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文 / 弗雷德裡克·波爾
地球的對稱行星上,特羅派爾被重新分配了職能。
因這事關對稱星的航向問題。對金字塔來說,地球這顆星球資源有限,令它們失望,為了取得足夠的智能部件,它們必須盡快飛抵另一顆資源更為豐富的星球。
當初,只緩慢沉穩地簡單一推,金字塔便帶著地球越過冥王星1軌道,飛出了太陽系,在茫茫太空中繼續不停地向前飛行。此後飛行方向一直未作調整,不過大體上接近金字塔的最終目的地。
【1地球丸大行星中最外面的一顆。——譯者注。】
以後有足夠的時間對航向的精確性作進一步修正。
對航向精確性作修正的時間比預計的提早了。現在金字塔發現一個新星系,推理表明,那裡富藏它們所需的智能資源,它們決定飛向那裡,因此目前的航向需要作一定的改變。金字塔使用資源的性質和方式決定了,不論一地的該種資源如何豐富,也終將被它們消耗殆盡。在金字塔古往今來的歷史上,情況莫不如此。
但這沒有關係,一地的資源用完了,就上其它地方找去,金字塔總能找到更多的資源。不如此,金字塔就有必要對所需智能資源進行畜養,以備將來使用。但這不及不斷向前、再去尋找新的資源來得容易。
現在必須對新的航行路線進行計算。計算中有以下一些參數需要加以考慮:目標星系的運動狀況,雙行星系自身的加速度,島宇宙1中各天體的引力影響,等等。
【1指銀河系以外的星系,亦稱河外星系。——譯者注。】
要對諸如此類的參數進行精確計算顯然是不現實的,這樣做得不到結果,因為計算所需的時間將趨於無限。
把這個問題進行簡化是可能的。事實上,只有比較近處的天體需要個別對待,逐一計算;遠一些的天體則可歸為一些小組,更遠一些的可歸為幾個大組,按組計算;而極遠處無限多的天體則可籠統地視為一個模糊的引力源,僅需知道其平均密度就足夠了。
但是,即使擁有足夠多智能部件組成的足夠大的「計算機」,其中的每一個智能部件也還是不能獨立承擔自己的那一部分計算任務。
不過這對金字塔來說不是什麼新問題,它們知道如何解決。它們首先把計算問題分為若干個較小的基本問題,其中的一個基本問題又再細分為更小的問題。例如,尋找並獲取新的智能部件涉及到的邏輯計算問題就被細分為一些更小的計算問題。
即使如此,已經分解得很小、很專業化的問題的計算量仍然繁雜龐大,單個智能部件仍難以勝任。對此,金字塔自有對策。具體辦法是將幾個智能部件捆綁在一起,結成智能部件復合體,以發揮整體優勢。
這一步驟已經做了。
金字塔做完智能部件的神經外科手術後,只見在一個超大養護槽裡,躺著一隻巨型海葵一樣的東西。這巨物由8個智能部件——人——構成,8人圍成一個圓圈,面朝裡,太陽穴連著太陽穴,大腦連著大腦。
他們的腳放在最中央,那裡有一塊指示燈顯示板,16只眼睛都可以看到顯示板提供的各種輸入信號。16只手各抓著一隻開關,負責發出二進制碼的輸出信號。智能部件復合體外沒有其它輸出信號存儲器,輸出信號直接作為控制指令經薩迦—瑪塔峰上的金字塔傳遞至各靜電起電機。這些靜電起電機的任務就是在地球上擄掠新的智能部件。
也就是所謂「超度」。
智能部件復合體的職能程序編製緩慢而詳盡。負責這項工作的金字塔也許對自己的作品十分得意,它在激活這個龐大的8元部件後,撒手就走了,壓根兒沒想到它用的部件之一竟有一隻狼,狼之子格倫·特羅派爾。
涅槃1。(它瀰漫了整個身心;它之外空無一物。)涅槃。(特羅派爾徜徉在生命的羊水裡。)
【1佛教用語,指所幻想的超脫生死的境界,極樂世界。——譯者注。】
涅槃……「一個巴掌拍出的聲音」……飄忽的生死一統……
突然,有異物撞入。
天國的美景頓收,現實的驚雷響起,真實與虛幻的兩重性再現,虛實合一的幻境被擊碎了。
