍然還記到那個候補道從自己腰上解下那條繡花腰帶圍到我身上,為我燃蠟燭的事。我賭咒我不忘記一個字。」
男子因為看到這婦人發著喘,好像有一千句話同時爭到要從那一張枯癟的口中出來,就說:「我信你了!我信你了!」
希望老娘莫因為自己的話噎死。
「我要你明白,我要你明白,」說時這老婦人就勉強的站了起來,想走到裡間二圓平時陪客燒煙睡覺的房間裡去,一站起身時,就絆著一張小小墊腳凳,身向左右搖擺了許久,男子心想說:「老娘你不要摔死,送終也沒有一個人。」可是這時從那婦人干縮了的臉嘴上,卻看出一點笑容,因這笑容也年青了。男子這時正把手中殘煙向地上一拋,婦人望到了,忙走過去用腳亂蹂亂踹,踹了幾下,便轉到裡間取證據去了。
過了一會,只聽到裡邊婦人咯咯的痰嗽聲音,好像找了半天,還找不出什麼東西。男子在外邊很難受的說道:「都督,將軍,司令官,算了罷。鬼要知道你的履歷!我問你的話,你來呀!我問你,我應當在這裡等到什麼時候?你家小婊子過了江還是過了湖?我不是水師營統領,我不能侍候她像侍候欽差!」
老婦人還在喘著,像不曾聽到這些話,忽然發現了金礦似顫的,一面咯咯咳著,一面顛聲喊叫:「呀,呀,老婊子要你知道這個東西!」
原來她把那條繡花腰帶找到了,正從一堆舊東西里拉那條腰帶的一頭,想把它拉出來,卻已沒有力氣。
那時門外腰門鈴子響了,男子站起身子來走到門罅看了一下,見是五桂伴同二圓回來了,就跑去開門。女人剛一進門,就為男人抱著了,因為望到女人的頭髮亂亂的,就說:「二圓婊子,你大白天陪誰睡覺,頭髮亂到這樣子?」
二圓說:「陪誰睡覺……砍頭的!說前天來又不來,害娘殺了雞,生了半天氣!」
「我不是說不能來嗎?」這時已到房裡了,「來,老娘,要五桂拿壺去茂昌打酒來,買一點花生,快一點!」
「五桂,五桂,」二圓忙走到門邊去,看五桂還在不在門外,可是五桂把事做完,屋中用不著她,早已跑到街頭看迎會去了。二圓回頭來,「丫頭像鬼迷了她,生起翅膀飛,看巫師捉鬼去了!」
「五桂手心該每天打五十,」男子把二圓拉著,粗率的,不甚得體的,嗅著二圓的髮髻,輕輕的說:「還有一個人的嘴唇該每天親五十。」
兩人站在房門邊很響的親了一個嘴,那個老婦人半禿的頭,從裡間骯髒簾子角上現出來了。「二圓,乖女兒你來,幫到我一手,抬抬……」二圓不知作什麼事,故走進裡房去,男子也就跟著進去,卻站到簾帷邊眺望。
因為那條腰帶還壓在許多東西下面,總拖不出來,故要二圓幫她一下忙。二圓進去時,婦人帶點抱怨神氣說:「怎麼等了你半天,你過什麼地方去了呢?打牌輸了,是不是?你為我取這個送大爺看看,他要看的。」正因為自己本來今天不打量出門,被老娘催到去,過去以後到那邊玩得正好,又被五桂叫回來,沒甚好氣,如今卻見到要取這條舊腰帶,弄得箱篋很亂,二圓有點冒火了。
二圓說:「老娘你做什麼糊塗事,把一房都弄亂了!」
「我取這個!」
「你取這東西有什麼用處?回頭你又要我來清理!」
「為什麼我不能把它取出來?我同大爺說到我年青的故事,說了半天,我讓他看看這樣東西,要他明白我過去的那些事情。」
「老娘,你真是……得了夠了,誰都不要明白你過去的那些事情!除了你自己一個人記著,在白日裡閉了眼睛來溫習,誰都不要。」
婦人好像要說,「二圓,我不同你吵架,」因為怕這話不得體,就只道:「你為我做好事,取一取,莫管誰要誰不要。」