對於特羅派爾,這突如其來的變異好似妻子的尖叫,要將他喚醒。他掙扎著想醒來。
大圓滿是異常困難而痛苦的。無邊的苦難與悲哀,5年塵緣絕斷的折磨,都盡數濃縮在那一微秒的太虛時空裡,煙消雲散。半睡半醒之間,特羅派爾想:圓滿從來如此短暫,從來不停留,而為這「從來如此」之事犯愁又有何用呢?突然一陣驚恐襲來,特羅派爾渾身戰慄。
這甦醒非同尋常,為他所從未經歷。
特羅派爾張開口,大聲尖叫——或許他只是想這麼做,但沒有聲音,只有耳鼓傳來一陣陣模糊不清的嗡嗡聲。
這一刻他已找不到自己的理智,只有一個簡單而奇怪的事實讓他還能找回自己,感到自己的存在:他手裡握著什麼東西。他能看見它,是一個開關,一個模制開關,安裝在控制板上,兩手各握一個。
開關很小,幾乎把握不住,但它畢竟是真實的。既然手還握著東西,那說明並非全在虛幻裡,必定還有某種真實性存在。
他閉上眼,然後再盡力睜開。是的,這是真的!閉上眼時一片漆黑,睜開眼來又重見光明。
也許他並沒死。他自己也這麼想。
他小心地、時斷時續地開始用腦子試著把所見的週遭物事組織起來,想得到一個理性的結論,結果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發現。
發現一:他幾乎不能移動,手和腳都被綁起來了。怎麼綁的?他不知道。
發現二:他俯著腰,直不起來。為什麼會這樣,他不知道。背大肌還聽使喚,但整個身軀動不了。
發現三:眼睛能看見東西,但可視範圍很小。
發現四:頭不能動,能看見的東西只有兩手握的開關,自己的腳,圓形控制板上的燈光信號。
突然,控制板上燈光閃爍,燈光的排列方式改變了。
特羅派爾不假思索地按動了左手的開關。為什麼要按開關?為什麼是左手而不是右手?因為惟有這樣才是正確的。如果綠燈閃亮,就必須按動某個開關,這又是為什麼?好啦,綠燈閃亮,就按——他想不清這個問題,不想了,別去管它為什麼,別去管它究竟要發生什麼。
特羅派爾轉動眼珠,斜瞟著四周景物,如軟體動物躲在甲殼裡探視外面景物一樣。他又有了一個新發現:睜眼望出去,所見物視覺效果顯得很彆扭,如看立體電影一般。是什麼讓視覺變得這般奇怪?他自問道。
他很快找到了答案,不過得花些時間才能慢慢習慣並接受,他現在從一個奇怪的透視角度進行觀看。正常情況下,人總是從兩眼看出去。如果閉上一隻眼,所見物即變得扁平;睜開兩眼,則獲得雙重成像,產生立體感:前面的對象物就跳上前來,後面的則往後退下去。
看控制板上的指示燈也是同樣道理——不,不完全一樣,不過大抵是同一碼事兒。他這麼想。他收緊瞳孔,又反覆看了看,不錯,那感覺似乎是以前自己從未真正看過,似乎他一輩子都在用一隻眼睛觀看,而現在一下子改用兩眼觀看了。
他所獲得的控制板的視覺印象是全景式的,他可以一眼把它的前後左右同時看完,沒有「前面」或「背後」之分,視覺是環繞式的。這在直覺上是沒有方向,把對像物作為一個觀察單元一眼收盡,一併成像處理,在大腦中形成圖像。這樣的圖像沒有了陰影和逆光剪影。
「我想,」特羅派爾默默地開合著嘴唇,無聲地對自己說,「我想我怕是精神錯亂了。」
但這並不是理由,僅靠非理性的直覺是不能解釋他所見到的古怪現象的。
然後他又問自己,難道自己進入了比涅槃更高的境界?伴著一絲內疚,他記起自己凝望沸水、打坐參禪的事來。對了,自己可能是被超度了。但既獲超度,怎麼又會有眼前這番遭遇呢?莫非坐禪者所謂「涅槃即終極」是錯的,涅槃並非禪宗的終極境界?或者倒是狼,完全否認禪定是一種意識現象並拒絕討論所謂「超度升天」
的狼反倒正確了?這是一個他根本無法接近答案的死結問題。他把它拋到一邊,不去想它,轉而審視起自己的兩手來。
他注意到,他能看見八人體圓圈內所有人的手,看見他們手上的每一道皺紋和每一個毛孔……
16只手!
這又是一個理性思維失靈、無法想像的時刻。
他閉上眼睛——16只眼睛!難怪看到的是全景!然後又睜開。
手還在那兒,一共16只。
特羅派爾試著選了一個記憶中較熟悉的手指,略加思索,便開始彎曲。那手指居然彎曲了。接著他又選了另一個手指,另一隻手上的手指,以及別人手上的手指,做同樣的動作,都成功了。
他可以使用全部16只手。這些手全是他的,16只!
我好像一朵8花瓣的雪片蓮,一片花瓣就是一個人體。特羅派爾漫天遐想著。
他激動起來,又想:我躺在一個溶液槽裡,溶液卻淹不著我。
他還可以進一步推想下去:要麼是有人——金字塔?——將我的肺作了某種處理;要麼這溶液是一種充氧媒介質,像空氣一樣;要麼二者兼而有之。
忽然控制板上信號燈一陣閃爍,16只手閃電般抓住開關,辟里啪啦一陣按動,發出一系列複雜指令。一切都在無意識情況下進行。
特羅派爾放開神經,任由一切自主發生,他沒有選擇的餘地。
當需要對控制板上的信號作出反應時,他不由自主地被一種力量驅使著,而自己的大腦甚至來不及集中精力思考一下。他想,如果那些指示燈一直閃爍不停,片刻空閒時間也不給他留下,也許他就永遠不會醒來……
然而他畢竟醒了。只要任務一停下,他自己的意識就開始活動起來。
特羅派爾抓住各種空閒機會,慢慢弄明白了發生在眼前的一切。他認識到自己不過是一個比自己大得多的八人體的一部分。毫無疑問那八人體服務於金字塔,為金字塔所有。他一人的大腦不夠大,不能獨立承擔該項任務,於是便把另外七個大腦和自己的勾連在一起。
但是這些人的原有個性呢?消失了,他想,大概他們都是羊一般的紳士,因為狼之子不坐禪,不會被超度——當然得除他自己而外。他自我解嘲地想著。他回憶起了自己面對雨雲坐禪,然後被超度到——不,等等!不是雨雲,是沸水!
特羅派爾把持住情緒,順著思路追憶下去。他記起曾凝望雨雲參禪,因為有感於雨雲古船般的優雅形態。
這真是奇了。特羅派爾對凝望雨雲參禪歷來不感興趣,就連雨雲的二級分類也弄不清楚,可他現在居然知道古船狀的雨雲屬於第四級分類。
一定是記憶出了差錯,這記憶不是他的。
按邏輯,這是別人的記憶,但特羅派爾的大腦卻可以獲取,正如另外的14只手和14只眼睛一樣,雖不屬於他,但他可以操縱控制。這記憶一定屬於那雪片蓮——八人體——的另外一片花瓣。
他轉動眼珠往下看,想找找自己的身體是哪一片花瓣。他很快找到了,興奮不已。他看到了自己的大腳趾頭,趾甲畸形,兩倍厚於正常趾甲。這趾甲是他在孩提時代弄傷的,後來長出了新的,可變畸形了。這真太好了,我還存在!這是一個極大的安慰。
接著他又繼續試著逐個去感覺那長著熟悉大腳趾頭的身體的其它部位。
幾經嘗試,他又成功了,正如一個神經官能症患者可能出現「胃覺醒」或「心臟覺醒」一樣,不一會兒他對那身體的各部位瞭解得更多了。不過這不是無意識的神經官能覺醒,而是有目的的探索。
因為這辦法奏效,他就把注意力轉到另外一雙腳上,用同樣的辦法去感覺它們。這頗不容易,但他還是做到了,並順著腳往上一一感覺身體各部位及內部器官。
結果卻令他尷尬不已。
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體會到長乳房的感覺,第一次瞭解到別人的內部器官及其構造,第一次感覺到女人的內部構造與男人的大不一樣——而他原來對自己身上的這些東西尚且知之不多,更別提女人的了。當然啦,對於這些器官,除非它們生了病,產生疼痛,有誰會感覺到它們的存在呢?但是現在情況不同了,當他專注於感覺這些器官時,原來那些模糊的認識一下子變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這既讓他驚訝,又讓他不安。
他強迫自己繼續去感知所有人的身體,儘管他不願意這樣做。
謝天謝地,他終於又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了,無論其他人的身體怎樣,如果重新選擇做人,他還會選擇做他自己。
其他七人呢?進大腦去看看——所有人的大腦。八個人的信息庫合併在他一人的大腦裡。
「有人嗎?」他問。
沒人回答——沒有他能辨認的回音。他一再追問,仍沒人回答。這讓他惱羞成怒,他受不了無人理睬的羞辱。他要狠狠地報復,像報復那個雨雲參禪大師一樣。他想起很久前當他剛開始學習參悟雨雲時,有一個雨雲參禪大師,名字記不得了,為人甚是倨傲,總愛催逼——又是記憶差錯!