二圓很厭煩的樣子走到床邊去,從一些雜亂的物件裡,拉取那一條腰帶,拉了一陣也取不出來。男子看到好笑,就走來幫著作這件事,站到二圓身後,把手從女人脅下伸過去,只輕輕一拖,就拖出來了,因為女人先是用著力的,這一來,二圓就跌到男子身上了。老娘看到好笑,卻明白這是二圓故意做成的計策,就不過去扶二圓,只在旁邊背過了臉去,好讓年青人親嘴。
男子捏到這條髒而且舊已經失去了原來形色的絲質腰帶,放到鼻子邊聞了一下,「老娘,寶物。」
二圓也湊趣似的說:「真是寶貝咧。」
婦人大致因為這種趣話受了點屈辱,如一般有可紀念東西的人把東西給人看時,被人奚落以後同一神情,就搶了那條長長的帶子,圍到自己身上,現出年輕十歲的模樣。「這東西再壞一點,它還是幫我保留到一段新鮮記憶。如今我是老貨了,我是舊貨了,讓你們去說罷。一個老年人,自然從年青人的口裡討不到什麼好處,可是這條帶子比你們待我好多了!它在這裡,它就給我一種自信,使我相信我也像你一樣生龍活虎活到這個世界上過了一些日子。不止這點點,它有時還告我留下這條帶子的人,比你們還更活得尊貴體面!」
婦人顯然是在同年青人賭氣,二圓懂到她的意思,當到客面前不好生氣,便不發作,只是一味好笑。笑夠了,就說:「老娘,你說這話有什麼用處?誰敢輕視你?」
那男子也說:「老娘莫多心,去打一點酒來罷,你可以多喝一杯。」
「我不希罕你的酒。我老了,酒不是灌到我們這種老年人嘴裡的藥了。」
「你可以買點糖,買點紅棗,買點別的什麼吧!聖母娘娘的供桌前,不是也得放有這兩樣東西嗎?」這時男子從汗衣裡掏出一塊錢,熱熱的放到婦人手心裡,並且把婦人的手掌合攏去,要她捏著那洋錢。「老娘,就去罷,回來時我聽你說腰帶的故事,我將來還得把這故事告給那個營副,營副還會告給師長!」
二圓說,「娘,你生我的氣了。」因為二圓聲音很和平,好像在道歉,又好像在逗哄一個小孩子,婦人心軟了,氣平了,同時一個圓形的東西擠在手心,使她記起了她的地位,她的身份了,就仍然恢改了老鴇的神氣,諂媚的向男子望著,好像也在引疚自責的樣子。到後卻說:「買酒嗎,什麼酒?」
二圓於是把酒壺遞給了婦人,走到了門前,又才記起身上所纏的那條腰帶不大合式,趕忙解下來,拋到二圓手上,要說什麼話,又不說出,忽然對男子做了一個無恥的放蕩的姿勢,才顫搖搖的出去了。
婦人走後,二圓把那腰帶向自己身上一圍,又即刻解除了,就在手腕上打成一個大結子,向空中拋著,笑著說:「這寶貝,老娘總捨不得丟掉,我猜想什麼時候我跟人走了時,她會用這個懸樑吊頸罷。」
「她什麼時候一定會嗆死,來不及做這種費力的事!」
「你不應當又讓她喝酒!」
「她不是說不喝酒了嗎?」
「她是這樣說罷?她並不同你賭得有咒。你不要看她那樣子,以為自己當真服老了!她儘是說夢到水師營統領騎白馬黑馬來拜訪她。前一陣,還同一個後山營房看馬的伕子,做了比喝酒還壞的事情。我只說了她一句話,就同我嚷,說又並不佔我的一份。」
「真是一個老鬼!」
「你罵她,說不定她會在酒裡下毒藥毒死你!」
二圓一面同男子說著這些粗野的笑話,一面盡把那腰帶團兒向空中拋去,一下不小心,這東西為樑上一個鉤子掛著了,這女人就放肆的笑著,靠到男子懷裡去。因此一雙那麼粗糙的,似乎當時天上的皇帝造就這個人時十分草率而成的臂膀,同一張鹵莽的嘴唇,使二圓寬寬的臉子同結實的腰肢,都受了壓迫。
「二圓,我的親娘,不見你時多使人難受!」
「你的親娘在即墨縣推磨!」
「你是個妖怪,使我離你不開!」
「我做了妖怪,我得變男子到南京做官去,南京不是有多少官無人做嗎?」
「你聽誰說的?」
「人人都是這樣說,報上什麼官又不負責了,什麼人又害病不能負責了,我想,我若是男子,我就去負責!」
「你媽媽的鬼,有這樣好機會?」
二圓就咬著自己的下唇點著頭。
這時男子記起聽到婦人為他說到的關於二圓的故事,正想問二圓平生遇到不講規矩的男子,一共有多少回,婦人回來了。
婦人把酒買來後,本來剩下的錢應當找角票,一定是因為別有用心,覺得換銅子合算一點,便勒迫到鋪中人找銅子。
回來時把一封雙銅子放到男子手上去,「大爺,我不認識票子真假,所以找回來是現錢。」
「老娘,你拿回那麼多錢,是不是存心把我壓死?」
二圓可懂到老娘的心思了,就說:「娘,你真是……快拿回去換換罷。」
男子說:「誰要為這點小事派老娘走路呢?老娘,不要去換,把錢收下罷。」
婦人在二圓面前無以自解,「我換去,我換去,」拿了一封銅子,就想往外走去。
可是男子認為這事情太麻煩了老娘,就說:「老娘,你不收這個錢,等一會五桂毛丫頭回來時,我就把給她買邊炮放了。」
婦人到這時,望到二圓,二圓不敢說什麼,抿了嘴巴回過去笑著,因為記起樑上那條腰帶了,走出取叉子去了。婦人心想,你疑心我要這個錢,我可以當到日頭賭咒。
他們喝酒時,男子便裝成很有耐心很有興致的樣子,聽婦人說那條繡花腰帶的故事,說到後來五桂回家了,男子要她到裁縫鋪去看看鐘,到了什麼時候。五桂一會兒就轉身了,忙忙匆匆的,像被誰追趕似的,期期艾艾的說:「裁縫鋪出了命案,婦人吞煙死了,萬千人圍到大門前看熱鬧,裁縫四處向人作揖,又拿熨斗打人!」
婦人似乎不甚相信這件事,匆匆遽遽的站起身來,同五桂看熱鬧去了。二圓就低低的帶點憂愁神氣說:「這個月弄子裡死了四個婦人,全不是一塊錢以上的事情。」
男子說:「見你媽的鬼,你們這街上的人,生活永遠是豬狗的生活,脾氣永遠是大王的脾氣。」
女人唱著《歎煙花》的曲子,唱了三句低下頭去,想起什麼又咕咕的笑著,可是到後來,不知不覺眼睛就濕了。
三
廚子把供狀全部都招出了,話說到後來,不能再說了,就低下頭去在大腿上搓著自己的左手,不知主人怎麼樣發落他。
我們應當不要忘記那個對於下人行為不含糊的高教授。
他聽到這小子自己還在用大爺名義,到那些下等土娼處鬼混,先是十分生氣的,可是聽到後來,我看到他不知不覺就嚴肅起來了。這時聽到廚子不作聲了,便勉強向我笑著,又勉強裝成還在生氣的樣子問那廚子:「那麼,你就把買菜燒飯的事完全忘記了,是不是?」
那廚子忙說:「先生,老爺,我沒有忘記。可是我得哄她莫哭才好走開!」
「就哄了半天!」
本來似乎想說明哄一個女人種種困難的理由,這時教授太太聽到先生已經大聲說話,以為問案業已完事了,所以從內房正走出來,因此一來這廚子不敢說野話了。等一會兒,望了太太一下,望了我一下,才怯怯的說:「先生,菜買來了,兩個鯽魚還是活的,今晚上要不要用?」
教授先生望到年輕太太,很古怪的笑了一下,輕輕的歎著,便吩咐廚子:「好,你去休息,我們什麼也不要吃了。」
我看看,非輪到我作主人不行了,因此就勒迫到這兩夫婦,到前街一個小館子裡去吃了一頓。高太太看到我同他先生都不什麼快樂,就問我剛才廚子說了些什麼話。我對於這句質問不作答覆,卻向他們夫婦提議,不要趕走這個廚子。教授望到我慘然一笑,我就重複說明我的意見,「你應當留他,因為他是一個不說謊的人,至於我,我同你說我對於這個大司務,是感到完全滿意的!」
一
九三一年年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