他停下來仔細琢磨剛才所憶之事,也許那便是對自己追問的部分回答。這七人也許受不了被人催問不休,要讓他們清醒過來得小心翼翼,多費心思。逼得太急會讓他們難受而不愉快——他記得自己剛甦醒過來時也有過短暫的劇烈痛苦。
他小心地分辨著各種神出鬼沒「串錯門的記憶」,排除其干擾,分門別類地整理耙梳著八人的腦子,一步步進入各個不同的大腦皮層區:睡眠區,觸覺區,處理區,篩選及聯想區,分類區,等等。
例如,這是一條被瘋子砍傷的記憶——不是那位參修雨雲的婦女的,是一個老者的;這是一條幼年時害怕溺水的記憶——是那位婦女的了吧?是,是她的,因為它與另外一條記憶相吻合。在那條記憶裡,為了繞過一條河,只好向南走好長一段彎路。
那位參修雨雲的婦女第一個在他的大腦裡浮現出來,也是第一個與他交流的人。他發現她在早年一直擔心自己可能是一隻狼。對此他一點不感到奇怪。
他慢慢接近她,掌握了她的隱私,甚至掌握了她的完形1,她那些在此之前任何人都不可能知道的經歷和記憶此時全暴露在他面前。要知道掌握了一個人的隱私,就可以進而掌握這個人,令他(她)服從於你。
【1心理學術語之一,本意為整體。完形心理學強調整體並不等於各部分之和,而有其自身的特性,因此,它主張觀察現象的經驗應保持本來面目,不可分析為感覺元素。——譯者注。】
終於,他在自己的頭腦裡整理完畢她的全部記憶信息,然後,他說道:「阿拉·納羅娃夫人,醒醒,和我說話好嗎?」這裡所謂「說」,其實也就是想,聲音都發不出,又怎能說呢?沒有回答,只有一陣模糊的嗡嗡聲。
他不洩氣,繼續往下問:「我瞭解你,阿拉·納羅娃夫人。有時你覺得自己可能是個狼女,但你心裡一點兒也不相信,因為你愛你的丈夫,而你同時相信狼是不會愛的。你也愛雨雲,你曾佇立沙灘一角,凝望雨雲,參禪入定……」
他就這樣反反覆覆地問下去。
他重複著上面的念頭,溫和地誆哄著。終於,他找到了她,她開始慢慢露面了。他的頭腦裡隱隱約約出現一些念頭,最初如回音,把他自己的念頭給彈了回來,接著是一種意念上的點頭默認,「是的,是這樣。」然後是一種令人發抖的恐懼,一種歇斯底里的爆發。阿拉·納羅娃夫人完全清醒過來,驚恐萬狀。
她無聲地尖叫著,八人體在養護槽中戰慄扭曲。
暴風雨般的狂怒和驚恐掃蕩著阿拉·納羅娃夫人的大腦,也掃蕩著特羅派爾的大腦。好在特羅派爾自己經歷過同樣的遭遇,因此他不驚慌,而是耐心地幫助她:安慰,解釋,安慰……為她,也為自己。
他成功了。
雪片蓮八人體中的她終於抽噎著,慢慢平靜下來。暴風雨過去了。
特羅派爾在大腦裡和她「交談」,而她則「傾聽」著。她不相信這一切,但她別無選擇,她只得相信。
最後她有氣無力地問道:「我們能幹些什麼?我恨不得死去!」
他告訴她:「你以前可不是這樣的懦怯。記住,我瞭解你,阿拉·納羅娃夫人。」
她的想法返回來:「我也知道你。以前可沒人如我現在這般對你瞭解得透徹明白。」
現在他倆誰也擺脫不了誰,要想就只能想在一塊兒,要想不想在一塊兒反倒做不到:「超越了對話,超越了交流,超越了愛情。
記得你曾害怕失去童貞嗎?我可記得。你呢,還記得你在新婚之夜擔心自己陽痿嗎?我記得。難道我們就一定得這樣相互暴露隱私嗎?我想這是一定的。畢竟,你是第一個生過孩子的男人。而你是第一個做過父親的女人。超越了害臊,超越了羞恥,合而為共同的我們。」
這時指示燈閃動,特羅派爾雙手按動相應鍵鈕。這真是古怪得令人難以捉摸的事,他就是他,她就是她,他們合在一起會是什麼?她仁慈善良,而他從來就受不了什麼仁慈善良。她曾經在卡迪茲收留一個窮苦的盲人,養了他一年;當文森斯地區發生災荒莊稼歉收時,她毅然下地,幹起了男人們幹的重活;她也曾因一時精神失常,殺害了自己的丈夫,卻無人知曉……
「滾開!」特羅派爾尖叫起來。他的腦子裡浮現出下面一幕:一個磨得光溜溜的古舊玻璃鎮紙,拳頭般大小,裡面裝著些上下打旋的五彩塊,外表滿是疤痕,黯淡無光,上面鑲嵌著一個正方形的韋奇伍德陶瓷藍1,上書:「上帝保佑我家。」棚屋外漫天飛雪。她丈夫躺在地上嘶嘶地喘著粗氣,可憐地掙扎著,掙扎著,滿面血沫,兩眼血紅,什麼也看不見。下顎被劈為八塊,吊在那裡。那場面充滿了恐怖的血腥與仇恨,令人毛骨悚然。這都是阿拉·納羅娃夫人幹的。特羅派爾如何能忘得了這一幕?「滾開!」他尖叫著。
【1英國的一種有白色浮雕的藍色精緻陶瓷。——譯者注。】
她只回答:「怎麼滾得開?」
他訕訕地傻笑起來,也許笑一笑會使這個多重人格的八人體顯得好受些。與這樣的凶神伴生還得笑,這真是莫大諷刺的笑話,或許他終其一生都得傻笑了。
「變態狂,」她對他說,「是的,我殺了我丈夫,可你卻引誘你妻子墮落。她討厭你那污穢的小東西,你卻硬塞給她,令她一腔溫情化為噁心與羞恥。我想你我倒還般配,我可以和你一塊兒生活的,變態狂。」
這算拉平了,並非諷刺笑話。「我也可以與你和平共處,殺人狂。」他終於說道,「其實我知你並非殺人狂,畢竟你也還有在卡迪茲和文森斯的感人表現。」
「你對妻子也曾有過萬般柔情,算是補償了你的罪孽。你也並非一無是處,特羅派爾,你也是個人。」
「你也一樣,可問題是『我們』算什麼呢?」
「我們從現在開始就得探索這個問題,一切都是新的,我們必須弄清『我們』究竟是什麼,否則你我老要面對這個『我們』,不知所措。」
特羅派爾說:「如果我要講英雄故事,那就講著名的帝國太空軍情報組羅德裡克·弗朗德裡上尉。他膚色黝黑,面帶嘲諷,憂鬱而又聰明無比,是我心中不改的理想人物。」
「我崇拜的英雄人物就是那個注定要失敗的伊蘇,她如康沃爾海岸的岩石般倔強。她拋棄平凡的生活而追求愛情,告別清幽的閒居之樂,迷失在一次次失敗的虛幻愛情裡。但偏偏就是這樣的人成了我崇拜的偶像,我不自主地想成為我理想中的自己。」
他們一起大笑,然後異口同聲地說:「如果讓我們一起來創造一段英雄業績,那我們就去做那一圈勢在燎原的星星之火,點燃太陽,照徹大地,溫暖人間。」
一陣強烈的驚悸襲上來,二人為之一震,被自己說的話嚇了一跳。
長時間的沉默,只聽見二人的手在不自然地卡嗒卡嗒扳弄著開關。
「我不想奢求太多,」阿拉·納羅娃夫人終於說,「也不——」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我從未被如此驚嚇過,」特羅派爾說,「你也沒有過。我們都沒有被一個隱喻弄得如此神魂顛倒,茫然無措。我的英雄是明亮之星1,你的英雄是伊師塔2,而我們共同的理想則是甘願做一圈點燃太陽的火種。」
【1也稱「早晨之子」,早期基督教教父著作中對墮落以前的撒旦的稱呼。——譯者注。】
【2巴比倫和亞述神話中司愛情、生育及戰爭的女神。——譯者注。】
「我們把其他人喚醒吧。」她說。
「好吧,」他不由自主地說,「屏住呼吸憋死沒用,蜷起身來迴避也沒用,接觸對話才是出路。」
「我們會慢慢磨合的。」她說。